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陳衛數著手上的錢, “叫得這麼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你這樣的, 還擔心自己會被人上!”
申琇雲驚慌理著衣服坐起來, 臉上因為剛才掙紮的太壓力,被水泥磨破了皮, 滲著血絲, 拚命咽著口水, 被嚇得還沒回魂。
“三百塊不到。”陳衛手裡抓著一把錢,連一分的都被搜了出來, “尾款總共六百塊,我是誠信人, 不多拿, 也不絕不可能少要, 還欠我三百,明天不送過來,我就去你單位要。”
“你.......”
申琇雲蓬頭垢麵,咬牙切齒看著他,卻說不出任何字,原以為今天來是拿捏準了他,沒想到他寧可跟她撕破臉,放棄黑市,也不肯吃下這個悶虧,居然還敢對她動手動腳, 更重要的是,她還被他反拿捏住了。
他要真去了工商所,找她要錢, 她一切都完了。
這可不是簡簡單單裝不認識,反說他潑臟水就可以的,兩人交易這麼多年,雖然她一再謹慎小心,沒留下什麼痕跡,但對方手裡總會抓住一些她的辮子。
就像她的手裡同樣捏著他的尾巴一樣。
“你以為,我會讓你有好果子吃?”
“有沒有好果子,你都得把剩下的三百塊錢還了再說,不然.......”陳衛坐在床上,抽了一根煙,點燃狂吸幾口,“琳琳倒是挺對我胃口的。”
“你敢!”申琇雲霍地站起身,“你敢對琳琳起心思,我絕對送你去吃槍子!”
陳衛眼神陰惻,“是你要鬨到這一步。”
申琇雲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看著桌子上的錢,腦子一陣暈厥,喉嚨裡泛起了腥意。
該死的小偷!
她已經付了一千塊,全打水漂了,現在又損失了三百塊,還另外欠著三百!
關鍵錢沒了,東西還沒拿到,更重要的是,她現在急需這些東西,她主任的位置,女兒的工作,女婿的升職,全都火燒眉毛等著,卻弄都弄不到!
就算能弄到,還要再拿這麼多錢出來,不,起碼要拿雙倍的錢出來。
因為陳衛給她弄到的票錢,是低於黑市價格一半的,現在要是自己找人去弄,不可能是這個價格。
短時間內,也找不到可以信任的人。
申琇雲走下閣樓的時候,心裡被怒氣與懊悔裝滿,要不是那該死的小偷,她怎麼會和陳衛撕破臉,要不是那該死的小偷,女婿今天上門,說不定就是來聊結婚的事!
雖然她當著女兒的麵,說鄒凱不好。
但是,誰不想和鄒家攀上關係,更彆說當親家了。
現在所有希望全都大打折扣了!
“該死的小偷!該死的小偷!該死的小偷!”
“小舅媽,你好棒呀!”
“小舅媽,你真厲害!”
大丫二丫崇拜看著正在忙碌的小舅媽,一早上起來,幾下就把大舅舅留下的床,櫃子,書桌全給拆成木板了。
水琅放下手裡的鋸子,拿著鉛筆在處理好的木頭上做記號,“差一張床的木料,要去買木材,還有大姐,弄堂裡應該有木匠吧?我想借用工具。”
周卉驚訝問:“你還會木工?”
“會一點。”水琅以前習慣性在開工以前用木板做一套模型出來,榫卯工藝與現代快節奏機器釘子工藝,都有嘗試過,不過這年代釘子值錢,一般人都用不起。
“有,有在家具廠做木工的,也有在木材廠工作的,但不熟悉。”周卉搜尋著記憶,“哎對了,可以找老油條,他每天走街竄巷,雖然沒有正經工作,但是屋裡廂的這些物事,他都有花頭,而且他爺原來就是木工,他也學過。”
“老油條?這是個人名?”
水琅拿著紙筆走到旁邊坐下,“那這老油條住在梧桐裡?”
“就在隔壁7號樓亭子間,他和他娘住在裡麵。”周卉指著隔壁二樓,“你是不是還沒去看過亭子間,就是樓梯直上去第一個房間,站在下麵,就能看到小敏的房間。”
“知道,那我過去問問。”
“小卉~”
水琅剛想走,客廳裡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頓時一怔,一時沒反應過來怎麼會有陌生人從客廳裡走出來,“誰?”
“好像是,三樓盧奶奶。”周卉朝著客廳應了一聲,“盧奶奶,我在天井。”
“我看見了,哦呦,小卉,不曉得有多少年沒看見過你了。”
客廳走出來一個舉止蠻優雅的老太太,衣著整潔乾淨,短發剪得利索,即使從走路姿態看上去年紀不小了,但是一點兒也不見老態,從頭發絲到腳,都充滿了滬城腔調,手裡端著一個搪瓷盤,走出客廳,來到天井了,發現是裡麵裝著餛飩。
周卉善意一笑,“盧奶奶,你還是那麼漂亮。”
“快要六十歲了,哪還能稱得上漂亮。”盧奶奶端著餛飩,看著周卉的雙腿滿是心疼,“造孽啊,想想你小時候,一直跳芭蕾舞呢,穿著小裙子,白襪子,芭蕾舞鞋,就像隻白天鵝一樣,現在弄成這個樣子,可惜哦。”
真會聊天。
水琅差點就翻了白眼。
“這是小赫老婆吧?”盧奶奶上上下下仔仔細細打量著水琅,“聽說小姑娘對我們小卉老好了,心地特彆善良,儂好儂好。”
“儂好。”
水琅學她的腔調,客氣一笑。
“喏,我今天早晨去糧站排隊買的餛飩皮,買了肉,包的薺菜餛飩。”盧奶奶將手裡的餛飩挨個遞給她們看,重點給了三個丫頭看,“想吃伐?賣相老好了伐?去拿筷子來吃,可憐你們在鄉下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
水琅:“........”
周卉看著弟新婦的表情,低頭一笑,“盧奶奶,你這是做啥,餛飩皮難買,好不容易攢到票換到了,你留著跟盧爺爺一起吃呀,不要送給我們。”
“是呀,特彆難買,我上次吃餛飩還是過年的時候,這都好幾個月過去了,總算又能嘗到味道。”盧奶奶坐在凳子上,“小姑娘,你也吃吧,聽說你是從北大荒來,北大荒那個地方比鄉下還要苦,是不是從來都沒吃過白麵,肉就更沒吃過了吧,趕緊嘗嘗。”
水琅終於將白眼翻了出來。
雖然盧奶奶說得都對。
水琅去了十年,確實沒吃過白麵,沒吃過肉。
“來呀,快吃呀。”
盧奶奶還在說,“我盛了五隻,你們分著吃,剛剛好。”
真是一個也不多,一個也不少,水琅心底是感謝的,但離誠心誠意,總是差了那麼一點。
她也很想吃,但是暫時沒有吃。
果然,在三個丫頭剛咬了一口餛飩後,盧奶奶就開口了:“真沒想到,你們會分了家,小赫早出晚歸,總是碰不上,我想了,就直接同你們商量了。”
周卉跟水琅一樣,一直沒有動筷子,“盧奶奶,有啥事體,你講。”
“巧芝昨天晚上跟我講,以後三樓曬台,他們家要用一半。”盧奶奶指著曬台道:“當初商量好了,底樓後廚房你們用,三樓曬台我們用,我們廚房都搭了好多年了,現在複興夫妻倆突然講要分一半,你說,哪能辦。”
周卉愣住,沒想到盧奶奶下來是說這樣的事,她看了一眼的水琅,發現她的表情似乎意料之中,頓了頓,回道:“盧奶奶,這個事體,跟我們沒有關係的呀,你們兩家商量好了呀。”
“啥?”盧奶奶驚訝看著周卉,“小卉,你哪能這麼講話,複興總歸是你兄弟的呀,哪能跟你沒有關係,你講這個樣子的話不對,父母不在了,兄弟姐妹之間,就是最親的親人,不能斷掉的呀。”
“我不是這個意思。”周卉著急道:“我是講,二樓三樓的事你們自己商量。”
“你們兄弟姐妹是不好疏遠的,雖然分了家,還是要常來常往。”盧奶奶一臉善意勸道:“複興夫妻倆要曬衣裳,你們就讓她到天井裡頭來曬,這樣後廚房也還是你們家的,我不沾邊,兩家還是清清爽爽,這個樣子最好,你講呢?”
水琅好奇問:“你不沾邊,平時是怎麼上去的?”
盧奶奶麵色一頓,“哎呦,我們隻是從後門過一下的呀,又不占用後廚房的地方。”
水琅點了點頭, “那這個樣子的話,我們就把後廚房過道擺上東西,以後讓大哥大嫂從前門走,一樣是常來常往。”
盧奶奶張著嘴,說不出話了,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叫道:“你這小姑娘哪能這個樣子,後廚房雖然是你們在用,但那是公共空間呀,本來有我們一份,你哪能好全占上,不給我們家的人走。”
“我還以為盧奶奶不知道什麼地方是公共空間,什麼地方是私人空間呢。”水琅笑著道:“既然知道,還想把彆人家的私人空間變成公共空間,隻考慮自己家方便?”
盧奶奶不吭聲了,臉色也慢慢不好看了,端起還剩一顆餛飩的盤子,“我是看著你們周家三個孩子長大的,我都是一片好心。”
水琅再次好奇問:“盧奶奶,你一直住在樓上嗎?”
“是呀。”盧奶奶的神情驕傲,“弄堂剛建好我們就在這住了,住了有三十年了,一天都沒有離開過。”
水琅“哦”了一聲,“那怎麼前幾天大姐剛回來的時候,沒見你一片好心站出來跟大哥說,兄弟姐妹要互幫互助呢?”
盧奶奶這下被堵得麵孔通紅,驕傲全無。
一個字都不說了,端著還有兩隻餛飩的盤子,扭頭就往客廳走。
走到房間門口頓了頓,看了一眼,又繼續上樓了。
“弄堂裡,有人情味,但也麻煩得很。”周卉笑著道:“都想著多占點便宜,大家一般都是看破不說破,畢竟還要相處。”
“媽媽,我們是不是不該吃餛飩?”
三個丫頭頭一回吃餛飩,咽到肚子裡了,都不記得是什麼味道。
“是盧太婆非要我吃的。”三丫伸著小手指指著人消失的客廳,一臉委屈。
“不關你們的事。”
水琅安慰一句,看了看日頭,“要到中午了,真耽誤事,工作都沒做好。”
“已經做了很多事情了。”周卉指著院子裡的木材,“這些東西木工都得做一天,你沒到半天,就全做完了,正好,中午老油條有可能在家,早了晚了他都不一定在。”
“先做飯吃,吃完再說。”
水琅正是對做飯開始上癮的時候,但今天心思都在工作上,沒有再花時間去做菜,燒水放了掛麵,撒了一把雞毛菜,鋪一圈蛋液,燒開出鍋分飯。
今天天氣正好有點涼,四人坐在天井裡,一人一碗青菜雞蛋麵,有湯有水有白麵有雞蛋,吃得冒汗,渾身舒舒服服。
老油條長著一頭胡蘿卜色的頭發,身材乾瘦,皮膚也像胡蘿卜色,看起來真像是根油條,又因為年紀大約在四十歲左右,不算小了,整個形象與老油條的貼合度堪稱百分之百。
“買木材?想要多少斤?”
“一張一米二的床,五十到八十斤。”水琅打開筆記本,將房間設計圖遞給他,“聽說你也學過木工,除去天井裡這些木材,再買五十斤夠吧?”
老油條湊過來看了一眼,下一秒就光速將筆記本捧了過去,看一眼水琅,再看一眼筆記本,來回數次,越看眼睛瞪得越大,“這是,你畫的?”
“就是我小舅媽畫的。”二丫搶先回答,昂起小下巴,“厲害吧?”
又嚇到一個!
“真的假的!”老油條不敢置信看著水琅,“你這比前麵的石副廠長畫的功底都強!而且是強多了!”
沒等水琅說話,就繼續滔滔不絕:“還有這設計,看都沒看過,聞所未聞啊!設計不簡單,但又好像很容易做出來,你是打哪裡冒出來的人才,居然還沒有工作?!”
水琅拿回筆記本,第一次沒拿回來,加了力氣,才硬抽回來,“五十斤木材夠嗎?”
“大差不差。”老油條臉上震驚沒消退一點,神情中還有一點兒亢奮,“這樣,我們先不去國營木材行,我們去找前麵的石副廠長,看他能不說能弄到不要票的木料,這樣不但省些錢,還能省了票。”
“找石副廠長?”
周卉突然意外看了一眼老油條,“你現在跟石副廠長關係好了?”
沒記錯的話,這兩人可是多年死對頭。
“我們關係一直很好。”老油條催促著水琅,“走呀,現在就走,不然馬上午休時間過了,他要去上班了。”
水琅看了看大姐,周卉點了點頭,“石副廠長就住在16號樓。”
前幾天二丫跟著小舅媽出門,羨慕壞了其他兩個丫頭,今天就在弄堂裡,出去一會兒沒事,三個丫頭都跟在小舅媽後麵,跑出來玩了。
“石副廠長在家伐?”
“哪位呀?”
前門天井門打開,一個穿著藍白校服,五官長得很俊氣的男孩出現在門後,單肩背著書包,看樣子打算去學校,見了人,回頭應了一聲:“老油條。”
“小赤佬,老油條也是你叫的!”老油條招呼著水琅進門,“車子還停在天井裡,石副廠長還沒去上班。”
“你怎麼來了。”
石副廠長見了老油條,臉上連個客氣笑容都沒有,但也沒有反感,臉色很平淡,看了眼後麵的水琅,“這是?”
“光赫新娶的老婆。”老油條不客氣往凳子上一坐,看到四方桌子上擺著果盤,也不客氣拿了一個青蘋果咬了起來,“你這麼多年在廠裡,家具做來做去就那些老式樣,我今天幫你帶了個師父過來,讓你學習學習,漲漲眼界。”
“你說什麼?”
東邊房間走出來一個女人,烏黑頭發盤在腦後,裡麵穿著白色的確良襯衫,外麵披著一件棕黃色羊絨衫,“你要給石庚找師父?你是真不怕師父從墳墓裡跳出來找你麻煩!
“滿嘴鬼神論,恐怕我爸還沒跳出來,你就先被麻煩找上門了。”老油條轉頭看向水琅,“小水,這位就是石副廠長,把你剛才畫的設計,給他看看,看完了,你看看能不能從廠裡弄幾十斤木料出來。”
“坐呀,快坐。”女人對老油條不耐煩,轉頭麵對水琅時就揚起了和善的笑容,“三個小丫頭好像胖了嘛,也收拾得乾淨了蠻多,小舅媽對你們很好是伐?”
三個丫頭躲在水琅後麵,點了點頭。
“你好。”石副廠長對著水琅道:“祝你新婚快樂,是要用木材做家具?為啥不去買成品?”
居民結婚,可以去街道領取兩床棉花票,一套家具票,一張書桌,一副床架或者一張床,一張飯桌,還有兩把椅子兩個凳子,比單獨買木材要省心得多。
“我想自己親手做。”水琅雖然看出來兩人是什麼關係了,但並沒有去管他們之間的彎彎繞繞,現在確實沒有木材票,如果能在這直接弄到票,那是再好不過了。
“你做?”石副廠長眼神驚訝,“你會做木工?”
水琅笑了笑,“簡單做做。”
“從來沒見過女同誌做木工。”石副廠長老婆也驚訝看著水琅,前兩天弄堂裡發生的事情,他們上班沒見著,但下了班都聽過好幾輪了,知道光赫找的老婆聰明又好看,“是打算做啥?置辦結婚家具嗎?”
“不是,打算做一張高低床。”
“哦,是打算給周卉做是伐?”石副廠長老婆看著三個小丫頭,“是蠻可憐的,你心地蠻好,都是一個弄堂住著,你就不要自己胡搞瞎搞了,老石,你幫忙從廠裡弄一張質量不過關被淘汰下來的高低床,再幫忙修一修,便宜出給他們好了。”
石副廠長想了想,點頭,突然,一陣大笑聲響起。
“汪繡,儂幫幫忙,啥人要你質量不過關被淘汰下來的東西,人小姑娘比你們家石副廠長設計的要好一千倍!”
汪繡出自好心,卻被嘲諷,頓時不高興道:“我明白了,你今天就是來觸我們黴頭的,這麼多年,你混成這個樣子,還不肯服氣,那好的呀,把東西拿出來給我們看看,你都不怕丟人,我們還有啥好怕的。”
汪繡臉上的高姿態跟石副廠長的不以為意,刺痛了老油條的神經,從水琅手裡搶過去筆記本,打開遞到兩人麵前,“看看,好好看看,是不是比你們的老石強上一千倍。”
石副廠長隨意看了一眼,立馬頓住,緊緊盯著筆記本上的設計圖。
汪繡不懂設計的事,但看到丈夫的表情不對,也跟著看了幾眼,發覺本子上線條是蠻直的,再仔細一看,情不自禁叫了出來:
“哎呦!這哪能設計這麼好的啦!”
“是你設計的?”石副廠長表情轉為嚴肅,看著水琅,“小姑娘,你可不能撒謊,這樣的功底,我到現在才能勉強達到,是誰,是不是哪個有名的設計師幫你設計的?”
“功不功底的,不過線條畫的直一點罷了。”水琅不甚在意道:“重要的是設計思想與個人美感產生的概念結果,畫功再好,隻會千篇一律,照葫蘆畫瓢,又有什麼用。”
石副廠長眼神一頓,直麵感受到從眼前的小姑娘身上傳達過來所向披靡的自信,心底的懷疑瞬間被擊碎個徹底。
毋庸置疑,這一定是她畫出來的,並且是人家實力當中的冰山一角。
這讓他們震驚的設計,她根本就沒放在眼裡,就像喝口水一樣那麼簡單。
“怎麼樣?”老油條看到師弟的臉色,心裡一陣暢快,“比你強上一千倍吧?”
石副廠長認真點頭,“不論從功底還是設計理念,都比我當年強。”
老油條“嘁”了一聲,“既然讓你增長了眼界,就從你們廠裡弄點木料出來,便宜賣給小水同誌吧。”
“你真的要自己動手做出這樣子的房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