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回到章台宮時,發現父親還沒回來。約莫是為了躲避妹妹繞遠了一些,也不知繞去了哪裡。
原本扶蘇還特意讓侍人扶著他進殿呢,結果戲白演了,觀眾根本就不在場。
沒關係,他還有第二方案。
侍者取來活血化瘀的藥膏,為太子殿下褪去鞋襪,果然見太子腳背已經紅了一片。
尋常男子皮糙肉厚被踩一腳根本不痛不癢,也就他們太子細皮嫩肉的,一碰就紅腫,許是平時保養得太好了。
其實這裡頭也有體質的問題。
就像有些人身患人工性蕁麻疹,稍微在皮膚上劃一下就容易腫出一條印子來。扶蘇就有點這個毛病,所以有時候沒受傷也看著好像很嚴重的樣子。
侍者替太子仔細上了藥膏,又取來乾淨的鞋襪要為太子穿上。
扶蘇製止了:
“一會兒把藥膏蹭掉了,先放著吧。”
這藥膏味道淡,穿上鞋襪一會兒就聞不見了。父親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他當然不能自己把受傷的地方藏起來。
左右如今已經入夏,天氣漸漸炎熱,不穿鞋襪也不會著涼。
自從臨江宮的清涼殿建起來後,秦王政夏日裡就愛帶太子來那裡避暑。不過今年稍有些忙,暫時還沒來得及挪地方,好在章台宮也增設了水幕設施。
扶蘇盤算起什麼時候搬去臨江宮的事情,再不去夏日最熱的時候都要過去了,就沒必要再搬。
思索間秦王政從外麵進來,一眼就看見扶蘇用奇怪的姿勢坐在杌子上。
尋常都是正坐時腿間夾一個杌子,看起來像是跪坐著一樣。現在卻是以坐在床沿的姿勢坐在矮矮的杌子上,一雙大長腿無處安放,類似蹲著一般。
偏偏扶蘇還在低頭思考什麼,整個人看著就仿佛團成了一顆球。
秦王政腳步一頓,下意識放輕了動作,沒有打擾到兒子。而後輕輕走到扶蘇身邊,戳了戳球球的發冠。
大團子身上就這一處是格外凸出來的,非常影響整體的形狀。要是沒有這個發冠,那就是相對規整的球體了。
扶蘇這才發現父親來了,抬手去夠自己的腦袋,發現發冠果然被父親戳亂了。
他疑惑地看向父親。
秦王政若無其事地收回手:
“蹲在這裡想什麼呢?”
扶蘇撩起衣擺給父親看:
“坐著呢,沒有蹲著。”
蹲著多累啊,雖然小杌子這麼坐著也有點費勁,可總比蹲著好。
衣擺撩起來後,光著的腳自然而然也露了出來。
之前因為光腳踩在殿內的玄色石磚上有些涼,扶蘇就乾脆踩著自己的衣擺暖腳了。衣擺垂落下來,正好遮住了一切。
秦王政這才看見兒子沒穿鞋襪,腳背上似乎還抹了什麼藥膏。
他當即問道:
“這是怎麼回事?”
扶蘇把腳往裡縮了縮:
“沒事,就是腫了一點,很快就能消腫的。”
秦王政見他不說,便去問周圍的侍者。侍者就仿佛中那種嘴快的丫鬟一般,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一股腦全講了。
“方才陽滋公主踩了太子一腳,太子的腳背就紅腫起來了。”
秦王政又去看兒子:
“你招惹她做什麼?”
扶蘇無辜地仰頭看著父親:
“我隻是逗一逗她,誰知道她脾氣那麼凶。”
看著抱膝團成一個圓子的愛子,秦王政實在舍不得說他。隻好把愛子從矮矮的杌子上拉起來,讓他去軟塌上坐。
又命人去做一些高的杌子出來,免得以後太子要坐凳子都找不到合適的。
扶蘇覺得坐在軟榻上可比正坐舒服多了,而且這裡距離案幾不算近,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懶。要是坐累了,甚至還能躺下睡一會兒,軟榻旁邊還有侍者放的瓜果茶點。
不過這樣用於休息的軟榻自然是不好放在正殿的,畫風格格不入,因而被安置在了側殿中。
側殿是用屏風格擋出的裡間,古代的殿宇一般不會直接築牆分隔房間,多是用博古架、屏風一類的擺設隔開。如果隔得不是很嚴密,互相之間是可以看見彼此的。
扶蘇坐的位置就能看到正殿的情形,不過正殿的人一般沒事不會往裡看。
太孫橋鬆進殿後就沒瞧見他爹。
橋鬆年紀還小得睡足了時辰才行,一般不會跟著祖父和父親一同早起。他會在太子宮睡到晚一些,然後和妹妹弟弟一起用過早膳,再單獨趕來章台宮學習。
尋常這個時候章台宮已經處理了一會兒奏折了,但是今日祖父看起來似乎才剛剛落座,侍者沒有擺上奏折。
橋鬆疑惑地問道:
“今日朝會開了很久嗎?”
秦王政想到早朝上群臣照例為了泰山封禪的事情爭論不休,唇角微微揚起。
不得不說,看他們為了這個爭執確實很有意思。雖然這幾日每天都有類似的情形上演,但他就是百看不膩。
今天吵得額外久一些,因為典客居然當真讓張良立了小功,在朝會上大肆宣揚。秦王政確實很看好這個年輕人,便誇了兩句,順道誇了一句典客啟。
這下子其他人都坐不住了,覺得啟是奪得了先機。一個兩個都開始絞儘腦汁搜尋自家部門最近有沒有值得稱道的業績,朝會便這麼拖延了一會兒。
不過這種事情不好和小孩子說,秦王政隻道今日出了點小狀況,問題不大。
橋鬆點點頭也沒有多問。
他賊兮兮地左右看了看,發現他爹是真的不在正殿裡,膽子瞬間肥了起來。
趁著親爹還沒來,橋鬆往他爹平時的位置上一坐。先美了一下,幻想自己是唯一的儲君,沒有他爹什麼事。
等祖父看過來,才趕緊回神。討好地衝祖父笑笑,然後往祖父身邊又挪了挪。
他湊近了問道:
“祖父,下一次巡遊可以帶我去嗎?不帶父親,讓父親留下來監國。”
秦王政:……
秦王政默默偏頭,看了一眼偏殿裡饒有興致偷聽的太子,心裡為孫子默哀了一瞬。
見祖父不說話,橋鬆回憶著他爹平時是怎麼撒嬌的,伸手拽住祖父的袖子,開始東施效顰。
“祖父——祖父你最疼我了——”
秦王政將袖子扯了回來:
“這件事你要先去同你父親說,他同意了才行。”
橋鬆無法理解:
“為什麼?”
他爹撒嬌祖父就心軟,他撒嬌祖父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果然,他就是個撿來的。
秦王政沒回答。
倒是從橋鬆身後對著的偏殿方向傳來一道幽幽的聲音:
“因為你祖父早就答應了,以後隻帶你父親我一個人出門,你來晚了。”
橋鬆身體一僵,緩緩回頭。
隻見他那討人厭的老父親正好整以暇地坐在軟榻上,透過屏風上那輕薄的絲紗繡布可以隱隱約約看見他的身影。
橋鬆晴天霹靂:
“父親,你為什麼躲在那裡?!”
扶蘇從軟榻上站起來,走出偏殿:
“因為我腳受傷了,在那裡休息片刻。”
其實是坐在那裡等藥膏乾透,然後才好穿上鞋襪回來乾活的。
秦王政皺眉:
“你出來做什麼?先把鞋襪穿了。”
寒從腳起,每到冬日扶蘇本就容易手腳冰涼,現在還不好好穿襪子。光著腳在沁涼的石磚上走動,還嫌不夠冷是吧?
橋鬆的關注點卻在父親說他腳受傷了。
那一刹那,仿佛回到了半年前父親手被燙傷的時刻。他警惕地看向父親的腳,懷疑父親會不會借口這個又偷懶不乾活。
雖然腳受傷不影響批奏折,但當初父親左手受傷也沒耽誤他偷懶啊。
片刻後,橋鬆確認了:
“你胡扯,你的腳根本就沒受傷!”
扶蘇並不搭理他,乖乖坐回軟榻上。在侍者的侍奉下穿好鞋襪,這才回到正殿。
他伸手準備將霸占了他位置的橋鬆拎到旁邊自己坐下,手伸出去才想起來自己是個病弱美男子的人設。
病弱之人怎麼能拎得起十歲的少年呢?
所以扶蘇絲滑地將手轉了個方向,搭在父親肩膀上:
“父親還不餓嗎?今日朝食未用呢。”
因為陰嫚的中途打岔,父子倆都回來遲了。侍者沒得到準許就一直沒擺膳,距離平日裡用膳的時間都過去好一會兒了。
秦王政這才想起自己忘了這事。
上朝前他吃了點湯餅墊肚子,並沒有太饑餓的感覺。不過太子一提,他倒是覺得之前吃的那點東西都消化乾淨了,確實應該趕緊用膳。
秦王政便起身,帶著太子去側殿用膳。
橋鬆被落下,沒有人關
心他吃不吃。畢竟大家都知道他是吃過早膳才來的,這麼短的時間內應該不用吃第二頓。
扶蘇不能直接把倒黴兒子拎到旁邊,但他可以把父親引到彆的地方。等他們用完膳回來,父親自然會替他將橋鬆拎開的。
今日又是成功維護了病弱人設的一天呢√
秦王要的高杌子不到中午就送來了,若不是為了雕花,這種東西分分鐘就能做好。
不過東西送來的時候太子殿下已經用不著它了,因為那點不算傷的小紅腫早就消退了,根本沒必要換藥。
扶蘇倒覺得這樣的杌子坐著舒服多了,躍躍欲試想給自己再換個高點的案幾。如果杌子上頭還能有個靠背,那就再好不過。
有靠背的高杌子坐的時候可以倚靠在上麵,不如就叫“倚子”好了。
倚子聽著不太正經,好像是為了偷懶發明的一樣。換個偏旁,叫椅子吧,這樣看起來正式一些。
扶蘇叫工匠嘗試著做了一套出來,就擺在自己的寢殿裡。新式的桌椅父親不一定能接受,扶蘇就自己先用著。
若是當真舒服,他才不管什麼“正坐是祖宗傳下來的坐姿”、“正坐更顯得端莊肅穆”這類亂七八糟的規矩,必須得給父親換了。
好東西要一起分享。
隔了些天,朝中的事情減少了許多,秦王父子就收拾收拾準備去避暑了。
政務減少的原因不是彆的,就是各部門的長官都想弄到封禪的伴駕資格,於是卯足了勁地乾活。
臣子都積極加班了,秦王這裡的事情自然會減少許多。秦王覺得這樣很不錯,希望臣下能繼續保持。
他還在朝會上對眾人說:
“原來愛卿們竟如此能乾,看來平日裡還是略清閒了一些。”
言下之意是——寡人發現了,你們之前都在偷懶。以前的事情就暫且不計較了,以後不要再出現類似的情況。
如果叫王上發現他們再次偷懶,那之前揭過的舊賬可能也會被重新翻出來算一算。
臣子:QAQ王上你聽我們解釋!
加班提升的工作效率怎麼能和正常上班一起算呢?您這是耍賴!
但作為卷王之王的臣子,當君王的自己都樂於加班乾活、並且不覺得犧牲休息時間處理政務算是額外付出,那麼臣子最好也有一樣的覺悟。
還是太子殿下考慮到要讓馬兒跑,就得讓馬兒吃飽。於是提議給群臣增加了一些俸祿待遇,這才沒有叫臣子全都免費加班。
秦王政疑惑:
“寡人給他們的俸祿還不夠多嗎?”
扶蘇卻說:
“正是因為父親給他們的正常俸祿很多,額外的工作就要給更多的獎賞。”
基礎工資是日新100的,加班費得是150起步。要是基礎工資高達500,那就要750起步了。
秦朝當然沒有現代的勞動法,但道理都是一樣的。人家正常上班拿的俸祿那麼多,加班肯定想要更多的錢,否則
為什麼要加班呢?
秦王政倒是不小氣這個,加班薪水的事情就這麼定下了。
搜羅了六國寶庫的大秦根本不缺錢,更何況還有官方商隊這個生金蛋的母雞。若是缺錢了,就多往西域那邊賣點不值錢的好紙忽悠西方人掏錢。
紙可真是個好東西,輕薄易攜帶。商隊可以帶一大堆過去,然後按張賣,一張就能賣上天價。
西方貴族真是人傻錢多。
最近商隊發現西方人喜歡富麗堂皇的東西,什麼低調典雅有內涵目前他們的審美還沒發展到這一步。
所以賣過去的紙怎麼華麗怎麼來,像是提前在紙上彩印一些圖案,或者製造紙的時候就動點心思,弄出灑金箋之類的紙,也很好賣。
還有就是東方的畫作、遊記,那些西方貴族也很感興趣。
扶蘇特意叮囑了,不要在這些文學內容上提及太多技術性的東西。要學技術可不是給這點錢就可以的,先帶海量的金銀銅鐵過來,他們再考慮教不教。
橋鬆便問:
“真的要教那些西人嗎?”
扶蘇給了他一個你怎麼這麼傻的眼神:
“教不教的,先把人騙來再說啊。”
人家帶著那麼多金屬千裡迢迢來了大秦,難道大秦不教的話他們還會當真再費勁吧啦地將東西背回去?
那可是金屬,一個賽一個地重,帶回去不累嗎?!
如果大秦不教,他們大概率也不會就這麼離開。臨走前為了不虧本,就會把錢鐵都花用出去,換成輕便易攜帶的絲綢紙張等等商品。
畢竟來都來了,不買點東西豈不是白來一趟。更何況這些東西在本土買肯定要便宜一點,帶回去還有得賺。
橋鬆恍然大悟:
“父親,原來你是打著把人騙來宰一頓的主意啊。但是這種手段玩多了,他們肯定就不來了,這不是竭澤而漁嗎?”
誰也不是傻子,還能反複上當不成。
扶蘇頷首:
“你能懂這個道理,也算是不笨了。”
但他沒有直接給出解決方案,總是他來解答,小孩子沒有一個思考的過程,是無法成長的。
所以他詢問兒子:
“若是你,你會怎麼解決?”
橋鬆覺得他爹現在這個樣子有點眼熟,他想了想,好像祖父平時也是這麼考教父親的。
隻是父親太過優秀,祖父考了幾次就覺得沒必要再考。所以後來隻有他這個輩分最小的孩子被反複考教,現在連父親也開始學祖父考他了。
秦王政對他們的聊天內容頗感興趣,放下筆仔細聽孫子打算怎麼做。
橋鬆皺著小眉頭努力想了半天:
“我聽說西方很多東西都沒有,我們比他們先進得多,是不是真的?”
扶蘇頷首,確實是如此。
橋鬆眉頭舒展:
“那就簡單了,我們的東西都是改良換代了很多次的,他們卻連最基礎的
都沒有。我們把最基礎的那種高價賣給他們,這樣不就行了?”
那些東西對於大秦來說就是老舊的破爛,但西方卻不會嫌棄。大秦願意賣就不錯了,他們沒有挑三揀四的資格。
橋鬆覺得自己想到了一個極好的辦法,期待地看向祖父,等一個誇獎。
扶蘇卻又問道:
“若是他們拿著老舊的技術,自己去研究,慢慢追上我們了呢?”
橋鬆的第一反應是:
“怎麼可能?他們要是有這個本事,還會到現在都那麼落後嗎?”
扶蘇輕笑一聲,什麼都沒說。但他的態度已經都展現在笑聲裡了,這是一種帶點嘲諷意味的笑。
秦王政看著已經有些驕傲自滿苗頭的孫兒,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