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了結(1 / 2)

紮克丹去找納穆福,離開時走得匆忙,並未關好門。冬夜凜冽寒風,吹得屋中燭火直晃。

鼇拜在太師椅坐了下來。

他已年過半百,多年經曆的風霜在他的額頭刻下了深深的印記。

回憶起半生,自己出身將門,少年時期便跟隨父輩同太宗一起縱橫馬背、馳騁沙場。有過低穀,險些被抄家砍頭;也贏得了後半生的榮光,權傾朝野。無數的富貴、極高的威望、至高的權力、有兒有女有子孫……該有的,他都擁有了。也沒什麼好遺憾!

手邊的桌上放著他的那把佩刀,銀製的刀鞘在燈火照耀下發出如月光般的光澤。鼇拜不由拿起刀,從刀鞘中拔出。刀身上赫然刻著一行小字:贈與滿洲第一巴圖魯鼇拜。

那些年刀光劍影,戎馬倥傯的情形重又在眼前浮現。鼇拜的眼神逐漸迷離,也歎了一口氣。他這一生,對得起的人很多,對不起的人也有很多。對不起納穆福、對不起敏鳶、對不起他們倆的額娘;也對不起念秋、挽月……

刀重又被插回到刀鞘中。

鼇拜站起身,正好紮克丹也跑了回來。

“老爺,夫人說大爺一大早就出去了,沒回來。”

“嗯。”他看了看手中的佩刀,將之小心翼翼地放回到書桌抽屜。轉而走向西麵,從牆上取下一柄長刀。

拔刀出鞘的寒光映在鼇拜的臉上。

那個手帕上的圖案他想起來是什麼了,那是各旗旗主都認的圖騰。據傳是當年太祖打造,有此物者,可號令各旗旗主。可不聽將令,甚至可以不聽皇帝令,堪比虎符。

這東西最好是在繼任的皇帝手中,否則必然引起大亂。太祖死後那信物便下落不明,當時幾個貝勒一度懷疑這東西給了最寵愛的兒子多爾袞。太宗用了半生尋找,直到駕崩也沒有尋見。

信物他自然是沒有機會得見,卻在他瑪父的書房中見到過一次畫在紙上的圖案。

看來挽月是在皇帝那裡見到了那個物件。

想不到太宗和世祖都找不見東西,竟然會在他手中!

恐怕他早就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那些人投。如果班布爾善要起兵造反,納穆福也跟著他的話,他們輸定了。

還是挽月說的對,大意了!他們這些老臣全都大意了!他的確早已不是那個萬事都聽從太皇太後與輔政大臣的孩子,他骨子裡流淌著帝王血脈,遲早會蘇醒。

大勢已去了!

縱使此時他仍舊有千萬不甘,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人要麼孤注一擲,如班布爾善;要麼順應大勢,如蘇克薩哈;要麼裝聾作啞,如遏必隆;要麼激流勇退,如索尼。

子時夜最深,原本擺在麵前的路似乎是通天大道,不知怎麼的,就走成了死路。

“走!”鼇拜一拍桌子,起身提刀,年輕時候的哪條路不是從死人堆裡踏出來的活路?縱使萬丈深淵在前方,可不走才是真正死路一條。他的那穆福,他的月兒,還在等著他!

“老爺,去哪兒!”

“點兵!”

“是!”紮克丹那張平日裡嘮嘮叨叨、又囉嗦的嘴,前所未有地乾脆堅定起來。

過了三更天,雞叫了頭遍。黎明前的天比深夜還要暗,街道上空無一人,四周籠罩著濃濃的白霧。

鬼魅暗影趁機橫行,悄然地沿著街道蟄伏。

“呃!”第一隻“鬼影”還沒來得及發出剩下的痛呼,就已經被人從後頭一刀封喉。其他人迅速反應過來,與身後的來人展開殊死搏鬥。

黑影與黑影糾纏,霎時間,血腥味在濃霧中彌漫開。

東方的魚肚白逐漸泛起金光,將漫長的黎明撕開,在天邊照出鳳凰涅槃狀的雲彩。

今日冬至,是年根前最後一個盛大的節氣。

每逢冬至,皇帝要去天壇祭天。

五更天,天才蒙蒙亮,九門提督便提前將街道兩旁清場,馬車列隊而來,儀仗一直從大清門秩序井然地走出。

號角聲渾厚悠遠,一路響徹雲霄。

龍輦上坐著少年皇帝,兩邊跟隨著兩個氣宇軒昂的年輕帶刀侍衛,全都騎著高頭大馬。有所不同的是,今年唯有皇帝一人,太皇太後與皇後皆未跟著出巡。坊間也都聽到傳聞,說皇後赫舍裡氏近一兩年纏綿病榻,深居簡出靜養。隻稀奇為何連太皇太後也沒有出現。

天光撥開雲霧,大亮起來。

湛藍蒼穹下的天壇巍峨矗立,像是守護王朝的長者,靜靜望著底下的萬千子民。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玄燁順著漢白玉的台階一步步走上,眾臣與子民叩拜。

一聲不合時宜的煙火如一支箭矢衝上天,像是哪家頑皮的孩童在這時候放了過年放的竄天猴。

“殺!”

不明就裡的臣子驚慌惶恐地轉過頭去,在跟隨的隊伍中方才還與他們站在一處的兵將,此時全都如同變了一張臉,露出了猙獰狠厲的目光,對著他們所有人拔刀相向。

“護駕!”曹寅和納蘭性德齊齊拔劍,與一眾禦林軍將皇帝圍在裡麵。

玄燁轉過身,“亂臣賊子,格殺勿論!”

本該是莊嚴肅穆的祭天祭祖法場,頃刻間變為廝殺的獵場。

“給我殺!殺了康熙,你我今日都將封王拜相!”

“叛賊受死!”圖海徒手以一擋十,生生將對方手中的長槍折斷。

“各位大人跟我走!”富察米思翰與馬齊父子領著一眾文臣向西邊退去;明珠也曾是鑾儀衛出身,此時鎮定自若一同帶著人撤退,他知道那些人的目標很明確,是那個身穿龍袍的人,不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儒生。

眼看著天壇底下的人越來越少,穆裡瑪和班布爾善幾乎露出勝利者的狂喜,卻聽得身後不遠處傳來震得地麵隆隆作響的馬蹄聲與搖旗呐喊。

穆裡瑪有些心虛,“班大人,咱們的援兵呢?這些是咱們的人嗎?”

不祥的預感直擊班布爾善的心頭,幾欲站不穩

。可已到了這個節骨眼,還有什麼收手不收手的?他已經殺紅了眼,就像當初跟著太宗在戰場上廝殺,那個能領兵率將的班布爾善!

“康熙!這是你們祖孫三代欠老子的!”他咬著牙,亂刀砍向身邊對抗的禦林軍,拚命往高台皇帝所在的方向衝去。

裕親王福全揮手下令,“放箭!”

圓滾滾的身子被萬箭穿心,頃刻間便成了一隻刺蝟。鮮血噴出,班布爾善終於支撐不住,單膝跪在了石階上,卻拚命用一隻手撐住。另一隻手直直指向玄燁,“我……我也是愛新覺羅的子孫,憑……憑什麼隻能靠依……依附鼇拜!我也立下軍、軍功……對我不不公……”

最後一口鮮血從口中嘔出,就這樣瞪圓了那一雙眼,死死盯著那夢寐以求的龍袍。成王敗寇,沒想到還是敗了。

底下已是一片混戰。

站在高台,玄燁看到從東西兩個方向,分彆各有一支隊伍從起義軍中廝殺出一條血路。

曹寅不禁納罕:“東邊來的是哪個旗、哪個營的?為首的人好生驍勇!”

玄燁靜靜看著,一言不發。

烏鴉盤旋飛過天壇上方,天空澄明,旭日升起。

廝殺的喧囂漸漸平息,地上一片狼藉。

“皇上,靖西大將軍穆裡瑪已經伏誅。其餘黨羽也全都被抓獲。”圖海上前稟報,他的臉頰和胡須上都是血,胳膊上也被刀劍傷到了。

一個身穿鑾儀使服侍的人飛快一路跑過來傳捷報:“啟奏皇上,外麵血月教教眾暴民已經全都被製伏。”他頓了頓,接著如實稟報道:“是輔政大臣鼇拜,領兵前來相助。”

玄燁淡淡抬眸,一步步走下台階,徑直走過屍橫遍野的道路,踩著鮮血、邁過屍身,迎上前來救駕的一隊隊人馬。

富綬為首的八旗騎兵、圖海、新任九門提督等人都是自己早已安排好的,他駐足,環顧四周,最後目光停留在正中。早有人拎著幾個起義軍梟首過來,全都是熟悉麵孔。

玄燁喃喃地念道:“泰必圖、濟世、噶褚哈、吳格塞、阿思哈、塞本得……納穆福。還真是一個都不少。”

“老臣鼇拜,救駕來遲,請皇上恕罪!”

玄燁緊緊盯著眼前叩拜的鼇拜,血染透了他的官服,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叛軍的。

救駕?

玄燁彎起嘴角,“當真是奇妙啊!鼇中堂的兒子在叛軍裡廝殺,你自己殺你兒子一夥兒的人。你們家橫豎不吃虧!你是想讓朕看在你救駕的份上、繞了納穆福一命?好如意的算盤!索額圖!”

“是!”索額圖走過來,當著眾人的麵,念出了鼇拜的罪狀:“瓜爾佳氏鼇拜,係國家重臣,卻有違先帝重托,結黨營私、欺君專權;偏護本旗鑲黃旗,不顧圈地禁令,將原本已定土地強行與正白旗更換;提拔親信,對與自己政見不合的朝臣尋罪名或貶或殺;其子納穆福,與叛賊班布爾善勾結造反,與先江寧織造劉德彪勾結貪汙受賄……”

以上種種,索額圖一共念了三

十條。

玄燁望著他:“鼇拜,以上罪狀,你可都認?”

“鼇拜!你這個老糊塗!我早就跟你說過,不要信他!做什麼權臣、不做叛臣!你看到了嗎?權臣也好,叛臣也罷,在世人的眼裡,在皇帝的眼裡,你就是個奸臣!將來是史書罄竹難書、遺臭萬年的大奸臣!你功高蓋主就是罪!你嘔心瀝血,人家認為你不肯放權!”被緊緊綁縛按住跪著的納穆福嘶吼道:

“皇帝是你看著長大的,你帶他比陪我、陪達福的時間都多!你教會他騎馬、那我呢?你對我額娘如何?對我大妹如何?你對不起我們母子三人!到頭來,你一手輔佐的小皇帝還要殺你!還有你那好女兒,她早就跟康熙一條心了吧!”

他高昂起頭,已經近乎癲狂,“康熙!你殺了我!當著這個糟老頭的麵殺了我!他就是天下第一的糊塗蛋!”

“逆子,你給我閉嘴!你以為你死了我就能摘乾淨?”鼇拜側首憤然訓斥道。說著,他將手伸向自己的衣領盤扣,眾目睽睽之下脫下了他上身的衣袍。眾人望著那一身累累的傷疤,忍不住發出驚呼。

“老臣三代忠烈,從我瑪父費英東開始就跟著太祖。臣跟著太宗征戰、領兵入關、輔佐先帝登基又在他駕崩前發誓輔佐新帝登基。以上罪狀老臣都認,但鼇拜從未不忠!皇上已能獨當一麵,臣今日歸政,釋兵權!願回老家不再進京!望萬歲念及老臣畢生功勳,不殃及臣的家人。”

“阿瑪……”納穆福痛哭涕零,帶著萬分悔意低下了頭。

玄燁走近,俯首道:“朕不想殺你,也不能殺你。”

鼇拜心念微微一顫,暗自攥緊了拳頭。一旁的索額圖、明珠等人聽到這話,神色也跟著驚詫不解起來。

卻聽玄燁繼續說道:“皇祖母曾跟朕說,是你與索尼在豪格與多爾袞奪權時,力挺先帝登基;也是你和索尼他們四人一共將朕輔佐上這皇位。你為先帝曾得罪過多爾袞,被革職、被抄家、有兩次險些被斬首;皇祖母生病、朕得天花的時候,你都候在外麵侍疾。她說,咱們本該像一家人一樣,為何要弄到兵戎相見的一天?”

“但你結黨營私、貪贓斂財、提拔親信是真;藐視天威,不肯歸政也是真。種種罪狀,當著文武百官的麵,朕得對你處置,給天下一個交代。罪臣鼇拜,有負先帝托付。

但念及鼇拜三代忠烈,為大清立下汗馬功勞,免其死罪,革除輔政大臣之職,家產儘沒,保留爵位降至三等公;全家貶出京城至盛京,未經傳召終生不得踏入京城。其子納穆福,依附班布爾善黨羽謀逆,念今日其父鼇拜領兵救駕,先將納穆福圈禁,聽候發落。”

“罪臣謝主隆恩。”鼇拜知道,皇帝這樣說,是同意放過納穆福。隻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圖海。”

“臣在!”

“祭天時辰到了嗎?”

“司儀官!”

蒼穹之上彩雲高飛,少年帝王一步步重新邁上高台石階。十七歲的康熙,幾經波折,與鼇拜等輔政

權臣周旋多年,終於將權力握回到自己的手裡,成為大清真正意義上的皇帝。

彼時,他尚不知道自己將開啟的帝王人生是充滿豐功偉績還是平庸無奇。也不知後世史書將如何書寫他這一段。但他知道,走上皇位的路從來都沒有那麼平順。就像現在他腳下的路,是踩著鮮血,向上攀爬,才能登高望遠。也注定獲得不了,付出不了純粹的感情,不僅僅是男女之間,也包括手足、君臣、朋友。

外頭亂得不行,紫禁城卻像一座孤島,因著皇上不在宮裡,反而成了今日北京城最安全的一隅。

中午,禦膳房給送來了餃子,也備了很多菜式。挽月明顯感覺西暖閣外的守衛比昨日多了三倍。也不知是防著她出去,還是防著外麵的人進來。

滿桌子的豐盛佳肴紋絲不動,餃子也涼透了。挽月坐在桌子旁,把“小玄子”抱在膝蓋上,溫柔地摸著它背上,頭頂的皮毛。

門簾被掀起,是顧問行走了進來。

挽月緩緩抬起頭。

顧問行一瞧桌子上的菜,連筷子都沒換地兒,不由道:“呦,是不是今兒禦膳房給您上的膳食不合您的口味?奴才讓他們重新做吧!”

“不勞煩了。”挽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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