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木愣了一下,轉回頭,周琨鈺的手輕柔落在她頭頂:“我會忘了你。每一個病人離開後,我都會忘記。”
“你也要忘了我。”
“忘了生病這回事,從此以後,你的人生裡就沒有生病這回事了。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想,如果我沒有生過病,或者,如果我還在生病。”
“忘了它,往前走。”
辛木愣愣的,垂眸,把右腿疊到左腿上,又把左腿疊到右腿上:“嗯。”
小小聲說:“謝謝。”
周琨鈺揉了一下她的頭,沒說“再見”,便離開了。
辛木默默坐了一會兒,站起來檢查自己的書包。辛喬那幾個衣架最終還是沒能塞進行李袋,便裝在了那個淡淡綠色的塑料盆裡。還有辛木的玩具熊,硬塞進行李袋怕壓壞,還是和上次一樣,身子放進去,拉鏈拉起來,玩具熊的頭露在外麵。
辛喬背起行李袋,玩具熊的頭就蹭著她的胳膊,她又把那個綠色塑料盆抱起來:“還有沒有什麼忘帶的?”
“沒有了。”
兩人一同走出醫院,辛木大概想著周琨鈺
方才說的話,一次也沒有回頭。
辛喬本想打車,但有時候節儉已變成骨血裡的習慣,辛木說:“坐公交吧,我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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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喬應了聲:“嗯。”
兩人站在公交站,秋日的陽光從葉片縫隙裡漏下來。辛木背著自己的書包,站在辛喬靠後一步的位置,伸手撓著玩具熊的鼻子:“老姐。”
“嗯。”
“你呢?”
“什麼?”
“你也有怕的事麼?”
“沒有。”辛喬望著馬路對麵,一個年輕的母親買了隻氣球,正往嬰兒車的扶手上拴。
辛木悶悶的嗤了聲,辛喬勾唇,決定坦白:“有。”
“是什麼?”
“不告訴你。”
辛木又哼唧一聲,靜默下去。當望著公交遠遠駛來的時候,她又抬手撓了下玩具熊的鼻子:“其實我還是會有一點,想周醫生。”
“你呢?”
辛喬望著公交車搖搖蕩蕩的車身:“不會想周醫生。”
其實這句話答得有些奇怪。
她是寡言的人,答一句“不會”就好,偏偏說了個完整的句子。
公交車刹在站牌邊,她讓開門口,先是護著辛木上車,爾後自己才登上去。
她不是什麼文藝的人,隻是今天陽光光斑很美,讓公交開門的那一瞬間莫名具備了某種儀式感,好似她們人生的下一階段,通過這扇對開的門,就此開啟了。
她不會想周醫生。因為她覺得周醫生說得對,這段漫長的生病的經曆,是該拋在腦後了。
她不確定的是,不想周醫生的她,還會不會,想念周琨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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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她應該等一等,等著時間告訴她,她會不會想念周琨鈺。
但生活沒給她這個機會。
因為辛木出院的第一天,她就見到了周琨鈺。並且,是她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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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她跟隊裡多請了兩小時假,去醫院補一些醫保的手續。
走進慈睦,便聽到有人在議論——周醫生被打了。
哪個周醫生?
她站定了,細聽了聽——周琨鈺醫生。
傳聞總是繪聲繪色,她很快聽明白了。周琨鈺和王敏辭是一個醫療組的,王醫生收了一位患者,是由其他醫院轉診過來,那類手術是王敏辭的專長,經驗比俞懷遠還要豐富。
但那位患者年逾七十,有各項並發症,在充分做了術前檢查和各項風險預案的情況下,最終沒能挽救這位患者的生命。
家屬不服,提起上訴,經過調查後,王敏辭醫生沒有醫療過失。
家屬仍不服,找到醫院來,醫院怕王醫生露麵讓家屬情緒更激動,而那場手術周琨鈺是一助,便讓周琨鈺去了。
“哎喲,聽說可慘了,臉烏青烏青的,腫了好大一塊。”
“不會吧,我聽人說,後來還見周醫生了,雖然戴了
口罩,但瞧著,挺正常的呀。”
辛喬有那麼一瞬間動過去找周琨鈺的念頭。
但周琨鈺說:“忘了我,忘了生病這回事。”
辛喬也隻跟隊裡請了兩小時的假,取了藥便匆匆走了。
夜色如酒這句話的意思大概是說,所有的想法是從深夜開始發酵。
辛喬歸隊後做了整日的訓練,缺勤太久,身上都有些酸痛。坐在家裡,身上難捱,時間也難捱,便和以前一樣出門散步。
有時她靠雙腿漫無目的地走,有時也會乘夜班公交。
這天她從公交下來,發現不知怎地,就來了周琨鈺公寓的小區外。
她先是在小區外的長椅上坐了一陣,抽了支煙,然後掏出手機,指間的煙還沒熄,一點點煙灰落到屏幕上,她伸手拂去了,才敲下幾個字:“在哪裡?”
盯著看了一陣,看得都好似不認識那些筆畫拚成的字了。
點擊,發送。
又把手機收起來,抽完最後一口煙,站起來慢慢走到垃圾桶邊,去把煙頭扔掉。入了夜有些涼了,她出門時罩了件棒球外套,此時迎著夜風裹了裹,口袋裡手機便是在那時震了一下。
她走回路邊長椅坐下,雙手插進口袋裡,望了會兒眼前的夜色,方才把手機掏出來。燈光散落的一縷光源落在屏幕上,像方才落上的一點煙灰。隻不過她用指腹揉了揉,那光卻是抹不去的。
爾後屏幕亮起。
周琨鈺回的是:“在公寓。”
她收起手機,又坐了一會兒。直到風卷著一片落葉掉下來,像在她肩頭點了一下,她站起來,走向門崗,說明拜訪誰。
手插在口袋裡,指尖微微蜷著。
她在試,周琨鈺有沒有通知門崗放行。
保安瞧她一眼,做了訪客登記,很順暢的給了她訪客卡。
她放進兜裡,指腹貼著那邊緣,反反複複的刮擦。
一路上了電梯,她摁門鈴,門還是自動開了。玄關裡放著拖鞋,她走進去,遠遠便望見周琨鈺坐在沙發上沏茶。
身形若青山,衣袖隨沏茶的動作輕輕一撩,茶香一氤,便是青山上繚繞的煙。
她看起來和平時沒什麼兩樣,眉若遠黛,柔順的垂著。辛喬沒說話,繞過茶幾走到她左側,蹲下。
辛喬很驕傲,從不肯曲一曲自己的腰。但辛喬不傲慢,她肯蹲下來看人。
周琨鈺端了一盞茶,放到她手邊的茶幾,還是還沒說話。
其實那時候,周琨鈺又一次折服於辛喬的觀察力。
她沏茶時分明低著頭,但辛喬就站在她麵前略瞧了那麼一瞧,已敏銳捕捉到她的傷在左頰。更準確點說,是左邊麵頰靠下頜那一塊。
辛喬也沒說話,轉了下身,把手指懸到茶盞上熏了熏。
然後抬手,托住了周琨鈺的下頜。拇指貼上下頜線,很輕很輕的擦。
茶的溫度熏暖了指腹,又好似有茶香氳進了指紋,帶一點濕漉。那
觸感有些癢,把心臟擦出層毛邊的那種癢。
因為周琨鈺鋪了粉餅。
她下頜看著稍有點腫,但一層粉掩去了那烏青,旁人若不注意的話,是不會注意到她有傷的。辛喬不知怎地,就是很想看她的真麵目。連她臉上藏起來的傷,都想清清楚楚地看、明明白白地看。
周琨鈺沒動作,等她擦淨了自己下頜邊遮的那層粉,端起茶盞,悠悠地飲了一口。
爾後問:“可憐麼?”
“嗯?”
“去世的老人。”
辛喬這種人,看著淡漠,其實心腸良善,一定覺得可憐。
想不到辛喬說:“不可憐,那是沒辦法的事。”
周琨鈺放下茶盞。
辛喬再度開口:“以前我爸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這是辛喬第一次在周琨鈺麵前提及她爸。
“他剛分到排爆隊的時候,隊長帶他們去拜訪過一位前輩。最特彆是那雙手,虯結得如老樹皮,還有三隻手指伸不開。”
“因為他年輕的時候遭遇過一場事故。和隊友一起去處理廢棄炸彈現場,隊友犧牲了,他的一隻手重傷,但他沒離開排爆隊,隻是轉到了管理崗。有人問他,會不會有心理壓力,會不會夢到去世的隊友。”
“他說不會,一次也沒夢到過。”
“因為當時在排爆現場,他們沒犯下任何一個錯誤,後來廢棄炸彈也被清理乾淨了,不會威脅周邊群眾。他說,就因為自己沒有犯錯,所以問心無愧,夜夜安枕。”
周琨鈺嘴角勾出些許的弧度:“你這是,在安慰我?”
辛喬抿了下唇,承認:“嗯。”
“是隻對我這麼好心呢,還是對人人都這麼好心?”
辛喬照實說:“如果遇到這事的是其他人,需要的話,我也會講這個故事。”
周琨鈺輕輕地“喔”了聲:“你可能,不大了解我。”
轉了轉那纖頸,連經絡扭出的角度也似筆墨書寫,目光第一次落在辛喬臉上:“知不知道想當好醫生,最重要的是什麼?”
辛喬的唇瓣翕了翕。
“不是仁慈。”周琨鈺自己說:“是狠心。”
辛喬仰望著那張姣好的麵龐,為了看清周琨鈺臉上的傷,她莫名對周琨鈺形成了這樣一個仰望的視角。
周琨鈺端雅的長相幾近聖潔,在淡淡光暈裡看上去像一尊神祇。
神祇總是美的。神祇也總是冷的。
因為那柔潤的嘴唇輕輕翕闔,說的是足夠堅決的話:“如果把每個人、每件事都記在心裡,下一次,還怎麼拿起手術刀。”
“所以,我們遺忘。”
“無論是對治愈出院的人,還是對失去生命的人,我們遺忘。不自得,不沉淪,不動感情,保持冷靜。”
辛喬不知是自己蹲久了,還是周琨鈺那番話在她心裡碰撞出奇異效果,她的膝蓋輕晃了晃。
周琨鈺看上去太溫柔了。
可她又足夠冷情冷性。
這讓她的溫柔看起來更柔,體現在她柔和的眉眼,讓你想要臣服。也讓她的冷情看上去更冷,體現在她不動聲色的眼神,讓你想要探索,這樣的眼神,會為了什麼而破防。
辛喬覺得這樣下去很危險。
周琨鈺在動搖她。她掌根撐著膝蓋站起來:“看來你不需要什麼安慰,我先走了。”
周琨鈺沒多說,站起來,送她走到玄關。
正當辛喬準備換鞋的時候。
“啪。”
玄關的燈滅了,連帶著整個客廳都陷入一片漆黑。周琨鈺的聲音輕輕響起:“我有說不需要安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