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局勢(1 / 2)

沉香燃儘,西洋的鐘表報過了時。

剛剛被墨跡浸潤透的宣紙已經被顧問行裁去一刀,重新鋪陳。玄燁將那毛筆重新在筆洗的清水裡蘸了蘸,又覺羊毫太軟,換了一支狼毫筆。

“僧格的人都接觸誰了?”落筆是一撇。

葉克蘇道:“鑾儀使跟蹤發現,僧格的使臣多勒不但與鼇拜府上來往,還去了班布爾善家、遏必隆家。”

言談間,玄燁已將這一頁的兩行字寫完。

“廣撒網,說明結盟才是他的目的,要娶的人不是最主要的。”

葉克蘇雖也讚同這一點,不過他有更深的擔憂,“可就怕鼇拜對準葛爾遞過來的結盟動心,甘願同意嫁女兒去蒙古。”

筆杆橫在指尖,懸而未落紙上,玄燁抬起頭,看向葉克蘇站著的方向,“權臣與蒙古部落結盟,無異於讓朕的兩塊心腹大患強強結合。朕不會給他機會同意。”

話雖如此,可不知怎的,葉克蘇眉未舒展,反倒是神色複雜,將信將疑。

一點暈開,玄燁俯下身,眼底冷冷閃過三分狠戾。他動了動唇,“蘇克薩哈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奴才已經與蘇克薩哈大人談妥,他同意了。”

玄燁不乏惋惜與愧疚,“這也是眼下唯一能做的,可以保全他性命與族人不被牽連的法子了。”

葉克蘇握了握手邊的刀柄,無聲地點了點頭。他心中有疑惑,但始終沒有問出口。他隻負責做事,也從來不問皇上緣由。隻這次,他的確心生好奇,做這事的風格不像是皇上所為,不知是哪位高人背後指點。法子的確怪了些,甚至不可理喻,但竟然也不乏為破解眼下僵局的好招數。

他更暗中欣喜的是,這也讓他們鑾儀衛暫時有了繼續存續下去的必要,而不是變為僅有皇家出行儀仗的權責。

一個人的身影莫名地浮現在他的腦海。

難道是她的主意?

“何日行動?”

“明日亥時。”

玄燁的筆在紙上頓了一瞬,淡淡道:“今日就做。”

葉克蘇一怔,一時間未明白過來為何皇上會突然讓他提前行動。此事凶險,皇上本就是臨時起意,萬一做不妥,將來若被翻出來也是一樁罪過。

“辦不到嗎?”

葉克蘇一激靈,忙單膝叩首,“能做到,奴才這就去辦。”他抬起頭來,“那……僧格台吉求娶鼇拜之女的事,可有需要奴才去辦的?”

“殺。”玄燁語氣淡淡,聽不出任何情緒。

驚駭劃過葉克蘇眼底,心中閃過一絲猶豫,卻終將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奴才遵命。”

顧問行望著葉克蘇起身退出門外的背影,有些慌張,“皇上,指揮使大人會不會是……”

玄燁猛然回過神,衝著門的方向斥了一聲:“回來!”

葉克蘇剛邁出去,尚未走遠。聞聲趕忙重又回到西暖閣來。

“朕讓你殺的

是僧格,不是讓你殺……旁的人。”

葉克蘇微微抬首,對上皇上眼中的厲色,慌忙低頭:“奴才該死!領會錯了聖意。”

“失之毫厘,謬以千裡。你這種會錯,是會出人命的。”玄燁朝顧問行看了眼,“你下去吧。”

“嗻。”

他重又坐下,心下實在憤懣,他還是很少在麵對葉克蘇的時候,出現如此不冷靜的神態。“準葛爾部強大的不是僧格,而是部落裡的其他貴族。僧格荒唐奢靡,殘暴成性。部落裡想讓他死的人不止一方。”

“奴才明白,奴才這就著人去與準葛爾部的右翼王聯絡。”

“沒有永恒的敵人,也沒有永恒的盟友。在想讓僧格死這件事情上,利益一致就可以合作。”

他又緩緩看向葉克蘇,“僧格為什麼必須死,你知道麼?”

寒從葉克蘇心底升起。

玄燁淡淡瞥了他一眼,垂下的眸中卻一點一點透出冷意,“因為僧格他想通過和親與權臣結盟,還是如此明顯、毫無顧忌地提出來。分明跟朝中那幾個權臣一樣,沒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裡。那朕就給他來個釜底抽薪,換個人做準葛爾的汗王,也一樣。權臣麼,也如此。怪就怪他動了不該肖想的心思,想動不該動的人。”

他的人,誰都不能動!

“奴才明白。”燭火晃動,光影映在葉克蘇的身上,幾個月前在光華寺外山徑上,他擔憂的事情終究是發生了。那個女人,他打瞧見第一眼起,就有預感她是個能擾亂他主子心的禍患。現在看來,不止是擾亂,應當是占據了。

北京城的寒夜,起風了。

一夜冬風狂作,清晨方漸漸平息。仿佛有無數把鋒利的剃刀,將樹木的葉子削落,徒留光禿禿的枝丫露在蒼涼枯黃的大地上。

今日太和殿,前所未有的嘩然之聲。

隻因淩晨,一則消息在京中不脛而走,接著各人東拚西湊了解始末後,瞬間震驚朝野:輔政大臣之一,正白旗那喇氏蘇克薩哈,昨夜回家的路上遭到歹人行刺,如今危在旦夕,恐怕性命難保。

朝廷正一品大員,三朝元老竟然在天子腳下險些失去性命,這是何等的猖狂?這京中還安全嗎?

這是尋常官員的想法,惶恐、驚懼更兼不解,隻覺京中似乎有一股看不見的神秘勢力,蟄伏在暗處,如果不加製止,也許下一個沒命的就是自己。

而另外一波則是正白旗與鑲黃兩旗的為首官員。各人雖平日裡按照官職所站位,此時卻暗中眼神交流,彼此之間恨不得都上前去撕了對方。

玄燁落座龍椅之上,眾臣停止嘩然,按照慣例行禮。

禮畢,有兩個官員出列,跪倒在地上。

其中一個篩糠發抖,整個人跪倒在地上不停磕頭,聲音哆嗦顫抖:“臣順天府府尹哈豐有罪!請皇上責罰!”

身旁另一武官也跪了下來,“臣也有罪!”

玄燁靠了靠龍椅,淡淡打量著跪在地上的兩個人,“順天府尹、九門提督。北

京城百姓的安危、眾位大臣的安危、朕的安危都係在你們手裡。你們呢?”忽而他站起,聲音高亢,響徹金鑾殿。他走到哈豐二人的麵前,微微俯首繼續斥責道:“朝廷一品大員,朕的輔政大臣!竟然能在回自己家的路上遇到刺客!那改日朕要是走在前門大街上,是不是也能遇到刺客?”

他背對著二人,眾臣連頭都不敢抬,生怕此事殃及自己。

玄燁指了指地上,“順天府尹那喇哈豐,九門提督瓜爾佳果興,摘去頂戴花翎,革去原本職位,先押入大牢聽候發落。”

“謝主隆恩!謝主隆恩!”

鼇拜與班布爾善相視一眼,都暗覺蹊蹺。

“皇上,這事是不是先等三法司有了定論再革職不遲?”

“鼇拜你這是什麼意思?”不客氣出言的人是鑲白旗的旗主富綬。

當年多爾袞死後,正白旗與鑲白旗就都歸順治爺收編了,皆由皇帝一人掌管上三旗。而小旗主也大多讓親王、郡王所統領。富綬是豪格的兒子,豪格與多爾袞當年爭位關係不好,他的兒子與蘇克薩哈的關係卻不差。

“果興與你同姓同宗,你莫不是要偏袒?”

鼇拜一向不大看得上這些白拿朝廷俸祿養著的皇室宗親,更看不上豪格的子孫,便也不甘示弱,“偏不偏袒不是老臣說了算,得刑部、大理寺說了算。老臣隻是出言提醒皇上,慎重處理。”

富綬昂著頭,“臣這幾日也在京中聽到一些秘聞,說是蘇克薩哈大人家的德其,與您家大小姐二人鬨得不愉快。這昔日舊夫妻,做不成了,也不至於成仇嘛!”

鼇拜狠狠剜向富綬,“你從哪隻狗的嘴裡聽來的謠言?我的女兒成日在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兼與蘇克薩哈家老死不相往來,全京城的人都知道。麵都沒見,何來的不愉快?恐怕貝勒爺是灌多了黃湯,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了。現在上朝,應該腦子清醒了吧?不過我看你舌頭好像也不大好使,要不要去外麵吹吹冷風再進來,沒得辱沒了聖耳。”

“你……”富綬氣急敗壞,指著鼇拜一時語塞。

玄燁已經回到龍椅上坐著,聽著下麵朝臣爭吵,並不驚訝,反倒微微彎了彎嘴角,這是鼇拜一貫的行事作風,他已習以為常。

富綬旋即奏明,“皇上,蘇克薩哈大人危在旦夕,需要給個說法。請皇上嚴查!”

玄燁道:“那是自然。抓到凶手,連同幕後主使,嚴懲不貸!”

“可這樣一來,蘇克薩哈大人原本的輔政大權就得交還給皇上。”

班布爾善辯論道:“蘇克薩哈大人乃輔政大臣之一,他若性命堪憂,不能再擔當此重任,自然當由輔政大臣中的其他人來分擔。索尼大人當年沒的時候,不也如此?”

這便是鼇拜不同意歸政了?

眾人敢怒不敢言。

班布爾善的臉上劃過一絲得意與精明之色,鼇拜卻皺了皺眉,同時也暗自打量著皇帝,心中有個不好的預感。

玄燁攏了攏袖子,微微笑道

:“說的也是,一人倒下了,總不能沒人乾他的事。不如就由索額圖暫代行權。”

鼇拜驚道:“皇上,這不妥吧!老臣等四個輔政大臣乃是臨危受命,受托於先帝爺,輔佐您直到親政。索額圖資曆尚淺,更非輔政大臣之一,怎可替蘇克薩哈代行?”

富綬道:“鼇中堂此言差矣,先帝爺讓你輔佐皇上到親政。如今皇上早就到了能親政的年紀,你卻霸著不歸政,這才是真正的不妥!”

“富綬你休要血口噴人!”

二人眼看著就要當廷打起來,其他人趕忙上前拉著。鼇拜瞄了一眼周圍,驚覺今日幾旗旗主竟然空前的團結,紛紛站到了富綬這一邊。怪不得他底氣十足,敢與他叫板。

待小鬨了一陣子,玄燁方悠悠道:“各位都不必爭執,剛剛朕也說了,隻是代行。這蘇克薩哈大人雖然遇刺,但尚未危及性命。待他傷好,還是要回來繼續做他的輔政大臣。既然代行,讓索額圖也沒什麼不可。況且索額圖是索尼之子,當年首輔之子代行輔政之權,也不算資曆淺。”

他拍了一下腿,“鼇拜,並不是朕不信任你,而是你與蘇克薩哈不睦,你方才也說了,滿京城文武百官乃至老百姓都知道。朕若在蘇克薩哈病重時,將他之權交由你,這說不過去。公平起見,朕既不給你,也不空懸,給一個中間人,這很合理麼!難道說,鼇拜你覺得還給朕,才比較合適?”

他嘴角笑容戲謔,鼇拜全都看在眼裡,二人目中迸發火苗,都恨不得向對方萬箭齊發。

鼇拜:小子,終將是讓你翅膀長硬了,竟然擺了我一道!

玄燁:您這十幾年的輔佐,倒也沒有辜負先帝爺的囑托,朕所學所做,沒有讓您“失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