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喜事 滿庭院的丹桂眼看著就要開(1 / 2)

出了鼇拜家宅邸往東走, 皆是青磚黛瓦的院牆。滿庭院的丹桂眼看著就要開到時節了,所以現下是開得最盛,香味最濃鬱的, 恨不得把所有的香氣都一股腦地散出來。充溢了整個家宅,又飄過牆頭, 讓胡同裡也盈滿了。

玄燁來的時候是騎馬從西邊過來,進的東堂子胡同,這會兒非叫前頭帶路的這個妮子給往東頭引了,道兒是越走越窄,兩邊的院牆也越來越矮。

民間有不成文的規矩, 越是家中有身居高位的大人物, 院牆也壘得越高,門頭也越大、匾額也越寬。所謂高門大戶, 也有字麵上的這個意思。他依稀記得東堂子胡同這一帶是鑲黃旗原先所聚居的地兒,後來漸漸的, 混得好的人家也會往西德勝門那一帶去落戶。再往前走,就得是正白旗老祖宗們居住的片區了。

正白旗雖也是上三旗之一, 但前些年因著多爾袞的緣故,如今地位尷尬。也很少出一些能在朝堂上吃得開的重臣了。

再走幾步, 沒了花香味, 取而代之的是坑坑窪窪的磚沙地,還有一股子青苔混著貓尿的苦澀味道。

那丫頭到底要帶他們去哪兒?曹寅如是想著, 心裡在叫苦不迭。剛剛從鼇拜家裡跟出來的時候, 他就老大不情願,可誰讓他是禦前侍衛呢!你說著皇上這人也是,不說出宮看看鼇拜傷勢,然後順道再去看看葉克蘇嗎?怎麼就被這個女子三言兩語就勾出去了呢?

“哎呀, 狗屎啊!這兒怎麼還有一堆?小月子,你到底要帶我們去哪兒?不是要把我們賣了吧!瞧這地兒,多臟啊!彆把我們爺鞋底子弄臟了,我們爺的足金貴著呢!”

挽月本來在前頭帶路,放慢了下來,沒好氣地轉頭同曹寅說道:“你要真心怕把你們爺鞋弄臟,有本事就背著他走,這樣腳一點都不會沾地。真是的,一個大男人家,哪兒那麼多廢話唧唧歪歪嘮嘮叨叨,你看你的爺,人家金尊玉貴的,一路走來說過牢騷嗎?連腰杆都是直的的,那氣度跟走漢白玉台階似的。”

玄燁本也蹙著眉,心有疑慮而沒有宣之於口。但一聽這話,仿佛來了精神似的,不由自主腰杆挺得更直了,笑意也更深。

曹寅陰沉著臉,“是,要不說我是奴才,人家是主子。”

挽月耐著性子同曹寅繼續叮囑道:“還有,跟你說了多少回了,不要叫我小月子……這就不是什麼好詞兒!”

曹寅一臉玩世不恭,故意逗她,“那小挽子,總行了吧?”

挽月發覺吵不過這個人,於是對玄燁流露出哀婉求助的神色,“爺您管管他……”

玉佩在寶藍色的腰帶下打了個旋兒,玄燁樂得聽他們二人互相嫌棄地言語,日頭不知不覺已經向西沉下去,金紅色的餘暉正好從西邊照在他們三人的背上,將影子投到東麵腳下。

玄燁彎了彎嘴角,“他這樣叫你,你也可以給他起諢名啊!”

“小曹子?槽子!”

曹寅卻哈哈大笑,“槽子就槽子!我打小兒就有人這麼叫我,已經習慣了。”

玄燁悄悄靠近挽月,同她笑著耳語了一番,轉而繼續向前走著。

挽月聽罷,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這會兒正好走到了陰涼地,曹寅直感覺自己後背發涼,前頭那倆人交頭接耳,目光也不善,一定在說他的壞話。

果不其然,挽月扭過頭來,頰邊露出一對酒窩,衝他比劃了一個“七”字。

“曹小七。”

曹寅登時臉色大變,方才的趾高氣昂一下子全都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先是煞白接著漲得通紅的一張臉。這必然是那個人告訴她的!又不能責怪。苦笑爬上他的臉頰,“爺,您不厚道!”

他七歲還尿過炕的事兒,隻有他額娘和皇上知道。他額娘曾做過皇上的乳母,他們倆是從小一處長大的。那年冬日特彆的冷,雪下得有膝蓋那麼深。雖說屋裡燒了地龍,也還是讓人舍不得離開被窩。他同皇上頑皮,偷偷溜到紫禁城裡大人不讓去的地方。

那是坤寧宮,他至今還記得那個畫麵。雪映著紅色的磚牆、金色的琉璃瓦,坤寧宮外花園紅梅盛開。一個容貌極美的女子披頭散發,就待在雪地裡。

他們倆追著一隻蹴鞠,蹴鞠滾到了那女子的腳邊。她身邊也無其他宮人,不像是主子的待遇,但比其他宮裡那些主子看起來更高貴美麗。

皇上比他更好奇,“您是誰呀?為何要坐在雪地裡?不冷嗎?”

那女子對著他們露出了明豔如紅梅盛開的笑,“因為這裡的一切都太臟,隻有雪是乾淨的。我想念我家鄉的土地,想要跟這地親近親近。”

笑容雖然好看,但瞧著怪瘮人的。他當時拽了拽皇上,小聲地說道:“三阿哥,咱們快點走吧!”

誰知竟就是他的這句話,才惹來了禍患。那好看女子不知怎的,跟瘋了似的,忽然撲過來掐住了玄燁的脖子。他愣了一愣,反應過來後,搬起了身邊的一塊磚石,使出渾身力氣拍在了女子的背上,女人吃痛鬆開了手。後來,太監宮女應聲而來,將他們二人全都救走。

事後,他因救駕有功,被那時還是太後的博爾濟吉特氏賜封為皇上伴讀,他的阿瑪額娘也跟著沾了光。但那瘋女人的笑容卻久久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做了一個月的噩夢,整個冬天晚上都不敢出被窩,尿了好幾回炕。

那年曹寅七歲,玄燁六歲。

坤寧宮的那個瘋女人叫博爾濟吉特孟古青,是太皇太後的侄女,先帝順治爺從大清門抬進來的第一位皇後。早在幾年前就被廢,成了靜妃,但還允許她住在原本的宮裡頭。

曹寅哭喪著臉,“爺,不帶您這麼揭人家短處的。我可都是為了您好,您瞧瞧她帶咱走的路,明明有大路不走,非要走這來都沒來過的小道!誰知道她有什麼鬼精靈的心思?”

挽月衝他輕嘲了一聲,“我一弱女子,還能把你們兩位武藝高強的男子怎麼樣?”

“那不好說,誰曉得你有什麼陷阱埋伏?”曹寅跟著玄燁上過朝,親眼見識過鼇拜衝上殿來,一把扼住了皇上的手腕。對他、對他女兒、他們全家都沒什麼好感,時刻提防著。

玄燁倒是沒曹寅那麼大的反對心思,放慢腳步側首同他道:“行了,不是說去觀人家娶親成親禮麼?你喪著個臉多掃興!”

“行了,這邊路寬敞了。”挽月也不想走剛才的路,心裡頭埋怨起死紮克丹不靠譜,給指的近道一點不近不說,胡同又窄又寒磣,還不如回家時馬車經過的那條路好走。

眼前豁然開朗,青石板路也乾淨了許多,沒有了花香但好歹也沒有狗屎貓尿味兒了,糖果甜香和飯菜的香味打一進巷子口就聞到了。

曹寅的臉色也好看了許多,情不自禁地動了動鼻子,稱讚道:“東坡肘子的味道!味兒真濃!醬骨頭!貴妃雞!”

挽月嗔怪著瞪了他一眼,“堂堂禦前侍衛,你就知道個吃。”

曹寅不以為意,撣了撣兩邊的袖子,“誰說的,我還知道錢。”

那二人繼續鬥著嘴,玄燁卻放緩了步子,靜靜佇立,瞧著眼前的景象,目色祥和欣慰同時又有幾分豔羨。

巷子裡能瞧見那戶人家,門頭並不大,但也不矮,青磚牆沒有鼇拜家高,卻也比尋常人家高點,依稀可見祖上昔日榮光,磚頭但都半新不舊的,有幾個地方屋簷獸頭缺了角,也沒修繕。

左邊的牆上趴著兩隻貓,一隻黃澄澄的,一隻通體雪白,臉對臉眯著眼睛,垂著尾巴,聽見有人來也不畏懼逃走。牆根下聚著三五個孩童,都剛剛揪起了小辮子。

“你們在玩兒什麼?”

“打彈珠啊,你沒見過?”孩童玩得很癡迷,頭也不抬地道。玄燁瞧,那珠子已經臟兮兮的,但他們都愛不釋手。

門口停著幾輛馬車,看規格也知道這戶人家娶親,請來的客人沒什麼特彆尊貴的人。皇親國戚就更沒有了,充其量也就有個二、三品的官兒。

孩童的眼麵前,攤開了一隻寬大的手掌,掌心赫然放著一顆圓潤的珍珠。他終於從蹲著的姿勢站起來,愣愣地望著這個穿得很好、麵相很溫和的大哥哥。

“我拿這個換你手裡那枚彈珠。”

孩童將信將疑,但想想自己沒什麼損失,便同意和對方交換了。見那人並沒有反悔,於是喜滋滋地將珍珠收入囊中,其他幾個孩童趕忙起哄圍過來看。

吵了一路的那兩人終於在“槽子”和“碗”的稱呼中消停下來,轉頭發現玄燁背著手,似乎心情很好似的,走了過來。

曹寅沒能占上風,還被半強迫著叫了一聲“月兒姐姐”,心下憋著一口氣。“爺,咱真要進去啊?萬一被人認出來呢。”

“不會的,我們家二管家說,萬寧家落魄了,咱們家都不來。能有你們爺的熟臉麼?”

曹寅故意道:“哎呦喂,連你們家都不來?應當說什麼樣人家請客,能有麵子把你們家給請來!”

挽月也不甘示弱,狡黠一笑道:“趕明兒你成親,我一定給這個麵子,把我阿瑪、哥嫂、侄兒侄女都帶上。”

玄燁抬頭望了望那大門,淡淡笑笑道:“兵馬司人太多了,沒聽說過這號人。應當也沒見過我。但是,你當真就是這個心願?”他原本隻是想打趣一下她,提醒她莫要太貪心,將來留著許個什麼天大的事要他應允。但也沒說不可以。哪曉得她便情急之下提出了這麼個主意:要他陪著,一道去東堂子胡同口一戶叫什麼萬寧的人家,湊熱鬨看人家娶親。

“這心願還不夠好?我今兒回家打路上過就心癢癢想來瞧熱鬨來著。尤其是上午出的那事兒,多晦氣!非得喜氣衝衝不可!”說著,挽月低下頭理了理自己的旗袍,仔細打量有無褶子。今兒她穿的是身暖玉色撒金海棠花紋蜀錦旗袍,石青色雲紋滾邊,外頭罩了一個偏襟櫻草色坎肩,小二把頭上偏左戴了一朵堆紗花,紫蝴蝶琉璃流蘇釵,右側編了兩縷細細的辮子垂到肩頭,隻在左側盤扣處彆了一枚小小的米黃色流蘇玉佩。

萬寧家門口門口熱鬨非凡,要麼就抄著手,聚在一處磕著瓜子閒聊的,主家也有站在門口招呼來人的。

清初習俗是前日在娘家催妝,後一日娶,娶親儀式從一早就開始。越是官大的人家越有講究,女方家要將豐厚的嫁妝先抬到夫家,擺在堂屋中,好叫所有來的賓客看看這家女兒的體麵。如果是皇親,夫婦倆還要去宗祠祭祀。忙活了一堆事後,迎親的先將新嫁娘送入男方家,這時候天色也不早了,正式拜天地就快近黃昏。

正妻成婚在晚上,側室在白日。

挽月他們這會兒來的時辰剛剛好,主家已經開始在院子當中擺宴席,新人拜完堂後送入洞房,賓客就可以去鬨騰了。

門房處,萬寧家的長子寶德與管事一道迎賓客。到了這個時辰來的人是最多的,很多是趕著飯點來吃飯的,三五成群的很多人都不認識。迎麵走上來三個人,兩男一女,寶德定睛一瞧,頓時眼前一亮:三人皆是氣度不凡,中間最高的兒郎軒然霞舉,龍章鳳彩,隻那一站便自帶一股貴氣威儀;右邊的女子約莫十五六歲,烏發雪膚,丹唇含笑,一雙杏眼似秋波瀲灩,眼中皆是靈氣;左邊的那個豐神俊朗、天庭飽滿,一雙大眼炯炯有神。

他們舒穆祿家還有這號親戚?

寶德年紀尚輕,於是同管家對視一眼。管家也愣住了,不認識這仨人啊!彆是哪家大人家的少爺小姐吧?

於是寶德上前去拱拱手,“敢問三位是……”說話間,眼神忍不住地朝挽月身上打量。

玄燁和曹寅心照不宣地向前邁了半步,正好擋住了寶德。

身後的挽月卻已經掏出了事先準備好的一封禮金,笑盈盈地遞給了門口接禮的人,“我們東堂子胡同北瓜爾佳氏的。”

說著便輕輕蹭了那倆人的袖子,往裡頭去了。

抬手不趕笑臉人,更何況那禮金紅封頗厚,管家拆開看到裡頭的銀票後,眼睛都看直了。

趕忙回過頭去追著看那三人的背影,這會兒哪裡還找得著?一扭臉人就繞過影壁進去了。他趕忙推了一把自家大少爺,“大爺!人呢?”

寶德已經看癡了,“進去了?”

管家無奈地跺腳,“你認得他們嗎?”

寶德一愣,回過神來,“不……不認得啊!她剛才說她是誰家的?”

接禮的撓撓頭,“好像說是東堂子胡同北口瓜爾佳氏的。”

“東堂子胡同北……”管家喃喃自語,重複念道,忽然驚得愣住了,“她說是瓜爾佳氏?”

“昂!”接禮的不明就裡,茫然地點了點頭。

“哎呀!咱們往西北頭去,就住著一戶瓜爾佳氏的人家,那就是鼇拜鼇中堂家。”管家又驚又嚇住了,急得捶胸頓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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