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塔娜 您那天真是路過嗎?(1 / 2)

一場秋雨一場寒。連著下了三日, 總算放晴,烏鴉又飛上了琉璃金頂上懶洋洋地站著,望著甬道裡三五不時有過的宮女太監。

這天兒, 即便是沐在豔陽下,也絲毫不覺暖和,北風直往袖子口裡灌。

蘇麻喇姑站在廊下, 等慈寧宮的宮女們端著按她吩咐準備好的鹹牛乳茶、奶酥、奶條,方領著她們一同進去。

外頭清冷,太皇太後宮裡卻是生機盎然。各個角落裡都可見精心養護的花草盆景。

屋裡歡聲笑語陣陣,熱鬨得像是過年。太皇太後坐在上首,左邊是仁憲太後,也就是先帝順治爺從科爾沁娶來的第二任皇後博爾濟吉特氏, 緊挨著坐在旁邊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在老婦人對麵則是一個中年貴婦人並一個年輕的小姑娘。

布木布泰正高興地同老婦人說話, “阿尼亞,難為您還記得的哀家小時候那些事兒, 哀家自個兒都快忘了。那時候還挺淘, 跟個男孩子似的。”

阿尼亞在蒙古語裡是嬸嬸的意思, 老婦人名叫托婭, 同布木布泰的母親博禮是妯娌,她的丈夫沒有繼承汗位, 後來與眾兄弟共同輔助侄兒吳克善。吳克善走的早, 這些年部落裡其他幾個兄弟也陸續離世。托婭也成了這代人裡剩下的為數不多的長輩之一,在部落裡德高望重。

托婭眼尾的細紋因笑容而皺了起來,“你忘我可忘不了!彆看你那會兒騎馬喝馬奶酒,和你哥哥吳克善在草地上摔跤把衣袍都弄得臟兮兮的,可依然是我們科爾沁草原最美的太陽。連你祖父大汗都說, 布木布泰一笑啊,連天邊的雲霞都紅了臉。”

布木布泰也一同大笑了起來。

這時,宮女們上奶茶來了。

布木布泰招呼道:“快來嘗嘗,這些禦膳房做的茶點,和蒙古的不一樣。奶酪裡有加了點玫瑰花味兒的,還有加葡萄乾的!”

托婭忙連連點頭。坐在貴婦人旁邊的少女端起放著牛乳茶的瓷碗,險些沒有端穩。不由在心裡埋怨,怎麼這器皿杯子不像杯子,碗不像碗的?還加了個蓋子和托底!真是麻煩!

蒙古打扮的貴婦人暗暗瞪了她一眼。

在母親嚴厲的目光下,少女收斂了嫌棄的神情,小心地打開蓋子,先聞了聞,剛要皺眉,想起來之前家裡的囑咐,隻好按捺了下去,裝著樣子喝了一口。

托婭打量著上完茶後站在太皇太後身邊的嬤嬤,覺得眼熟又一時想不起名字來。

“這是……”

布木布泰彎下腰湊過來,一邊指指蘇麻喇姑,“她呀?哀家從科爾沁帶過來的侍女蘇沫兒!蘇沫兒還記得嗎?”

托婭先是點著頭,眯起老花眼,不一會兒終於想了起來,“哦是蘇沫兒啊!記得記得!那會兒就跟著你。”

蘇麻喇姑也笑笑。蘇沫兒是她本名,後跟著公主嫁到了後金,改為蘇麻喇。現下上了年歲,宮裡的孩子們也都尊稱她一聲蘇麻喇姑。

太皇太後感慨道:“哎呀,聽到阿尼亞方才喚我的乳名布木布泰、叫蘇麻喇姑蘇沫兒,哀家好像又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哀家真如一團火一樣,成日裡騎馬快意馳騁。一晃半輩子都要過去了。如今啊,都是這些年輕孩子們的天下。”她指了指下方坐著的人,“瞧瞧,一個個的都跟花骨朵兒似的。”

貴婦人覺得這是個很好的話頭,於是接了過來,恭敬地道:“孩子們哪裡及得上您當年容顏半分?給您拿掃帚都不配。”

少女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聽額吉在外人麵前這麼說自己,態度也恭敬得不像個部落汗王的大妃,心下不由不快起來,卻也知曉上頭坐著的這位是大清的太皇太後。還是她們博爾濟吉特氏出來的最尊貴的女人,隻好一改往日的性子,乖乖端坐著閉緊嘴。

太皇太後自然一下就聽出了侄媳婦吉雅的意思。侄兒格朗滿達特意帶著大妃、女兒,還把嬸母也搬出來了,浩浩蕩蕩這麼一大堆人來到紫禁城,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她樂了,嗬嗬笑了兩聲,向後倚在椅背上,同蘇麻喇姑對視一眼,又轉向吉雅母女道:“侄兒媳婦這話說的就太客氣了,都是出自我們科爾沁的女兒,又怎會差到哪裡去?哀家瞧你這女兒,也是個小美人兒!方才說叫什麼呀?”

聽到太皇太後聲音溫柔和藹,科爾沁少女便也稍稍放鬆了一些,站起身子,道:“我叫塔娜。”

“塔娜?”太皇太後重複念了一遍,慈愛地笑了笑道:“那你便是草原上的月亮了?”

塔娜一雙眼睛彎成月亮,高興地同太皇太後道:“是呢,我額吉生我的那天晚上,正是滿月。阿布說,月光照亮了整個科爾沁草原,所以便為我取名叫塔娜。”

托婭也笑道:“這孩子生來就帶著吉祥,是我們部落裡的小福星呢。”

太皇太後連連點頭,旁邊坐著的仁憲太後隻溫和笑笑,並不多話。

塔娜驕傲地坐下,在科爾沁,她可是最高貴美麗的公主。起初,阿布和額吉同她說,大清皇帝的皇後身子不好,怕是子嗣艱難,要她嫁過去給皇帝為妃,她是萬萬不樂意的。

她自認配得上草原上最好的男兒,平日裡想要什麼沒有?便是那些貴族家的少爺們,甚至其他部落的王子,哪個不是成日裡跟在她後麵、轟都轟不走?現在卻要她來給人做小!還不能隨心所欲恣意妄為,得收斂起性子過日子,多憋屈!

可阿布同她說,如今科爾沁地位大不如前,現下的皇後已經不是她們博爾濟吉特氏的人了,若有一日連太皇太後都不在了,便再無人向著科爾沁。北部的準格爾部已經猖狂至極,雖科爾沁是大部落,目前尚不敢對他們怎麼樣,但其他的小部落都苦不堪言。未雨綢繆,還是打算將她送過來。

有太皇太後這位親姑奶奶撐腰,即便不做皇後,地位也是僅此於她而已。這皇後赫舍裡氏壽數恐怕也長不了,到時候再將她扶正,正宮的位置還不是她的!

天底下還有誰比皇後更尊貴?

塔娜終於被說得心癢,與額吉吉雅大妃一同上了京城。

方才看見自己女兒又忍不住犯了倨傲炫耀的老毛病,吉雅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待她坐下後,吉雅忙同太皇太後道:“承蒙太皇太後恩典,此次進宮小住,還望您把塔娜這丫頭好好教導一番,讓她也長些見識。隻是她笨手笨腳,怕您嫌棄。”

太皇太後不以為然,“這格格哀家瞧著伶俐,怎會嫌棄?喜歡還來不及呢!”於是便對塔娜招了招手,“過來,到姑奶奶這兒來,讓姑奶奶近些瞧仔細。”

塔娜徑直起身,走了過去。

忽而聽到太監進來通傳:“太皇太後,皇上下朝和格朗滿達可汗一同過來了。”

話音剛落,便聽到兩個男子笑著說話的聲音。

塔娜好奇地望去,隻見一個年輕的滿人打扮、身穿明黃色衣袍的男子與阿布站在一處,先後邁進了屋子。

他一進屋,塔娜隻覺眼前亮了亮:他怎麼長得和自己原先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孫兒給太皇太後請安,皇祖母萬福。”

其餘諸人都起來給玄燁請安。

“都是自家人,快免禮!都坐吧!”

從朝上回來,滿達同玄燁相談甚歡。一開始,他怕自己拖家帶口過來,心裡沒底,畢竟此一時彼一時了。大清的江山逐漸穩固,而科爾沁在逐漸式微。可看到皇上和太皇太後對自己的態度仍舊熱絡,他便也逐漸放下心來。

他更加確信自己打算把女兒嫁過來的決定是對的。隻是不知道姑姑怎麼想。他想,他也不是要孩子做皇後,目前隻是求個妃位,應當不成問題。

塔娜的目光打玄燁一進門起,便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盯著他黛黑如墨的長眉,點漆的眸子,以及與父汗說話的聲音都那麼動聽。聽說他年紀與自己相仿,還要小一歲,但看起來一點都不顯得稚嫩。還挺白的,又白得不羸弱,比身邊那些圍著她的漢子秀氣英俊多了。

就是嘴角有些紅,好像上火了似的。可這樣一來,愈發襯得唇紅齒白,讓她心生疼惜之意怎麼回事?

“滿達來啦!”太皇太後直呼格朗滿達的名字,更顯親切。

滿達道:“這是王妃吉雅、小女塔娜,平日裡在草原千嬌萬寵,也是有些慣壞了。放到姑姑身邊,讓您好好管教管教。將來也好找個好人家,不至於嫁過去被婆家說。”

太皇太後拉著塔娜的手,“你們哪,一個個的作甚把孩子說成這樣?哀家正好膝下空虛,想要個花朵兒一般的女孩子在身邊養著呢。我這兒還有個丫頭,是恪純公主與平西王吳三桂之子吳應熊的女兒,淑寧郡主。到時候兩個孩子也能做個伴兒。皇帝你說呢?”

玄燁深吸一口氣,雙手在大腿上按了按,道:“能讓皇祖母這兒熱鬨,孫兒自然是最高興的。如今也給靈珊妹妹找了些大臣的女兒做伴讀,朕看,塔娜公主便也一起跟著讀書吧。學些滿漢的文化,也是如今大勢所趨。”

皇上這話說出來,太皇太後和滿達到了臉色都變了變。太皇太後隻淡淡笑了笑,在她的意料之中,便也不驚詫。

滿達卻是心下一塌,皇上這話說的很有深意。先稱呼吳應熊之女為妹妹,卻稱呼他的女兒為塔娜公主,其實論親疏遠近,兩個人差不多,都叫皇上一聲表哥。但稱呼上親疏立現;其次,刻意提到給淑寧郡主找了一些大臣女兒做伴讀。誰都知道如今皇上沒有子嗣,太皇太後急著給皇上廣納後宮,這個節骨眼上送大臣們的女兒進宮做伴讀,含義再明顯不過,基本和選秀差不離。再然後,說到學滿漢文化是趨勢。

這就等於是告訴了他們:沒有把他們視作特彆親的親戚;不止你們,還有其他更多人選;滿漢才是主流,蒙古妃嬪占據後宮半壁江山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不是朝廷需要科爾沁,是科爾沁需要朝廷。

太皇太後嗬嗬笑笑,“既然皇帝都這麼說了,那便如此吧!你們安心住下,塔娜呢就跟著哀家住在慈寧宮,淑寧郡主住在慈寧宮旁邊的鹹福宮,明兒帶你們認識一下,往後也好來往。”

太皇太後這句話,是針對皇上方才所說的話,為滿達他們挽回了一些麵子。在她心裡,還是娘家來的塔娜更親,可以跟她住一處;吳家人自然是外人。

幾人又寒暄了幾句之後,玄燁便起身同太皇太後以及滿達他們以國事為由暫彆。

曹寅站在門口,看見皇上從慈寧宮大步流星出來,趕忙跟上去。看皇上臉色,似乎不大高興似的,想到裡頭坐著的都是格朗滿達可汗的家眷,拖家帶口千裡迢迢來京城,還要在紫禁城小住,心下多多少少猜到一些。

“您不大高興?”

玄燁未做聲,隻皺著眉。

“皇上,科爾沁公主長得不漂亮?”

玄燁這回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同曹寅麵對麵,“朕發現你有時候比那水晶猴子還精,有時候比那豬八戒都蠢。那是漂不漂亮的事兒麼?”

說罷,便沒眼搭理他,繼續朝前走著。

曹寅小跑跟上,舔著笑臉,“那奴才又不如納蘭那廝長了副玲瓏腸子,什麼都懂,但奴才忠心,您有什麼不快,儘管倒給奴才這隻桶。”

玄燁邊走邊沒好氣同曹寅抱怨:“什麼人哪!打朕進屋起,就直勾勾盯著朕看,當真沒規矩又無禮!朕就納悶,皇祖母也是從草原上來的,分明知書達理、豁達智慧,怎麼滿達的女兒就這般?”

曹寅恍然大悟,忍不住想笑,“許是這位草原公主熱情似火吧!一眼相中您了唄!”說到最後聲音變小,因為他發現皇上在瞪他。

他又說錯話了?

怎麼今年以來,皇上的心思愈發高深莫測,難以捉摸?真是伴君如伴虎啊!曹寅更加期盼父親去江寧織造上任的日子快些到來。

路過昭仁殿,玄燁聽到了女子朗朗讀書聲,待停下後,是名老學究講學的聲音。

他不由慢下了腳步,“淑寧郡主她們是在這兒讀書?”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