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父子倆曾商討過將子嬰派往齊地擔任郡守,借他宗室的身份和郡守的職權教化齊人。待事成再更換新的郡守過去,不把宗室長久地留在偏遠地區。
其實在大秦的郡縣製中,“郡”的官僚結構是仿照中央來的。
中央有監察百官的禦史、郡也有監察地方的郡監,中央有掌管武將的國尉、郡也有掌管軍事的郡尉。
各郡相當於一個小朝廷,隻不過自主權遠不如諸侯國那麼大。但本質上做的事情和諸侯國類似,派遣的郡守靠譜的話,完全可以代替諸侯國存在。
王綰與其提議分封諸子,還不如提議把公子們派去邊陲當郡守。郡守容易更換,等他們治理好了以後直接把人調回來就是了。
選擇分封不就是諸侯王
會因為封地是自己的地盤,所以好好治理嗎?
要是搞那種兒戲的“分封”,彆人去了之後知道自己遲早是要被除國,怎麼可能好好治理。要麼擺爛,要麼努力積蓄力量脫離朝堂掌控,指望大家都乖乖聽話實在太不靠譜了。
目送王綰失魂落魄地離開後,扶蘇對父親說道:
“若想弟妹們走郡守的路子,其實也不難。”
拋開他們公子公主的身份,隻當普通臣子。去邊郡當郡守,就是在給他們積攢政績的機會。
若是當得好了,自然可以調回中央升任高官。為了升官獲取更多的權柄,即便當不了諸侯王,他們也會好好乾活的。
其他郡守也是一樣的。
隻不過有些郡守可能更願意在地方上逍遙自在,不一定肯回中央。
公子公主則不同,出於對父親的孺慕,想回來的肯定是大多數。不僅是為了權利,更是為了得到來自父親的肯定與信重。
若非大一統王朝不適合競爭上崗,用政績來評判誰更適合做太子其實更能激發他們的積極性。
扶蘇把這個危險的念頭抹掉。
不行,不能開立賢的口子。嫡長子的遮羞布還是要保留著的,朝堂要以穩為主,不能冒進。
秦王政讚同兒子的看法:
“隻是你那些年長的弟妹已經入了中央,再派他們去邊陲,怕是行不通了。”
他們已經在中央擔任了要職,現在跟人說你得去地方拚搏,然後乾得好回來給你封個高官,也不一定能封比如今更高的官職。
所以這招隻能拿去忽悠後麵那些年紀小還沒入朝的,等他們學成出來把人打發去邊郡試試。
而且也不是每個秦王都能用這招。
秦王政人格魅力大,能吸引兒女拋棄在邊郡自己做主的暢快日子回朝。彆的秦王不一定有他這個本事,彆是把兒女派出去後就叫不回來了。
雖然可能性不大,畢竟中央對郡守擁有最高任免權。但世界上總不乏例外,朝堂式微的時候就彆指望地方官還會聽話了。
扶蘇倒是給父親提供了一個新的思路:
“父親應該這樣想,朝堂式微的時候反正邊郡無論是誰當郡守都會不聽號令。與其叫外人擔任郡守,不如叫自家子孫擔任。”
真到了那個地步,自家出的郡守能反過來把沒用的君王乾掉,自己取而代之,也不見得是個壞事。
總比天子在中央孤立無援,地方上全是外姓人要強。
秦王政:……
來了來了,又是熟悉的詭辯。
每每和太子談論這個,秦王政就有一種無力的感覺。
他連扶蘇這個臭小子都管不住,還考慮那麼多乾什麼?兒孫自有兒孫福,誰知道後世子孫裡會出什麼妖魔鬼怪。
扶蘇想說的也是這個。
與其把一切都往最好的方麵設想,倒不如一切都朝最差的考慮。然後在最差的條件下找點自我安慰,並且多給兒孫留些底
牌。
扶蘇:我隻有一個目標,大秦能夠延續下去。
至於是怎麼延續的,用什麼奇形怪狀的辦法延續的,那都不重要。
你就說延沒延續吧?
秦王政:“……寡人現在不想和你說話。”
扶蘇乖巧應是,並表示那他自己出去走走。方才雖被王綰打斷了,可他看著時間還早,可以在章台宮裡散散心。
太子體貼地把空間留給父親,讓他慢慢思考。
橋鬆和蒙毅都很乖覺地保持緘默,沒有打擾秦王政。史官看殿內沒有什麼樂子了,抱著起居冊悄悄跟了出去。
扶蘇聽到腳步聲回頭:
“史史官跟來做什麼?我隻是隨便逛逛,怕是沒什麼好記錄的。”
史官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一聲稱呼頂回去了,他沉默一瞬才感慨道:
“太子殿下不愧和太孫是親父子。”
都愛這麼喊他,而且都是故意的。
橋鬆:都說了我不是故意的!
扶蘇從善如流地改口:
“原來起居郎不喜歡我這麼喊嗎?”
明知故問。
史官見太子調戲過他之後心情越發愉悅起來,無語地翻了個白眼。不過到底沒敢叫太子看見,隻是偷偷翻的。
這時史官才說起自己的來意。
也沒彆的目的,就是過來問問方才太子和王綰的交鋒。
雙方說話有些隱晦,史官表示他隻是個單純的史官,不太懂朝中風雲。請太子說詳細點,不然他不好記錄。
扶蘇意味深長地看向他懷裡的起居冊:
“我記得,起居冊裡記錄得一般都很簡略吧?”
正史又不會給你分析一件事的前因後果,一般都是發生了什麼、對話了什麼直接用最簡單的字句記錄下來就行的。
如果誰和誰的對話沒講明白,信息量很大,史官一般也不會去管。反正他如實記錄了,感興趣的人自然會自己去琢磨。
所以史官跑來問這個,純粹就是自己吃瓜沒吃明白,跟他的記錄沒關係。
史官裝傻充愣:
“太子是嫌微臣記載得太詳細了嗎?可不是您說要事無巨細都寫下來的?”
他可是連王上每頓吃了什麼都寫了,偶爾有空還會去問問廚子某些菜是怎麼做的。
之所以會這麼積極,主要是作為史官,他看多了史書,太懂閒得無聊琢磨史書的人都在想什麼了。
比如他以前看周天子的記載,就很好奇周天子每天吃什麼用什麼。但一般的記錄隻會寫東西的名稱,不會寫做法,想了解做法還得多翻一些彆的記載才能得知。
周天子哪有他們王上英明神武,後人肯定對王上比對周天子更加好奇。他身上肩負著很重的擔子,務必要把王上的一切都記載得清清楚楚。
順便在起居冊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告知後人這些事情都是他史菅記錄的,他要借此萬古留名。
比
如方才這段對話,他就可以給自己加戲——太子問起居錄,起居郎菅曰:“事無巨細,皆已記錄。”
是的,他還能借此強調一下他的名是“菅”,不要總是隻記得他姓史。
菅,一種野草,葉子尖而細長,能開綠花,結褐色的果實。草菅人命的那個菅,讀間不讀官。
說起來他爹為什麼給他起這麼個名字?
扶蘇沒有點破史官的小心思。
反正閒著也是閒著,散步時便隨口替史官解惑了。史官重新拿了張紙做記錄,這可都是他寫自傳的素材。
正史隱晦不要緊,可以去看他的自傳,保證分析得清清楚楚。不好說有多透徹吧,反正太子說的話他都會寫上,太子隱而不談的他也沒辦法。
等扶蘇回到正殿時,史官也滿載而歸。
秦王政已經從扶蘇的詭辯裡繞出來了,正在處理奏折。他沒提之前和兒子聊的那些事情,隻招呼太子過來乾活。
今日份的偷懶已經偷過了,下麵該老老實實乾活了。
次日朝堂上,秦王政正式宣布了任命李斯為右相的旨意。這意味著王綰卸任,目前恢複了白身。
眾人意識到昨日可能發生了什麼,但當庭不好打聽。而且王綰哪怕卸任也是有功於社稷的,王上沒有鳥儘弓藏的意思,另賞賜了一些東西。
看樣子後續還會給王綰一些彆的職位,隻不過肯定比不過相國就是了。
官職升遷黜落都是非常常見的事情,有人爬上去就會有人摔下來。大家也沒覺得王綰丟了相位就等於丟了一切,不會有人在這個時候跑去落井下石。
隻是王氏難免門庭冷落,李氏則乘風而起。
這次的朝會上,禦使大夫馮劫還提出了另一件事。
呂雉的強勢崛起給了馮劫危機感,不過吸取王綰病急亂投醫的教訓,他沒有輕易提什麼要命的建議。
所以馮劫隻是詢問王上:
“如今六國儘歸秦土,王上可要就此稱帝?”
天下間的諸侯國已經不剩什麼了,幾乎就剩個巴掌大的衛國。衛國一直沒什麼水花,除了出過商鞅和呂不韋之外,就是個透明人。
上輩子始皇沒有滅衛,是扶蘇滅的。不過衛國存不存在都不影響天下一統,畢竟它實在太微小了。
馮劫也忘了這小國的存在,在他看來戰國七雄就剩個秦國,那秦王稱帝不是理所應當?
秦王政卻沒有直接答應,而是在思索什麼。
馮劫福至心靈:
“若王上不急於稱帝,那是否要舉辦典禮,慶祝四海歸一?”
這次秦王政點頭同意了。
他方才沒有同意,是想起了百越。
百越占地麵積極廣,且和西域、漠北不同。百越部落的先祖也多是中原之人,是當初被滅國的越國公子發展起來的。
既然是周朝後人,那百越自然也是天下領土的一部分。
當初大禹劃分的九州不包括百越區域,但
秦王政想要打造超越前人的功績,怎麼可能隻滿足於古已有之的九州呢?
趙佗和尉繚在百越發展得還不錯,已經拉攏了大半越人。在他們的協助下,兩年拿下百越應當沒有問題。
再等兩年而已,他等得起。
扶蘇提議收攏百越地區主要還是以懷柔的手段為主,強行征伐損失太大。這兩年裡正好可以叫九州休養生息,順便平一平各地的不滿之聲。
關中已有的數項地方福利,目前還沒能儘數覆蓋到天下。官學隻開到了韓趙,基層醫療更是隻有秦地能夠享受,馳道等基建設施也同樣就修了一部分。
需要做的基礎建設多如牛毛,正是得慢慢梳理的時候。
哪怕不提這些,光是推行各項大一統政策,也需要花時間。雖然之前已經隨著不斷滅國在各地試點推行了,但距離全境施行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扶蘇說道:
“給齊地兩年時間適應新的度量衡語言文字,兩年後他們應當也習慣了。到時候再下旨強硬推行,再敢有意見的便是亂黨。”
希望齊人能識趣一點。
畢竟其他幾地大多都認命了,齊人要非得學著楚人不服管教,大不了在齊地也來一場剿匪運動。
現在關在陳縣的依然還是楚侯和魏侯。
楚侯短期內是彆想出來了,魏侯則純粹是被信陵君的家眷給坑了。
之前說過信陵君的門客張耳寧願被抓也要跑去貼身保護他的家小,這個張耳是個人才,很能折騰。
張耳就覺得,憑什麼讓魏王假去當魏侯呢?分明在魏國最得人心的是信陵君啊!
之前魏侯一點都不配合,還跟著楚侯搞小動作,簡直自尋死路。這就是信陵君家眷的機會,抓住機會把魏假拉下去,讓魏侯之位落在信陵君一脈也不錯。
結果就是魏地的人都已經老實了,魏侯自己卻因為有前科被多關了一段時間。不僅如此,好不容易挨到秦人不再防備他跟著楚侯一條路走到黑,又蹦出來個比他更識趣的魏國宗室跟他彆苗頭。
趙高就開始左右搖擺,做出一副今天覺得魏侯挺好的、明天又覺得信陵君後人也挺好的模樣。
他就是故意的。
王上和太子又沒發話放他們出來,他趙高可沒那個資格做主。所以先拖著,讓兩家自己互掐去。
楚侯原本在一心一意地琢磨該如何聯絡到反秦複楚的勢力,沒成想隔壁鄰居那麼鬨騰。
和唱大戲一樣你方唱罷我登場,有時候一天能鬨兩場。由於楚侯不聽話,居住的宅院不算很大,他的起居之所就離那頭有些近了,總能聽到那邊的動靜。
總之,很吵,非常吵。
吵得楚侯頭疼,根本沒有辦法思考。
一開始楚侯還忍著,時間長了根本忍不了。誰能受得了鄰居見天地鬨矛盾,很快就從雙方互掐變成了三方互掐。
這裡頭當然有趙高故意挑撥,不然一群體麵的貴族王侯也不至於鬨成現在這副不顧顏麵的
樣子。
罪魁禍首張耳倒是沒有在陳縣留下。
他挑起了信陵君家眷的野心之後,就為了這家奔波去了。想要信陵君一家頂替魏侯可不是說說就能成功的,至少需要他家在秦國朝堂上有一定的支持率。
張耳想儘辦法從陳縣出來了。
陳縣本來就會隔段時間放出一波考察後覺得安分的貴族,張耳在其中表現得還算不錯。出來之後照例是在長安城當庶民,在這裡最快的上升捷徑是入長安學宮。
張耳自己畢竟是個名士,考進去倒是不難。信陵君門下的門客雖然良莠不齊,但有本事的人也不少。
他在裡頭找到了好幾個同盟,總算不是勢單力薄了。
就這樣,在魏侯不知道的情況下,信陵君一脈開始暗中發育。魏侯卻完全沒有發展自己勢力的意思,他也聯絡不到外界,長此以往必然要落入下風。
秦王政看完奏報,微微眯眼。
扶蘇替父親換了盞熱茶:
“父親考慮好是否要換人扶持了嗎?”
秦王政卻道:
“不急,讓他們繼續鬥下去。”
信陵君名聲確實好,好到很多人願意支持他的家眷複國。所以出於這一點考慮,不能隨意扶他的子孫代替魏侯。
倒不如讓兩派保持勢均力敵。
魏人團結起來對秦國沒好處,他們自己主動搞內鬥才是秦王想看到的局麵。
扶蘇了然:
“那我便讓趙高去提點一下魏侯。”
魏侯也該意識到他的地位穩不穩固,不隻看他自己是否老實聽話了。
扶蘇不信他真的一點聯絡外界的手段都沒有,先用這招哄他去聯係心腹。等他聯係完就把這條路切斷,這樣魏侯才能徹底成為甕中之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