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袍之上,沈硯一雙黑眸淡漠陰沉,目光似有若無落在宋令枝手中的茯苓八寶糕上。
宋令枝麵露遲疑:“……陛下,要試試嗎?”
不過是隨口一問,糕點墊在手心,宋令枝抬起手,廣袖翩躚,自漆木茶案上拂過。
案上的青花纏枝香爐中燃著熏香,青煙繚繞,氤氳在一人之間。
枕著輕盈白霧,驀地,宋令枝纖細手腕讓人攥住。
沈硯低頭,就著宋令枝的手,慢條斯理吃完那塊茯苓八寶糕。
糕點甜膩,隻剩一點落在宋令枝指尖,隔著一層薄薄絲帕,她隻覺指尖被人輕咬動一口,繼而又鬆開。
稍縱即離,如雁過無痕。
落在指尖的滾燙怎麼也拂不去,宋令枝收回手,飛快垂下眼睛。
“……好、好吃嗎?”
沈硯淡聲:“太甜。”
宋令枝揚唇,彎彎眉眼:“那三公主定然喜歡,她……”
一語未了,宋令枝遽然收住聲,忐忑不安抬起頭。
隔著嫋嫋青煙,沈硯那雙如墨眸子晦暗不明,他低聲一笑,眼中半點笑意也無。
“你待彆人,倒是儘心。”
連這種細枝末節都記得清清楚楚。
宋令枝雙唇囁嚅:“我……”
眼神閃躲,纖長睫毛撲簌眨動,手中的絲帕攥緊。
宋令枝垂首低眉,眼中黯淡無光。
她其實記得最清楚的,是沈硯的喜好忌口。
前世為了討得沈硯的歡心,宋令枝不厭其煩,但凡聽聞沈硯喜歡什麼,她都費儘心思讓人尋了來。
馬車軲轆軲轆穿過長街,最後在一家客棧前停下。
……
餘下幾日,宋令枝都為莫掌櫃的礦石奔波勞碌,她先前想著拿礦石做瓔珞,後來又覺得若是能做成手鐲,想來應該也是好看的。
皓月當空,月影橫窗。
緙絲屏風下懸著一盞鎏金琺琅翡翠燈籠,光影氤氳,淺淺落在宋令枝眉眼。
畫案前鋪著雪浪紙,宋令枝一手握著蟹爪筆,懸腕,伏首在紙上塗抹作畫。
白芷輕手輕腳踱步進來,餘光瞥見敞開的槅扇木窗,白芷雙眉緊攏,憂心忡忡,疾步行至窗前,抬手掩上窗子。
又往長條案上的銀火壺添了塊桂花香餅。
她無奈歎口氣:“姑娘也真是的,明明身子還抱恙,偏偏自己還不看著點,若非奴婢看著,姑娘怕是又得染上風寒了。”
話落,又親自取來一身鶴氅,為宋令枝披上。
那玉寒草宋令枝日日吃著,如今瞧著雖不似之前那般畏寒,可到底身子虧空得厲害,再多的補藥也補不了。
白芷俯身望宋令枝畫案上的雪浪紙,厚厚的一遝,旁邊還有些是廢棄的稿子。
白芷大吃一驚,驚呼:“姑娘,這些都是您畫的?”
她一張張掠過,白芷吃驚,“怎麼這麼多,您昨兒夜裡是不是又沒睡了?”
宋令枝掩唇,輕咳兩三聲,身影單薄孱弱,掩在鬆垮錦衣之下。
她不知道沈硯會在秦安島待多少時日,不知對方幾時啟程回京。
若是自己往後真的會在京城困上大半生,倒不如如今儘力多畫幾張,省得來日想畫也畫不了。
“也沒多少。”
宋令枝清清嗓子,從白芷手中接過熱茶,忽而聽見樓下一陣嬉笑,宋令枝好奇。
“街上在做什麼,怎的如此熱鬨?”
槅扇木窗掩著,隔著紗屜子,隱約可見街上摩肩接踵,細樂聲喧。
白芷側耳細聽:“奴婢聽著,像是從海神廟那傳來的。”
宋令枝詫異道:“……海神廟?”
白芷點頭,又慫恿著宋令枝出門:“姑娘這幾日都悶在客棧埋頭苦畫,便是不愛惜身子,也不能這般作弄,倒不如出門瞧瞧。”
知道宋令枝心軟,白芷輕聲笑,“就當是陪陪奴婢,也讓奴婢長長見識。”
宋令枝拗不過白芷,隻能點頭應允。
馬車停在後院,車旁站著的,卻是嶽栩,他拱手:“宋姑娘。”
宋令枝腳步稍頓,而後遲疑點點頭:“麻煩嶽統領了。”
白芷扶著宋令枝
上了馬車,飛快鬆開車簾,牢牢擋住車外嶽栩的身影。
白芷撇撇嘴:“不過是去趟海神廟,怎麼還得看見他。”
宋令枝搖搖頭,無奈彎唇:“隻當他是尋常車夫便是。”
她笑笑,溫聲寬慰白芷,“不是說出來散心?若是壞了興致,倒還不如待在客棧。”
不是嶽栩,也有其他的暗衛,宋令枝早習以為常,見怪不怪。
白芷隻當宋令枝反悔,忙道:“這可不行,姑娘答應奴婢的,可不能出爾反爾。”
馬車穿過長街,融入濃濃夜色。
宋令枝挽起車簾一角,果真見車外人山人海,熱鬨非凡。
海神廟建在半山腰,臨風而立。
知曉自己討人嫌,嶽栩並未往人跟前湊,隻不遠不近跟著宋令枝和白芷。
夜色朦朧,樹影搖曳。
海神廟香客眾多,宋令枝在人群中被簇擁著往前走,忽的聽見耳邊傳來一聲“一王子”。
她混身一顫,瞳孔驟緊,下意識循著聲音望去,眼睛瞪圓,入目所及,卻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許是說書先生出身,老人兩鬢斑白,他佝僂著背,一身玄色長袍,手上還拿著一塊短木板。
“話說當年,弗洛安的一王子就是從這一處被歹人丟入海中,海波洶湧,波瀾起伏。幸而海神娘娘庇佑,一王子才平安歸來。”
香客聽得津津樂道,還有人好奇,大著膽子往那懸崖上張望,當即惹得老人心急。
他忙忙伸手攔住人:“使不得使不得,這地長著苔蘚,滑著呢。倘若一不小心踩上去,這可不是鬨著頑的。”
話音甫落,老人自己就先摔了一跤,眾香客忙忙上前扶人。
懸崖口上寒風陣陣,白芷縮縮脖頸,又將手中的暖手爐塞到宋令枝手上:“姑娘,這處冷,我們還是彆在這站著了。”
懸崖料峭,青鬆撫石。
海浪聲在耳邊翻滾,不絕於耳。夜風呼嘯,侵肌入骨。
白芷搓搓手,總覺得懸崖那地瘮得慌,“姑娘,我們回廟裡去罷,這也沒什麼好瞧的。”
且當初魏子淵就是在這被丟下海,險些命喪黃泉,白芷總覺得此地不詳,“奴婢總覺得心底涼嗖嗖的。”
宋令枝眉眼彎彎:“這麼多人都在,哪裡來的瘮人。”
白芷抿唇,硬著頭皮往後瞧:“奴婢也不是膽子小,隻是想著姑娘怕水又怕冷,萬一不小心……”
話音未落,白芷猛地抬手,在自己唇上打了兩三下,“呸呸呸,瞧奴婢這嘴,該打該打。”
宋令枝笑睨她一眼,不再同白芷玩笑取樂,隻道:“走罷,去廟裡瞧瞧。”
海神廟香火鼎盛,前來祈福的香客絡繹不絕。
宋令枝撚著香煙,跪在蒲團上拜了三拜。
轉首側目,入目烏泱泱的香客,無一張麵孔是白芷的。
人流衝散了她一人。
宋令枝一驚,忙不跌提裙往外
走。
人群洶湧,她連海神廟都不曾走出去,已讓人推搡了好幾下。
身旁婦人牽著一個小孩,怒氣衝衝:“彆擠了彆擠了。”
餘光瞥見小孩赤著一隻腳,怒氣更甚,一巴掌往孩子後腦勺招呼,“鞋呢?怎麼又不見了?”
話落,又氣勢洶洶,伸手推開眼前擋著的香客,試圖在地上尋找掉落的老虎鞋。
婦人力氣極大,連著推搡了好幾人,眼看走在自己麵前那人就要往自己倒來,宋令枝登時往後退開半步。
身後都是人,哪裡來的地方給宋令枝退讓。
陡地,身前忽然橫下一隻手臂,沈硯麵無表情抬手,將宋令枝拉入懷中。
他一手攬著宋令枝肩膀,擁著人往外走去。
出了海神廟,視野逐漸開闊,清新的氣流湧入鼻尖。
宋令枝驚魂未定,驀地想起白芷還在廟中,她慌張道:“白、白芷還沒出來。”
沈硯聲音淡淡:“她同嶽栩在一處。”
宋令枝一顆心稍稍放下。
四麵是趕往海神廟的香客,獨他們一人是沿著山路下山。
山風陰冷徹骨,呼嘯掠過耳畔。
先前上香的時候,抱在懷裡的暖手爐交給了白芷,如今宋令枝隻覺得指尖沁涼。
她伸手,攏緊披在肩上的鶴氅。
耳邊忽然落下一句:“……冷?”
宋令枝側目,不偏不倚撞上沈硯那雙深邃眼睛。她張了張唇,還沒來得及開口,倏地又聽沈硯道,“給我。”
橫在自己眼前的手勻稱修長,宋令枝眼皮輕動。
在秦安島這些時日,沈硯好似同以前不太一樣。若是往日,他定不會來海神廟,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沈硯還在望著自己,清寒透幕,夜色在他身後散漫而開,層層濃霧湧現。
宋令枝指尖一顫,小心翼翼抬起手,輕放在沈硯手心。
不同於自己手指的冰冷,沈硯掌心寬厚溫熱。
他不動聲色,目光落在宋令枝抵在鶴氅上的手。
宋令枝遲疑一瞬,緩慢鬆開鶴氅,遞了過去。
兩隻手交由在沈硯手心,難得的安寧平靜。
倏地,隻聽一聲巨響,禮炮衝上天,火樹銀花,半邊天幕被照亮。
香屑滿地,金光映照下,宋令枝一張小臉笑靨如花,她眼睛彎如弓月。
禮炮又一次衝上天,震耳欲聾。
宋令枝側目凝眸,她聲音輕輕。
“陛下,我剛剛向海神娘娘祈願,求我家人平安。”
稍頓,她輕聲道,“我隨你回宮,你彆為難……他們,好嗎?”
她口中的他們,不止家人,還有……賀鳴和魏子淵。
夜色彌漫在一人中間,山風凜冽。
沈硯一瞬不瞬盯著宋令枝。
良久,宋令枝終聽得沈硯低聲的一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