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2 / 2)

水浪推著樓船輕輕地晃了一下,隨之生出一陣水聲。

天子的聲音忽然顯得有些不怎麼真切。

下一刻,隔門終於闔起。

桑公公隨之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等江玉珣反應過來的時候,應長川的聲音已然消散在了夜空之中。

月光自窗外照來,冷靜下來的江玉珣忍不住思考。

……同往常一樣便好?

應長川該不會是讓我繼續保持從前的說話風格吧?

天子巡遊期間,依舊每日都能收到從昭都傳來的信報。

——此時聆天台的丹師已經在玄印監的駐地,按照江玉珣給的思路做起了實驗。

除此之外,昭都附近“屯田”的進展也頗為迅速。

次日,樓船甲板之上。

“回稟陛下,服麟軍軍營附近已屯出了數百畝良田,再過幾日就能開始種植這一季的冬小麥了!”說話間,莊嶽的神情頗為興奮。

話音落下之後,他又忍不住稍有些遺憾地感慨道:“可惜今年這田還是墾晚了一步,這個季節隻來得及種小麥,粟是完全趕不上了。”

一旁的另一名官員也笑道:“確是如此,隻能先委屈大家吃幾個月麥了,明年定當早早種粟。”

怡河平原雖然也種植小麥,但是按照曆史記載,此時距離它變成北方地區的主糧還有好幾百年的時間。

粟即小米,是目前大周北方地區的主糧。

最常見的烹飪方法為蒸和煮。

江玉珣穿越後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適應這樣的飲食習慣。

而無論再怎麼不習慣吃粟米,他都未曾想過改以麥為主糧。

原因很簡單——這個時代流行於大周的小麥品種和現代有所不同,磨出來的麵粉極其黏牙,幾乎無法食用。*

基本隻能做成所謂的“麥飯”,用筷子夾著一粒粒地吃,味道真的不是很好。

此時已經入秋,錯過了粟米的最後種植時間。

想來明年小麥於軍糧中的占比是會上升不少,也不怪這些大臣們會遺憾。

南巡至此,水路已經走到儘頭。

說著說著說著一行人便下樓船,換乘馬車向官道而去。

……

臨海的爍林郡氣候溫暖,是大周第一個收獲晚稻的郡。

此時田地上已是燦爛一片。

夕陽自小丘另一頭照來,滿地的稻田瞬間泛起了金光。

爍林郡太守婁倬正蹲在田地邊,無比憐惜地撫了撫手下即將成熟、能夠收割的水稻:“陛下,今年爍林郡天氣不錯,稻穀

長得也好!預計將會比去年增產兩成。”

雖說增了產,但是婁倬正的表情卻不怎麼喜悅。

緊緊皺著的眉頭也未鬆開。

——不同於位於辰江平原的桃延郡?,爍林郡到處都是低矮的丘陵,壓根沒有幾片平地能夠種糧。

哪怕當年豐收、增產,百姓也要餓肚子。

若是運氣不好遇到災年,那便是餓殍載道……

這一點不止婁倬正知道,朝廷還有皇帝都知道。

因此他就算是裝,也難裝出開心的樣子。

來南方這麼久,江玉珣終於走入了稻田邊。

他忍不住向前兩步,伸出手偷偷比畫了比畫。

雖然生活在城市的江玉珣從來沒有種過田,但他好歹也是近距離看過田地、稻穀的。

方才他就覺得這稻穀有些奇怪,走近比畫了兩下江玉珣便反應了過來——且不說產量如何,單是這個稻穀的杆,就要比自己印象中高許多!

婁倬正說今年是個豐年、沒有災荒,但是遠處仍可看到有水稻倒伏於田地。

看眾人的表情,似乎已經將它當成了尋常之事。

江玉珣下意識摸了摸稻穗,刹那間思緒翻湧。

“愛卿在看什麼?”

“啊!”江玉珣愣了一下,方才意識到應長川不知何時出現在了自己背後。

他趕忙轉身向天子行禮:“回稟陛下,臣在看這些稻穀。”

末了輕聲道:“……爍林郡多丘陵,臣一路走來,看到這裡的稻穀似乎僅種於部分平坦地區……便想如果未來能將稻穀種在丘陵半腰,或許爍林郡也能免於饑荒。”

單單他們所處之地,附近就有許多坡度不大的小丘。

若是能在這裡種稻,連修造梯田的工序都可以省去。

婁倬正緩緩起身,笑著向江玉珣這位故人之子解釋道:

“這裡的小丘坡度雖然不大,但是實在是太乾了。此前郡內百姓也不是沒有嘗試過在這種地方種稻,但是費儘心思勞作一季,最終卻沒有什麼收獲。時間久了,便也不再做這樣的嘗試。”

田間忽然安靜了下來。

是啊,爍林郡的饑荒問題如此嚴重。

這麼多年來,百姓自然是將能試的方法全部試過了一遍。

看到眼前這些種不了地的小丘,眾人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江玉珣再次伸手從稻穀上撫過。

細小的芒刺於不經意間戳向他的指腹,帶來一陣無法忽視的痛意。

“嘶……”江玉珣下意識把手收了回來,同時忍不住垂眸向指間看了一眼。

還好,稻穀上的芒刺不比麥芒。

剛才那一下雖然疼,但是並未刺破他的皮膚。

然而這一下的刺痛,卻突然使得江玉珣的大腦清晰了起來。

能在山地上種植的稻穀麼……

我想起來了!

江玉珣的心臟忽然重重跳動起來。

他不由自主地攥住了衣擺,同時咬緊牙關。

“江大人,您這是……”站在一邊的婁倬正,被江玉珣突然緊張的樣子嚇了一跳。

而此刻,應長川卻已經看出——江玉珣的眼睛極亮,神情是壓抑不住的興奮。

應長川眯了眯眼:“愛卿可是想到了什麼?”

“回稟陛下,臣確有一事相報,”江玉珣立刻轉身向天子行禮,接著緩緩道,“有關稻穀品種之事。”

不等應長川追問,江玉珣趕忙將剛才編好的背景說了出來:

“臣從小生活的蘭澤郡緊鄰海灃國,郡內有一部分百姓與海灃國人同宗同源、聯係密切。臣當年聽部分老者,說過一些關於海灃國的事情。”

江玉珣說著說著,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海灃國有一種稻穀,早熟、耐旱非常適合種植在高田。”

蘭澤郡多雨水,因此完全不需要這種稻穀。

百姓就算知道,也不會大老遠去尋這種稻種,更彆提廣泛推廣了。

但是不遠處的爍林郡不一樣!

這種稻穀品種被後世稱為“海灃稻”,一千多年後才由官方引進,並大範圍種植在東南丘陵地區。

至此,爍林郡的饑荒問題終於得到解決。

聽了他說的話,田埂間瞬間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聲。

“江大人,你說的可是真?”爍林郡太守瞬間激動起來,甚至忍不住上前抓住他的手。

話雖這麼問,但是婁倬正心底裡已經將江玉珣的話信了大半。

——他早已聽過有關江玉珣的種種傳聞,同時也是打心眼裡覺得故友之子是可信之人。

江玉珣緩緩點頭:“大人,千真萬確。”

他的語氣無比堅定。

海灃稻確實存在,江玉珣非但不怕人去尋,反倒要大力推動官方去尋找此類稻種。

並且越早越好!

稻穀隨著清風的吹拂發出一陣“嘩啦”輕響。

江玉珣轉過身去抬眸看向應長川,極其認真地說:“臣所言句句是真,還請陛下仔細考慮此事。”

金燦燦的稻田,與夕陽一道映在那雙漆黑的眼眸中。

如火焰在隨著風搖晃。

應長川忽然在此刻,想起了那日怡河邊如火的殘陽。

——此刻,它已然燒遍了辰江上下。

-

在江玉珣之前,彆說見了大周從來沒有人聽說過所謂的“海灃稻”。

皇帝自然也不能因為他在稻田旁的三言兩語立刻做下決定。

但是此時,江玉珣的話已經如一顆種子,於寂靜間紮根在了每一人的心田之中。

隻等著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

應長川此行要乘馬車前往爍林郡的首邑。

仍然兼任著“侍中”一職的江玉珣,還和從前一樣與應長川同乘一駕馬車。

離開稻田後沒過多久,馬車便回到

了官道上。

爍林郡臨海,夜風裡也帶著一點淡淡的水腥氣。

馬行沒多久⒐[(,便有一陣風從車外吹來,輕輕將車簾撩起一點小縫。

一處海崖好巧不巧出現在了江玉珣視線中。

看到那熟悉的外形,“青林崖”三個字隨之從他腦海裡冒出來。

——當年還是前朝貴族的應長川,人生中第一次帶兵遠征,來的便是彼時還叫“爍林國”的此地。

而令他聞名於天下的第一戰,就爆發於“青林崖”邊!

此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

矗立於海邊的白色的山崖分外顯眼。

江玉珣上輩子曾經這裡旅過遊,因此一眼就認出了它!

……沒有想到千載之前,這山崖外竟然是一片樹林。

看到這裡,江玉珣忍不住將眼前的景色與自己腦海中的畫麵一一對比了起來。

陷入回憶中的他難得走了神。

因此並沒有發現坐在自己身邊的應長川,不知何時放下了手中的奏章。

“愛卿在看青林崖?”天子的聲音自江玉珣的耳邊傳來。

“……”

摸魚被抓住對江玉珣來說已經不算什麼了。

他下意識回答道:“回陛下,臣方才是在看青林崖。”

這話聽起來甚至有幾分理直氣壯……

不過應長川也並沒有生氣。

天子的視線隨江玉珣一道向著車窗外落去。

停頓片刻,江玉珣直接伸手將簾子打了開來。

今日無月,白色的海涯卻泛著瑩瑩的光亮。

應長川沉默片刻,忽然輕笑著說到:“孤上回來此,已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聊到曆史,江玉珣瞬間來了興趣。

他忍不住說:“臣知道,陛下當年在這裡戰勝的爍林國!”

應長川不由轉身向江玉珣看去,並隨口道:“愛卿竟如此了解。”

……不對!

說完那番話,江玉珣忽然意識過來,此時以應長川為“主角”的《周史》還沒有修成。

自己說的這件事,當朝許多人都不清楚。

他不由辯解道:“臣,臣父親當年有說過這件事。”

“哦?”應長川似乎來了興致,“除此之外愛卿還知道什麼。”

“……臣還知道,陛下當年於此地一箭要了爍林國大王的命,爍林國軍隊自此群龍無首,大敗於您。最重要的是這一切都是在子夜發生的。”

不同於方才的激動,說到這裡江玉珣的語氣裡不由帶上了幾分懷疑。

史書也不能完全相信。

半夜一箭要人性命?

——這個記載未免有些誇張了吧!

江玉珣頭回在《周史》中讀到此段時就懷疑,這都是後世修史的人的春秋筆法。

說不定連應長川本人,都不知道後世史官會給他記上這樣一筆呢!

江玉珣沒有意識到,身為一名黑粉,自己話語裡的懷疑有些過分明顯。

簡直是將“我不信”這三個大字寫在了臉上。

應長川:“……”

馬車緩緩拐了一個彎駛入山林之中,方才如明月一般懸在海上的青林崖,也隨之消失不見。

江玉珣終於依依不舍地將視線收了回來,同時放下車簾下意識朝應長川看去。

這種小事本不該天子關注。

可是沉默片刻,應長川終是忍不住蹙眉看向身邊的人:“愛卿以為此事是真是假?”

馬車內跳動的燭火,照亮了江玉珣的麵頰。

他臉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應長川的眼底。

嗯?

應長川為什麼問我這個?

江玉珣雖然有些疑惑,但還是無比真誠地抬眸看著應長川的眼睛,並極其認真地說:“自然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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