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喬在那一刻,忽然就抬頭望了眼碧藍藍的天。
怎麼會這樣呢?說得文藝些,她那時內心幾乎湧出一種宿命般的感覺。
她望著行走的雲,想起她完成排爆任務的那天,倚住牆根坐著,也是這樣望著天、望著雲,想到周琨鈺說放過她,內心浮現的幾乎是一股慶幸感。
可現在,她幾乎瞬間就明白了辛木為什麼想要去找周琨鈺。
對她來說,媽媽走的時候她十五歲,爸爸去世的時候她十八歲,從那以後,她就永遠錯失溫暖的懷抱了。
可對辛木來說,對父母尚沒什麼很深記憶,對她來說不是“失去”,是“從未擁有”。
“失去”和“從未擁有”,哪個更難過?
辛喬說不清。辛木也說不清。
而辛喬被生活磨得那般倔強冷硬,給不了辛木一個柔和的擁抱,她們的肢體接觸,甚至從來都很彆扭。這樣算起來,在慈睦出院時周琨鈺抱辛木那一下,或許是辛木人生中獲得的、一個真正意義上來自女性的溫柔擁抱。
辛木太需要、也太渴望了。
尤其是,在這樣提醒她的人生“從未擁有”的日子。
辛喬很後悔,後悔她方才追上來,為什麼直接粗暴的一把攥住辛木胳膊,甚至有些用力。這會兒L她放開來,望著辛木那聚酯纖維的大衣上被她捏出了難看的褶,而辛木的哭是一點不出聲音的哭,眼淚順著她緊抿的唇角滑落進去。
她就那麼抿著,不出聲,也不再說一句話。
辛喬有一些無措,可她連說一句“彆哭了”的聲音都顯得那樣生硬。
她也想上前擁抱辛木,她怎麼會不想呢?可就像她吊起嘴角想拎出個開朗笑意的時候,發現自己好像生鏽的機器人,連五官都在咯吱咯吱作響。
她這會兒L四肢也鏽蝕著,根本給不了辛木渴望的、真正溫柔的擁抱。
她望著辛木說:“周琨鈺……”
許久沒說過這個名字了,她卡了殼,用力吞咽了下頸根,才能接著往下說:“她在上班。我想,你可能也不會真正再想去醫院那種地方。”
辛木稍稍冷靜下來了。滿臉的淚痕,沒擦,但轉過身,往舊筒子樓所在的窄街裡走去。
辛喬望著那小小的背影。
“等一下。”
辛木回頭,望著她。直到這時,才終於抬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淚,袖口被蟲蛀出的那個難看的洞,明晃晃的。
辛喬把手機掏出來:“要不,我給她打個電話,問問她今天下班後有沒有空。”
辛木不說話,表情也沒變化,眼眶裡殘存的淚風一吹,又那樣落了下來。
辛喬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還是抬頭,望著碧藍的天、行走的雲。周琨鈺的手機號她其實早刪掉了,直到這時才發現,她怎麼會忘掉那十一位數呢。
就像肺記得煙的味道。她大概也會永遠記得那十一位數,像是身體的某種本能。
如若周琨鈺的排班表沒改換,那麼周琨鈺今天上午不坐門診。辛喬直接把電話撥了出去。
她不知道周琨鈺還會不會接她的電話。那會兒L她背著沉甸甸的包,包裡甚至還裝著一塊磚,她勾一勾背帶,反複磨著她的肩胛骨。
然後手機裡傳來一聲清潤的、久違的:“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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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喬說不出話。
過了多久了呢。多久沒聽到這把嗓音了呢。
她心裡想,會不會周琨鈺也把她的號碼刪掉了,根本不知道是她,所以才接起了這個電話。可也許她久久不說話,電話那端又低低地喚:“喂?辛喬?”
辛喬緩緩吐出一口氣:“是我。”
電話那端的周琨鈺:“嗯。”
“是這樣。”辛喬望一眼跟她隔著段距離站著的辛木,指尖在包帶上反複摩著:“今天去給我爸掃墓,木木的情緒有點崩潰。她……”
其實接下來的話,辛喬覺得有點莫名其妙。
無論她們倆此前的關係如何,周琨鈺利用過她,她也利用過周琨鈺,這一切的一切,在她說“永遠不見”的那一天起,就劃下句點了。辛喬願賭服輸,那周琨鈺又還有什麼義務,來安撫辛木的情緒呢?
但辛喬望著辛木小小的身影,還是把那個句子說完整:“她想來找你。”
她不知道該怎麼更多的去解釋辛木的所思所想。她也不知道周琨鈺是不是能聽得懂。
她這麼寡言,周琨鈺一定覺得更莫名其妙了。
可周琨鈺隻說了一個字:“來。”
說實話,這是辛喬跟周琨鈺分開後,第一次出現這種五臟六腑都吊著痛的感覺。她屏住胸腔裡的那口氣:“其實木木也不是真的想到醫院,也不想打擾你工作。如果你下班以後方便……”
“方便。”周琨鈺輕輕地說:“你知道在哪裡找我。”
爾後電話便斷了。
辛喬把手機收起來,走到辛木身邊:“走吧,回家換衣服,然後我送你去學校。”
“待會兒L放學的時候,我來接你。”
辛木仰起麵孔來望著她,她看著那些交錯的淚痕,想動手擦拭,又不知該如何去做。於是她轉開眼神:“我來接你,帶你去找周琨鈺。”
辛木反而愣了一下。
******
辛喬下班後,去辛木學校門前等了會兒L。
辛木今天有競賽班的培訓,所以放學得比較晚。辛喬在校門口直挺挺地站著,望著眼前的車水馬龍,自行車交錯而過,附近有賣烤紅薯的小攤,有個媽媽在不停對她兒L子訓話,戴黑框眼鏡的男孩一張圓臉,滿麵赤紅。
辛木背著書包從校門裡走出來,走到她身邊,低低喚了聲:“姐。”
“嗯。”辛喬點點頭:“吃烤紅薯麼?”
辛木張張嘴,舌尖抵了抵下齒根:“不吃。”
“那走吧。”辛喬帶著辛木,奢侈地打了輛車。
辛木看上去像是想建議坐地鐵或公交,但把話吞了回去,沒說什麼。
姐妹倆坐在出租車後排。她們打車時總是這樣,像把守著各自那一側的車窗,座椅間留出道寬寬的縫隙。冬日裡天黑得早,墨色沉沉地降下來,像在渲染什麼壞心情,又像在掩蓋什麼壞心情。
辛喬悄悄瞥一眼辛木。
上了大半天課,辛木看上去已平靜很多了。就是坐著,望著車窗外的夜景,指尖反複摳著校服的褲縫。
車開到周琨鈺公寓的小區門口,辛喬帶著辛木下車,給周琨鈺打了個電話:“我們到了。你……方便下來麼?”
周琨鈺簡單地說了個字:“好。”電話便斷了。
辛喬收起手機,她能看出,辛木其實有一些些緊張,大抵也在擔心,其實她與周琨鈺一點不算相熟,真的這樣找來,會不會很莫名其妙。
夜風拂著辛木的發,辛木沒理,就那樣掛在側頰邊。辛喬站在她身邊,想伸手替她理順,又不知從何下手。
就在她盯著辛木的發絲反複糾結其間,耳畔響起輕輕的腳步。
辛喬的視線繼續往下垂,落在辛木的肩。心裡想著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永遠不會再見你。”
老天慣會捉弄人。這臉打的,夠響的。
她甚至在心裡彆扭的想:如果她全程不抬眸去瞧周琨鈺那張臉的話,這算她們再見麵麼?
她彆扭,辛木也彆扭。是周琨鈺先開的口:“木木。”
辛木張了張嘴,大約沒調試好自己的稱呼,一時沒出聲。
周琨鈺很柔的笑了笑:“你想叫我什麼?”
“周琨鈺……”辛木小小打了個磕巴:“姐姐。”
“可以。”周琨鈺點點頭:“你不是病人了,所以不要把我當醫生了。”
辛木“嗯”了聲,就那麼直挺挺地站著。
是周琨鈺走過來,很輕地拉住辛木的胳膊。
辛木還是直挺挺站著,辛喬也不知她是得自己真傳了還是怎麼著。下一瞬,周琨鈺把辛木擁入了自己懷裡。
辛木垂著頭站了兩秒,才抬手,回抱住周琨鈺,很緊很緊,把臉深深埋進了周琨鈺懷裡。
這一切發生的時候,辛木始終半垂著眼睫,不去看周琨鈺。這會兒L見兩人擁抱,辛喬一個人往側邊走,遠遠地走到一棵樹下,給自己點了支煙。
煙霧嫋嫋的,自指間升騰。她直到這時,才回眸,悄悄望了兩人擁抱的側影一眼。
今夜的風猶然很大,周琨鈺的長發在腦後低低束著,額發卻被拂得紛亂,幾乎擋去了她的半張臉,辛喬看不清她的神情,隻能看到她柔軟的唇輕輕翕動,附在辛木耳邊說著什麼。
辛喬收回視線,抽了口煙,像方才的辛木一樣,盯著自己的腳尖。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指間一燙,她才驚覺煙快燒完了。而耳畔有輕輕的腳步,竟在向著她這邊走來。
辛喬不轉眸的時候,其實是背對周琨鈺和辛木的,
這會兒L肩都拎緊了些,又想到周琨鈺觀察力卓絕,複又放鬆,趕緊先滅了指間的煙,扔進垃圾桶,不想給辛木聞到。
當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周琨鈺的聲線低低在她身後響起:“嗨。”
她不得不轉身了。
不得不在重逢以後,第一次抬眸去看周琨鈺的那張臉了。
很平靜的應了句:“嗨。”
心裡先就罵了句臟話:媽的。
為什麼還要讓她看到這張臉這雙眼啊?
周琨鈺,多久不見了呢?
在她一次次拎著菜和水果走進窄窄的舊街,帶鴿哨的鴿群從頭頂掠過的時候。
在她乘著公交路過那些高端會所門口,拉著吊環隻把視線放在車內廣告的時候。
在她進行完那次很危險的排爆,倚坐在牆根抬頭望著藍天白雲的時候。
多少個日子過去了呢。
明明她都快忘了啊。
為什麼可惡的生活又要來提醒她,其實她根本就沒有忘,玻璃上的霧氣就隻是霧氣而已,輕輕一擦就掉,腦海內的那張臉那雙眼瞬時清晰起來,與眼前人合而為一。
從此鶯飛草長,換了人間。
但她隻是不露聲色,表情淡淡的望著周琨鈺,好似她忘得夠徹底。周琨鈺攬著辛木的肩,神色也平靜,嗓音裡一絲絲矜貴,同她商量:“我想請木木這周日到我家來,你看,可以麼?”
辛喬垂眸瞥一眼辛木。
辛木頭微垂著,大抵覺得這樣的打擾不太方便。她過分懂事,從不會開口說自己想要的,就像從前的那個麥當勞聯名動畫玩具一樣。
她自己拒絕不了,或許在等著辛喬幫她拒絕。
可眼前辛木微垂著頭的身影,跟那晚在路燈下低著頭、腳尖輕踢著小石子的辛木合而為一。促使著辛喬說出那兩個字:“可以。”
周琨鈺點點頭。
辛木埋著頭吸吸鼻子:“琨鈺姐姐,今天太晚了,不打擾你了。”
又小小聲說:“謝謝。”
語調像夏末的螢火蟲,就那麼一閃,消弭在冬日的空氣中。周琨鈺沒說什麼,好似裝作沒聽到,但搭在辛木肩頭的手指略略收攏了下,好似又在告訴辛木說她聽到了。
假裝沒聽到是怕辛木不好意思,又暗示自己聽到了是怕辛木的感謝落空。百轉千回間的那一點點微妙,便叫作“溫柔”。
怎麼可以有人又殘忍,又溫柔。辛喬很確信,自己不是那樣的人。
周琨鈺笑笑同辛木說了“再見”,便轉身。
直到此時,辛喬終於多看了眼周琨鈺的側影。
難得看她穿毛衫,羊絨仍是輕薄,但罩在白襯衫外,好似藏攏了月光,又被路燈光暈打出層毛茸茸的輪廓,顯得她整個人溫馨了不少。
和記憶裡冷情冷性的輕佻模樣,有那麼點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