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黃昏,慘淡的濃雲遮天蔽日,庭院中的蒼鬆翠柏靜靜佇立,凝望著雪地裡的二人。
挽月轉過身去,背對著玄燁,手心剛剛捧過、殘留的雪已經融化,心中不無動容。僧格有異心,他竟然來了一招釜底抽薪。隻這一招與對蘇克薩哈所用的並不一樣。皇帝為了製衡臣子,與蘇克薩哈私下約定好,可用苦肉計。
可對待準葛爾部的汗王,也用暗殺,一旦敗露,很難說不會挑起兩邊戰亂。即使僧格不得人心,真正出手的人也是準葛爾部落想要僧格死的其他王子,但將來若有一天對方部落想要挑起事端、對大清出師有名,那這件事便會是個很好的借口。
明知極險,也要用嗎?這密函從準葛爾遞出來,就算是飛鴿傳書亦或快馬加鞭,一來一回也要等上些時日。可見在這件事剛剛發生的時候,他便定下了這個主意。挽月心中竟生出莫名的慍怒與責怪。
凝望她的背影,玄燁的目光儘是柔和,“還在生朕的氣?”
“臣女豈敢?”
聽她語氣中仍不乏慍怒,甚至還有責怪,玄燁輕歎了口氣,道:“你哪裡會有不敢?朕認識的人中,除了你阿瑪,數你膽子最大。剛剛不是還丟了朕一身雪?你這些日子以來,一直不肯理朕,朕讓曹寅去找你,你同他說了那樣話其實是說給朕聽的。是在怪朕沒有直接拒絕僧格的請求嗎?”
他垂了垂眸,半是無奈半是冷寒,“你阿瑪明麵上拒絕,實則讓班布爾善、泰必圖等黨羽以部落間和平為由極力讚成。這就是朕的處境。在沒有親政之前,所發出的每一道旨意,都要經過輔政大臣的同意。”
“所以你怕他同意?”
玄燁搖首,“鼇拜是篤定朕絕不會坐視不管,看著權臣與準葛爾聯姻。朕借蘇克薩哈遇刺之事抬舉索額圖,等於是收了蘇克薩哈的權。朕明白,他們其實是在給朕添堵,僵持一陣也就罷了。這個時候再拒絕僧格的使臣,也算是群臣激烈爭辯的結果,不會讓準葛爾顏麵上太過於難堪。”
他抬眼望向前方那一抹海棠紅的背影,“不過朕還是很怕,怕有差池。”
所以便先下手為強……殺了他?而不是先下手為強,娶了她。
挽月心道:原來他到底還是顧忌她的身份,也許在鼇拜沒有完全歸政之前,他都沒有讓她進宮的打算。這本也是她早就料到的,幸好她並沒有愛他。
她轉過身去,迎上他的眼睛。他有一雙很好看的瑞鳳目,平時總是帶著溫和,平靜無波,讓人不禁覺得他日後必定會是一位很仁厚的守成君主,沒有那麼大的雄心和戾氣,會在太皇太後和群臣輔佐之下,在多年之後穩穩當當將皇位傳給下一位繼承人。
可她在宮外見過他毫不猶豫拔刀殺人的狠厲,在明知他恨鼇拜入骨卻依舊能在病榻前言笑晏晏、噓寒問暖中,見識過他的隱忍與城府。
他從來都不是個真正溫和純粹的人。
就連那眸底的溫柔底下也藏儘了危險與不可捉摸,是深淵,不是
清溪。
“這是朝廷密報,您為什麼要來告訴我?難道就不怕準葛爾的人知道嗎?”挽月的目光中似有鉤子,她很想從對方的眼睛中直達心底,一探究竟。
那眼神清冽,不似作偽,“既然決意告訴你,朕就不怕。本也想等事成之後再讓你知曉。但這些天……”他表情複雜的臉上劃過一絲不自在,像個終於拗不過自己倔意的孩子,先是向側麵彆過去目光閃躲了躲,終究還是直視上她的眼眸。“朕見不到你,也聽不到你的聲音,這種滋味很難受。”
淡淡的櫻唇動了動,“有多難受?”
“小時候,朕得過天花。渾身像一直在被火灼燒,奇癢無比如有蟲噬啃咬。”他抬首望了望這一方庭院上的天,仿佛不願回首那時的噩夢。“得過一次,朕覺得自己死過一次,又活了過來。可你不肯見朕,也沒有隻言片語,朕才知道什麼是心裡空落落,明明有個對朕很重要的人來過,卻連什麼痕跡都沒留下,便突然走了。”
挽月的眼睫微顫,閃過一瞬間的慌亂,卻很快便被掩蓋住了,轉而看著他的眼睛,恍若無事地輕嘲笑道:“這些話也是納蘭容若教您的?”
玄燁眸色微涼,近在咫尺的俊臉上籠上一層清寒,凝視她的眼神前所未有的認真與琢磨,仿佛想看透到她的心底,“你認為朕剛剛與你說的都是假話?”
“難道您不是也一直認為,臣女與您說的都是假話?”她看進他的深邃目光中,一字一頓道:“隻要臣女是一天鼇拜的女兒,您就不會完全信我。不是麼?”
藏在大裘下緊緊握拳的指甲不知不覺間嵌入進掌心,他在不易察覺地微微輕顫,有被窺探到心底秘密的惶恐,也有未被完全知曉心意的委屈與無奈。突然間,恨意驟生,他恨自己是個皇帝,就算是個平民百姓,此刻都比他更能肆無忌憚地擁她入懷;他也恨命運的戲弄,讓她成為自己最大政敵的女兒,偏偏又送來身邊、走進他的心裡。
再次抬眸對視後,他的眼中隻剩下分辨不清的執拗與炙熱濃烈。
他稍一用力,便將她輕而易舉拽入懷中。“如果都是假的,那便讓它成為真的。”
少年修長的手指微涼,身上帶著寒雪的清冽氣息,一下便覆上她還未來得及爭辯的唇。在這一刻,他突然不後悔了自己的所做的每一個決定。什麼試探、糾結、猶豫……在呼吸相對的咫尺距離間,全都被碾得粉碎,取而代之的唯有更強烈的念頭,想要占有她的身心、占據她生命裡的每個瞬息直到兩個人都年華老去!
他的心中明明顫抖著喜悅,眼角卻毫無征兆地濕潤了。他收回了剛才的想法,一點也不怨恨上蒼,給了他這麼一個難解的局。隻因牽他入局的引子,是這樣的美好。哪怕將來可能墜入萬丈懸崖,他也認了。
直到一絲甜腥遊離在唇齒間,一股鑽心的疼將他從迷離中拽回到清醒。
玄燁漸漸鬆開了禁錮纖腰的雙手,感知到那股疼痛來源於自己的嘴唇。
是她咬了他?
他的眸中有一絲不確信,甚
至是惶恐不安,隻見她對視上他的眼睛,聲音輕如落雪:“愛新覺羅玄燁,我要你記住,我不單單是會給你帶來甜的人,我還會帶來疼。也許哪一天……”她踮起腳,側首在他耳畔輕語:“疼得讓你入骨呢。”
她後退兩步,唇角帶著意味難明的笑意,若無其事般地離開了品蘭軒。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來來來!滿上滿上!”
“你來遲了啊!”
聽雪齋中歡笑鼎沸,與天地間雪落的寂靜仿佛兩個世界。
挽月登上小樓,在隔壁的桌上見到了姍姍來遲的曹寅。
她隻淡淡瞥了一眼,便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陳佳吟關切道:“你怎麼去了那麼久?再晚一些天都快黑了。我還怕你是迷路呢。”
挽月輕輕勾了勾嘴角。
不遠處的納蘭容若與曹寅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瞧這光景,是沒談攏?
不應該啊!容若皺眉,心裡忍不住道:皇上您真笨!
“是我那……侄女纏著你?”他試探著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