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諸葛(大修文) 修文,大修(1 / 2)

秋草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恣意生長, 將將沒過小腿,有青黃的蚱蜢從眼前跳著飛去。不遠處是蜿蜒曲折的河流,並不寬, 像條輕輕落在青黃紅三色草地間的綢帶,南苑圍場中有好幾處這樣的海子。

蒙古部落來的人並沒有同她們一樣住在行宮裡,而是就著草原紮了蒙古包,遠遠看去像一朵朵圓圓的蘑菇。挽月從小山坡上往下走著,南星緊緊跟在後麵。

主子大了,有了自己的心思,挽月不說,南星也不多問。這點上, 她很令挽月喜歡。

“南星, 你說我是不是很自私?”

南星趁著挽月放慢步子的間隙,趕緊加快了幾步追趕了上去, 氣喘籲籲地道:“誰說的小姐?您對我和忍冬她們可好啦!奴婢永遠記得剛到府裡的那天, 您為了我和大小姐打了一架。您是把我們當成人看的。”

挽月猛地回頭,對南星這話感到十分詫異,旋即了解了過來:在這個時候, 簽了身契的奴仆, 是可以被主家發賣打殺的。像南星,恐怕永遠都很難想象到, 在多年後的另一個時空裡,不再有奴仆, 她也可以有獨立的自我, 去學寫字,自由選擇婚戀。

這裡一點都不好。

但在這裡,比死更可怕的是, 還有可能生不如死,所以她沒理由清高自負。畢竟權臣之女和階下囚之女不過一時之差,隨時都會轉換。

一陣零亂的馬蹄迅速由遠及近,沒有像其他人那般經過她倆身邊就離去。落日從背後的山坡沉下,月升東方,尚未很明,幾個騎著馬的高大黑影如同一座座塔山遮擋在了挽月和南星的周圍。

騎馬的人在圍著他們打轉,打著戲謔的呼哨聲和嬉笑。

“呦,這不是為大清格格挺身而出的那位女中豪傑嗎?”僧格台吉從馬上勾著脖子俯身彎腰,試圖靠近挽月同她說話。一股子濃濃的烈酒味撲麵而來,挽月被嗆得往後退了幾步。

上午光顧著和康熙皇帝的人較量,直到最後僧格才看清這女子的長相。當時就心癢癢起來,覺得國色天香比之自己營帳裡的那些姬妾美人不知道要強上多少倍。

現在近處看著,對方橫眉冷對,瞟都不瞟他一眼,更有一股子桀驁難馴的野性美。

僧格騎在馬上,一手隨意把持韁繩,一手插著腰,就這麼肆無忌憚地打量起挽月來。

南星上午沒去觀望台,並不知道眼前的幾個不速之客是誰,但一看便知來者不善。這會兒竟然這般無所顧忌地打量上小姐,於是趕忙擋在了挽月的身前。

僧格一揚鞭子,做出要打南星的威嚇姿態,“賤婢快滾開!不要礙老子眼!”

南星心裡怕得要死,卻依舊死死在前方護住。挽月寬慰地摸了摸她的胳膊,感覺出她在發抖,冷冷開口道:“僧格可汗您喝醉了。天色已不早,您還是快些回營帳歇息吧,免得耽誤您明日狩獵。”

哪知僧格聽罷這話,非但沒有知趣離開,反倒氣上頭來,狩獵?今日的比試本來他想狠狠給康熙一個下馬威,沒想到反而折損了自己部落的顏麵,其中也有這小女子的份!

聽她這麼一說,僧格更加不想離去。“笑話!區區中原的破酒也能讓我喝醉?那得我們的馬奶酒才叫烈!”他饒有興致地打量挽月,借著昏暗的天光,眼前女子的麵目更加叫他心猿意馬,“你們主仆躲什麼?這裡四麵八方都是你們的人,我不過是同你說幾句話而已,就怕本汗成這樣,你不會以為我能對你做什麼吧?啊哈哈哈!”

這話說的就太下流不堪了。

僧格和身後的幾個隨從一起大笑起來。雖說不遠處的確都有巡查的禦林軍,但草地廣袤,這邊說話,恐怕要用喊,附近才聽得到。而且估計他們隻看到了僧格騎馬過來,所以不以為會有什麼不妥。

“我上午便同你們那皇帝說了,讓他將你賜婚於我做大王妃。我保管你成為草原上最尊貴的女人。”

南星已然氣得要哭,挽月卻依舊平靜。這種時候哭沒有用,硬剛剛不過,還是十六計走為上。她不欲這個時候得罪僧格,隻神色淡淡道:“我一屆草民,且非你們族人,配不上做僧格可汗的王妃。”

風過荒草處,僧格的酒意也退了大半,“我知道你阿瑪是大清一等一的大臣,大權在握。”忽然,他從馬上俯下身來,放低了聲音同挽月道:“我也知道他其實野心不小,跟本汗都是一樣的人。若你嫁與了本汗,到時候與你阿瑪裡應外合,那這大清朝不遲早都在我們的手裡?”

說完這句話,得意之色洋溢僧格的臉上,“彼時你會比那紫禁城裡的皇後還尊貴,不比嫁與那小皇帝或者其他什麼王孫公子的好?”

挽月微微笑道:“多謝可汗的‘好意’了。隻依照我們中原人的規矩,婚姻非挽月一人所能決定。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我們這等宗室之女,婚姻恐連我阿瑪都難以自主。要讓您失望了。”

僧格輕“嗤”一聲,“你不必特意抬出你那阿瑪和你們皇帝搪塞本汗。若本汗同你那阿瑪說,隻要他肯同意將你嫁於我,屆時他若想舉兵逼宮,我準格爾部的鐵騎必定南下支持,直達紫禁城。你道他會不會同意?若本汗是去同你們康熙皇帝說,隻要他肯將你賜婚於我,再予我一座城池、牛馬和車羊,我準格爾部落便退守部落疆土,年之內不侵擾北地其餘諸部落。你道他會不會同意?”

草原上秋風蕭瑟,挽月卻沒想到竟是如此刺人脊骨,令她沒由來感到一陣陣惡寒。

僧格說罷直起身子,得意地坐在馬背上又打量了挽月幾眼,慢悠悠地同隨從策馬而去。

挽月趕緊拉起了南星的手,發現她手心已經皆是汗。“我們快走吧!”

南星邊跑邊後悔道:“都是奴婢不好!是我考慮不周,應當出門的時候勸您把馬家和陳家小姐都邀上。”

“不怪你!”挽月同南星一路小跑在草甸子上,四下裡若說人跡罕至也談不上,分明能聽到不遠處時不時的胡笛聲,看到帳篷那裡嫋嫋升起的炊煙和巡查的侍衛。

“小姐,這兒住的不都是王公大臣、世家貴族以及侍衛嗎?怎麼會突然遇上這麼一個外族登徒子,還敢公然言語不敬。”

身上和旗頭上的環佩相碰發出悅耳的聲響,“他是準葛爾部落的首領,為人囂張,彆說剛才在草原上騎馬了,便是在行宮遇上,他照樣也敢。”郡主他都不放在眼裡,何況是她一個大臣的女兒?

日頭落了西山,天邊晚霞已徹底變為深藍,與天幕即將融為一體。若在京城人多的地方,有屋舍人群遮擋,這秋日的晚間還不顯得多涼。如今一到這草原之上,四下裡廣袤無垠,又有山林、溪流,自然要比城中涼上許多。

到了留芳閣門口,挽月將要邁進,去突然停住了腳步,想了一想,旋即同南星道:“不回去了。”

南星驚詫又心急,畢竟方才在草原上遇到僧格可汗那夥子人的經曆,至今還令她心有餘悸。

挽月衝南星擺擺手道:“你放心,我隻是要去趟我阿瑪那裡,同他有要事商量。”

鼇拜和納穆福他們這些男子都安排住在行宮的另外一側,遠離女眷們住的地方。從留芳閣走到那邊,挽月花了稍許時辰。

鼇拜正在住所的書房內同納穆福低頭說事,看到女兒過來時,心中也有幾分詫異。“這麼晚了,你怎麼來了?可是有要緊的事情?”

挽月瞄了一眼兄長納穆福,一言也不發。

鼇拜是何其聰明,於是便同身旁的兒子說道:“你且先回去吧,有事明兒再議。”

納穆福一愣,圓圓的一張臉上流露出不情不願的神色來,拖拖拉拉地從座椅上站起。鼇拜橫眉一瞪,“讓你出去就出去,還磨磨蹭蹭地作甚?”

納穆福一縮袖子,“你們倆之間合計什麼貓膩呀連我都要避著?合著我還不是這個家裡的人了嘿!”

這個節骨眼了,瞧見自己兄長這樣,挽月也忍不住想笑,又覺對不起納穆福,便隻得不吭聲立在一旁。末了,納穆福才同鼇拜大眼瞪小眼,最後出了屋子合上了外門。

挽月趕忙正色同鼇拜道:“阿瑪,我方才在草原上碰見僧格台吉了。”

鼇拜微詫異,“噢?他有同你說什麼嗎?”

挽月深吸一口氣,將方才僧格同自己說過的話一五一十地同鼇拜複述了一遍。當說到最後一番話時,她明顯感覺鼇拜的眉毛不自覺地動了動,也捋了捋胡子。忽而有幾分忐忑襲上她的心頭。

鼇拜聽罷,沒有立刻回答。昏黃的燭火映照在鼇拜的額頭眉間,他年歲已經不小,也有了道道曆經風霜留下的溝壑。

“這麼說,僧格也有意於你?”雖說上午在看台上時,僧格也大庭廣眾之下提起過此事,但已經被皇上婉轉拒絕過,倘若再次提起,說明他非但沒死心,反而激起了必得的欲望。

挽月心下惶然,“阿瑪,上午我是不是不該貿貿然站出來出這個風頭?”

鼇拜若有所思,一抬手同她道:“不,上午你做得很好。且不說身為臣女本當如此,若大清今日在準格爾那幫人麵前失了顏麵,我等做臣子的也會跟著丟臉。就算沒有你,也會有旁人站出來。這樣一來,那個淑寧郡主必然對你高看。你莫要小瞧她是吳應熊的女兒,咱們的皇上沒有嫡親姐妹,身邊的公主也就恪純長公主一位,是利用也好,真疼愛也罷,反正太皇太後當前寵著這位郡主。你既已為她伴讀,能以這種方式入了她的眼,拉近關係,對你今後在宮中行事多有方便。”

想起今日在玉漱宮裡淑寧郡主的舉動,基本也印證了鼇拜的推測。挽月低下頭,隻不過瞧著這位小格格,待她似是真有幾分真心和感念呢。她不由心生幾分慚愧來。

女兒在低頭思忖,鼇拜卻在心下納罕:他是真沒想到,自己這個小女兒,竟然能令皇帝和僧格台吉兩個人都有所屬意,僧格的話乍聽令人氣憤,仔細琢磨對他來說卻也……大有文章可做。

挽月隻出神須臾,忽見鼇拜思索神色,最後僧格同自己的說的那番話再次縈繞在耳畔:隻要他肯同意將你嫁於我,屆時他若想舉兵逼宮,我準格爾部的鐵騎必定南下支持,直達紫禁城。這種條件誘惑,足以令一個有權力野心的朝臣動搖吧?

她心底掠過一絲涼意,試探著問鼇拜道:“阿瑪,您該不會信了那僧格的片麵之語吧?與這種人談條件,無異於與虎謀皮,他日便可翻臉不認人。”

鼇拜也回過神來,當即矢口否認道:“你想到哪兒去了?阿瑪方才不過是思索對策,那僧格是小人,連他們準格爾內部都對他頗有想法。阿瑪又怎會聽信他的蠱惑言辭?這個你放心,即便他來找我,我也絕不會同意將你嫁去蒙古。”

挽月心下鬆了一口氣。

鼇拜卻話鋒一轉,問挽月道:“我看上午射箭,皇上親自去替你解圍。看樣子,他對你的確和對其他女子不一樣。除此之外,你們可還有旁的交流?”

挽月不自覺地紅了臉,“瞧您說的,月兒除了上回入宮選作伴讀,旁的時間都待在家裡,哪兒會有機會同皇上說話?皇上應當隻是出於皇家顏麵,怕我應付不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