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秋雨蕭瑟淒涼,海島籠罩在烏雲之下,灰蒙晦澀。
雨打芭蕉,豆大的雨珠淅淅瀝瀝,自簷角砸落。
冷意侵肌入骨,森寒冷徹。
蟹爪筆緊緊攥在掌中,心中似翻江倒海,宋令枝強壓住內心劇烈的不安。
回首望去,目光不偏不倚和沈硯撞上。
沈硯一隻手籠在自己肩上,背著光,那雙黑眸沉沉,半點波瀾也無。
清冷嗓音落在自己頸邊,驚起的顫栗數不勝數。沈硯氣息溫熱,他俯身垂首,漫不經心握住宋令枝的右手。
指尖沁涼,似乎還有殘留的水汽。
他握著宋令枝的手,隨意在紙上塗抹。
宋令枝花了好幾日的心思前功儘棄,紙上的迦南手串被人隨意抹黑。
再然後,宋令枝望見紙上浮現一字——魏。
魏子淵的“魏”。
長指顫栗,凝滯的氣息尋不到半點緩和。
黑影覆在宋令枝身後,周身寒氣漸長,絲絲縷縷的恐懼裹挾著她,宋令枝不得動彈半分。
身子僵硬,連呼吸都放緩了。
暖閣昏暗,杳無聲息,隻餘窗外樹影搖曳。
四目相對,宋令枝眼中的恐慌不安藏無可藏。
沈硯修長手指輕抬宋令枝下頜,輕薄眼皮低垂。
宋令枝眼珠子瞪圓,紅唇囁嚅:“不,他沒有……”
驚慌失措,若非沈硯還握著自己的右手,蟹爪筆早就讓宋令枝丟開。
不可能的,她親眼瞧見魏子淵出了客棧。
秦安島錯綜複雜,沈硯不可能這般快就找到人。
宋令枝努力說服著自己。
倉皇之際,忽聽門口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腰間長劍隨著步伐走動發出聲響,槅著一扇槅扇木門,嶽栩低沉沙啞的嗓音在門外響起。
他周身落滿雨水,水珠順著袍角往下滴落,長長細細的一道水漬在木地板上流淌。
“主子,人抓到了。”
——轟隆一聲巨響,遙遙天幕滾下一道驚雷,大雨傾盆,滂沱暴雨澆落在客棧。
暖閣光線暗淡,微弱的燭光將滅,隻撐起一隅的明亮。
搖曳光影隨風而擺,顫巍巍映在緙絲屏風上,似此刻宋令枝顫動不已的身子。
纖長睫毛撲簌如羽翼,顫顫發抖。
睜大的瞳孔蘊滿焦灼恐慌,宋令枝眼睜睜看著沈硯鬆開手,鬆垮的錦袍從案前拂過,迤邐燭光晃動。
“不要……”
腦中空白一瞬,宋令枝眼疾手快,伸手攥住那一方金絲滾邊的袍角。
她眼中熱淚盈眶,淚眼婆娑,宋令枝嗓音喑啞,“他不過是尋我說幾句話,說完他便離開了,陛下……”
起身得急,宋令枝不小心絆住自己,跌坐在地,她揚起臉,半張臉隱在案後,忽明忽暗。
如攥住黑夜前的一道
光,宋令枝拚命握住那一方袍角,她語速飛快。
“陛下,你答應過我,你說不會為難他們的,陛下你說過的……”
嗓音顫栗,在秋風中斷斷續續。
宋令枝小聲嗚咽,哭聲伴著雨聲,落在沈硯耳邊。
他俯身垂首,黑沉眼眸低低落在宋令枝臉上,指腹輕動。
“枝枝,他想帶你走。”
沈硯聲音極輕極輕,如鴻雁拂水。
宋令枝抬起臉,淚珠落滿沈硯掌心,隔著朦朧水霧,沈硯一雙眼眸晦暗不明。
“他死不足惜。”
宋令枝雙目圓睜,瘋了似的搖頭:“可我還在這,我沒走,陛下,我沒跟著他走。”
沈硯低聲一笑,指腹輕撫過宋令枝眼角的淚珠。
他在替她拭淚。
“枝枝,你該慶幸自己沒走,不然……”
修長手指順著鬢角往下滑落,沈硯輕而易舉捏住宋令枝的下頜。
宋令枝眼眸震驚慌亂,她聲音哽咽:“可他、他是弗洛安的二王子……”
沈硯不以為然,眼中燃起幾分不屑譏誚:“那又如何?”
他勾唇輕哂,“枝枝,他不該起這個心思的。”
沈硯厭惡宋令枝的目光落在他人臉上,更厭惡宵小之輩不知量力,妄圖沾染宋令枝。
宋令枝低聲啜泣,杏眸哭得紅腫,她指尖緩緩從沈硯的袍角鬆開,隻低聲重複道。
“可你之前答應過我的,你食言了……”
沈硯眼中淡漠:“是他僭越了。”
圓潤淚珠滾落,宋令枝眼前是團團白霧,她絕望閉上眼睛,任由淚水劃過臉頰。
宋令枝聲音輕顫:“你會……殺了他嗎?”
捏著宋令枝下頜的手鬆開力道,沈硯垂眼望著掌心上泣不成聲的宋令枝,眸色暗下一瞬。
他沉聲:“不會。”
宋令枝遽然抬起頭,似乎是難以相信沈硯會網開一麵。
沈硯不動聲色,挑唇輕笑,一字一頓:“殺了他,未免也太便宜了。”
宋令枝眼中驚詫。
沈硯起身彎唇,他輕描淡寫丟下一句:“打斷他一條腿,枝枝覺得如何?”
……
……
陰雨纏綿海島,暖閣杳然無聲。
槅扇木窗緊緊闔著,層層青紗帳幔後,貴妃榻上擁著一人的身影。
白芷輕手輕腳,端著漆木茶盤朝貴妃榻走去。
帳幔挽起,榻上的宋令枝雙眸緊閉,眼角淚珠未乾。
三千青絲枕在臂彎,宋令枝睡夢中也不得安穩。一雙煙霧般的柳葉眉緊緊皺在一處。
白芷還不知那日魏子淵來過客棧,隻知曉自家姑娘好似同沈硯吵了一架。
一連數日,宋令枝悶悶不樂,時常倚著貴妃榻發呆,或是望著樓下長街,或是仰頭看簷角烏雀。
她眼神空洞茫然,空無一物。
有時
白芷都覺得,宋令枝並非在看他們,隻是隨意尋個視線的落腳處罷了。
她沒再繼續畫畫,白芷特地買來的茯苓八寶糕,宋令枝也不曾再嘗過一口。
榻上的宋令枝仍在睡夢中,白芷眼角泛紅,無聲落淚。看著宋令枝,總覺得像是見到了後院日漸枯萎的芭蕉,行將朽木。
枝葉由綠變黃,奄奄一息,衰敗掉光。
白芷悄聲落淚,偷偷拭去眼角淚花,輕推宋令枝起身:“姑娘,該醒了。”
她強顏歡笑,抿唇笑道,“如今都未時三刻了,姑娘若是再睡,怕是夜裡又該鬨著睡不著了。”
錦衾之下的身影單薄孱弱,宛若不堪一折的楊柳。隔著輕薄錦衾,好像還能碰到宋令枝骨瘦如柴的腕骨。
白芷紅了雙目,唇角卻還是上揚,耐著性子道:“姑娘,該起了。”
帳幔後靜悄悄,宋令枝緘默不語,眼皮也不曾動過半分。
青瓷纏枝蓮紋瓷枕上的一張臉慘白如紙,像是陷入長久的昏睡一般。
白芷慌了神,眼中驚懼萬分,小聲驚呼:“——姑娘、姑娘!”
藥碗輕擱在一旁,白芷曲膝跪在腳凳上,連連推著宋令枝的手臂。
顫巍巍抬起手,伸至鼻尖一探,溫熱的氣息傳來,白芷雙足一軟,跌坐在地上。
還好,還好。
還活著。
帳幔低垂,層層青紗疊著燭光,榻上的宋令枝終於從噩夢掙脫,入眼瞧見跌坐在地上的白芷,宋令枝猛地一驚。
“……可是、可是發生何事了?”
起身得急,一陣天旋地轉,眼前眩暈發黑,宋令枝一手扶著榻,一手揉著眉心。
噩夢的種種再一次浮現眼前,夢裡有魏子淵的淒厲哀嚎,有他血淋淋的雙腳。
還有……沈硯那雙冷漠森寒的眼睛。
頭暈眼花。
眼前青霧彌漫,長長指甲牢牢掐著手心,宋令枝貝齒緊咬住下唇。
唇角咬破,濃重的血腥味在唇齒間蔓延,理智喚回些許。
白芷半跪在一邊,驚慌失措,扶著宋令枝:“姑娘,奴婢去找郎中來,去找郎中來……”
“不必。”氣息孱弱,宋令枝一雙眼睛紅腫,臉上未施粉黛,肌膚如雪瑩白。
“魏子淵,可是魏子淵出事了?”
嗓音嘶啞得厲害,隻簡單的幾個字,宋令枝又忍不住連聲咳嗽。
白芷一頭霧水,不明所以:“都什麼時候姑娘還管他人作甚?魏……二王子如今定好好在弗洛安,姑娘操心他做什麼?”
宋令枝轉眸側目:“……他在弗洛安?”
白芷輕撫宋令枝後背順氣,好奇:“自然是在弗洛安了,不然還能去何處?”
顯然,白芷對魏子淵的下落一無所知,隻當他一直在弗洛安王宮。
白芷取來青緞引枕,輕靠在宋令枝身後,竭力揀些好話哄宋令枝高興。
“姑娘放寬心,多想想好的事
,身子自然就好了。”
紫檀案上的藥碗剛從茶房端來,如今還熱騰騰冒著汩汩白霧。
白芷端來,拿著湯勺輕輕吹一口氣:“這藥是奴婢親自盯著他們煎的,姑娘試試。”
藥汁苦澀難咽,混著方才唇齒間的血腥,倏然一陣惡心湧出。
宋令枝捂著心口,一手拂開白芷,朝外連聲咳嗽。許是手上力道無輕無重,竟將白芷手中的藥碗推倒在地。
清脆一聲響,碎片落滿一地,黑黢黢的藥汁灑落,苦澀的氣味無孔不入。
白芷連連後退,又怕碎片紮傷宋令枝,忙著上前:“姑娘,您先彆下地,奴婢找人來灑掃乾淨。”
言畢,又提裙,匆忙往外跑去。
暖閣無聲,隻餘窗外秋雨瀟瀟。
藥碗斷開,尖銳的瓷片泡在苦澀藥汁中,瓷片尖銳,些許碎瓷落在狼皮褥子上。
宋令枝垂首斂眸,忽的伸出手。指尖碰上冰冷瓷片的刹那,混身顫栗乍起。
她猛地收回手,心中驚恐不安。
白芷的聲音在樓下響起,約莫是想找人上樓幫襯。
宋令枝又低身,這次沒有任何猶豫,手心握住碎片的那一刻。
倏地,眼前落下一片黑影。
她陡然一驚,還未握緊的瓷片又一次無聲掉落。
抬頭望去,入目所及,是一雙幽深晦暗的眸子。
沈硯凝眉沉聲:“你在做什麼?”
宋令枝彆過眼睛,她已許久不曾和沈硯說話,今日也不想。
無聲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
須臾,宋令枝聽見地上傳來清脆一聲響,餘光瞥見沈硯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瓷片。
宋令枝雙眉緊皺,撇過頭,背對著身躺下。
後腦勺尚未沾到枕上,忽的,眼角又瞥見沈硯站起,越過滿地藥汁,沈硯朝宋令枝緩步走去。
瓷片冰涼,並未直接遞到宋令枝手上。
沈硯右手握著瓷片,左手攥住宋令枝手腕,強迫她手指搭在右手上。
“枝枝不是恨朕嗎?”
“握緊點,興許就能……”
他俯身,湊至宋令枝耳邊輕語,“殺了朕。”
血珠子汩汩從沈硯掌心落下,殷紅的血跡斑駁,明明是沈硯強迫自己握緊,宋令枝卻還是忍不住後怕。
一雙柔荑被沈硯握在雙手之間,他左手輕一用力,瞬間,越來越多的鮮血從沈硯掌心滑落,流淌滿地。
宋令枝睜大眼睛,強掰開沈硯握著自己的手指:“——鬆開!”
撕心裂肺,宋令枝啞聲嘶吼,“你瘋了!”
攤開的掌心,血跡斑斑,碎片早就紮在沈硯手心,他臉上卻仍是淡漠,泰然自若。
“……終於肯和朕說話了。”
兜兜轉轉一圈,隻為這麼一件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