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赫為難了,“那天黑燈瞎火的,我哪兒留意一個小夥子臉上有沒有什麼坑啊?”
“你不用回憶了,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鼇拜自嘲似的笑笑,重新坐下擦拭自己的刀劍,“我那佩刀八成是回不來了。”
“您認識那位龍三公子?”
“龍三,龍乃真龍天子也,三乃行三,愛新覺羅家行三的人……”
額爾赫登時恍然大悟,嚇得一激靈,“您是說那天那人是皇……”
鼇拜沒有應答,算是默認了。
額爾赫驚出一身冷汗,幸虧當時沒有對其做什麼不尊敬的事情,也沒有透露太多府裡的事情。怪不得第二天,他並不肯與他們同行,而且很快就甩開了他們。
“月兒跟他有過照麵?”
額爾赫老老實實地點頭,“皇上救了二小姐,第二天二小姐去同他道謝,還親自送了蜜餞點心。”
“哼,怪不得那天問我冷不丁提起那把刀。我說有,又丟了,那就是欺君之罪。我將禦賜之物贈人,也是大不敬之罪。橫豎都是想整治我鼇拜。”
康熙啊康熙,人沒長多大,心眼倒比你皇阿瑪多多了。隻可惜,這些對我來說,都無所謂。那把刀除了太宗沒人見過,那些見過的人都快死絕了。我隨便找一把,都可以說是的,你能奈我何?是不是,不是你說了算,是我說了算!
鼇拜轉念又道:“少女懷春,少年思艾,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對於自家老爺同皇上近年不太和睦的事情,額爾赫還是知道的,於是硬著頭皮問道:“那是不是要跟二小姐提醒一聲?讓她莫要接近萬歲爺?”
“不,不需要提醒。她喜歡跟誰玩兒,就讓她跟誰玩兒。我鼇拜的女兒配得起天下最好的男兒。”況且他也不認為康熙就最好,隻不過身份尊貴些。“提防和兜底,是我這個做阿瑪該做的事情。我的挽月,我的樂薇、達福,隻需要無憂無慮就好。”
聽聞此話,額爾赫的心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那張月光下蒼白倔強的臉龐,頓覺悲涼。
鼇拜向額爾赫瞥了一眼,冷不丁地叮囑了一句:“讓大小姐多散散心,少想些有的沒的。”
很少聽到中堂主動提起大小姐,額爾赫不免驚詫:“是。”
“你去吧。”
額爾赫退出了書房,皎潔的月光撒在地磚上,鼇拜展開了一幅畫,畫上是大漠連天的黃草地,一名男子牽著棗紅鬃毛的馬,馬背上坐著一位美麗的姑娘。長滿了老繭的手指輕輕摩挲著畫像,“念秋,你生在南地,從未見過北方,從我的描述中畫出了北地的風光。如今你不在了,我也老了,所幸咱們的女兒還在,有機會我一定帶她替你看看這大好河山。你放心,我會拚我的老命保護好她。”
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失眠。
南星替挽月早早鋪好了床,這薄被的柔軟,簡直如掉進了棉花堆裡,觸摸之下卻又如冰絲一般涼涼的,夏天蓋一點不熱。涼席也是綢緞包著的軟席,上麵是百蝶戲花叢的圖案。
挽月坐在梳妝台前,任由阿林嬤嬤給她拆掉頭發上的珠花簪釵,阿林邊拆便跟忍冬指點:“從明兒個起,二小姐就不能再梳漢女的發式了,得梳旗頭。按理說應當給二小姐院子裡撥一個會梳旗人發式的丫頭來,但二小姐說你梳頭好看,從小到大都習慣了,我也就不再另外挑人,你學著點兒吧。”
忍冬連連點頭,仔仔細細地聽著阿林嬤嬤叮囑。
挽月對麵的床上,樂薇穿了一件桃紅色的寢衣,正盤腿坐著。吃完飯開始,這個小姑娘便纏著挽月不放,非要今天晚上同她一起睡。挽月哭笑不得,她下午怎麼說來著?這個家裡都是社牛,除了她自己。不過她倒不討厭樂薇,雖有些黏人,卻目光真誠,並不熱情得假惺惺。
好在床也是真的大,大得能並排躺下四個人,放下床帳簡直就是一個小房間。
兩個人嬉鬨了一陣,又各自用了一塊牛乳糕,喝了清茶漱口,方雙雙躺下。待丫鬟嬤嬤們都出去了,隻留下碧紗櫥外值夜的南星。樂薇烏溜溜的眼珠狡黠地轉轉,翻過身來,同挽月麵對麵,小聲說道:“對不起啊小姑姑,其實我今晚是故意堅持來跟你睡的。”
這倒是讓挽月屬實沒想到。古人睡覺早,這才酉時不到,放在現代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她是怎麼也睡不著的,索性同樂薇小聲說起了話。
“那是為什麼呀?”
“我額娘白天去我小姨家了,噢,我小姨嫁的是鈕祜祿遏必隆的小兒子,她的公公和我爺爺一樣是輔政大臣。”
挽月似懂非懂點點頭,“親上加親,挺好啊,那和你跟我睡有什麼關係?”
“好什麼呀?已經加了一層親了,她們現在還要再加一層,讓我嫁給我表哥阿裡琨!”樂薇說得義憤填膺,旋即懊惱又無奈地哀嚎了一聲,捂著臉仰麵躺下了,“您不知道,阿裡琨長得肥頭大耳,年紀輕輕那肚子比我阿瑪都大。偏生我那小姨媽還一副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兒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兒郎,配個仙女都綽綽有餘。什麼誰家的女兒又懂管事理家,又會琴棋書畫,她都給拒了,就看上我了,隻因我是她姐姐的孩子。”說到這裡,樂薇氣呼呼地坐了起來,小嘴也噘了起來:
“你說我是不是還得謝謝她!我是沒人要了,還是嫁不出去了?就非得死皮賴臉地嫁給她們家?”
挽月手肘撐著臉,饒有興致地聽著:“哦,怪不得吃完飯你非要挽著我胳膊再三堅持來跟我睡,你額娘還勸你不要過來。原來你是怕今晚被逼婚啊!”
樂薇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她每回從那邊走完親戚回來,都會同我嘮叨上一番,什麼女兒大了,該說親了,賽林多好知根知底。我耳朵都出繭子了,煩死了!”
挽月在心裡感慨:看來不論在哪個時代,催婚都是中華民族父母的傳統做法。“那這個阿裡琨到底人怎麼樣?畢竟人不可貌相啊!”
樂薇糾結著嘖嘖了兩聲,摸了摸自己的後脖頸,想了想,“也不算是個壞人,比起京中很多八旗子弟吃喝賭逛青樓的,不算很紈絝。就是……從很小時候開始,就喜歡跟在我身後麵,妹妹長、妹妹短,一點主見都沒有,還特彆聽他額娘的話!”
挽月心中了然:“那你怎麼不把這些想法同你阿瑪額娘說呢?”
樂薇垂下眸子,“阿瑪不管內宅事,大多聽我額娘的。在我額娘眼中,我又笨又不會應酬交際,相貌也普通,什麼都比不上彆人家的女兒。她喜歡嘴甜機靈會來事兒的。”
挽月想起今晚家宴,溫哲的兒媳——達福的夫人雅琪,那也是個清高嫻靜的姑娘,溫哲似乎也很不是待見。她以前聽過一個有一絲的現象描述,說做婆婆的往往中意和她自己比較像的兒媳,而兒子卻往往找個同自己娘相反性格的老婆。
“那你喜歡什麼樣兒的呀?”
樂薇咬了咬嘴唇,眼神裡隱隱有光亮,“我喜歡高高瘦瘦的,要英俊的!會騎馬,會武功!還要……嗯,話少一些,交往的人也越少越好,這樣我嫁給他就不用去交際應付那些場麵了。”
挽月忽然摁住了她的手腕,故意逗她道:“你是不是已經有意中人了?描述得很詳細啊!”
樂薇連連擺手否認,“沒有沒有!根本沒有的事!”
“沒有就沒有,說那麼快跟燙嘴了似的。”
“小姑姑!”樂薇嗔怪道,羞紅了臉,“不跟你說了,你是個壞姑姑。趕明兒這聯姻落到你頭上的時候,我看你著不著急!”
“我?”挽月指了指自己,“我也要聯姻嗎?”
“嗯!”樂薇似乎更驚訝於挽月的懵懂疑惑,“像我們這種家族出身的女子,都難逃聯姻的。你看啊,我額娘是富察氏,她妹妹嫁了遏必隆之子;你知道我大姑姑,就是今天抱病沒來的你大姐姐,她第一段姻緣是和誰結的嗎?”
挽月搖搖頭,“不知道。”
“是同為輔政大臣,蘇克薩哈大人家的少爺。”
“啊?!”挽月當真被驚到了。“原來蘇克薩哈同我阿瑪是姻親!”親家變得水火不容,後來鼇拜還把蘇克薩哈弄死了,這多大仇多大怨啊?
見挽月聽得上頭了,樂薇傳播消息的興致也上了頭,得意洋洋同她繼續說道:“你知道我祖母是什麼姓氏?她姓赫舍裡,是赫舍裡索尼大人的族親。”
挽月徹底開了眼,原來這皇城裡的幾大家族,當真是繩子接繩子、緊緊捆綁在一起的利益關係。這四個輔政大臣幾乎兩兩之間論起來都有親戚關係,綁在一起如鐵板一塊,康熙的皇位還如何坐得穩?
所以太皇太後打破了這塊鐵板,將最有老資格的首輔索尼單拎出來,讓康熙娶了他的孫女,這樣一來,鐵板就出現了裂痕。而蘇克薩哈與鼇拜姻親不成,反結了仇,似乎原本所屬的部落也有矛盾,所以這倆關係也瓦解了。剩下來的就是遏必隆和鼇拜。
逐個擊破!這招妙啊!而且這幾大家族中,後麵康熙著重提了他舅舅佟國維家,納蘭明珠家,一些科舉上來的臣子,像陳廷敬,李光地,還有被舉薦的姚啟聖,周培公……
挽月忍不住拍了自己一個巴掌,想什麼呢!妙是人家的,自己現在是康熙的對立麵,是鼇拜的女兒,很快就要變成階下囚的女兒了。這可真是史詩級難度的穿越本兒!
樂薇還在說著:“其實我也知道,聯姻有聯姻的好,可以把我們這些家族利益捆綁在一起,世世代代壯大,就如同大樹一般,怎麼也撼動不了。”
挽月心道:那你可想錯了,該撼動的時候樹倒得可快了。你再粗的樹,也敵不過皇帝手中疊加了皇權Buff的開山斧。
兩個人嘀嘀咕咕,就這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說著,最後迷迷糊糊地全都睡去了。
到了日上三竿,阿林嬤嬤才進來喊她們。
樂薇已經起來了,穿好了衣裳,正在用早飯。
挽月忍不住嗔怪:“嬤嬤,這都起晚啦!您怎麼也不讓南星她們叫我?”
阿林樂嗬嗬地給她梳頭,從首飾盒裡挑了一支上好的金累絲鳳凰銜珠簪,“大奶奶說了,您顛簸勞累了一路,又是到陌生地方睡的第一夜,還被樂薇給纏上了,免不了一夜睡不好,就囑咐奴婢們莫要打擾您。您也不用去請安,這是做姑娘呢,等出嫁的,再講那些規矩。”
聽到“出嫁”二字,挽月想起昨夜樂薇同自己說的聯姻,頓時嚇得一動,頭發被拽疼了,“哎呦!”
阿林嬤嬤皺眉,“是奴婢弄疼姑娘了嗎?”
“沒事沒事!”挽月同嬤嬤笑了笑,隻看鏡子中,自己這笑容怎麼有點子苦呢?
“二小姐不好了!”屋裡昨兒新撥來的一個叫琴兒的雜使丫鬟驚慌失措跑了進來。
挽月一動彈,剛剛插好的簪子差點又歪了,阿林嬤嬤很不滿地訓斥道:“沒規矩的丫頭!天塌下來了麼?好好說話!”
琴兒被阿林訓得一哆嗦,但想起要稟告的事更為重要,還是咽了口唾沫硬著頭皮說了:“南星姐姐方才在院子裡不知怎的得罪了大小姐,被大小姐打了一耳光,這會兒要罰她呢!”
樂薇的湯匙險些掉落在桌子上,“八竿子打不著的,怎麼會得罪上她?”
挽月不顧梳了一半的頭,蹭地一下站起,“在哪裡?快帶我去!”
阿林見這架勢似乎要出事,趕忙跟上來勸阻,“二小姐莫要慌,先弄清楚到底是什麼事情再說。”說著趕忙推了推琴兒對她吩咐道:“你快去找大奶奶,請她來做主。”
這是要出事兒啊!樂薇丟下碗筷就追了上去,“小姑姑等等我!你一個人對付不了大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