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數錢 瞧您那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的……(1 / 2)

放下轎簾, 挽月同轎夫吩咐:“走快些!”

雖說從梁氏口中套出了長不大下落,但按照梁氏的說法,她知道的並不全。這也合理, 如宋鑫那樣狡猾謹慎的人, 所謂狡兔三窟,怎麼可能不給自己多留後手?

因著趕路急, 轎子不免有些搖晃。挽月心中忐忑, 若宋鑫真的在賬簿裡記下了他同溫哲之間門的利益來往,那這事就難辦了。

這事兒牽扯江寧織造貪腐,康熙一定早就想辦這些蛀蟲。先派自己的心腹鑾儀衛去查,恐怕江南官場不僅僅是貪腐這檔子事兒, 有些人的心對朝廷也不忠。此事必定牽連甚廣, 一旦與他們之間門有了瓜葛, 猶如墨染澄塘, 池子裡的魚乾淨不了、連飛過去的蜻蜓也能染上黑。劉德彪是死定了,這本上記得多少都沒什麼區彆;可對納穆福和溫哲來說,可大可小。往小了化, 也就是個罰;往大了去,可影響整個鼇拜府甚至溫哲娘家富察氏。

他會肯在這個時候放過整治鼇拜兒子的機會嗎?

答案不言而喻。

胡記棺材鋪就在靠近城東南的方向,離帽兒胡同不算遠。

“哎呦, 那不胡掌櫃棺材鋪?這是出什麼事兒了?”

“怪邪乎的!”

抬轎子的轎夫明顯放緩, 挽月心中焦急,直接問道:“還沒到嗎?”

“二小姐, 前頭就是了,但圍了不少人,還有官府的人,怕不是出什麼事了。”

忐忑不安襲上心頭, “停下!”

轎夫壓了轎子,挽月忙從裡頭下來。胡掌櫃的棺材鋪在街角三岔路口,門口老槐樹下停了幾匹馬,門外不少人好奇想張望又不敢張望。

能騎馬來辦案的人,唯有鑾儀司。

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叫他們搶先了一步!挽月的手緊緊扣在槐樹乾上,凸起的樹皮直到紮手疼,她才緩緩放了下來。

“都找死嗎?看不見鑾儀衛辦案?”

佩刀的刀鞘隨意揮了兩下,那起子先前還有好奇心的人霎時做鳥獸散去。兩個鑾儀衛一前一後抬著一副蓋著白布的擔架出來,接著又湧出幾個穿鑾儀使製服的,葉克蘇走在後頭,神情凝重,讓原本就嚴肅刻板的臉麵更加陰鬱。

他瞧見了槐樹底下的人,耷拉著那隻受傷的胳膊,用右手按住刀把,緩緩向挽月走了過來。

先是仰麵望了望日頭,接著不陰不陽地同挽月道:“挽月小姐好雅興,辰時剛過,就出來逛大街。不過這是個棺材鋪子,應該沒有你想要買的東西。”

每回看見葉克蘇這張死人臉以及聽到他這陰陽怪氣的話,挽月就恨不得從地上抓把泥來糊上他的嘴。

見挽月不作聲,隻秀眉蹙起盯著他看,心裡在盤算些什麼。他淡淡彎了彎唇,朝身後蓋白布的擔架望了一眼,回過頭來,“彆想了,人死透了,藏在棺材裡的東西全都不翼而飛,連張紙片都沒留下,這應當合了你心意。”

不消說,北京城各個犄角旮旯屁大點的事兒,都逃不過鑾儀衛的眼睛和耳朵。她一大早去找宋鑫家逼問,他也一定知道了。

葉克蘇目光森寒,居高臨下地直視他,一身藏青色魚鱗底鶴紋官服,越看越像一隻吐著信子的毒蛇。

“看我乾什麼?人又不是我殺的。你該不會懷疑是我滅口吧?”挽月也不客氣,同他冷冷道,瞥見其眼角發紅、眼皮微腫,挽月心裡有了數,這家夥一定是昨夜也沒睡好,怕是左右思量要不要答應她的提議。

對方是隻牙尖嘴利的野貓,還是一頭惡虎生的,葉克蘇知道想拿捏她沒有那麼容易。一大早接到耳目報來的消息之時,他是有點子震驚的。江寧織造貪腐一案用,他基本已查得七七八八,該有的人證、物證俱全,還需要補的證據他也能從活人嘴裡翹出來。

唯有宋鑫,作為和江南那頭有所牽扯的關鍵人,和宮裡似乎也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背後勾結授意的勢力神秘。起初,因姓宋的曾為鼇拜家仆,脫奴籍做生意後,也是在為鼇拜家的布莊鋪子打理,在北京城民間門商會地位舉足輕重。他不是沒想過將其作為口子,從中撕開一層皮,將幕後的主使鼇拜給一同帶出來。

可查了一陣子之後,他發現方向錯了。鼇拜並未牽扯其中,其子納穆福和兒媳富察溫哲有瓜葛,但關係不大。所有行跡都指向一個地方:宮裡的十三衙門。

十三衙門與鑾儀司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先帝順治爺還在時,沿用前朝的一些官職架構。鑾儀司類似錦衣衛、十三衙門類似宮廷各司、各尚宮。可如今的皇上不這麼想,為了精簡架構,不少朝臣提議削弱鑾儀司的權力,將查案權完全交還三司,隻保留皇家出行儀仗與安全保護的職責。有十三衙門存在,與內務府所做之事相互抗衡,兩方為了利益內裡爭鬥不斷。

十三衙門的掌司太監吳良輔曾是先帝心腹,先帝在時權傾一時,私下裡結黨營私,皇上一心想鏟除奈何牽扯眾多,很難下手,隻得暫時擱置。

沒想到宋鑫浮出水麵,倒是個絕佳的下手機會可以順藤摸瓜,將吳良輔一乾勢力一查究竟。他回京已有幾日,早就安排了人時刻盯著宋鑫的行蹤。

這丫頭一大早帶人去堵門,他聽後雖然驚訝,但也並不難理解。無非是回家後,發現自己哥嫂同宋鑫之間門恐有利益往來,擔心他這個黑心肝黑手段的指揮使,會就此拿捏,咬死不鬆口;更怕他會借題發揮,為了政績,與皇上聯合起來,整治鼇拜。

說實話,他真想過這麼乾。也試探過皇上口風,但令他費解的是,皇上似乎對他打算這麼做的心思不是很讚同,甚至覺得有失公允。

朝中的人都覺得鑾儀司不折手段又心狠殘酷,若皇上也這麼想,那當真離削弱不遠了。

“看你這動靜,早就想這麼辦姓宋的了,怕也是早已派人盯上他。您就在暗中看著我傻乎乎地去上門套出話來,然後不費吹灰之力,去到棺材鋪拿證據。誰料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有人比我們倆下手都快。”挽月一想到自己昨日在他家是時談的還算坦誠,原來那會子葉克蘇就已經布下了網盯著宋鑫,估摸著也盯著她,心裡說不出的堵。

怪不得納穆福同她說,這家夥沒乾指揮使之前還算個人,乾了之後是不是就不知道了。

“我能想到,您應該也能想得到,從來福不雙至、禍不單行。”

葉克蘇瞳孔忽然放大,按著刀把的手也愈發握緊。身後塵土飛揚,有鑾儀使策馬疾馳而來。急匆匆地下馬後,附耳同他說了幾句。

他聽完,神色比死人還難看,瞥了一眼下屬,“屬下該死!”

又瞥了一眼挽月。

“宋鑫死了?”

葉克蘇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挽月心中的大石頭反倒落了地。宋鑫一死,賬簿也沒了蹤跡,不論此事溫哲牽連其中是深是淺,都無從查證了。

“你莫要得意,此事你父兄牽扯不大,本也傷不了他鼇拜幾根汗毛。但他做的其他事情,不懂你究竟知還是不知,若哪一天真要查個底朝天,他將來一樣逃不過。我也送他一句話,好自為之。”說罷,葉克蘇轉身走向自己拴在門口樹下的馬。

上馬前,他忽然駐足,微微轉過一點,同挽月告誡:“早點找個普通的富貴子弟嫁了,安分過日子,有些事不是你能摻和得來的。”

馬蹄聲漸遠消失在街口,挽月從槐樹上硬生生摳下一塊樹皮,指甲上新染的蔻丹也磋磨了顏色。

“回家!”

臨近晌午,曹寅急匆匆趕到乾清宮,走得滿頭大汗。他直覺告訴自己,出褶子了。

顧問行瞧見他一路過來,有點子詫異,“呦,曹大爺,今兒您不當值啊!可是有要緊的事兒?”

“皇上呢?”

“在懋勤殿。”

不等顧問行通報一聲,曹寅便哭喪著臉,一進門就開始告狀。

“萬歲爺,奴才這回心可被傷著了。”

玄燁剛剛閱完米思涵給自己從淮河那邊加急遞來的奏折,見水患治理有所緩解,心情不免舒暢。

“誰傷你了?”

“奴才剛剛去姥姥家,在路上遇見一個人。就是時常同奴才打交道的那個嶽先生的手下忍冬。您猜怎麼著?她……她哎呦喂,她竟然跟瓜爾佳挽月在一起。”

玄燁臉色稍變,“什麼意思?”

曹寅的汗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就是,奴才懷疑她倆是一夥兒的。看樣子,那忍冬好像就是挽月的人。”

要知道,先前找皇上借內帑的銀子,從頭到尾都是他的主意。現在一想,人家當初找上他,說不定從頭至尾都是一個圈套,就等著他伸脖子呢。不,也許壓根想套的就不是他,而是……

曹寅跪在地上,磕著頭,“奴才該死!”

玄燁的臉色漸漸沉了下來,手中的奏折也暫且擱置。當初他聽說有江南來的富商大手筆收購各家小布莊,集成大布莊來同鼇拜家打擂台,他便應允了,從內帑出了銀子給曹寅出麵。

這些日子以來,京城綢子的價格下來,百姓與富貴人家皆歡喜,鼇拜與幾個大臣家所壟斷的布料生意一時吃癟,雖說雲繡坊蘇綢和杭綢價低,目前是虧的,可他無所謂,能讓那些平時橫行、還以權謀利的朝臣栽跟頭,他更樂意見到。

可現在告訴他,這事兒其實也是那朝臣做的,人家是故意賠本賺吆喝,哄著他玩兒呢!怪不得他先前還稀奇,怎麼這人在市麵上如此唱反調,鼇拜那頭除了開始有人小打小鬨,後來也沒有敢造次。虧得他還以為是因著鼇拜家人看著東家之一是曹寅,畢竟是禦前的人,所以才忌憚上幾分。

哪曾想,這根本就是人家唱的雙簧!

他就是個大傻子!

傻!

忒傻!

明明知道她是那個大奸臣的女兒,還要把她當作好人來信任!他原本以為她同其他人都不一樣,待他也不一樣……

指尖輕點眉心,輕輕刮了兩下,“外頭的人如今都怎麼說鼇拜家布莊這事兒?”

從剛才磕頭開始,曹寅就一直沒敢抬起來。他是從小就同皇上一起長大的,對他的性子很是了解,越是該發怒的時候不發怒,後麵劈下來的就是萬道雷霆。

玄燁冷聲問道:“啞巴了?”

曹寅誠惶誠恐,“嗻!京城人近來都在瞧鼇中堂家的熱鬨,說合該他倒黴。霸著京中布料生意多年了,也賺了那麼多,早就撐著了。現下虧一些,也餓不死。還有說鼇中堂年紀大了,糊塗了,事情都給底下的人去做,難免吃虧上當。”

吃虧上當?

玄燁唇角微微上揚,自嘲一笑。“顧問行。”

“奴才在。”顧問行隱隱察覺屋內氣氛不大對勁,如有烏雲密布,雷霆即將響徹。

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曹寅垂頭喪氣走出了懋勤殿,跪在了大日頭底下。兩名太監吃力地抬著一個籮筐而來,傾倒之後,無數的銅板堆成小山。曹寅微微抬眸,咬了咬牙,躬下身子,開始一枚一枚地將銅板撿起來,每撿起一枚,就高喊一個數:“一!”

“二!”

“三!”

顧問行抬頭望望天,入秋雖比不得酷暑日頭毒,可天高雲淡,也是刺眼得很,這麼些銅錢,數完了,恐怕嗓子也說不出話,膝蓋也傷了。

“二十一!”

“二十二!”

院子裡無人敢多說一句話,唯有曹寅的聲音。

起初,喊的聲音還響亮,漸漸的,便蔫了下去。難在不但跪著,還要彎腰躬身去撿那銅錢。沒過多久,手指便被磨禿嚕了皮,頭暈眼花搖搖欲墜。

顧問行既是看著皇上長大的,也是看著曹寅長大的,這兩個人年歲相當,從小便是玩伴。幼時身份差距雖在,可長大後君臣之間門的差彆才真實得殘忍。伴君如伴虎啊!

他看在眼裡,很是心疼。皇上動怒,存心要罰一個人,是誰都攔不住的。越有人勸說,可能罰得反而越重。這個時候,搬出誰來都不好使。

忽然,顧問行眼前一亮,一襲青圭色身影出現在宮門口不急不慢地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