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橋鬆就像一麵鏡子,映照出的是所有以大秦為榮的老秦人。他們得意於自己國家的強大,看不起其他人,覺得那些都是蠻夷,給他們幾百年也比不過大秦。
這是個很危險的跡象。
但可怕的在於,這樣的跡象除卻太子之外,沒有一個人意識到不對。因為他們都被滅六國的功績迷花了眼,開始膨脹了。
秦王政不由得開始反思自己,之前的他是不是也飄了?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秦王政心裡清楚,他確實有點飄了。
這是人之常情,聖人也難以避免,身處高位的君王就更難了。畢竟總有很多人整日在他們耳邊吹捧,聽得多了,謙虛的人也會變得自滿。
秦王政歎了口氣:
“當年關東六國也是這麼看秦國的,他們覺得秦人皆為蠻夷,不通教化,根本不足為慮。”
結果卻是秦國經過數代的積累、經過商君變法,在全國上下鐵了心要變強不再受人欺淩的局麵下,成功完成了蛻變。
秦國的崛起速度在有些人看來極為驚人,好像一眨眼就從弱國成為了霸主。如果秦人不吸取自家的這個經驗教訓,同樣的事情很容易發生在彆國身上。
扶蘇教育兒子:
“永遠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再小的對手也要抱有足夠的警惕。你可以蔑視現在落後的他們,但是不要覺得他們如今的貧弱就等於徹底喪失了崛起的潛力。”
橋鬆還不是很懂這個道理,他見過的世麵太少了。
扶蘇想了想,招來史官:
“讀史可以明智,以後太孫閒暇時間就隨你研習史書。”
史官並不想帶孩子:
“臣隻懂記錄,不太會分析那些……”
不如還是找個朝中高官教導太子這些道理吧,他們才是人精。
扶蘇卻搖頭:
“現在還不必學得那麼透徹,你就讓他自己研究,分析王侯將相為何會做出史書上那樣的選擇。倘若他有想不通的地方,能解答的你為他解答,不能的再去詢問蒙卿。”
見史官還要推脫,扶蘇讓人去將巴蜀新進貢的鮮果分了一些給史官,讓他拿去給家中孩子嘗嘗味道。
史官頓時說不出拒絕的話了。
俸祿錢財易得,這類有定數的貢品卻不是他想要就能買到的。
難怪群臣被迫加班也加得起勁,一邊是不答應就會得罪君上,一邊是答應就各種好處不斷,根本沒得選。
橋鬆意識到自己好像犯錯了,縮著脖子不敢說話。等父親和史官聊完,他才小聲開口,問長輩有沒有生氣。
扶蘇斜眼瞥他:
“我若是同你計較,每天生氣可生不過來。”
橋鬆立刻反駁:
“才不是,分明是父親天天氣我!”
側頭看見祖父在看自己這邊,橋鬆剛冒起的氣焰又弱了下去,祖父還沒說有沒有對他失望呢。
秦王政隻對太子說道:
“既然你覺得西方人能靠自己研究出更厲害的技術,那你可有對策?”
這算是替孫子解圍了。
扶蘇也沒指望橋鬆能想到什麼解決方法,之前隻是提醒兒子不要光想著用破爛打發西方人,還得警惕他們借機崛起。
文明的火苗很多時候看起來非常微弱,但眨眼間就能燎原。
見父親也對這個感興趣,扶蘇才不再賣關子。
他出了個非常狠辣地主意:
“既然擔憂他們自己研究,那就不給他們研究的機會。每當西方人琢磨出比買去的技術先進一些的變種,我們就將更優越一點的東西直接拿出來售賣。”
假設他們一開始買去了煉鐵技術,但是煉出的鐵脆到隻能砍豆腐。如果他們自己改進出了能砍軟木的,那大秦就立刻賣他們可以砍硬木的。等他們研究出能砍脆鐵的,大秦就賣他們能砍硬鐵的,以此類推。
想要打壓對方的文明發展其實也不難,滅殺他們的創造力就可以了。你給的東西永遠比他們自己研究的要好,那麼慢慢的他們就會產生惰性。
——反正自己研究的也沒什麼用,不如直接買現成的。
花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折騰半天搞出的新東西瞬間就被取代。
倘若成本能收回來,可能還會有人低價傾銷,占領低端市場。要是成本收不回來,那長此以往就沒人願意去琢磨了。
不是所有民族都肯長久地投入資源去拚一個未來的,他們的自信心不夠的話,就會懷疑自己永遠都無法超越旁人,然後放棄努力。
先賢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反過來,如果不想讓彆人學會釣魚,那你就一直送他現成的魚。
八成的人都會被這招養廢,國也一樣。
橋鬆聽傻了都:
“這……原來還能這樣?”
秦王政讚許道:
“這招不錯,不過得保證大秦一直處於技術的最前沿。否則給不出更高的技術,這個法子也就廢了。”
而且隻保持優於對方也不夠,最好能拉開差距。差距拉得越大,給自己留下的餘地也就越多,不至於緊巴巴的。
對敵人
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國家與民族之間的博弈本就如此。生存資源隻有這麼多,不自私一點倒黴的就會是自己乃至自己的後人。
說得更難聽一點,這樣的手段你不對敵人用,以後敵人也會對你用。到時候你就去賭吧,賭你的後人能衝破封鎖、靠自己的能力闖出一片天來。
這太難了,沒有必要給後代找這樣的麻煩。他們完全可以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騰飛,何苦自己拚搏。
畢竟失敗的代價太慘重了,誰也承受不起。
扶蘇摸了摸兒子的腦袋: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模式都能套用到國家上去,就像這種養廢的操作,許多貴族都乾過。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他們就故意將人嬌養得沒有能力隻懂吃喝玩樂,等你見多了就不覺得稀奇了。”
橋鬆若有所思。
把陷入沉思的兒子拋到一邊,扶蘇看向心情愉悅的父親。今天給孩子灌輸的內容已經夠多了,他決定聊點不用動腦子的事情。
於是扶蘇問父親:
“何時動身去臨江宮?”
秦王政頭也不抬地繼續批閱奏折:
“怎麼?在章台宮裡憋久了,已經待不住了?”
扶蘇承認了:
“還想和父親一起去集市裡逛逛,整日悶在宮中著實無趣。”
秦王政批完換了一封奏折:
“過幾個月出去巡遊之後,總有你逛的時候,何必著急。”
扶蘇覺得那不一樣,鹹陽風貌和其他地方的風貌是不同的。而且鹹陽的流行風向一向是其他地方跟著學的,在鹹陽才能看見最新的樂子。
他跟父親分享自己從史官那裡聽來的八卦:
“最近鹹陽市集裡流行起了誌怪故事,講的是各種神鬼傳說,父親一定感興趣。”
秦王政覺得自己求仙問道的黑曆史是過不去了,太子怎麼還提?
他放下奏折,盯著兒子不說話。
扶蘇不痛不癢,接著往下說:
“也不知是誰編的故事,都是些情情愛愛的。什麼仙人下凡曆劫,結果陰差陽錯痛失愛侶,為了複活愛人於是截取龍脈煉製成仙丹。”
秦王政:……
寡人的龍脈,是讓你拿來談情說愛的?
扶蘇:“還有什麼凡間女子偶然投胎去了仙界,和仙界的帝王產生了情愫。但仙人是不能成婚的,於是他們遭受到了天譴。為了抵抗天道,他們決定與天下所有人為敵,一場大戰導致山崩地裂。”
秦王政:…………
哪裡的山崩了?哪裡的地裂了?不會是寡人的大秦吧?
秦王政感到了窒息。
這都是誰瞎編的故事,編排仙人也就罷了,還總是和他的領土過不去。世人不都敬畏鬼神嗎,怎麼會寫出如此不祥的故事?
他們最好不要以大秦作為故事背景,禍害仙人可以,禍害大秦不行。
秦王政狐疑地看向愛子:
“不會是你編
的吧?”
其他人不像這麼膽大妄為的樣子,這樣的故事怕是聽都不敢聽。但他家太子不同,太子時常表露出對神仙存在的不以為意。
哪怕太子自己身上都出現了重生這樣離奇的事情,可他還是不信天下間有仙人。
當初秦王針對這一點問過,結果扶蘇理直氣壯地表示,鬼可能存在,仙大概沒有。反正父親不能去求仙,父親要是吃丹藥他就跟著一起吃,看誰先死。
雖然秦王政對於丹藥會吃死人還有一點零星的懷疑,但聽到兒子都揚言大不了我們父子一起被丹藥毒死,我身體不好肯定比父親先死?”,還是驚得七魂飛了六魄。
不行,他不能叫扶蘇冒任何一點的險。
這會兒麵對父親的質疑,扶蘇假作若無其事地回道:
“哪裡就是我編的了?不信父親陪我去集市聽一聽,真的有人在說這些故事。”
秦王政猜到了他會曲解自己的意思。
熟練地把話挑明:
“寡人說的是,這些故事內容是你編出來的,然後找了人在集市裡宣揚。”
扶蘇:看破不說破嘛!
扶蘇嘴上肯定是不會承認的:
“父親冤枉我,我怎麼會寫這樣的故事編排仙人?不過編寫者大約也不是有意冒犯神仙,可能隻是想叫庶民不要迷信虛無縹緲的神仙吧。”
秦王可不信兒子走這步棋是隨性而為,他肯定有彆的目的。
嚇唬父親,徹底掐滅父親求仙的念頭恐怕隻是其一,還有彆的想法。
扶蘇見父親堅持追問,隻好低聲解釋起來。
他回去之後左思右想,都覺得周天子當初搞的什麼“承天之命”是個大坑。自稱上天之子,隻能糊弄一下庶民,而且東周式微時連庶民都不信這個鬼話了。
但是天命所歸這樣的手段,又確實是個很好用的東西,隻不過副作用太大了。風調雨順時還好,一旦災禍太多,就容易顯得君王在天道跟前失寵了一般。
那麼有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代替“天”這個神祇呢?
扶蘇把目光放到了龍脈和國運上去。
將龍脈和庶民掛鉤,作為整個民族的庇佑之神。龍脈在,民族血脈就能生生不息,龍脈出了問題,百姓就會病疫四起。
國運則和國家安穩掛鉤,是朝代存亡延續的體現。國運昌隆時風調雨順沒有戰亂,國運衰落時各種天災頻發。
秦王政聽得直皺眉:
“你是想……”
把天災人禍推鍋給國運和龍脈,這樣就和君王本身割裂開了。這些不可控的問題出現和君王沒有關係,是這兩個看不見摸不著的存在“自己生病了”。
但是君王可以做那個拯救者、號召者。
號召天下萬民齊心協力對抗天災,大家一起挽救龍脈和國運。
龍脈自不必說,為了自己的存活和血脈的延續,庶民當然會努力自救。
而國運,願意救國的人不一定很多
。但國運穩定時會風調雨順,庶民為了叫自己能過上好日子,也會努力維持住如今的朝廷。
畢竟誰也不知道改朝換代能不能讓國運重新昌盛起來,萬一不行呢?隻要如今的朝廷沒有逼得庶民完全活不下去,能狠下心去拚一個未知未來的人就不會太多。
秦王政點評道:
“倘若君王能夠救國成功,恐怕會積聚龐大的信仰。”
到時候他的王位能坐得比任何人都穩,這對統治者是有好處的。
即便君王沒救成功,那也不怪他。畢竟這種以人力抵抗天道的操作,不成功是很正常的事。
天災人禍四起也不關君王的事情,君王難道還能損毀龍脈和國運嗎?君王隻是個凡人。
“但如此一來,君王就失去身份上的獨特性了。”
扶蘇點頭:
“所以還得再添點說辭,比如王室子弟受國運庇佑,再比如國運與君王息息相關。
國運昌隆時會孕育出明君,明君治下海晏河清,正好能佐證國運在變好。而國運自己出現問題,就會孕育出昏君,導致國家越發衰落。”
但事無絕對,每一代總會出一些集合了龍脈氣運的宗室子弟。如果國運不行,可以讓這樣的氣運之子嘗試站出來拯救天下,借用龍脈之力去挽救國運。
“倘若他們當真信了國運的說辭,時間一久,或許大秦就會成為唯一受國運庇佑的朝代。後續哪怕真出現亂臣賊子篡國,可能也不會改變國號了。”
畢竟繼續用秦做國號,就可以繼續享受秦的國運庇佑。哪怕掌權者自己不信這種騙人的話術,隻要天下百姓都信了,他們也隻能妥協。
這就是扶蘇給大秦準備的最後一個後路了,實在不行哪怕皇帝不是嬴姓秦氏的子孫在做,能保住“秦”的國號也好。
畢竟秦國是他們嬴家建立的,後繼者再出色也抹不掉這一點。提起大秦就要提起嬴姓先祖,父親的威名永世不忘。
秦王政聽罷沉默片刻,點了點頭。
雖然不想聽到篡國這樣的可能性,但愛子說得不錯。後人的事情他們也沒法阻攔,除了把局麵弄得儘量好看一些之外,彆的他們都做不了。
父子倆就著這個國運和龍脈的說辭商量了幾日,儘量完善其中的邏輯。
要想讓天下人相信它,就要先把漏洞都補上。成型之後接下來該怎麼造勢,那就是扶蘇擅長的東西了。
如今鹹陽城裡流傳的神仙故事都在努力將神仙和凡人割裂開來,告訴所有人仙人有他們自己居住的世界,一般不能乾擾人間。
所以天災人禍和仙人無關,也不要指望仙人拯救他們。大家能做的就是自己努力,隻要把國運和龍脈嗬護好,一切苦難就都能過去。
表麵上還是披了一層神話的皮,實際內裡宣揚的是人定勝天。求神不如求己,相信老天爺不如相信和國運有關的君主以及和龍脈有關的氣運之子。
本質上是在給庶民塑造一個精神領袖,讓他們跟著領袖的指
導行動。
扶蘇尤其壞心眼地在誌怪故事裡增添了許多仙人不顧凡間死活的內容,什麼斬龍脈毀國運的。非常明顯的夾帶私貨,努力將庶民拉攏到王室這一邊來,而不是繼續篤信什麼神仙。
神仙是個不可控的傳說,方士可以隨便編故事忽悠百姓。但朝廷不可能輕易掌控所有方士,所以最好彆給他們留瞎編的口子。
國運和龍脈能編的就沒那麼多了,最終解釋權還都在王室手裡。操控起輿論來會輕鬆很多,任何事情都能往上推。
不過天底下沒有完美的說辭,無論哪個對策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利用。
扶蘇便教導兒子要把握好裡麵的度。
這個說法是拿出來糊弄民眾的,你彆自己信了,以後也要這麼教育你的子孫後代。被套進去傻乎乎地覺得自己確實不配為君應該禪位給氣運之子的話,祖宗也救不了他。
扶蘇還和兒子說:
“其實這樣也好,要裝氣運之子就要承認自己是嬴姓秦氏的子孫。亂臣賊子都下定決心改姓認你當祖宗了,也活該人家能夠篡國。”
當王室裡出不了能當領袖的人物時,人家起義軍首領也不會傻乎乎放著這麼好的大旗不往身上扯。
編個說辭,說自己是嬴家流落在外的子嗣,就能冒領龍脈庇佑的名分,情況複雜的時候可能一下子冒出來好些人冒領。
那他們就打去吧,無論誰贏了都得認始皇帝當祖宗。而且贏的人大概率還是裡頭最得民心最有能力的,正好佐證了氣運之子確實不凡的說辭。
扶蘇覺得這樣也挺好的,比單純隻保留了秦的國號強一點,畢竟改姓認祖了。
橋鬆:!!!
父親怎麼連這種話都能說出來啊!祖父你也不管管他!大秦好著呢,才沒有什麼賊子篡國!
哪個開國之君整天想著亡國的事情啊,雖然他爹也不算開國之君,但他祖父勉強能算。
橋鬆隻想說,你們擔心得也太遠了。先擔心一下這麼複雜的說辭宣傳出去後,會不會自己先玩脫了吧。
扶蘇嗤之以鼻:
“各種律法比這個複雜多了,你以為我和你祖父跟你一樣傻?”
他和父親肯定能在駕崩之前將這個說辭推入正軌,給後人留下足夠的執行經驗。後人隻要照著他們的方法做就行了,一般都出不了岔子。
秦王政見孫子還是有點崩潰,隻能告訴他你得習慣這個,你爹就是這麼操心。以後你還會見識到更多,這才哪兒到哪兒。
順便秦王政還點評了一下改姓這點:
“如今嬴姓的人太多了,他們真要改都不必改姓,隻要改氏就好了。”
彆的不說,李信將軍還是嬴姓李氏呢,往上數在上古全是一家人。哪怕日後以氏代姓了,要他們改回嬴姓其實也沒什麼壓力。
本來就是先祖時期使用的姓。
所以重點不是改姓,而是改氏。秦氏才是單純指他們秦國這一支,以後族譜裡要重點標明,不能隻改個姓就糊弄過去。
扶蘇點頭讚同:
“還是父親考慮得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