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江南秘事 她要做的還遠遠不夠……(2 / 2)

挽月沒有回答鼇拜這點,反而提起裙裾直直地跪了下去。

鼇拜大驚失色,“孩子,你這是要做什麼?快起來”

“女兒敢問阿瑪,您是否真的對聖上有不臣之心呢?”

秋風起,院中依牆而種的一排鳳尾竹林發出簌簌聲響。書屋裡一片寂靜,唯有鼇拜手邊放置的一本看了一半的書,在風的吹動下嘩啦啦地翻動起書頁來。

鼇拜不敢直視女兒清澈堅毅的眼神,他生怕自己在官海朝局上浮沉的那些肮臟手段、齷齪心思被女兒知曉了去。

此時無聲勝有聲,挽月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看來不論是史上,還是這個時空裡,鼇拜確實都是一樣的心思。至少對康熙是不服的,是個不遜忤逆的臣子。

她叩首行了一個大禮,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道:“不論阿瑪是否真有這份心思,女兒站在您這邊支持您。”

似有一口洪鐘在鼇拜的心口敲響,震驚二字已補足語形容他此刻的心情。這孩子她說什麼?她說她支持?她懂不懂她到底在胡說些什麼!

鼇拜忍下感動和酸楚,正色嚴肅地擺手道:“這些都是大人的事,你一個姑娘家家的,不要多管。”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阿瑪難道不知?您做的每一個重要決定,都牽連著咱們家上上下下幾十口子的性命,包括額爾赫、紮克丹、阿林嬤嬤還有我的那些婢女們。難道您出事了,我們還想摘出去?”

他如何不知這點?正因為如此,儘管這幾年他看康熙那小子愈發不順眼,不論班布爾善他們如何勸說他反,他也遲遲沒有答應下來的原因。他榮耀著,家裡人也跟著榮耀;同樣,倘若失敗了,整個瓜爾佳一族都會受到牽連。

在挽月看來,君權神授這種鬼話在古代給老百姓洗腦了千年,但她是現代人,知曉君權從來都不應該是世襲的,應該是能者上。問題是鼇拜有沒有這個把握?

鼇拜從太師椅上起身,在房中踱步。

挽月看著他道:“這裡隻有我們父女二人,女兒說句大不敬的話,曆朝曆代的開國皇帝,哪個不是前朝末年人人喊打的反賊?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鼇拜停下踱步,心中之震驚比剛才還要盛,這話說得太大膽了呀!就算是班布爾善他們,明白這個道理也不敢宣之於口。狂妄、驕傲、大膽、勇猛,她真的是他瓜爾佳鼇拜家的人!小小女子能有如此深遠卓爾不群見地,就連他這個當阿瑪的都由衷感到欽佩。

他重又坐下來,從手邊單耳仙鶴迎鬆青花瓷酒壺裡倒了一杯酒,自飲自斟起來,“那按你說,你是支持阿瑪那樣做的?”

挽月道:“若阿瑪有十足的把握,女兒建議您快刀斬亂麻,畢竟您在一天天變老,而皇上在一天天成長為青壯年,等他羽翼豐滿,您便再也沒有機會,還會被反過來清算;可若您沒有把握,您還是急流勇退的好,莫要拿我們全族人的性命去替身邊那些慫恿依附您的人搏一個好前程!”

鼇拜忽如醍醐灌頂,腦子裡一片清明。自從索尼去世後,他變成了四大輔政大臣之首,權勢滔天連皇帝都給三分麵子。奉承他的話不絕於耳,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可以去當這個皇帝。可他真的能當嗎?或者說,想當嗎?還是僅僅與小皇帝意見不合,與他置氣、對著乾?

挽月這話說的對啊!若他敗了,全家人性命都難保,班布爾善他們日日慫恿,不過是自己有那個野心,但既不想單獨冒那個險、也沒那個實力。

“阿瑪沒說話,看來心裡也是沒有十足把握的。那女兒就要勸您一句了,您該有的都有了,幾乎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在您上麵的也隻有龍椅上那位而已,您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倘若您隻是因皇上忌憚您權勢的態度不滿、不服,那便說回剛剛女兒同您討論的話,女兒想進宮,願為您、為家族儘一份綿薄之力。”

鼇拜徹底恍然大悟,心下五味雜陳,“月兒,阿瑪隻希望你能好好過日子,家族的榮耀阿瑪從來都不想寄托在女子身上。將來找個夫婿,即便你們過不好了,你也可以回來。就像你姐姐,阿瑪可以護養她一輩子。可若你嫁的是宮裡那個人,你就再也出不來了。深宮裡步步驚險,不像你想得那麼容易。”

挽月嫣然一笑,果真有動人之姿,“阿瑪是滿洲第一勇士,家裡的榮華富貴是您騎在馬背上拿命搏來的,女兒又懼怕什麼?您想進,女兒為您牽製他;您想退,女兒為您鞏固地位。橫豎咱們一家人站在一塊兒!”

“好!好!當真是阿瑪的好女兒!”鼇拜欣慰無比,將挽月從地上攙扶起,父女二人對視,“月兒,既然你有意如此,那阿瑪便替你去運作一番。

內務府在為淑寧郡主選伴讀,其實是為皇帝充實後宮。既然你同那個人在一起,若他對你好,那阿瑪此生便歇了那個心思,盼你們能日日美滿,我也會儘心輔佐君王;若他待你不好,隻要我還活著一天,這把刀便可以隨時架到他的脖子上。”

挽月在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總算知道了鼇拜心中真實所想,走出了第一步。但她要做的還遠遠不夠。她想到了一個事兒。

“阿瑪,京城綢緞莊的事兒,你都知道麼?”

“什麼事兒?”

“都說咱家壟斷了,還賣得貴,老百姓手裡稍微寬裕點的逢年過節也都穿不起絲綢衣服了。”

鼇拜不以為意,“都是些窮酸刁民的話,本來尋常百姓就隻能穿布衣,絲綢豈是什麼人都買得起的?這個你有疑惑,去問宋鑫,他是我們家老家奴了,三代替我們家做事。到他這兒,已經脫了奴籍了。”

您真沒摻和?”

“我哪兒有那閒功夫!”

看來,鼇拜並不知情。這陣子,挽月偷偷去查了宋鑫的住處,不但在海澱那邊有大園子,出手還特彆闊綽。這不尋常!

挽月將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同鼇拜說了,果然鼇拜聽罷也大驚,氣憤地一拳捶在椅背上,咬牙切齒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宋鑫這個狗東西,錢都讓他中飽私囊了,壟斷絲織生意又哄抬高價的黑鍋倒是叫老夫給背了!我去宰了他!”

挽月知道自己父親是個急性子,於是便開口勸道:“您先稍安勿躁,切勿打草驚蛇。女兒替您料理這個事兒?”

“噢?這麼大的事情,你真能料理得了?”鼇拜還是有些不信的,雖說剛才聽了她那番話,已然刮目相看,但畢竟缺乏實戰經驗。

挽月抿嘴一笑,“您不是說宮裡凶險麼?我也當經經事了,就當練練手。”

轉眼九月,滿庭院的丹桂飄香四溢,馥鬱得讓人心醉神怡。

內務府的郡主伴讀待選臨近,挽月也收到了來自太倉舅舅王時敏回的書信。

“南方血月教鬨事近年來頻頻,但都小打小鬨,官府出馬,歹人當即抱頭鼠竄。生絲價格……”挽月喃喃念道。

看來她猜想得沒錯,隻怕這些都是血月教同江南官場某些官員的勾結,用血月教鬨事,讓民眾三五不時地心驚。先是低價收生絲,或通過富戶從小販手中收布料,再經織造府過一手,高價賣出,待進到京城裡來,價格更是翻倍。

明麵上的成本是從江南進來的高價,可假若是按低價從江南販來的呢?這裡的利潤可就大了!江南官場她並無認得的人,鞭長莫及,自然也拿不到那麼低的價兒,那京城會不會有人能拿到?

都說京城大半大店的布料生意皆被鼇拜家所掌控,可單看這賬目流水,近三年較往年是少多了。溫哲太忙碌,雅琪又不擅長理家。家裡產業太多花錢也沒數,反正外麵大小商戶都一致認為進價高,她不信所有人真會老老實實南地給什麼進價、就按那個價進貨!

“忍冬!套馬車,隨我出去一趟。”

挽月換了身利落的海棠紅纏枝玫瑰紋旗袍,南星怕天涼給她加了個銀白偏襟坎肩。

馬車直奔安定門附近,行了也不遠,便在一處院子外停下了。忍冬隨著小姐下車,來的時候小姐並未說去誰家,抬眼一看,看門頭並不大,連個牌匾都沒有,是個小門小戶。

門倒是大開著,門房的人是個看起來很精壯的護院,見竟然是位姑娘家,不由驚訝:“您……走錯地兒了吧?”

挽月甩了下帕子,“沒走錯,這兒不是鑾儀衛指揮使葉克蘇大人家嗎?他不在?”

“他……應該在。”護院瞠目結舌,這麼多年了,門口連隻鳥兒都不敢多逗留,除了佟家那邊的家裡人,幾乎沒什麼人來宅邸,更不用說這麼好看的姑娘了,一看這氣度就是大戶人家的!

護院丟了掃帚,趕忙道:“勞駕您等會兒,我這就去通報!”

忍冬忍不住道:“小姐,這人家好沒禮貌,連待客的人和地兒都沒有。是哪位大人家啊?您同他家小姐認識?”

挽月用帕子摁了摁臉頰上一點點汗珠,“這宅子主人若是想查,連你昨兒吃了幾塊糕,是什麼色兒的、圓的還是扁的,甜的還是酸的,都能給你一一列出來,誰想跟他玩兒?”

忍冬咂舌,忽而想起來,這不就是那天在光華寺遇到的那位大人。的的確確是個冷麵郎君。

挽月心道:滿京城也就這個光棍兒沒成家便在外麵置辦了宅子和父母分住,估計是為了方便辦案,畢竟鑾儀衛神出鬼沒,對皇帝隨叫隨到。

護院回稟的時候,葉克蘇剛從地牢裡出來,裡麵關著人,鬼哭狼嚎的,天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你說誰?”

護院一愣,媽呀,光顧著驚訝,我給忘問了!這不是找死麼?

“她……她沒說,長得特彆好看,穿得也好。”護院結結巴巴,忽然想起來,“哦,那馬車是一品大員的規格形製。”

一品大員?那範圍就少了,葉克蘇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彆是那個女子吧?不知怎麼的,他看見那個女子就不太自在,甚至有些厭惡。

主子爺那天同他說了想法,是要以此女將來拿捏鼇拜。可他怎麼反倒隱隱替主子爺擔心:說不準最後誰被誰拿住呢?

就像那天在什刹海廟會街上,到底誰是魚誰是網?那可不見得!

葉克蘇將鞭子扔給護院,“打盆水到會客廳,我洗手。”

說罷自己便徑直走了過去。

葉克蘇家沒什麼伺候的婢女,攏共幾個小廝,兩個仆婦灑掃縫補,接挽月進來的是府裡管家,老頭看到她喜得眉開眼笑,還以為自家少爺千年鐵樹終於開花了。

見葉克蘇走進來,衣服上手上還沾著血,管家哀歎:您倒是換件衣裳來啊!

果然,葉克蘇一進門,挽月便不由自主用帕子遮住口鼻,嫌惡對方那一身的煞氣血腥味。

還真是她!

小廝端了水盆來,葉克蘇旁若無人洗了洗手上的血跡,“抱歉,剛剛審犯人用刑時濺的。”

忍冬聞到血腥味兒又駭然又想吐,明明長得還行,怎麼跟地獄裡的閻羅似的?

挽月心道:這是嚇唬她呢?把帕子從麵上移走,輕笑道:“私設刑堂犯法吧?”

葉克蘇也歪歪頭坐下,“我審的家奴。”

切!他說家奴就家奴?怪不得鑾儀衛名聲那麼臭,堪比前朝錦衣衛,如今不少大臣上奏求請皇上裁撤削弱此機構。

“挽月小姐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挽月勾了勾嘴角,抿了一口茶,“上回在您家祖母壽辰,佟夫人把您身高幾尺,生辰八字,住處喜好都快說了個遍,恨不能立時就在宴席中給您逮一個媳婦兒回去。我便記下了。”

葉克蘇語塞,臉上不自然地抽了抽,“有何事非要親自前來?孤男寡女,小姐不怕惹非議?”

挽月蹙眉,“怕什麼?誰敢胡言亂語,我先撕了他的嘴,再交由你戳瞎他的眼。”

一旁的管家聽得心驚肉跳,以為來了個天仙,怎麼也是個女閻羅!

葉克蘇終於同她切入正題道:“找我何事?”

挽月想,有道是抬手不打笑臉人,於是同他客氣地一笑:“葉克蘇哥哥,其實我們兩家也算世交。”

葉克蘇直覺得眼皮跳了跳,方才她說挖眼撕嘴他心裡都不帶波動的,這聲“哥哥”卻叫他嚇得險些坐不住。無事獻殷勤,一定有天大的陷阱!

“就是想請您幫個忙。我懷疑出家賊了,又沒證據,又不好報官,思來想去,這事兒你查最合適。”

隻是這麼簡單?葉克蘇挑挑眉,一副不信的樣子。

挽月接著道:“我這不前陣子得了我阿瑪給的一大筆嫁妝麼。”她頓了頓,“可多了呢,半個家底子都給我了。”

葉克蘇聽著她這副語氣,也不知她在炫耀還隻是陳述。

“我家的京城布料生意如今都在我手裡。可我一看賬目,從江南過來的進價極高,那掌櫃姓宋,說是這幾年血月教鬨的,綢緞首飾茶葉等富貴人家用的東西都在漲價。可我就是打南邊過來的呀,哪兒有那麼嚴重?我尋思這裡頭可能有名堂。會不會,官商勾結什麼的?故意哄抬?”

葉克蘇聽得仔仔細細,這事兒其實他已經查到些眉目了,本就在懷疑鼇拜和江寧織造劉德彪勾結,謀取暴利。賬麵上自然不會把真實進價寫在上麵,無非編造出進價貴,再加價賣一點的假象。實際上,進價遠低於此,是從江南富商大戶手中低價拿到的。

有線報,京城天衣閣等幾個大店,正是這麼做的。而為首的幕後東家,正是鼇拜。他且查著呢,這丫頭現在來跟他說這個,難不成是故意的?特意來禍水東引、將責任推到底下人身上?

他一口回絕道:“那是你們自己的家臣,自己查便是。”葉克蘇蓋上茶碗。

挽月麵露難色,“都是三代家奴了,我哪兒下得去這個狠手?”

葉克蘇:哎呦喂!那您可太謙虛了!刀都能抵皇上背後,還有什麼乾不出來?

挽月知他多疑,鑾儀衛如今麵臨削弱之危機,他是不會放過查大案這樣的機會。

於是也不勉強,莞爾一笑,“也是,您身為鑾儀衛指揮使,都是隻替皇上辦心腹事。是我唐突了。”她起身將一物放置在葉克蘇麵前,“這是咱自家綢緞莊的賬目,我親自謄抄過,這是原賬本。您若用得上就用,用不上就送還與我。鑾儀衛辦事利落,您明察秋毫,倘若您查出有小人作祟,帶人抄那起子小人家的時候,抄出來的屬於我家的銀子,我分你一半。”

葉克蘇冷冷抬眸,“送客!”

挽月也不尷尬,知道他沒否認就是同意了,於是起身告辭,“回見!”

姑娘家離去,客廳裡留下了淡淡馨香,葉克蘇望著空蕩的門口,喃喃自語道:“猴腦、狐狸麵、老虎爪子、二皮臉,這樣的女子,往後主子爺能吃得消麼?還是我這樣一個人過得自在!”

“啊欠!啊欠!”坐在乾清宮裡的玄燁連打了兩個噴嚏,手下的筆一歪,寫廢了一張紙。他皺皺眉,聽得門外太監宮女叩拜:“太皇太後萬福金安!”

玄燁趕忙擱置了筆,起身去同太皇太後請安,“孫兒給皇祖母請安,皇祖母萬福。”

布木布泰拍了拍玄燁攙扶自己胳膊的手,“聽說今兒在朝上,鼇拜與蘇克薩哈又起衝突了?皇上這回沒有同鼇拜爭執?”

“孫兒以前太過年輕氣盛,不懂得隱忍。現在他們愛鬥,就讓他們鬥好了,朕正好作壁上觀。”

布木布泰很是滿意地頷首,“哀家的乖孫兒可是比之前有長進。”

“不過,這鼇拜近些日子,似乎沒那麼囂張狂妄了,每每上朝時,同朕說話也客氣了許多。”玄燁扶著太皇太後坐下。回憶今早上朝時的情形,那鼇拜同他啟奏時,笑容滿麵,目光慈愛,簡直和之前的凶神惡煞判若兩人。

太皇太後笑了起來,“客氣了好哇!要說這鼇拜,在你皇阿瑪在位的時候,也是個鐵骨錚錚的忠臣良將。可後來權勢越來越大,又有軍功在身,依附他的黨羽多了起來,人也就不知自個兒位置在何處了。一方麵,他既然現在示弱,你就應當加以安撫,以示你的寬厚;另一方麵,也要警惕,留意他那些黨羽是否有進一步的行動,以此來迷惑你。”

話說罷,她的目光忽而被博古架上一盞小馬模樣的燈所吸引,這花樣兒不像是宮裡有的,倒像是民間門製作。

太皇太後的心跳了跳,暗自打量起自己的孫子來:十六七歲的少年,正是竄個子的時候,不知不覺肩背也更加寬闊,胸膛也更加□□結實,有了男人的模樣。

“內務府什麼時候也有這精巧的花樣了?”

玄燁發現太皇太後在看那盞小馬燈,心下忽然有一絲慌張,旋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笑道:“這個啊,是上回乞巧節,孫兒一時心癢,同葉克蘇他們去什刹海那邊的街市上觀廟會,隨手買的一個。”

太皇太後深深看了玄燁一眼,心裡道:孩子長大了,心裡也開始藏著秘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