扶蘇詳細地將父親什麼時候開始尋仙問道,都聽了哪些方士的多少鬼話,散出去了多少錢財人力,一一說了一遍。
秦王政原以為自己隻是被一個方士騙了,結果好嘛,是一群。
一世英名的秦王,從未遭逢過這等滑鐵盧。
秦王政:……
秦王政試圖掙紮一下:
“果真有這麼多嗎?是不是記錯了?”
其實他想問的是,自家太子真的沒有為了叫老父親意識到嚴重性,故意誇大其詞嗎。
但理智按下了到嘴邊的話,避免說出來火上澆油。
事實證明沒說是對的。
扶蘇微笑著表示:
“多嗎?其實這些已經是少的了。”
秦王政:?
所以愛子不僅沒有虛報數量,還為了老父親的麵子稍稍粉飾了一番嗎?
扶蘇歎氣:
“既然父親想聽真實的情況,那我便實話實說了。”
秦王政張了張嘴,有點後悔剛才為了麵子多嘴的那兩句。
扶蘇:“盧生與侯生以煉製仙藥為名騙取了大量錢財,卻一直沒能拿出當真有效的仙藥來。”
扶蘇:“他們想將兩種藥混合製成複方藥物呈給父親,說這是仙藥。然大秦律法嚴明,複方藥必須進行驗證才可呈上,他們怕因此遭到律法懲處,決定逃走。”
扶蘇:“逃走之前還曾四處誹謗父親,說父親貪戀權勢不配成仙,並非他們煉不出仙藥。”
秦王政:…………
謝謝,已經開始生氣了。
但這還沒完,盧生他們乾的事情可不止這些。
扶蘇:“盧生說父親應當微服出行,隱匿行蹤,不叫臣子知道。便是丞相也難見父親一麵,以免壞了父親修行。”
秦王政的眉頭皺起來了。
臣子見不到君王,天下還如何能治理得好?任何政令都隻能經由他人之手傳達,一旦出現問題不堪設想。
況且君臣長久不見,等臣子習慣了數月不見君上。倘若君主駕崩,身邊宦官侍臣有意隱瞞,隻怕能瞞上許久都不露破綻。
屆時大秦到底還是他嬴姓秦氏的大秦,還是臣子的大秦?
秦王政躊躇了片刻,問道:
“寡人不見下臣,那兒女呢?”
扶蘇微笑。
秦王政懂了,定是連兒女也不見了。
但聽扶蘇幽幽地說道:
“兒臣身為太子自然不好叨擾父親的修行,隻能替父親多分擔一些朝政上的壓力。不過父親出遊時倒是挺愉快,時常讓胡亥相伴左右。”
為了修行不見太子與臣子,倒是把幼子帶在身邊逗樂。
秦王政:…………
怪不得愛子獨獨揪著胡亥不放,怪不得臣子中會有人鋌而走險支持胡亥上位,搞了半天是他自己弄出來的。
扶蘇連“兒臣”這樣的自稱都出
來了,聽得秦王政覺得十分刺耳。愛子便是愛子,何須以臣禮相稱?
秦王深吸一口氣,轉移話題:
“還有什麼一並說了吧。”
扶蘇:“有個叫徐福的方士說海上有二座仙山,父親便給了他數千童男童女、足夠吃二年的糧藥衣物,出海尋仙。”
扶蘇:“一年後他無功而返,說是海上有鮫魚阻攔,無法遠航。”
扶蘇:“父親於是派人射殺了一條海邊的無辜大鮫,讓他再次出海。之後他就沒再回來過,帶著金銀人口不知跑去了何處。”
秦王政再次:…………
秦王政扭頭喚了侍者入殿:
“去將方士盧生、侯生、徐福等人捉拿下獄,嚴刑拷問他們用求仙之事哄騙了多少人。”
扶蘇看著父親努力為自己挽尊,眼裡閃過一絲笑意。這樣的父親總比日後鑽了牛角尖,硬是堅信方士胡扯的固執模樣要叫他安心得多。
不過扶蘇還是得告訴秦王:
“那徐福是齊人,一直在齊地行醫,頗有聲名,且受人愛戴。父親若是此時治罪於他,隻怕不妥。”
秦王政點了點頭:
“那便先拷問盧生和侯生。”
這二人不可能隻騙過他一個,定還有其他貴族受騙。大秦不以未來之事給人定罪,但可以他們曾經行過的惡事進行判決。
猝不及防得知了自己晚年的騷操作,秦王政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接下來的一整天都在跟自己生悶氣,怎麼都想不通未來的自己到底在乾什麼。
扶蘇倒是很理解。
父親也是人,是人就有弱點。年紀見長後身體機能和腦域的退化,再碰上騙子精準打擊,鑽牛角尖也很正常。
英明如昭襄王,晚年不也被趙國輕易挑撥離間成功,處死了武安君白起嗎?
但是看父親難得如此沮喪,扶蘇還是心軟了。也不計較之前的那些細枝末節,溫聲勸慰了兩句。
“尋仙之事不過是一點小事罷了,父親執政還是很英明的。六國貴族安分守己不敢生事,全賴父親威懾鎮壓,我遠不如您。”
扶蘇說起父親駕崩後,六國勢力借機發動叛亂。因此論證自己威儀不足,比不上父親英明神武。
他又說都怪自己不夠優秀,才叫父親憂心大秦的未來。因此才要尋求長生之術,不敢放下朝政安心去黃泉地府與先祖團聚。
扶蘇謙卑恭順地自省道:
“父親若是有氣,便責罰我吧。未能勸阻父親,也是我的過失。”
這還讓秦王如何氣得下去?愛子為了他的麵子都把一切攬到自己身上了,他再耿耿於懷反而不美。
秦王政將兒子拉起來,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也沒再說什麼。之後便恢複了正常,果然不再自閉了。
為尚未發生的事情生氣不值當,記住這個教訓,以後不要重蹈覆轍才是重點。
扶蘇悄悄觀察父親的麵色,確定他沒事了,也鬆了口氣。
畢竟是父親的黑曆史,他也擔心說出來後會叫對方氣出個好歹來。
眼看父親心情好了。
扶蘇便悄聲同父親分享道:
“那徐福騙了錢財不歸,我氣不過,後來平了匈奴後便派遣了另一支船隊去海上搜尋他們。原以為大海茫茫怕是找不到人了,沒成想在一處島嶼上將人逮住了。”
秦王政側目:
“竟然找到了?”
扶蘇眨眼:
“找到他不是重點,重點是那島上有一座巨大的銀礦!”
誰也不會嫌白銀多,哪怕先秦時期用白銀的不算多,一般都是銅和金。能讓扶蘇說“巨大”的礦藏,規模一定十分驚人。
秦王政的心情又好了不少,既為發現了銀礦,又為兒子費儘心思替他出氣一事。
好心情持續到第二日在章台宮見到幾個戰戰兢兢的方士,秦王政不解地詢問左右,得知這些人是太子叫來的。
秦王政問道:
“太子尋這些方士做什麼?”
左右答:
“卑下不知,不過這些人裡並非全是方士,亦有醫家弟子和墨家工匠。”
秦王政來了一點興致,乾脆直接問殿中眾人,太子可有什麼吩咐。
其中那位醫家弟子站了出來:
“啟稟王上,小民在各國做過遊醫,在貴族家中任職時曾遇一家祖上的墓穴坍塌。坍塌的幕牆砸壞了棺槨,貴族於是替先祖換了一副棺。開棺時某也在側,見棺中屍身不腐,引以為奇。”
秦王政一愣,意識到了什麼。
又聽另一個方士站出來回話:
“小民的老師薄有聲名,十數年前被貴族請去研究過一陣子的長生不死藥。卻不是令人成仙的那種,而是保屍身不腐壞的。”
他還詳細介紹了一下流傳在當地的地府傳說。
說的是人死後會去黃泉地府,並將陪葬品帶入死後世界。這部分和廣為流傳的說法無甚區彆,區彆在後頭。
當地人認為,死後也是有壽命一說的。壽命與陽間的屍體掛鉤,屍體若能一直不腐,鬼魂就能一直在陰間待著。
各地稀奇古怪的傳聞數不勝數,也不知哪些為真哪些為假。不過秦王政倒是聽得津津有味,覺得比求仙之說靠譜許多。
聽完了所有人的說辭,秦王政大概明白了。
這群人其實是來給他的陵墓添磚加瓦的。
比方說其中的墨家弟子,就是提出了皇陵的新型防盜措施。醫家弟子和部分方士,則給出了保存屍身的方法。
還有一些方士擅長風水,說可以替他的皇陵改善布局。另外建議在陵墓中增設一條水銀河,水銀河可通地府,增加王上死後複生的成功率。
有些是無稽之談,有些確實可行。
秦王政知道兒子對鬼神之事並不相信,但對方肯為了哄他開心尋來這些人,也是難得。
大約是之前聽說他在詢問地府的事情,才特意找了
他們過來吧。
這些人頂多搗鼓一下皇陵,無非就是給皇陵多增加點規模。花點錢的事情,又是用在父親的陵墓上,扶蘇還是支持的。
這不像煉丹尋仙藥那樣,勞民傷財還沒有任何回報,更不會損害父親的身體,還能叫父親開心,何樂而不為?
反正現在有了六國貴族的支援,金銀財寶多得用不完,都拿去給父親裝點皇陵也不要緊。
秦王政昨日才受到一波打擊,原以為兒子肯定不樂意他繼續接觸方士了。連他自己都有點躊躇,還在思索那地府之說是否也是騙局,結果扶蘇先替他安排好了。
——莫名有一種個人愛好得到支持的滿足感。
秦王政自然不能拂了愛子的好意,當即就命令他們去和陵墓施工的負責人對接,看看怎麼改造他的陵寢最合適。
等扶蘇回來後,看到的就是一個完全被順毛哄好了的父親。
見愛子進殿,秦王政眉眼含笑:
“扶蘇,來,看看這個。”
扶蘇在父親身邊跪坐下來,探身看了一眼。
那是始皇陵的布局圖,不過不是最終版本。而是在最初的格局上進行了些許改動,剛把水銀河加進去。
扶蘇看完問道:
“父親可還喜歡這條河?”
上一世水銀都由巴清獻上,換取她名下商隊在大秦穩如泰山的第一皇商地位,對巴清來說十分值得。雖然等到秦二世扶蘇上位開放商業限製的時候,這位年長的女性其實已經去世了。
扶蘇覺得搞個水銀河也挺好的。
那些方士騙人煉丹非常愛用丹砂,最好全部弄進皇陵裡去,免得後世子孫再吃這等害人的東西。
扶蘇並不知道水銀在後世有巨大的作用,畢竟先秦時期這東西基本就是作為顏料和煉丹材料使用。少數藥方裡會用到它,但也不多。
秦王政沒想那麼多,他覺得方士說的水銀河流向黃泉似乎很有道理。正好扶蘇又說巴清願意獻上大量丹砂,那就更沒什麼顧慮了。
他拿著圖紙興致勃勃地和兒子分享哪個宮室用來做什麼,要把陵寢打造成另一個完善的宮殿。
秦王政還指著一處說自己給愛子在這裡留了一間殿宇,方便他在地府時過來留宿。
扶蘇便問道:
“父親準許兒子為您陪葬嗎?”
如此勞民傷財的巨型墓葬弄一個就夠了,上輩子扶蘇就沒給自己修皇陵。臣子撞著柱子說這樣於禮不合,哪有皇帝沒陵墓的,也沒能成功勸阻他。
扶蘇自己又不怎麼信地府傳說,所以他根本懶得花錢弄墓葬。臣子認為這樣辱沒了帝王身份,他就說那我給父親陪葬好了。
然後愉快地在始皇陵的陪葬坑裡挑了個位置,說從此之後大秦皇帝都按照這個來,不建墓葬,全給先祖始皇帝陪葬去。
二世臣子:……窒息.jpg
有一個任性的君王就是這樣子的,幸好二世陛下沒那麼難纏。
橋鬆大概也是怕被後人戳脊梁骨罵不孝,乾脆硬著頭皮把父親的棺槨送到始皇陵地宮裡去了。至於他自己,薄薄地修了個差不多的皇陵應付了事。
扶蘇可不知道他兒子搞的這些事情。
他就是想著上輩子沒和父親說,自顧自決定了陪葬。這一次可以提前問父親要到許可,這樣以後臣子就沒理由逼逼了。
秦王政:?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扶蘇好好一個下任秦王不搞自己的陵墓,怎麼想著給他陪葬?
等等,出現在上輩子不會就是這麼乾的吧?橋鬆呢?橋鬆也任由他爹瞎胡鬨?!
扶蘇移開視線:
“反正我就是要給父親陪葬的,新修一個陵寢離父親太遠了,又勞民傷財,大可不必。”
秦王政被這小子氣笑了。
喪葬大事怎可如此輕忽,簡直是胡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