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有一層“臣子”身份的莊嶽不同,眼前的連儀公主可是實打實的“長輩”。
她話音落下的這一瞬,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起來。
流雲殿後殿當中靜得落針可聞。
江玉珣下意識鬆開了手,被他抱在懷中的小貓瞬間便自懷中跳了出去。
高高翹起的尾巴,在同時撩起了江玉珣的衣袖,白皙的手腕與腕上一點淺紅的指痕隨之現了出來。
不止於此……
夏季衣衫本就單薄,抱著貓折騰過一番的江玉珣衣領不知何時變得鬆散。
正巧露出一片留有紅印的脖頸與鎖骨。
江玉珣的膚色天生白皙並且非常容易留痕,幾日間有意、無意留下的痕跡全積累在了一起,簡直顯眼至極。
……連半點辯解的餘地都沒有給他留。
伴隨著應長川的話音,連儀公主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順著江玉珣的脖頸落向手腕。
看見那些痕跡之後,她差一點就將拿在手中的東西摔在了地上。
“喵嗚——”
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小貓一邊叫,一邊自連儀公主的腿間蹭了過去。
幾人的視線不約而同地落在了它的身上,江玉珣心臟隨之一緊,他立刻趁應長川分神的時候擺脫對方的禁錮,並以最快速度站在原地整理衣冠。
“臣江玉珣,見過公主殿下。”江玉珣硬著頭皮,向殿門旁的連儀公主行了一個禮。
清潤又略帶僵硬的聲音終於打破了殿內的寂靜。
連儀公主好歹也是個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在江玉珣開口的瞬間,她便回過神來朝他點頭回禮。
應長川則展袖,如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一般笑著問:“公主今日有何要事?”
並於說話的同時向江玉珣點頭,示意他暫時回避。
站在旁邊的江玉珣表麵上雖能保持鎮定,內心早已尷尬得不能再尷尬,半秒都不想在這裡多待。
應長川點頭之後,他便如蒙大赦地快步走出殿內。
同時一把撈走了還在地上舔毛的小貓。
下次無論做什麼都要記得關門!
——江玉珣默默攥緊手心,於暗中發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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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牆之隔的流雲殿側殿中。
夕陽一點點落了下來,宮燈的暖光被窗欞切碎墜入殿內。
江玉珣雖已經不住在側殿,但每日宮女和太監依舊會定時清掃這裡,甚至於就連茶水也一直備著。
精力頗為旺盛的貓咪自床榻蹦到了幔帳之上,江玉珣正要伸手抱它,側殿的門便被人緩緩推了開來。
身著玄衣的天子來到了此處。
“連儀公主走了?”看清來人之後,江玉珣一邊抱貓一邊小心翼翼地向應長川背後看去。
“對,”應長川笑著關上殿門,點亮了殿內的銅燈,“我讓她回去休息了。”他一邊說一邊把送連儀公主來的東西放在了桌案
上。
“呼……”如今這裡隻剩下兩人,江玉珣終於長舒一口氣。
摸黑在屋內待了半天的他揉了揉眼睛,適應光線之後忽然抬眸看向應長川,並直接同對方挑明道:“陛下早知道連儀公主要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在這裡獨自待了一會,江玉珣便緩過了神來。
——應長川的耳力極佳,方才殿內的動靜並不大,他怎麼可能聽不到連儀公主的腳步聲?
天子輕輕挑了挑眉,並沒有否認這一點:“連儀公主早年也曾習過武,腳步聲很輕,我也是在她走向殿外時才發現的。”
他雖然不是“早知道連儀公主要來”,但確實是故意沒有回避。
被平白嚇了一跳的江玉珣心中仍有幾分不快。
見應長川表現得如此坦蕩,他愣了一下方才想起問:“那陛下為何不說?”
一盞銅燈照不明整間側殿。
不斷躍動的昏黃燭火,硬是將他話裡的氣勢削弱了一半。
應長川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拉著江玉珣的手與他一起坐在了桌邊。
天子的動作太過小心,反倒令江玉珣有些無所適從。
應長川從衣袖中取出一小瓶藥酒,他垂眸看向江玉珣的手腕,用沾了藥酒的指腹輕揉起了此處。
與認真替他活血化瘀的應長川不同,江玉珣立刻離開了視線。
——這是那日應長川在馬車上引導自己用手去做……那種事時留下的痕跡。
他的皮膚實在太容易留痕。
江玉珣隻要一看到它便會想起那日的荒唐。
應長川一邊繼續手下的動作,一邊狀似隨意地輕聲道:“阿珣,我想讓家人知曉我們的關係。”
這是天子的私心——他不想讓江玉珣的名字沾染上任何有可能的汙點,因而無法將二人的關係昭告天下,但是應長川卻想讓與自己流著同樣血液的家人,知曉江玉珣與他的不同。
甚至於想要像小孩一般幼稚地炫耀自己得到了這世上最好的人。
應長川的始終輕描淡寫,甚至未曾抬眸看向江玉珣。
但是江玉珣卻自他指尖忽然放緩的節奏,讀出了藏在對方心底裡的那點落寞。
話音落下之後,側殿突然變得有些安靜。
藥酒的香氣自腕間四散開來,與龍涎香混在一起裹住了江玉珣。
方才的不悅和緊張頃刻間蕩然無存。
停頓幾息,他忽然用另一隻手輕輕拍了拍應長川的手背。
如同笨拙的安慰。
連儀公主離開昭都時,應長川還隻是一個小孩。
他早已不記得姨母的相貌,卻清楚地知道那是自己如今唯一的親人。
……今日應長川想要讓他唯一的親人知曉自己與江玉珣的關係。
一片桂影順著側殿微敞著的窗落入桌案之上,照亮了江玉珣抹了藥酒的手腕,亮晶晶好似一縷月光落在此處。
他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忽
然笑了一下並略為惆悵地說:“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讓你見我父母……”
在應長川麵前“暢所欲言”慣了的江玉珣,說完這番之後方才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不妥。
自己的父母如今還在現代,但是原主的家人卻已經逝去。
想到這一點的他趕忙補充道:“我沒有詛咒你的意思!”
說著便仰頭朝坐在自己背後的應長川看去。
江玉珣的動作幅度有些大,發頂的銀簪也跟著歪了一下。
應長川輕輕笑了起來,他隨手拔掉了江玉珣發頂的玉簪,任由對方墨發披散肩頭,並將話題轉了回去:“愛卿如今可還不悅?”
“咳咳……沒有了。”江玉珣略為不自然地移開視線。
“原諒孤了?”應長川一邊輕撫江玉珣的長發一邊問。
“……原諒了。”
不是,應長川的話怎麼那麼多!
不想他將這幼稚的對話進行下去的江玉珣轉身拿回了自己的發簪,並向桌案看去——連儀公主送來的禮物還在這裡。
“公主送的是什麼?陛下可有看過。”江玉珣清了清嗓子,一邊說一邊將東西自桌上拿了起來。
“是地圖,”應長川終於坐直了身,他伸手解開了長卷上的緞帶,並於江玉珣耳邊輕聲道,“是西域地圖。”
“……西域?”江玉珣手緩緩將長卷展了開來。
窗外的蟾光儘數傾瀉在三尺有餘的長卷之上,照亮了圈內的山川湖海、草戈壁原。
一個陌生又熟悉的世界在刹那間出現在了江玉珣的眼前。
這個時代的製圖技術尚有些落後,用腳步丈量出的地形也不甚準確。
但江玉珣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這是巧羅等國以西的世界,最上方的是霄北崖。”他喃喃自語道。
見江玉珣一眼認出此圖,應長川眸中也不由多了幾分驚訝。
他沒有多說什麼,而是直接點頭道:“西域質子將此圖作為禮物獻給折柔王,後又輾轉到了連儀公主的手中。”
江玉珣的眼睛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心臟也隨著這幅圖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陛下,稍等我一下!”天子的話音還沒落,江玉珣突然起身快步向殿外而去。
他鮮少像此刻般著急。
幾息後,穿堂內生出“吱呀”一聲輕響。
江玉珣打開了流雲殿後殿的大門,過了一會突然帶著一個東西急匆匆地走了回來。
……這是應長川手繪的那幅地圖。
如今這張以昭都為中心的地圖已被徹底填滿。
北至霄北崖與它腳下廣袤的冰原,東至蒼茫大海南至海灃國。
周人已知的世界,已緩緩在江玉珣麵前展開。
仙遊宮忽然刮起了一陣風。
夜風吹得窗外竹林跟著一道沙沙響了起來,如海浪一般拍打著流雲殿。
“這地圖實在太大。”話音落下之
後,江玉珣索性直接將它攤開放在了地上。
他低頭深深地看了地圖一眼,末了忽然跪坐於地,並小心拿起連儀公主送的那張地圖,與它輕輕拚在了一起。
這兩張地圖的比例雖不一樣,卻神奇地自一處連接了起來!
江玉珣的呼吸隨之一窒。
“那是定烏穆高大草原。”應長川不知在何時站在了江玉珣的背後。
——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那般。
這兩張地圖的中心點竟然是定烏穆高大草原。
江玉珣起身端起燭台。
“……霄北崖、原撫嶺、密灤敕河。”他伸出手指,虛空自那地圖上撫了過去,並按照地圖所寫,念出了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地名。
開口之後江玉珣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正在微微顫抖。
大周所在的大陸地勢中間高、四周低。
“原撫嶺”還有嶺下的“密灤敕河”將大陸分成東西兩半。
從前的它們是兩個孤立存在的世界。
這一刻終於在眼前的地圖上吻在了一起,隔著數萬裡緩緩相揖。
仙遊宮內的風聲愈發大,吹得門窗輕響。
念完那些名字之後,江玉珣和應長川都不再說話。
月光照亮了他們的眼眸。
兩人的目光都不再似從前那般平靜。
如今的大周疆域麵積已經達到了這個時代所能達到的極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