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月下 挽月揉了揉手背,……(1 / 2)

挽月揉了揉手背, 將方才玉屏塗抹藥膏的地方再次抹勻了勻,便趕忙起身,從榻上走下來。郡主宮裡的內監已經過來了, 是個年紀不大的,柔聲細氣同挽月道:“奴才給挽月小姐請安, 禦膳房給送了新做的炙羊肉,格格想讓您過去一道用午膳。”

淑寧郡主喊她一起吃飯?

“敢問公公, 格格是請了各位小姐, 還是就單留了我?”

“格格隻讓奴才來請您,並未提及其他人。”小太監答道。

挽月眼前不由浮現出那個走路如弱柳扶風,眉目間總有化不去淡淡愁雲的身影,一點都不像滿人的格格。她還記得選伴讀那天, 皇帝走後, 郡主便連多同她們客套幾句都不願意, 便打發她們各自回去了。

眼下竟然要邀請她一道共進午膳!是因為上午她在僧格台吉存心刁難的時候主動站出來、算是解了圍嗎?

她入宮做伴讀,抱著的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的目的,並未想過要與吳靈珊交好。隻因吳靈珊的身份太特殊了, 說句不好聽的, 屬於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其他伴讀恐怕多半也是這麼看的,所以表麵上對郡主雖然恭敬,卻都並不十分巴結討好。

僧格惡意刁難那會兒,她挺身而出,純粹是出於身為臣子之女的本能,並沒有想過多。

想不到吳靈珊卻記住了。

郡主邀約,自然是要去的。

因著下午是賽馬,所有會騎的男子、女子皆可去草原馳騁;不會騎馬的人,也可以去觀賞比試, 或請教馬術的師傅指點一二。

她一不會騎,二上午“風頭”出得有點過,並不想再次活躍於眾人眼前,是以下午連觀賞比試都不打算去。一回留芳閣便讓南星給她換了件鬆快的家常氅衣,繁複的旗頭也拆了下來,隻留了頂上一圈和燕尾。

得!又得重盤一次!

“公公,勞您稍等。我換件衣裳便來。”

對方眯了眯眼,笑著說:“那奴才在院子外頭等您。郡主說了您不用著急,慢慢兒的,也沒什麼要緊的事兒。”

“有勞公公了。”

玉屏笑盈盈地將對方請到院子裡先去喝茶,挽月這邊忙讓南星幫自己重新挑了一件秋香色褂鑭換上,並梳了個簡單的小二把頭,戴了一支粉色海棠絨花和一支燒藍點翠蓮葉蜻蜓紋簪。

玉屏往她手上套了一隻水藍玉鐲,本是極能襯得皓腕如雪的,偏那手麵上被壓青的痕跡在白皙的柔荑上顯得格外突兀。

挽月皺了皺眉,以前怎麼沒發現自己皮膚這麼嫩?跟豆腐似的,隨便碰一碰就紅了青了。還是說上午被握得太狠了?

她不由又想起要拉滿弓時,玄燁突然握緊她手的那一下子。若不是因為當時情形緊張,隻怕她都能當場掉下眼淚。

就不能憐香惜玉一點嗎?挽月有點埋怨之色,落在南星眼中,並不知道此刻她心裡埋怨的是誰,隻當她是怕就這樣去見郡主,儀容不夠端莊。於是便寬慰她道:

“小姐金尊玉貴,稍微磕碰就會青紅。不像奴婢皮糙肉厚的。我去拿粉幫您遮一遮。” 南星反倒好奇了,“您今兒去乾什麼了?怎麼手碰青了?”都是宮裡的人,又不會有推搡,小姐走路也是很有規矩,不會大幅甩手,爬高上低的。

挽月打了個哈哈,“沒乾什麼,不小心碰木樁子上了。”

南星:“什麼木樁子立在人走的道兒上啊?立得人真不長眼。”

挽月:嗯……其實是個長眼的,會動的,活的。

南星邊幫挽月撲粉邊道:“南苑這些日子又有射箭又有騎馬的,您就離得遠些看。上回和大小姐打架,您倒是忘得快,胳膊膝蓋不也疼了好幾天麼?”

“也是。”挽月這才想起,上次同敏鳶打得火熱,還被她捏了臉,當天腮幫子就出來個月牙印子。她隻當是敏鳶手勁大,下手沒輕重的。不過敷一敷也就下去了,就是頭幾天有些難看。

趕緊穿戴好後,挽月便出了門,隨那小公公一起去了郡主的漱玉宮。

“你來啦!”吳靈珊較之之前的冷淡,對挽月熱情了許多。挽月仍是恭恭敬敬同她福了個禮,“郡主萬福。”

“一起過來坐吧!”

“臣女謝公主恩典!”

招呼她一同坐下後,挽月倒也不扭扭捏捏。

吳靈珊見她舉手投足間皆是高門貴女的大方儀態,身上更有一股灑脫,想到她阿瑪是權臣鼇拜,不由心下羨慕起來。至少她比自己多擁有太多自由。

“上午僧格刻意為難,多虧你解了圍,不然我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吳靈珊眼中似有蒙蒙水霧。

挽月聽說過這位郡主是個多愁善感的性子,既不謙虛,也不邀功,誠懇地回答道:“就算當時臣女不站出來,也會有其他人站出來。絕不會對您坐視不管的。臣女隻是儘了一個子民應該儘的本分。”

吳靈珊識趣地搖了搖頭,輕聲一笑,意味深長地看向牆角多寶閣上一隻琺琅雙耳花瓶,“會不會的,我心裡其實清楚得很。我究竟是什麼身份處境,他們也都清楚得很。說好聽點是你們的郡主,其實就是隻籠中鳥罷了。”

站在桌邊伺候的貼身奶媽子福嬤嬤心裡驚得砰砰跳,頭先格格說要邀瓜爾佳氏的這位小姐過來,她就不同意,那可是鼇拜家的閨女!時下坊間皆傳聞他是個大奸臣!

可格格非說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像這位小姐這般俠義心腸肯挺身而出的人,整個宮裡都沒幾個。於是便隻好遂了格格心意。

但怎麼能在這位小姐跟前講話如此不避諱呢!要知道人家完全也能扭臉去皇上麵前告她一狀,邀個大功啊!

福嬤嬤拚命使眼色,想要提醒。

吳靈珊卻仿佛壓根就沒看到似的,隻讓宮女布菜,“這羊肉你嘗嘗。”

桌上皆是山珍海味,還有清蒸鯽魚,山藥燴火腿,京醬肉絲之類,吳靈珊卻隻揀那些清淡的吃。

挽月霎時間便明白了,她身子弱,人也清瘦,雖在北方出生長大,想來卻是不大愛吃濃鹽赤醬的菜式,然父親身為質子,母親也就是個被當作犧牲品的非嫡非高貴不得寵長公主,就連被帶進宮裡陪伴太皇太後,也是皇家帶著選妃目的,附帶著把她這個工具人叫進宮裡的哪裡會有宮人對其格外上心?

她也寄人籬下慣了,所以處處小心翼翼,不大敢支派禦膳房。

一想起曆史上吳桂造反之後,吳應熊和長子被殺,長公主也淒淒慘慘同其他子女被囚禁府中,沒幾年便潦倒死去的結局,挽月就不免唏噓。

也許在那個時空裡並沒有淑寧郡主這個人,也可能是沒記載。但在這個平行世界裡,假如吳家依然這麼發展下去,她們一家下場還是不會好到哪裡去。

吳應熊是否無辜不知道。但個從一出生便幾近軟禁在京城裡的孩子,的確很可憐。

這就是權力爭鬥的殘酷。在這樣的環境背景下,她同淑寧郡主一樣,都如塵埃般渺小,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當下她也隻是在奮力掙紮、求得一線生機罷了。

她想起來從太倉王家來的時候,額爾赫把一個做江南菜手藝極好的廚子給帶了過來。於是便對吳靈珊道:“郡主,臣女家中有一名廚子,乃是蘇州人士,尤擅長做江南口味清淡的菜肴。我瞧郡主雖邀我來吃炙羊肉,但自己卻並不偏愛那盆肉,鬥膽猜測郡主恐怕不愛大腥大膻之物。倘若您不嫌棄,我便將其推薦到您的府上,能為郡主增味一二,也是他的福分。”

吳靈珊心下一酸,舉起的箸也停了下來。

福嬤嬤心裡道:若這位瓜爾佳氏小姐是故意阿諛奉承,那未免也太圓滑會做人了些;假若也有幾分真心,那她倒真替格格感到高興了。小主子在京中出生長大,自打記事時起,便無時無刻不生活在爹娘的惶惶不可終日當中。

長公主當年下嫁吳桂之子,本就是不情不願。雖婚後駙馬溫和體貼,但無異於是刀架在脖子上度日。是以後生的世璠少爺和小格格都有娘胎裡帶來的弱症。

小格格受長公主影響,也常悲憫感懷。她打心底裡渴望能有個人能拉格格一把,哪怕是哄哄她。

她怕再過一會兒,格格怕又要落淚,於是忙給碗裡夾菜,笑道:“格格,您嘗嘗這個。還有挽月小姐,您多用些。”

“好!”心驚膽戰了一上午,又折騰到現在,挽月還真有點餓了。

看她吃得大快朵頤,吳靈珊頓覺有趣,微微歪著頭對著她笑道:“你和我認識的那些人都不一樣。”

挽月不明就裡,腮幫子裡此時還鼓鼓的,忙咽下去恭敬問道:“還望格格賜教。”

吳靈珊卻伸出手來,用絹子柔柔替她擦去了唇邊的一粒米,“你不裝。”不像那些人,明明看不起她,還要裝作很在意尊敬的樣子。

挽月看著吳靈珊清澈的眼眸,心頭湧上一陣愧疚:不,其實我也很裝的,比那些人還要裝。我在你麵前裝恭順、在鼇拜麵前裝貼心、在馬齊麵前裝不在意、在你皇帝表哥麵前裝溫柔,說不定以後還要低頭裝孫子……我最裝了,無非就是為了活著二字。裝,不可悲;想裝都沒命裝了,才可悲。

現下,她尚不願意在淑寧郡主麵前撕下自己的那層麵具。

吳靈珊抿嘴笑笑,“看你吃飯香,我也都有點餓了。”

福嬤嬤給兩個人各盛了一碗素清清的湯,今日淑寧郡主破天荒吃完了一碗飯。

午膳用罷,挽月同淑寧郡主坐在窗下,看她平日裡謄抄的那些詩稿。她這才發現,這位郡主寫得一手好字好詩詞,是個不折不扣的才女。

翻看了幾頁後,挽月拿起了書桌上的另外一摞,隻看了幾眼便如發現了什麼天大的好東西一般,“格格,這是您寫的話本子?”

吳靈珊登時粉臉一羞,將那摞紙頁從挽月手中奪回來,卻被她一抬手收到了背後,“讓臣女看一眼!”

“你……你大膽!放肆!”

挽月狡黠地凝視著吳靈珊,“那臣女便舍命也要放肆一回了!”她飛快地將手從背後抽回,還沒等吳靈珊拿到手,偏迅速看了起來,“才子佳人?”挽月推測道,見吳靈珊不說話,她撇撇嘴搖了搖頭。

看了兩頁之後恍然大悟,“原來是個麵冷心熱的郎君,偷偷在戀慕著一個美貌動人的女子。”

吳靈珊故作惱怒,一手奪了過來,“蘭心,不是讓你把本宮這些書稿都收好麼?”

宮女俯首,“奴婢該死。”

挽月替宮女說話道:“我看都看啦,您要怪罪就怪我好了。但臣女毫無悔意!在這兒怪悶的,還隻能看些聖賢書,要麼就是《女則》、《女訓》,若能天天都看到格格寫的話本,那該是臣女的大幸事!格格何時寫下一章回?”

吳靈珊眉間悵惘,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便叫話本中的人代替自己恣意活一回了。眼前卻不自覺地浮現出那日選伴讀在禦花園,皇兄悄然而至,目之所及卻是秋千架下紅衣佳人。

佳人如今就在自己身側呢……

挽月忽然感覺吳靈珊看自己的眼神有點怪怪的,好像在看一朵花、一幅畫、一件藝術品?

“我寫,你會願意看麼?”

“隻要格格寫下去,挽月便日日等著看格格寫的故事。挽月家中在京城最繁華的前門大街有一處酒樓,叫做八方食府。底樓有個台子,每日都有人唱曲說書,好不熱鬨!等到格格寫完,我便找說書人,將您寫的演出來好不好?”

她寫的話本能演出來?

“那真是很美的一件事情。”希冀如爛漫春花盛開在淑寧郡主貧瘠乾涸的心田,她仿佛有了點生活的盼頭,這盼頭還挺甜。她朝挽月望了望,目光中也流露出一絲狡黠來,心裡道:那盼我皇兄同你之間也要有所進展哦。

“你的手怎麼了?”吳靈珊輕輕拉過挽月的左手,仔細端詳。

挽月怪不好意思的,“許是碰著哪兒了吧,無礙的,已經上過藥了。多謝格格關心。”

吳靈珊輕歎了口氣,“是上午的時候拉弓不小心傷到的吧?”

挽月驚歎吳靈珊敏銳的觀察力,“我是病秧子賽神醫,何況家裡還有一個病秧子呢。你這兒不趕緊擦些管用的藥,明兒就不是發青會發紫的,一碰就會疼了。沒個十天半月地好不了。”

說話間,從大門口走進來一個人,再素不得的一身月白色長袍、玉帶束腰什麼玉佩裝飾都沒有,懷裡抱著一把長琴信步走了進來。

見到來人,吳靈珊忍俊不禁,“說曹操,曹操就到了。這就是我那病秧子二哥世璠。”

挽月忽而想起,那日她在佟國維家後院同馬齊一起與皇上鬥在一起,末了阿瑪和米思翰帶他們兩個進宮負荊請罪去。從宮門口駛出來一輛馬車,馬車裡坐著重重咳嗽了幾聲的便是這位。皇上封吳應熊為長留侯,長子吳世琳為世子,於是她便躬身福禮,喚了他一聲“吳二爺”。

吳世璠並未多看挽月一眼,隻抱著琴徑直走向原本就在這屋裡的一座琴架。挽月這才發現這靠牆放著的琴架子是空的。

他背對著她們倆,將琴小心翼翼地放置好。

剛走進來的那一刻,挽月幾乎要擔心這麼重的琴簡直能把吳世璠這身子骨給壓爬地上了。

“小妹怎麼也不告訴我,你這裡有客人?那我便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