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看過去,那目光又飄開,埋頭去喝碗裡的粥。
辛木一摔筷子:“這飯是沒法吃了。”
辛喬拖走油條:“那我可吃了。”
辛木拖回來:“算了,我還是勉為其難吧,省得你吃胖了,誰上房幫劉奶奶她們抓貓去。”
這時有人敲門。
辛木咬著油條望一眼:“這麼一大早的,誰啊?”
辛喬放下筷子站起來:“不會又是來找裁縫的吧。”
上次就有大媽看錯了地址,上她們家來找做廣場舞隊服的裁縫。
門開了,不是什麼穿紅著綠的大媽,卻是周承軒,很儒雅的對辛喬笑著點點頭。
辛喬抿了下唇角:“進來吧。”
她帶著老人走進來,周琨鈺的神色倒並不意外:“爺爺,吃早飯了麼?”
這會兒時間尚早,按照習慣推斷,周承軒應該剛遛完鳥,就直接讓司機送自己過來了。
果然周承軒答:“還沒。”
辛喬叫辛木:“跟我進屋吃去。”
小圓桌邊留給周琨鈺和周承軒。
周琨鈺進廚房給周承軒盛了一碗粥,又把一根沒咬過的油條推過去:“嘗嘗。”
周承軒坐著沒動,環視一圈:“你就是為了住這樣的地方,吃這樣的東西?”
周琨鈺語氣坦然:“我覺得挺好的。”
“尤其這油條。”她笑笑:“爺爺您真該嘗嘗,一定是米其林做不出來的味道。”
周承軒並不接受邀請,與她一樣笑得雲淡風輕:“阿鈺,你知道我的根在慈睦,你們這樣鬨,我要收複失地,不是沒可能,隻是要費一番功夫。”
周琨鈺沉默。
周承軒:“我
告訴過你,人生沒那麼多回頭路可走,但這麼多年,我一直覺得你是最像我的孩子,我給你一次回頭的機會。”
“隻要你按照宗族規矩,跪下跟我認聲錯。”周承軒說:“我可以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你回來,繼續當我的好孫女,你大哥那邊,我自然會處理。”
其實事到如今,周琨鈺並不認為,新老兩代獅王惡鬥一番,獲勝的一定會是周承軒。
隻是周承軒來找她站隊的姿態,卻讓她倏然明白初識時,她對辛喬的那些手段從何而來。
她從小就是這麼長大的,周承軒最擅精神控製。
那般運籌帷幄,儒雅笑顏,讓你打從心底裡覺得,怎會有他處理不了的局麵呢?
現在服從於他,還來得及。
“周琨鈺,不要跪。”
辛喬從屋裡走出來,對周承軒道:“抱歉,這房子隔音不好,還有,我的確忍不住刻意去聽,因為我關心她。”
周承軒笑了笑:“怎麼,你要替她跪?也可以。”
他早看出辛喬是個犟骨頭。
果然辛喬搖頭:“我不跪。”
周承軒轉向周琨鈺:“看看你愛上的是一個什麼人,你比得上人家的自尊重要麼?人家自有取舍。”
辛喬:“周琨鈺,我不會替你跪。”
“因為我們在一起,不是為了放棄彼此的自尊,是為了成就彼此的自尊。”
“我不為你跪任何人,我要拉著你往前走。”
“去做你認為對的事,彆回頭。”
周琨鈺挑起唇角:“你慌什麼?我幾時說要跪了?”
周承軒倒是不以為忤,隻問辛喬:“會下象棋麼?”
“會一點。”
她下棋的功夫是辛雷教的,小孩兒難免有坐不住的時候,辛雷就拿下棋練她。
現在想來,下棋倒是很適合排爆手的練習,教人摒除外界一切乾擾,屏氣凝神。
“我看你們樓下有張石桌,劃著棋盤。走吧,帶上你的棋,跟我殺一盤。”
周琨鈺看辛喬一眼。
辛喬微微搖頭,示意沒事,又用嘴形問她:“怎麼,不信我啊?”
周琨鈺笑了笑。
辛喬帶上辛雷留下的象棋,跟周承軒一同下樓。
周琨鈺敲了敲辛木房間的門:“木木,他們下樓去了,你要是吃完了早飯,就出來學習吧。”
辛木把碗碟端出來,自己坐到寫字桌前。
這老房子隔音的確不好,她也隱約聽到了些。但她懂事,什麼都不問。
樓下的石桌邊。
周承軒早已不習慣這樣的象棋了,還是很年輕的時候,在南方跟老家的那些老人,下過這樣的象棋。粗糙的木質,用久了的棋子上會裂出難看的紋路,一點不稱手。
還有那棋盤,不過石桌上刻出的幾條線而已,棋子磕上去,發出並不悅耳的聲音。
唯獨辛喬的落子,讓他覺得有幾分意思
。
現在的年輕人裡,鮮少人有這樣的棋力了。
他來了幾分精神,暫且忘卻這舊街的破敗,投入進去。
幾招下來,辛喬吃掉他一隻象,周承軒咂了一下嘴。
他一邊沉思,一邊緩緩開口:“其實阿鈺還是太天真了。”
辛喬:“怎麼說?”
周承軒:“她看著你,覺得世界上總有好人,對吧?”
“其實,什麼是絕對意義的好,什麼又是絕對意義的壞?”
“我當年為了研究那手術法,的確太激進了些,可沒有我的激進,哪有手術法後來的突破?那被我救活的千千萬萬人,又怎麼算?”
辛喬不與他理論,不陷入他的邏輯圈套裡。
周承軒終於落子,笑了笑:“好,年輕人,居然能沉的住氣,不錯。”
“我單獨找你,是為了給你一個機會。”
“當年害你父親出事的那個年輕人,他複姓尉遲,對吧?”
辛喬心裡一跳。
“說得坦誠些,我自然是查過你的,你是最好的排爆手。那我告訴你一件事,尉遲在國外待不住,其實時不時會悄悄回國,這是他常去的幾個會所,地址我可以給你。”
周承軒遞上一個信封。
“在國外這麼些年,他反倒迷上了舊玩意兒。我聽說,他最近新收了枚清代殘留下來的炸彈。”
辛喬知道尉遲很瘋,不然當年不會飆車到那種程度。
“當年你父親的事,這麼多年,你一直在找目擊證人,可是根本找不到,對吧?我查過了,他收的那枚炸彈,可不是死彈,有爆炸風險的。”
“隻要安排得周密一點,引他去你們中隊轄區的會所,如果執行任務的是你……”
周承軒言儘於此,對辛喬笑笑,一貫的儒雅。
辛喬垂眸,盯著指尖的象棋。
忽然發現,周承軒的確是細查過她的。
周承軒提議殺一盤,哪裡隻為了單獨把她叫下來說話呢。周承軒根本就知道,辛喬的棋技是辛雷教的,而用的這副舊象棋也是辛雷留下的。
辛喬心裡的憤怒藏了這麼多年,也許,就隻需要一些細節輕輕挑撥。
她哪裡不知道找目擊證人是無比困難的一件事呢。
說得過分些,一命償一命,或許這是那富家子理應償還的代價,他還比辛雷多在這世上逍遙了那麼多年。
辛喬不可否認,自己心裡沒有一閃而過這些陰暗的想法。
周承軒:“你知道,隻要阿鈺站回我這一邊,我不是不能接受你們私下裡來往。”
辛喬忽然報出一串數字:“014755。”
周承軒望著她。
“你查我查得這麼細,一定也知道,這是我爸當年的警號,對吧?他去世後,就永久封存起來了。”
“後來,我進了排爆中隊,想繼承我爸的警號。打過很多申請,領導也幫我想過很多辦法,可是不行,
因為有規定,警號重啟隻有一種情況,就是烈士子女也成了一名警察。”
“我爸乾的分明是最危險的排爆專業,我一直擔心他會在工作中出事。但最後,他那麼多次走出了危險的排爆現場,卻在一場意外的車禍中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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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不是烈士,我連他的警號都繼承不了。你說我恨不恨尉遲?我恨得要死。”
“不過老爺子,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吧。”
周承軒微微頷首:“你說。”
“作為警察,我和我爸,都跟不少犯罪分子打過交道。”
“這些人,大致可以分為兩類。”
“一類是壞的,天生就有反人類反社會的人格。另一類是慘的,就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普通人,隻不過被生活逼到一定境地,就想鋌而走險。”
“通常在麵對這一類人的時候,會有一種特彆熟悉的感覺,因為他的神情、說話的語氣,都會讓你想起你的鄰居,或者在路上偶遇的任何一個人,或者說,讓你想起你自己。”
“當我們沒有被生活逼到那境地的時候,誰又可以放大話說,自己一定不會異化成那樣呢?”
周承軒繼續觀察她神色。
人生的積澱、商場的曆練,讓他這一雙眼比周琨鈺還要毒。他看人一向很準,辛喬就像這舊街裡野蠻生長的衰草,看著頹,逢春卻有一種張牙舞爪的旺盛生命力,這樣的人,是真的倔。
“小時候,我不知道我爸是排爆手,以為他是普通民警,有一次他去配合審訊的時候,我去等他,看到了那犯人的樣子,就問我爸,明明看著是跟我們一樣的普通人,為什麼會變成壞人。”
“我爸說,他的確是跟我們一樣的普通人,會害怕,會內疚,會在被抓以後想起自己做的荒唐事痛哭流涕,但法律還是會給他應有的製裁,犯人這個身份將給他打上終身的烙印,就因為他忘了四個字。”
周承軒看著辛喬。
麵前的年輕人紅唇皓齒,看著有一種爽利的漂亮,陽光照在她身上融為一體,好像她就是那陽光的一部分似的。
唇齒間清楚坦蕩的吐出那四個字:“有所不為。”
“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是辛雷給辛喬留下最重要的一條教誨。
每一個普通人都可能異化成犯人,但有些人留在了光明的世界,有些人滑向了罪惡的深淵,就因為做決定的一瞬,他們忘了最樸素的那四個字——“有所不為。”
辛喬對周承軒說:“對我來說,我能做到、但不能做的事有兩件。”
“第一,我的確可以想辦法對尉遲動手腳,從技術層麵上來說我可以做到,但我不能。”
“第二,我的確可以私下裡跟周琨鈺來往,因為我很愛她,但我不能。”
“老爺子,你好像沒見過我穿警服的樣子吧?”年輕人舒朗的眉目自帶一股浩然:“你不知道,每個警察的警號都是六位數,但我是十二位。”
“我是帶著我爸的警號,一起活著的。你覺得,我怎麼可能去背叛那六位數呢?”
“還有老爺子,我真的想問問你,你這一生做到了很多事,可你做到了我爸告訴我的、這最簡單的四個字麼?”
周承軒緩緩吐出一口氣。
他家算是南方望族,幼時按照舊規矩,他也讀過不少古籍。“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記得是出自《孟子》吧,不算多振聾發聵的一句話,道理簡單到甚至有些樸素,他小時候是背過的,後來,又忘了。
這會兒被一個他甚至沒有看在眼裡的年輕人說出來。
在朗朗晨風中。在昭昭暖陽中。在很多的塵埃早已蒙住了初心的生活中。
就算你救過很多很多條人命又如何呢?
在麵對起初的那三條人命時,你忘了最重要的四個字——“有所不為”。
你越過了,你本不應越過的那條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