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愛聽相聲,小品也行,哈哈。”
晚會工作人員體諒他們辛苦,還貼心送上一張節目單。
隊員們簡單傳閱了下。遞到辛喬手裡,她接過,簡單掃了眼,忽地眸光一滯。
唇角先就挑了挑。
“辛姐。”楊嘉問她:“看到什麼有意思的節目了?”
“沒有。”辛喬麵色轉為素日的平淡,把節目單遞出去:“隨便掃了眼。”
她怎麼就忘了呢,生活最擅長的把戲。
越在你放鬆警惕的時候,越會給你當頭一棒。
她萬萬想不到,會在這張節目單上看到“周琨鈺”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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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素來低調,慈睦醫療集團大多隻冠名一些馬拉鬆或慈善展,今年周琨鈺來參與晚會錄製,是難得的公關需要。
辛喬從來不知道,周琨鈺彈得一手好鋼琴,早早便過了十級。
當然,鋼琴永遠不可能成為她的主業,隻是為“周家三小姐”的光環添磚加瓦。這天她早早來到電視台,工作人員過來送水,大約沒想到她如此親藹,多與她聊了幾句:“安全方麵不用擔心,排爆隊剛剛做完檢查。”
因著慈睦冠名過一些慈善展,周琨鈺也知道這套流程,多問一句:“哪個排爆隊?”
工作人員報出的,竟是辛喬所在的中隊。
周琨鈺笑容端雅得挑不出一絲瑕疵,又與工作人員聊了幾句,目送工作人員出去後,端起化妝桌上的檸檬水,抿了口。
奇怪,聽到辛喬也跟她同處這片後台,周琨鈺的第一反應,是喉管裡癢癢的。
像根魚線吊著,想咳。喝了口檸檬水也並沒有緩解。
於是她反手以手背抵住頸根,當真咳了聲。
沒緩解。
那股痕癢的感覺,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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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辛喬反而沒對周琨鈺也在後台的消息動太多心思。
已決心忘掉的人,還牽扯心緒乾嘛。況且她還在執行任
務。
直到錄製中場,又完成一輪搜檢,很順利,沒什麼安全隱患。中隊撤到後台,要錄製全部完成後才能收隊,不過氣氛放鬆了不少。
周琨鈺的節目,在下半場第三個登場。
辛喬記得方才節目單上寫的字樣是:“李斯特《第一鋼琴協奏曲》,周琨鈺。”
說起來,她根本不知李斯特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是哪段旋律。
直到舞台上的樂聲飄來。她們到底坐在後台,隔了一層,那旋律就像薄薄的一層霧,又或是月光,縈繞在人身邊。
隊員們耳朵都醒了下:“誰啊?誰彈這麼好?”
“節目單拿過來看一眼。”
“周琨鈺……是這麼念的吧?”
龔遠想起來:“是辛喬救過的那位?”
視線一同投射向辛喬。
辛喬靜靜的坐著,慣常的肩背筆挺,慣常的淡漠冷靜。隊友們也習慣她的寡言,這個話題沒有繼續下去。
畢竟,一首鋼琴曲而已。對柴米油鹽的生活來說,那是奢侈,不是必須,誰又能感興趣多久。
隻有辛喬在想:不知今晚周琨鈺穿什麼顏色的晚禮服。
這樣想並非她懷著什麼綺思。而是她發現,她其實太不了解周琨鈺了。她不知道周琨鈺會彈鋼琴,也從未見過周琨鈺穿晚禮服的模樣。她眼裡的周琨鈺,是很片麵的薄薄一層。
所以她敢想下去。
她想象周琨鈺坐在聚光燈下,光暈在那柔順的烏色長發上鋪開淡淡圓環。周琨鈺的鎖骨線條很美,如果從禮服領口露出來,會像托住一個春天的花枝。
可接下來,她便無從想象了。
她不知道周琨鈺穿禮服是什麼樣子。甚至隔了段時間不見麵,周琨鈺那張清潤的臉,在她腦中都有一些些模糊了,像隔了一層起霧的窗玻璃去看。
這樣很好,腦子裡連具象的畫麵都不能形成,說明周琨鈺這個人,是真的快被她忘掉了。
晚會錄製順利完成,她們收隊,登車駛離演播廳的時候,她看到路邊一輛白色保時捷。
沒看清車牌,不知那是不是周琨鈺的車。
就當是吧。
鋼琴樂聲吊住的一絲牽連那麼縹緲,夜風一吹便跟著晃。在濃稠如墨的夜色中,她們像過往無數次一樣,一個向左,一個往右。
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薄薄的樂聲像一根蠶絲,隱形的拉在空氣中越來越細,直到終於不堪重負般斷作兩截,在夜風裡飄搖。
辛喬耳畔好似聽到“啪”的斷裂聲輕響,她知道,她和周琨鈺,從此又是陌生的無牽連了。
隻是她萬萬沒想到,她還會再見到周琨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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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年節,對大部分人來說,充滿對闔家團圓的期待。對辛喬和辛木來說,卻沒那麼好過。
又一場雪後,她們迎來了辛雷的忌日。
辛木那件純黑的大衣,不入流的聚酯纖
維,因每年隻穿一次,藏在衣櫃裡,不知什麼時候被蟲蛀了一個小洞,就在袖口,每次辛木一揮手,就晃著人的眼。
辛木吸吸鼻子,對著袖子不停撫弄:“什麼嘛,什麼嘛。”
辛喬:“彆弄了,再去給你買一件。”
辛木一下子不說話了。
過了半天,垂頭喪氣的說:“不用了。平時也不會穿,不想買。”
辛喬也沒再堅持。
她當然知道,辛木糾結的並非這件外套。
姐妹倆坐車去了墓園。
辛喬背著個大大的包,放在地上,先到管理室借了掃帚,把墓旁邊的落葉和灰塵掃乾淨。
又從包裡拿出塊抹布,走到一邊擰開水龍頭浸濕,來回擦拭著辛雷的墓碑。
辛木站在一旁,看著她凍紅的手指:“姐,冷麼?”
辛喬:“不冷。”
抹布收到一邊,獻上一束花,又拿出包裡的碗碟,擺上砂糖橘、蘋果,還有一碟辛雷生前愛吃的鹵牛肉,又接連斟滿三杯白酒,沉默的灑在辛雷墓前。
天空透著茫茫的灰,一隻鴿子振翅飛過。
一陣濃烈的白酒氣中,辛喬叫辛木:“過來磕頭。”拿了張紙給辛木墊著。
她們是老派而傳統的家庭,跪天地,跪父母,跪天地間的正道和自己的良心。
辛木跪完以後換辛喬,風起的有些大,她得一直按著地上的紙,而散落的碎發被風亂撩著擋在眼前,讓她有些看不清墓碑上辛雷的黑白照。
她把碎發彆到耳後,站起來,看到辛木眼睛還是紅的。
辛雷走了已十年,到現在辛喬已可以相對平靜的麵對這一天。來掃墓時沉默寡言,和她平日裡並沒什麼不同。
其實想想,辛雷剛出事的時候她也沒哭過,那時事太多了,辦葬禮、選墓地、走各種程序,又要算辛雷生前的積蓄加上撫恤金,怎麼才夠兩人的生活費、學費和辛木的手術費。
一直到她參加工作,日子才相對沒那麼難了。
回程的車上,辛木還是蔫蔫的。
辛喬看她一眼。
有時候辛喬儘量讓自己冷酷,冷酷地不願去相信,辛木對這一天的反應會比她還大。辛雷過世的時候辛木才四歲,她們媽媽遠走的時候,辛木更是才兩歲。那麼小的孩子,能有多少記憶?
每次掃墓,辛木卻要足足消沉好幾天。
這天下了車,辛木走到舊街口,忽地不願再走,埋著頭,雙手插在黑色大衣兜裡,鞋在灰撲撲的路麵上來回來去踢著。
辛喬背著大包,那些碗碟都收回來了,還有辛雷墓碑的磚磨損了一塊,她撿來裝在包裡,想去找地方配一塊一模一樣的。
此時大包沉甸甸掛在她肩頭,來回磨著她肩胛骨,她回頭叫辛木:
“快點走了,你不冷麼?”
辛木埋頭不說話。
“辛木。”
還是不說話。
辛喬忽然覺得好累:“你彆在這種日子跟我鬨脾氣好麼?”
辛木忽地轉身就跑。
辛喬一愣,在心裡暗罵一句,背著包立刻追了上去。
“辛木你不要跑!你彆跑!”
儘管做完手術,她還是不放心。
辛木分明聽到她說話了,步調慢下來,也沒慢多少,變成飛快地走。等辛喬追上辛木的時候,她已經走到大路邊,招手攔了輛出租正要上去。
辛喬上前一把攥住她胳膊,嘭一聲甩上門,對司機說:“師傅不好意思,她不坐車,您先走吧。”
車開走後,她儘量壓著自己的怒氣:“你搞什麼?你要去哪?”
辛木抬起頭來滿臉淚痕:“我想去找周醫生!”
辛喬一愣。
語氣稍有些生硬:“你去找她做什麼?她說得很清楚,讓你忘掉她。”
她的態度也說得很清楚,讓我也忘掉她。
“好,我忘掉周醫生。”辛木抿著嘴角,一滴眼淚就順著她側頰的弧線滑進去:“那我想去找周琨鈺姐姐,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