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不必去看父親的表情,就知道他一定對這個提議十分心動。
但他卻遲遲沒有聽到父親點頭答應,偏頭一看,便見父親臉上露出了些許遲疑之色。
扶蘇問道:
“父親可是不喜歡?”
秦王政搖頭:
“如此一來,耗費太大了。”
這個提議聽上去相當不錯,但建造起來也是相當的費時費力。
其實提議並非方士自己想出來的。
他們隻管看風水,給皇陵中搞個龐大的山川複原不是以他們的身份敢提的建議。畢竟這是個相當浩瀚的工程,方士也怕被朝臣指著鼻子罵他們蠱惑君上大興土木。
自古以來,方士隻有在深受帝王信賴的時候才會飄,才會什麼都敢說。但目前的他們顯然還沒混到那個地步,秦王願意多看兩眼都是仰仗太子的抬舉。
所以,複刻山川是扶蘇示意他們說的,這是當年一統天下後始皇自己的主意。
不知道這一世的父親是不是受到他的影響,開始愛惜庶民起來,觀念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當初父親可是很熱衷於興建宮室的。
每滅一國便仿照其王宮建造一座宮殿,就是後來的六國宮。
但如今的父親一直都沒提建宮殿的事情,即便問起,也是問的玄宸宮建造進度。
扶蘇之前有點拿不準父親這是對六國宮不感興趣,更想早些看見玄宸宮落成。還是當真開始愛惜民力,覺得六國宮其實也沒什麼仿造的必要。
如今看來,是後者無遺了。
這是件好事,扶蘇還是挺樂見其成的。
而且鹹陽城本來就擁擠,花那麼多地和人力物力建六國宮確實有些浪費。六國真正的王宮如今都已經是父親的彆宮了,何必再造個仿品出來呢。
不建六國宮,省下來的精力拿去建造玄宸宮,或許真能叫父親早點看到玄宸宮徹底完工。
若是父親實在喜歡,也可以將六國宮中君王居住的正殿或議政的朝宮融入玄宸宮裡,成為它其中之一的宮室。
不過,六國宮沒有興建的必要,不代表在驪山陵上也要委屈父親。
扶蘇認為複刻天下山川很不錯,父親既然喜歡,那他一定要安排上。
愛惜民力是一回事,修建陵寢是另一回事。
他努力推動大秦繁榮富強,不就是為了叫父親高興?陵墓太過奢華耗費甚巨,他就想儘方法賺錢。
他自己賺來的,他愛怎麼用怎麼用。
造價低廉的紙張等新式好物賣去六國,給扶蘇帶來了巨大的利潤。這些錢雖然都被充入國庫了,但扶蘇想拿它做點什麼,還是沒人會置喙的。
若是擔憂勞役加重,那就隻用犯了罪的囚徒修陵,不征發民夫。
正好,隨著六國覆滅,不少貴族選擇私下搞事情反抗秦國。這些人被抓住之後總不能又放了,不如拉去修陵墓。
還有便是六國各地原本
關在府衙囚牢中的犯人,同樣是現成的勞動力。
有些人或許是六國貴族用權勢冤入獄中的,過去接手地方政務的秦吏自然會認真審閱卷宗,無罪的進行釋放。剩下那些確實犯了罪的,扶蘇已經讓人全部押往驪山了。
想到這裡,扶蘇便對父親說道:
“父親可喜歡方士的提議?若是喜歡,便不必顧慮那麼多。驪山有足夠的囚徒可以建造任何您想要的東西,倘若不夠,就叫將軍們抽空去剿一波匪。”
即便是在關中各地,也有零散的山匪作亂。想要不侵犯庶民就找到足夠的勞動力,其實再簡單不過。
以前不去剿匪,是因為地方郡縣沒有足夠的兵力。大費周章地派兵入山隻為了三兩成群的匪徒,又顯得十分浪費。
但隨著天下一統,戰事停歇,庶民失去了軍功封爵的渠道。不可能所有人都去打匈奴打百越打西域,倒是可以靠剿匪稍微賺點功績和封賞。
不一定能分到田,卻一定能分到賞金。
有賞金也不錯,既能叫自己得到實惠,又能造福鄉裡,何樂而不為?
秦王政聽罷,僅剩的那點猶豫頓時散得一乾二淨。
愛子都為他做了這麼多準備,他怎能辜負對方的一片好意。既然對民力消耗遠不如預計的多,那便就這麼定下好了。
秦王政當即命人叫來墨家之人,和方士一起商討如何建造天下山川。
趁著墨家沒來之前,方士抓緊時間闡述自己這麼提議的理論支撐。
雖然建議其實是太子出的,但太子既然叫他們代他開口了,他們就得扯出聽上去足夠合理的解釋。否則沒頭沒尾的,容易影響他們在秦王心中的可信度。
方士便道:
“此前我等說過,水銀河規模要足夠龐大才能確保聯通黃泉。後來我等經過詳細商討,又搜羅了各地傳說,對黃泉有了更多的了解。”
秦王政願聞其詳。
“黃泉深埋地底,雖名為泉,卻不一定隻是泉。”
古人挖墓穴時偶爾會遇到地下水湧出,混合著黃土變為黃色,這是黃泉的由來。先民們便認為黃泉是聯通地府的通道,黃泉的另一邊就是死後世界,但活人無法過去。
方士則提出了另一個設想:
“地府或許是另一處與如今天下相似的世界,山川走向都完全一致。許多人在不同的地方都挖出過疑似黃泉的泉眼,更佐證了這一點。”
方士認為,地府也有涇河洛水長江黃河等河流,黃泉就是聯通現世河流和地府河流的渠道。
若是這樣的話,在陵墓中複刻山川,就能騙過地府,讓水銀河也與黃泉相連。一條河不夠穩妥,那就把天下大河都做出來,這麼多條河,總有能被黃泉接入的。
再大膽一點,水銀河和地府河流都在地底下,說不準水銀河直接跳過黃泉、直通地府河流了呢?
秦王政聽得神往不已:
“真人所言極是,隻是河流眾多,丹砂或許不夠。”
方士表示王上多慮了:
“若要複刻山川,就要按比例縮小所有山川的大小,否則地宮中根本就放不下。”
秦王政又問:
“縮小的水銀河,可會影響效用?”
方士答:
“隻要水銀河的總體量擺在那裡,便不會影響其功效。何況整個天下的河網都囊括其中,哪怕河流本身不夠寬闊,光看規模也是足夠的。”
秦王政欣然應允:
“善!”
扶蘇心道這些方士可真能扯,怪不得上一世能騙過父親。
他趁父親不注意冷睨了方士一眼,警告他們不要以為自己哄住了君王就可以為所欲為。
方士背後的冷汗都出來了,連忙低眉斂目,做出恭順的樣子。
太子殿下非要花費巨款哄親爹開心,他們隻要配合就行了。其他的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裡得有數,可不能飄了,否則離死不遠。
墨家巨子的求見適時為方士解了圍。
秦王政聽聞秦墨巨子親自來了,大手一揮,宣人入殿。
巨子進殿先拜見王上和太子。
路上他已經差不多聽侍者說清楚了叫他來是乾什麼的,方才在殿外等候的時候,也聽了幾耳朵方士的說法。
巨子深覺不妙,他詢問王上:
“不知可有新的地宮建造圖紙?”
秦王政原本的陵寢規模是遠沒有後世人熟知的那麼大的,畢竟剛開始建造時他還隻是個諸侯王。
後來掀起滅六國之戰後,規模便逐年擴大。原本劃定好的地宮範圍一擴再擴,到了天下一統後,靈機一動又想複刻山川,才最終確定了正式規模。
這一世秦王政隻在決定增添水銀河時,讓人修改圖紙擴充地宮規模。但因為之前水銀河具體要怎麼建還沒有完全確定下來,所以最終版本的稿子是沒有的。
現在方士又提出了新的建議,扶蘇便想著一步到位,也免得後續繼續折騰了。
聽到巨子的詢問,扶蘇示意侍者去他的寢宮將圖紙取來。
秦王政看了兒子一眼。
建議是方士剛剛才提的,圖紙倒是在兒子手裡,這就很有意思了。
圖紙取來之後,秦王一眼認出那是愛子的手筆,不是旁人繪製的。看來複刻山川的提議並非當真出自方士,愛子默默做了這麼多,竟也不像往日那般拿出來邀功。
但話又說回來,扶蘇要是當真想隱瞞,大可叫旁人去作圖。這瞞了一半又露一半,顯然是故意的。
秦王政不由失笑。
自家太子爭寵的小手段越發多了,也不知是跟誰學的。
他假作沒有發現異樣,隻讓人將圖紙呈給巨子。
巨子看完之後,臉色頓時就綠了。
首先,他們墨家弟子是研究機關術的。
發明一些小東西可以,改良各種稀奇古怪的技術比如造紙術,也能勉強接受。把他們當工程隊的設計師
,叫來看施工圖紙,這就有點過分了。
墨家的專業不是搞造房子挖地宮!
墨家不是全能的!
之前王上把墨家當塊磚,哪裡需要哪裡搬,巨子也就忍了。可是這圖紙是個啥啊?有沒有考慮過一丁點的合理性啊?!
巨子忍著火氣詢問甲方爸爸:
“這複刻的山川,是在‘室外’的,還是有宮室籠罩的?”
王上要在地宮裡建宮殿這個沒什麼。
反正是房子類的建築,每個房間都不是特彆大,多加幾個柱子就能撐住上方的“屋頂”——也就是地宮上方的土地。
要知道地宮是建在地下的,上麵有厚厚的土層阻隔。有一些部分甚至是在山底,上麵是一整座山。
但是非房子類的建築,比如要在地宮裡搞個“戶外花園”,那就要仔細斟酌了。
戶外區域占地麵積不小,又沒有支撐。就像一個巨大的房子中間沒有足夠的柱子和承重牆,那麼房頂(驪山)是會塌的。
這群方士能不能有一點常識?這種戶外山川是能在地底下建的嗎???
方士默默低頭看著腳尖。
彆瞪他們啊,建議又不是他們提的。有意見找太子殿下去,殿下非要這麼做,他們有什麼辦法。
上輩子秦國工匠要麵對始皇陛下如此不講道理的要求,這輩子好一點,提要求的換成了太子殿下。
不過比較慘的是,上輩子工匠好歹能以各種借口告訴始皇“這個做不了”,試圖掙紮一下,這輩子就彆想了。
扶蘇:上輩子不是成功做出來了嗎?怎麼這回你們就不行了?
麵對巨子的質疑,大秦太子泰然自若:
“確實是建在戶外的,不過巨子不必憂心地宮頂部坍塌。複刻的山脈眾多,可以借助山脈為支柱,撐住地宮的天穹。”
巨子疑惑:
“天下山脈高低不平,若要完全複刻,如何能行?”
比例尺一致的情況下,最高的山峰肯定就是戶外部分的最高點。其他山峰高度不夠,怎麼支撐天穹?
這個問題上輩子就討論過了。
扶蘇回憶著當初的解決方案,給出了三個選擇——
第一種,在高度不夠的山脈上額外增加一段連接頂部的天柱。用顏料和雕花偽裝成虛幻光柱的樣子,仿佛通天之柱,又仿佛是人類看不見、隻存在於仙人眼中的撐天柱。
第二種,以大部分山脈的高度為地宮高度,這樣就有大量山脈可以作為支柱了。比它高的山脈可以隻做半截的,多弄點雲霧一類的設計,做出剩餘的山峰隱沒在雲間的假象。
第三種,在山脈之外選擇合適的位置單獨建造撐天石柱,補上部分區域山脈不足的問題。石柱做得精美一些,應當不會顯得突兀。
巨子:……
敢情您都提前想好對策了啊。
秦王政覺得三個提議都很好,他都想要。一時難以取舍,最後決定讓方士和巨子去
討論,該怎麼搭配取用。
方士十分擅長討好君王,立刻打蛇隨棍上,吹捧起來:
“太子的提議極好!天柱傳說古已有之,據傳在四極之地各有一方神柱,撐住了天幕不曾塌陷。
我等凡間之人自然無法憑借區區四根石柱撐住整個地宮,卻可按照陣法點位多設立一些,必然夠用。”
巨子聽得頭皮又炸了:
“按照陣法點位設置?不行不行,要經過測算才能確定石柱的位置!”
哪裡支撐力不夠需要石柱,那不是陣法說了算的,要專業人士去測算。這群方士儘會出餿主意,王上可不能聽他們的。
方士被駁斥了,很不高興。
他們可是太子殿下眼前的紅人,這墨家巨子怎麼這麼不識抬舉?區區一介工匠,管的倒是很寬。
兩邊互相看不順眼,很快爭論了起來。
這個說你不懂建築工程,那個說你不懂地府傳說,各有各的道理。
巨子覺得自己是在為地宮的安全考慮,方士覺得自己是在為王上死後魂歸地府的大業著想。誰也不服誰,都不肯退讓一步。
秦王政看他們吵架看得有趣。
他問兒子:
“這也是你安排好的?”
扶蘇:……
扶蘇覺得,父親對他的預知能力有點期待過高了。
他怎麼可能知道方士會和墨家吵起來?而且他沒事為什麼要安排人在父親跟前吵架?
不過看父親挺高興的,扶蘇便微笑著表示,父親開心就好。這些人能逗父親一樂,也是他們的榮幸。
吵架看多了就沒意思了,扶蘇估摸著差不多了,便給方士使了個眼色。
方士立刻懂事地退讓了一步:
“不如這樣,我們把陣法畫出來,你們把支柱的位置標出來。我們互相看看能不能協調一下,同時滿足陣法和支撐的要求。”
其實方士早就想結束爭論了,因為他們底氣不夠足,怕太過吵鬨惹惱秦王。他們不像墨家巨子是個搞科研的癡人,鬨起來不管不顧的。
奈何太子之前都一副看好戲的樣子,不讓他們停下。好不容易可以停了,他們趕緊抓住了這個機會。
陣法嘛,都是人編的。隻要看起來唬人就行了,其實改動一二問題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