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英宮的鬨騰瞞不過秦王政,但秦王政聽完底下人的奏報什麼都沒說。
太子要出氣就讓他出去,本身就是愛子受了委屈,這點小折騰無傷大雅。
秦王政猜到扶蘇原本的打算應該是等胡亥再次造反,然後順理成章地把人收拾掉。如今還允許胡亥繼續過富裕日子,已經是格外開恩了。
次日見到長子的時候,秦王就仿佛根本沒聽人說起過六英宮的事情一般,如常地與扶蘇交談、辦公。
扶蘇也沒去提掃興的話。
胡亥已經被押送去了成蟜舊邸,看守他的人從宮中侍郎變成了宮外中尉手下的士兵。中尉是負責都城治安的官吏。
蒙毅辦好差事回來稟報進度,說中尉手下的衛兵已經就位了。可胡亥脾氣暴躁動輒打罵,不知該派誰去侍奉他,他身邊總不能一個侍者都沒有。
扶蘇見父親要皺眉,當即為他分憂:
“這有何難?將胡姬身邊的侍者分派一部分過去就是了。”
胡家對胡姬可謂是寄予厚望,往宮中安插了不少人,全都用儘辦法調入了胡姬宮內。
扶蘇清理那些另有其主的宮侍時,沒有鐵麵無私到連後宮夫人們身邊的親信都要清掉。調查過後隻把個人宮中被旁人安插進來的探子清掉了,剩下的自己人就讓她們自己留著。
隻不過其他宮侍都遭受過清洗,不會再有人和這些夫人勾結。她們就算身邊留足了心腹也翻不起風浪,頂多叫自己日子過得舒心些。
既然都是胡家派來的心腹,去照顧胡亥正合適不過,順便也能減少一些宮中的胡家侍者數量。
旁的夫人都是身邊就那麼幾
個心腹,胡姬倒好,闔宮都是她的人,她想乾什麼?
扶蘇直接砍了一半的人出宮去陪胡亥。
選的還都是胡姬宮中比較低等的宮侍,而非近侍心腹。
找的借口也很合理,說是近侍品級高不適合去侍奉庶人胡亥。而且胡姬夫人被近侍伺候慣了,也不好抽調太多。
實則是覺得能在胡姬身邊混出頭的肯定比旁人心思更多,胡亥那裡還是留點蠢笨的侍者吧,免得又慫恿他鬨事。
秦王政考慮了片刻就同意了。
他倒不在乎胡姬怎麼想的,抽調誰都一樣。生母身邊的人,胡亥應當會給點麵子,不再隨意打罵了吧?
侍衛去胡姬宮中帶人的時候,胡姬才知道自己兒子這幾天遭遇了什麼。
太子將宮中門戶掌管得太好了,六英宮這麼大的事情都沒怎麼在後宮中傳播。
以前會收錢給夫人們傳遞消息的侍者,現在也沒幾個了。就算傳,傳的也是君上授意過不用隱瞞的事情。
尋常倒是六英宮消息最靈通,因為裡頭居住的公子公主們可以到處亂跑,他們親自詢問時也沒人敢瞞著。不像夫人們,基本都不怎麼受寵,宮侍們不用顧慮寵姬的問題。
乍然得知這麼恐怖的事情,胡姬的理智瞬間就沒了。
她不明白胡亥為什麼突然就被過繼了出去,胡亥這些日子不是很乖的嗎?連番追問也得不到回答,侍郎們個個守口如瓶。
胡姬有點拿不準到底是胡亥惹怒了秦王,還是彆的什麼緣故。
侍女上來扶住她:
“夫人,您還好嗎?”
胡姬渾身顫抖:
“我、我要去求見王上……”
既然他們都不說,那她就自己去問。王上可沒說要禁足她,那侍郎們就不能阻攔她去哪裡。
侍郎原還想攔,可胡姬說的也有道理。王上沒發話不許胡姬去求見,他們多此一舉可能要吃掛落。
最終大家還是什麼都沒做,任由她出去了。
然而經過那次胡姬自作主張去攔截下朝的秦王之後,後宮夫人們就不許隨意離開後宮的範圍了。她們可以在後宮的區域愛怎麼活動怎麼活動,前宮那邊卻是管束嚴格。
六英宮也在前宮範圍,這就導致夫人們想見兒女還得等兒女自己來找母親。否則當娘的就得請守衛在宮門這邊的侍郎幫忙傳個話,十分麻煩。
因為這件事,胡姬在夫人們之中人緣非常差,大家都很怨怪她。
這次胡姬試圖闖出去,也被攔了下來。
胡姬卻知道她不能再認命,這次就算拚著被責罰,她也得去找王上問個清楚。
兩邊一時僵持住了。
總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守門的侍郎最後隻好派了個人去向王上請示,得到批準後才護送胡姬來到章台宮。
說是護送,其實就是監視,防止她另有所圖往彆的地方跑。
胡姬心裡冷笑。
王上如今已經這麼防
備她了嗎?她到底做錯了什麼?!
胡姬獨自入殿參拜,她的侍女被攔下不許跟進去。
“妾見過王上。”
秦王政定定地看著下方跪拜的女人,也沒叫她起來。扶蘇默默往旁邊挪了挪,不受這個禮。
秦王政把兒子拉了回來。
扶蘇衝父親歪了歪頭。她拜見王上呢,父親彆鬨。
秦王政卻冷淡地質問胡姬:
“為何不拜見太子?”
難怪胡亥那麼不敬長兄,原來是和她學的。
胡姬渾身一顫,屈辱地咬了咬唇,還是補了一個拜見太子的大禮。她跪伏在地上,卻許久沒有等到王上喊起。
太子!太子!又是太子!
此事定然與太子脫不開關係!
蒙毅敏銳地意識到接下來的對話估計充斥著胡姬的私人抱怨,恐怕不是當臣下的能隨便聽的。他當即示意殿中其餘侍者全都退出去,免得聽到不該聽的東西稀裡糊塗丟了性命。
但為了保證兩位君上的安全,蒙毅自己倒是沒有走。他上前兩步走到能隨時衝出去製住胡姬的位置,警惕地防備著對方受刺激太大當場發瘋。
幸好他是武將家族出身,比尋常文臣更加能打,製住一個弱女子不在話下。
史官窩在角落,再一次陷入了自己要不要趁機出去的糾結。
他是史官,按理來說要把所有事情都原原本本記錄下來的,怎麼能主動逃避呢?
史官求助地看向蒙毅和二位君上,但三人好像都忘記了他的存在。
史官有點後悔,早知如此他還不如剛才就跟著侍者一起退下呢。現在單獨走也太顯眼了,他不想當那個顯眼包。
為什麼每次都是他這麼倒黴?
胡姬實在有些跪不下去了,忍不住抬頭去看秦王的臉色。結果看到王上不知在和太子打什麼啞謎,表情立刻更難看了些。
其實扶蘇就是在用眼神勸父親彆生氣,胡姬不拜他就不拜吧,他也不稀罕。
秦王政卻對旁人不敬太子的行為非常不滿,渾身都在冒冷氣。太子順毛也不頂用,還得被他恨鐵不成鋼地瞪兩眼。
這種事情上怎麼還能脾氣軟呢?!
扶蘇乖巧垂眸,表示受教。
父子倆的互動直接戳了胡姬的肺管子。
合著就他們父子是一家人,其餘兒女姬妾全都是外人是吧?她的寶貝兒子在王上和太子心裡根本不值一提,這叫她怎麼冷靜?
胡姬直接不管不顧地質問起來:
“王上為何要將胡亥過繼出去?竟也沒有詢問過妾的意見!”
秦王政隻覺得可笑,甚至感覺和她生氣都是在浪費精力:
“寡人做決定前還需征詢你的意見?”
他是大秦之主,又不是尋常人。
在夫之前,他先是君。
胡姬要是想和他當尋常夫妻,還是趁早醒醒腦子吧。
他做出的決定少有
人敢質疑,更不敢嚴辭質問他??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之前質問過他的人無一例外墳頭草已經三丈高了。
也就趙姬沒被他治罪,還能好端端活到病死的那天。
胡姬以為自己是誰?
扶蘇從一開始就不讚同父親見胡姬,對方過來之後肯定不會說什麼好話,見她隻會讓自己生氣。
但父親或許是想當麵說點什麼叫胡姬死心,還是允許對方入殿了。
現在看來,父親說什麼胡姬都不會甘心的。她已經有點瘋魔了,完全失去了理智,尋常時期她可不敢和父親這樣說話。
扶蘇便勸道:
“還是請夫人先回去吧?”
他怕再說下去父親要被氣得頭疼。
秦王政喝了一口茶平複心情,也覺得和胡姬沒什麼好聊的。正要點頭同意把人押回去,那邊胡姬倒是先氣急敗壞了。
她指著扶蘇大聲問道:
“是不是他?是不是他進讒言讓王上將胡亥送走的?現在還要把我也送走,王上就這麼任由太子擺布?!”
“這天下到底是王上的天下,還是太子的天下?太子不覺得自己的手伸得太長了嗎?!”
蒙毅和史官齊齊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胡姬真的瘋了。
史官拿筆的手抖得不行,根本不敢往紙上記。他怕自己今天記完明天頭就沒了,這可真是個要命的差事。
最後隻能匆匆寫下一句“胡姬言語無狀,汙蔑太子”。
當事人扶蘇倒是很淡定。
啊?就這嗎?就這個程度的指控?
上輩子父親沉迷修仙的時候,不得不把很多公務都交給太子扶蘇處理。
因為方士忽悠始皇說修煉階段不能見任何人,所以宮內外的禁絕非常嚴格,奏折和消息都傳遞不便。
在這種情況下,朝政實際上已經大半都掌控在太子手中了。倘若太子有異心,故意隱瞞重要消息不往宮中報,始皇有可能會當真不知情。
畢竟那時的始皇帝陛下真的非常信任愛子,根本沒有做兩手準備。
後來始皇準備第五次巡遊的時候,終於露麵上朝了。當時朝中就有忠心耿耿的臣子不顧事後會被太子清算的危險站出來,聲淚俱下地提醒陛下防備太子。
當時他們是怎麼說的來著?
說太子把控朝堂,隔絕陛下的消息,定是想要取而代之。陛下不可不防,決不能再避不見人了啊!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他們舉例了不少事情。樁樁件件都既有人證又有物證,簡直能把太子扶蘇給錘死。
然而始皇隻是點了點頭,說:
“太子不可能謀反的,愛卿多慮了。”
然後又勸兒子不要和這些腦子不好的臣子計較,他們隻是愚忠了一點,不是對他這個太子有意見。
扶蘇則道:
“父親放心,我沒那麼小心眼。”
這場風波就這麼輕描淡寫地過去了,然後始皇愉
快地進行了第五次巡遊。
腦子不好的忠心臣子戰戰兢兢,以為太子之前和陛下說的都是場麵話,結果太子居然真的沒有清算他們。
隻是後來巡遊的歸途中始皇突然駕崩,偏偏隨行的還有太子的心腹李斯。有些臣子便懷疑是太子被他們揭發後,擔心終有一日自己會被父親廢棄,所以提前動手乾掉了陛下。
扶蘇:?
你們有病就吃藥。
父親駕崩他正痛苦,還有人蹦出來陰謀論,真當他沒脾氣呢。
想到這些過往,扶蘇也有點生氣了,不過更多的還是委屈——可惡的老臣怎麼能懷疑他對父親的一片真心?
察覺到愛子情緒低落,秦王政原就十分生氣,這下越發怒火中燒。
他氣極反笑,吩咐蒙毅道:
“將胡姬堵住嘴拖下去!”
不能再任由胡姬詆毀太子了。
連太子隨意擺布他的話都能說得出來,胡姬長腦子了嗎?
然而胡姬卻猛地躲開了蒙毅伸過來的手,而且她居然還有自己的一番邏輯在。
見王上要製止她說話,她也不顧得其他了。今日她一定要點醒王上,否則以後事態隻會越發嚴峻。
胡姬聲淚俱下:
“王上!請您清醒一點!您難道看不出來大公子自從滅韓之前那次的禁足出來,就變得很不一樣了嗎?!”
生怕真的被捂住嘴,她語速飛快:
“大公子一定是被妖孽上身了!王上受妖孽蠱惑,如今竟連親子都下得去手!長此以往——唔唔唔——”
蒙毅三魂被嚇飛了七魄,再不敢顧慮這是王上的女人,不能隨意觸碰。他飛快地捂住了胡姬的嘴,可惜已經遲了。
該說的胡姬已經說了大半,全都是要命的話。
蒙毅低著頭根本不敢去看上首二位的臉色。
“毅辦事不力,請王上與太子責罰。”
秦王政臉色陰晴不定,沒有回答。
扶蘇歎了口氣:
“郎中令起來吧,罰俸一年以儆效尤即可。”
蒙毅也沒說什麼“王上還未發話毅不敢起身”的話,這個時候說這些,豈不是坐實了胡姬所言的“妖孽太子蠱惑君上”?
他謝了恩就不再言語,大殿中恢複了一片寂靜。
太子性情轉變的事情很多人其實都發現了,朝中最不缺的就是聰明人,不可能所有人都當真相信太子以前是在假裝溫厚。
但是王上沒有說太子是妖孽,那麼臣子就不會多嘴。
人家親爹都覺得沒問題,你們這群本來就和太子接觸很少的下臣懂什麼?兒子有沒有被人奪舍,當爹的能不清楚?
是以滿朝都沒往妖孽附身之上想,尤其在太子提出那麼多利國利民的建議之後。
大家都是很現實的人,變了的又不是自己兒子,能給大秦帶來好處的那就是眾望所歸的好太子。揭穿此事隻會讓所有人都下不來台,還會顯得王上是個為
了國家利益連親兒子的死活都不顧的冷血動物。
不過就蒙毅觀察,太子應該沒有換人。妖孽設想純屬無稽之談,若說太子夢中被先祖點醒了還更合理一些。
事實上,如今朝中針對此事基本就兩個看法。
一種是覺得太子那次禁足病重,病好後大徹大悟。這樣的情況屢見不鮮,彆的國家在曆史上也有先例。
另一種就是太子可能有什麼仙緣,不拘是先祖顯靈還是神仙撫頂,反正太子他清醒了。這種事情在傳說故事裡也經常出現,說不準真有呢。
哪家妖孽會跑來幫你治國啊,不都是禍亂朝綱的嗎?
胡姬就純屬汙蔑。
但無論如何,這樣的話說出來,那就是大逆不道。聽了這話的臣子很可能會被君王處決掉,因為王上必須要保證太子的名譽不會受損。
好在殿中隻有他蒙毅一人,蒙毅自認為自己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境地。太子也發話赦免他了,他的小命還是很穩的。
角落裡的史官緩緩伸出了手——不,這裡還有一個倒黴鬼,天、要、亡、他!
殿中沒人開口,史官瑟瑟發抖,根本不敢發出任何聲音。他恨不得所有人都忘記他的存在,永遠不要想起來。
也沒人告訴他太子性情大變過啊?這到底是真是假?彆是真的吧?
史官瘋狂祈禱胡姬隻是造謠,這樣他小命就保住了。
上首的秦王仍然沒有開口。
他知道扶蘇的轉變總會被有心人發現,但當真聽到有人說他兒子是妖孽時,還是怒不可遏。
胡姬從現在起在他眼裡已經是個死人了,可怎麼處置這個死人才不會牽連太子,還需要他仔細斟酌。
許久之後,秦王才緩緩開口:
“將罪人胡姬押回宮中,她的那些侍者也一並看押起來。”
他得派人去查證一番,看看胡姬有沒有同身邊人說起過類似的言論。
任何一絲風險都不能放過,以免這種說辭被六國餘孽利用,逼迫他處死太子。
蒙毅連忙應下,正要將人拖下去,一抬頭忽然對上了史官驚恐的目光。
蒙毅:……
史官:……
察覺到不對的秦王和太子也看了過來。
史官:好的,我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