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南苑 還說不懂情!這不一套一套的?……(1 / 2)

顧問行是宮裡的老人兒了, 幾乎是看著皇上長大的。看到他麵上額頭細細密密的汗珠,失魂落魄的神態,連寢衣前後都被汗液浸透, 心下明白了什麼。他行事最為穩妥, 知道皇上也必定不想多事, 引人猜疑。若是不小心傳到太皇太後的耳朵裡,又會給皇上平添煩意。

於是便領了命下去, 對福子吩咐道:“皇上今兒睡不踏實,給備些熱水, 不必太熱,點凝神靜氣的香。”

“嗻。”

氤氳的水汽繚繞在浴桶上方, 水將將沒過寬闊的肩, 那手臂因常年射箭而顯得孔武有力, 手指卻修長, 隻在常年提筆處有兩個小小凸起的繭。

這已是他這個月以來第四次做夢了, 次次都是夢到同一個人。起初夢中人的麵目不是很清楚,但他知道就是她。夢裡有時是在園林百花爛漫處, 她在那裡蕩秋千。有一次夢見和她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一同騎馬。有在山林間,他拉著她的手一起逃命, 最後發現前麵是萬丈懸崖, 無路可退,隻好一起縱身一躍。

今天竟然夢見在乾清宮裡。日光傾瀉在西暖閣裡, 他握著她的手,在一起寫字。夢裡人的麵目也逐漸清晰起來,她靠得他如此之近,近到能聽見她嬌俏的笑聲和呼吸。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夢!

玄燁氣得從浴桶中站起,水珠順著緊實的背部往下滑到腰窩。熱氣退散後的涼意讓他恢複了稍許清醒。

顧問行辦得什麼差事, 他不是要冷水麼?怎麼還是這麼燙!

窗外月色涼如水,他合上寢衣,沒有回到龍床,反倒坐到桌案前,拿起了一本《韓非子》,翻開喃喃念道:“有欲者,則邪心勝。禍難生於邪心,邪心誘於可欲。”

念了一會兒,並未覺得心靜,反而合上書冊,索性閉上眼睛,輕輕摩挲著那扳指,如拈著佛珠一般,輕聲自語道:“人能克己身無患,事不欺心睡自安。人能克己身無患,事不欺心……”

他不能再做皇阿瑪那樣的皇帝,絕不會因為一個女子而舍棄江山,或者亂了大事。她之於他,是因為美,因為色相,因為欲和貪念!所以隻要他克製貪欲,便可守住本心,將來必定不會深陷於此。

一年,隻要一年的時間,他便要解決鼇拜這些擁兵自重、權高於主的逆臣,然後親政,真正成為大清的帝王,而不再是受拘束的傀儡!

“人能克己身無患,事不欺心睡自安。”

秋獵是清皇室一年中很重要的一項事情。他們認為,滿人的天下是在馬背上打下來的,所以騎馬打獵和讀書一樣重要,合格的貴族子弟應當能文能武,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是要遭鄙夷的。

太皇太後特意允許所有郡主伴讀都一同前去南苑,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有爭位妃嬪打算的人家自然是摩拳擦掌,絕不會放過這次絕佳的機會。不在宮裡,沒有那麼多規矩束縛,見到皇上的機會也多得多。

沒有這個野心的人家,也免不得把女兒好好打扮一番。因著幾乎滿朝文武中的年輕大臣,名門之後、王孫公子都會來。都是適齡的,本就該議親了,若未能入得皇上的眼,他們也好給自己的女兒在這些人中,物色一個優秀合適的青年。

知根知底,相貌、體格、性情、門第……全都一目了然,齊活!

馬佳氏的夫人完顏氏將壓箱底的首飾佃子頭麵都拿了出來,差了身邊最得力的蘇嬤嬤一樣一樣親自給小女兒裝箱帶上。她們家女孩兒眾多,在最小的令宜上頭,還有五個未出閣的姐姐,一個嫡親、兩個庶姐、兩個堂叔伯家的。

看到那一條條光滑如牛乳,亮澤如月華的各色旗裝被放置進樟木箱子裡,幾個姐姐看令宜的眼神更加不善。明明年紀都相仿,憑什麼單報她上去給內務府選作伴讀?

令宜知道自己這次得了便宜,更加不敢直視姐姐們的眼睛,隻低眉垂眼坐在一旁,跟隻鵪鶉似的。

內務府給所有入選伴讀都送來了五匹極好的料子做衣裳,說是太皇太後賞的。一水的雨過天青色、彤雲煙霞、暮染秋林、雪映梅香、玉色蝶舞。日子太近,完顏氏讓裁縫趕製了身出來,還剩兩匹天青色和梅花紅的,覺得和自家小女兒的性格不甚匹配。

令宜的五堂姐仗著膽子道:“小妹,你既然已經帶走身了,嬸娘還給你裝了這麼多,這兩匹不如就勻給我們吧!”

令宜知道五姐的提議不妥,也不好直接反駁,隻很小聲地道:“這料子都是太皇太後賜的,以後不穿不好吧,額娘隻是沒來得及都趕出來。說要留著給我做冬裝用的。”她猶豫了一下,忙道:“這幾匹料子都是簇新的,姐姐不嫌棄就都給你們吧!”

她剛要站起來吩咐婢女把綢子拿給堂姐們挑選,一隻手按住了布料,“唉!憑什麼給你們啊!入宮的是我們二房頭,又不是你們大房。你要那麼多衣服乾什麼?”

說話的是令宜的親姐令容。

她性子要比妹妹潑辣得多,兩個堂姐知她不好拿捏,沒討到巧便難堪地站了起來,“不就是入宮做個伴讀嗎?又不是做貴人,洋洋得意個什麼?”

令容揚眉一笑,叉著腰道:“哎~就是做了伴讀得意怎麼著?有能耐你也去入格格眼啊!你要是哪天入宮做了貴人,我給你磕頭都行。”

“哼!”兩個堂姐妹憤然離去。

令容也鼻子裡哼哼,“跟八輩子沒見過好東西似的!”

庶出的老六小聲道:“我聽說外頭如今蘇綢和杭綢的價都下來好多。隔壁劉侍郎家一高興,給府裡所有的二等以上丫鬟都采買了一批新料子,說是今年過冬時候做新衣裳。”

說罷,屋裡幾人都沉默了。一家子小姐,混得還不如人家家裡仆人。論官職,她們倆的兄長圖海不比劉侍郎低,且聽說哥哥可能要升到禮部了,皇上要重用他。

可在馬佳氏的這一支中,她們家除了哥哥,並無其他在朝為官的能人。

令宜垂手摸了摸身上的裙子,“人家劉侍郎夫人的娘家同嶽樂親王有姻親,家底殷實。哥哥是個純臣,性子又剛正不阿,是我們一大家子的指望,又怎好同人家比?”

令容喪著臉,“就他為官清正?剛去刑部半年不到,就被牽扯進江南科考舞弊案;審阿拉那和戴青家的案子,人家讓他退讓他不退,得罪了人被先帝革職抄家,要不是因為這個,咱家現在還能好點兒。”

“姐姐你彆這麼說,哥哥是個好人,你看現在的萬歲爺不是重用他了嗎?先封他做了都統,又做會弘文院學士。待哥哥去了禮部任職,我們家一定會恢複如初的。”令宜笑容清甜,眼睛裡亮亮的,“而且我這不是也要進宮去做郡主伴讀了麼?說不定我也能博個好前程!”

令容很是感懷,自己這個傻妹妹,雖說她一直不大瞧得上,但被抄沒家產那年令宜還小,從小經曆窘困卻並未讓她消沉或充滿戾氣,反倒一直溫順乖巧,善解人意。一想到今後她要進宮侍讀,待她回來,說不定自己就要出嫁了,姐妹倆見麵機會更少,心裡便酸酸的。

“就你這個逆來順受的包子樣兒,還想進宮去博前程?她們兩個剛才欺負你,你就應該要咬死了不給。當年我們家窘困的時候,也沒見大伯叔他們伸出多少援手。你長點心吧!”令容的手指在妹妹額頭上戳了戳,“到宮裡麵,彆學咱哥哥那麼一根筋不帶拐彎兒的,自己單打獨鬥沒把握,就提前找棵大樹靠著聽到沒?”

令宜很是讚同這句話,連連點頭道:“我那天進宮參選,瞧見一位特彆好看的姐姐,跟仙女兒似的。她說她叫瓜爾佳挽月,就是鼇拜家同長姐揪頭發打起來的那個,好生勇猛。要不我去抱抱她的?”

“那回頭一上火、再把你給打了?”

令宜笑了,拉了拉姐姐的手,“不會的,我瞧那位姐姐看起來脾氣很好,也不倨傲。就是不知道人家願不願意搭理我。”

“那你就多做些好吃的給人家,你不是最擅長廚藝和針線麼?”

“嗯。”令宜點點頭。

從紫禁城往永定河南苑的道路一大早便被封了,龍輦穿過街市,老百姓都知道,這是又到一年一度的秋獵了。

挽月並不慌張,因為此次秋獵,她的阿瑪鼇拜、兄長納穆福、侄兒達福都是一同前去的。內務府隻準她們這些伴讀至多帶一個家裡的貼身婢女,等到了南苑分配好的宮室入住,還會再給分一個宮女,各院一個管事嬤嬤。

納穆福騎馬就跟在她的馬車周圍,怕她在裡麵待得無聊了,納穆福便從外麵同她拉呱,“今兒天可好了,風清氣爽的。你沒去過南苑,那兒有海子,水美草肥的,有成群的馬羊,林子裡還有鹿。今晚先安營紮寨,等明兒看哥哥我給你打一頭鹿回來。”

挽月掀開馬車窗子上的簾子,麵露不忍,“我不要鹿,你就不能手下留情啊!鹿那眼睛多可憐,濕漉漉的像會流眼淚似的。”

納穆福覺著怪好笑的,“那……烤全羊你吃不吃?南苑有蒙古來的廚子,烤得外焦裡嫩,撕開來還能看到肉上滋滋冒著油,咬一口保管香掉你一跟頭!”

“我吃!”

納穆福大笑起來,“那挽月你這是假慈悲啊!照你這麼說,鹿可憐,羊就不可憐了?豬不可憐?魚不可憐?你不樣樣都吃?”

挽月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忽而發現自家的馬車在街邊停下了,似乎是在讓道。不遠處的一條街上,兩架華貴的馬車緩緩駛了出來。臣子讓道,必定是皇家的。但頂子用的又不是明黃。

待那馬車隊走到前頭,隔了有一段距離了,鼇拜家的馬車才重新行駛起來。

挽月好奇上來,問納穆福道:“哥,方才那是哪位親王家的?”

“哪兒啊!那是恪純長公主府的。裕親王、嶽樂親王他們早就跟在萬歲爺的儀仗後麵陸續過去了,隻有長公主府的才跟咱們出發的時辰差不多。”

挽月明白了,因為長公主雖為公主,但是額駙卻為外姓人,也是個普通的臣子。弄了半天,方才經過的是她未來的上司。

“長公主也去看狩獵嗎?”

納穆福否認,“她才不去。”

“那怎麼有兩輛馬車?”

納穆福的碎嘴子又開始了,眼神也開始發亮,“你不知道啊?一輛是她女兒淑寧郡主的,一輛是她兒子吳世璠的啊!剛剛你沒看清,前頭騎馬的是額駙吳應熊,還有他的長子吳世琳。都說吳家二少爺是個病秧子,一個男人連馬都騎不得,病歪歪的躲在馬車裡,你說他還出來乾什麼?”

挽月對納穆福這種歧視老弱病殘的想法很是鄙夷,“病秧子怎麼了?病人就應該得到更多愛護。再說了,你還沒見過江南的文弱書生,都比我還白還瘦。不照樣可以激揚文書,一腔熱血襄助君主?”

納穆福不以為然,“咱倆啊,道不同不相為謀。你還是因為在江南生長大的,對那些儒雅書生入得了眼。小妹,你將來該不會想嫁個這種玉麵書生吧?”

挽月哭笑不得,打算趕緊中止和他的鬥嘴,“打住了您內!這是大街上,不是家裡,你同我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說這個,留神給人聽去羞臊笑話我。我的顏麵就沒處擱了。”

“這周邊都是自己人,誰敢笑話?誰敢笑話我一刀宰了他!”

聽納穆福佯裝拔刀做惡狠狠的模樣,挽月忍俊不禁,不由想起那日在葉克蘇家,自己也說過同樣的一句話,看來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大抵是馬車實在太多了,這麼點的路,悠悠噠噠走了一上午,過了晌午才到南苑。

皇家的人已經安排妥當了,挽月並沒有和家人住一起,而是由內務府的人親自安排,往宮室那邊去。

南苑是有行宮的,侍衛們在草原上安營紮寨,以便四處巡視,確保安全。要在這裡住上些日子,除了打獵,皇上還要見朝臣、批閱奏折,所以是住在行宮裡的。她們這些身嬌體弱的女眷們,自然也是住在行宮。

來引路的還是上次那位毓寧嬤嬤,因她和善可親,大家都對她很有好感。

“諸位小姐,郡主就住在前方的漱玉宮。因著這裡是行宮,宮室有限比不得宮裡,所以十位伴讀需得分住在留芳閣和文綺殿兩處。每處宮室有主殿和偏殿兩處,主殿可住人、偏殿可住兩人。大家請隨我來吧!”

挽月好奇地打量著來路,果然同納穆福所描述的那樣,景色宜人,和紫禁城的巍峨恢弘相比,這裡多了一分自然和野趣。

路邊皆是奇花異草,參天的大樹底下,一隻棕黃毛的兔子正在吃著嫩草。瞧見有人來了,機靈警惕地抬起頭來張望。這一幕,惹得所有女孩子都心花怒放起來。

“快看,有小兔子!”

“聽說這裡還有鹿呢。”

到了留芳閣門口,這裡就麵臨一個問題了,誰和誰在一起住?

各人麵麵相覷,本來都沒什麼差彆。可這一分開,在一起生活了十來天,下次回去後進宮念書,可就分出個親疏遠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