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離開的那天, 萬裡無雲，清晨的曦光穿過葉梢的露珠，折射出剔透多彩的波光, 仿佛為沿途的草木都披上一層薄紗。
單父縣縣令領著一眾大小官吏前來送行，另外還有一些黔首遠遠地跟在後麵。
“這是近段時間受到墨戈大人教導的木匠及家眷, 還有受到仙人賜福的黔首，感念陛下與仙師的恩德, 特來送行。”縣令解釋道。
本來按照規定, 這麼多人的出行是很難被批準的，但這不是前不久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他想賺回點印象分, 就準了他們的送行。
那些黔首也不靠近，隻遠遠站著, 衝著禦駕所在, 俯首作揖。
昔日齊王投降秦國, 卻被騙到荒林中活活餓死, 消息一出, 齊地黔首怨恨滋生，是以一直都不那麼服管教。
嬴政此次東巡，出了封禪泰山, 也有震懾之意。
沒想到隻是隨口一句話, 隨便一個舉動，竟然讓這麼多黔首放下怨恨，對他心生敬仰。
饒是始皇從不在乎外界評價, 見此場景，也忍不住露出明顯的笑容。
車隊緩緩啟動，直到所有送行的人都漸漸縮小成一個黑點, 又慢慢消失在視線儘頭，嬴政才收回視線。
“這便是道友所言的‘民心’？”
微生雪趴在車窗上看風景，聞言回頭，頭上的玉石流蘇發出輕微的脆響，清澈的雙眼中盈滿笑意：“是不是很開心？”
“他們是最淳樸的人，隻要你對他們一點點好，給一口飯吃，他們就會一直任勞任怨，一直追隨你。”
秦國奉行法家思想，自商鞅變法開始，就采用馭民五術，即“壹民、弱民、疲民、辱民、貧民”，主要目的就是愚民。不把人當人，而是當做國家強大的工具。
而工具，不需要思想；作為至尊至貴的君王，他也不需要黔首的感謝。
不過……嬴政摸摸胸膛，心臟有力地跳動中，鼓脹出肆意滋長的喜悅。
這感覺，似乎還不錯。
車隊緩緩前進，車輪揚起淺淺的塵土，又被一閃而過的靈力壓下，是微生雪貼在馬車上的符籙在起作用。
六乘的馬車相當寬敞，足夠放下兩張桌子。
兩人相錯而坐，各自忙著手裡的事。
微生雪拿出厚厚一打白紙，歎氣，接著歎氣。
‘啊啊啊我為什麼要答應抄寫醫書給夏醫師啊！好多字啊。’
‘統兒，有沒有字少一點的？七十多萬字，我抄到天荒地老去啵。’
【《赤腳醫生手冊》經過無數係統與宿主認證，根據各位宿主使用反饋，是本係統運算分析後，最適合大秦現狀的醫書。】
【其他的不是沒它全麵，就是比它複雜難懂，綜合來講，它的性價比最高。】係統頓了下，補充道，【抄書也是。】
抄一本，還是抄很多本，這不用選吧。
微生雪又歎了口氣，任命般地拿起筆，把第一頁作為封麵寫上書名，又留了幾頁作為目錄，開始抄錄第一章[怎樣預防疾病]。
剛寫了標題就停下筆，思索片刻，重新取了一張紙，寫下[第八章常見症狀的診斷與處理]。
不知過了多久，微生雪放下筆，從係統空間取出來的白紙都已經消耗完畢，端莊工整的字體橫列其上，橫平豎直清晰明了。
她大大地舒了口氣，總算是抄完了三小節，按照進度，三四天就能把這一章抄錄完畢，對夏醫師也有交代了。
“這是你故鄉的文字？倒是清晰簡潔。”
微生雪：？？？
微生雪：！！！
突然一道靈光閃過，她像一架生鏽的機器，一卡一卡地低頭看了眼自己抄好的醫書，又嘎吱嘎吱地轉頭看了眼嬴政手中的竹簡。
一個字形方正、棱角分明，一個曲筆弧線、體正勢圓，兩者肉眼可見的差彆。
這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飛鳥與魚，也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用宋體，你用小篆。
嗬嗬嗬嗬嗬嗬……
微生雪緩緩、緩緩地裂開。
“啊！”
她發出一聲哀嚎，“咚”地一聲把腦袋砸在案桌上。
她為了防止看錯，特地棄了習慣的日常字體，改用清晰明了的宋體，結果，結果……
她忘了這裡用的是小篆啊！
這消息，無異於開學前一天一支筆一盞燈創造完一個奇跡，第二天卻得知放假時拿錯作業本了，你寫的不是要交的假期作業。
我沒瘋！我精神很好！
（尖叫）（扭曲）（陰暗地爬行）（創飛所有人）（嘶吼）（蠕動）（發出怪笑）
其精神狀態，讓嬴政戰術性後仰。
良久，他看著仿佛要在角落裡長蘑菇的人，試探性發言：“道友所書文字，看起來與秦篆頗有相似之處。”
相似！
相似=學得快
刷！
微生雪猛地抬起頭，其速度之快，不免讓人擔心她的脖子。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嬴政，滿臉堆笑：“夏醫師醉心醫學，想來不會介意克服一點點小困難吧。”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條幾乎看不見的縫隙。
一點點~
嬴政撿起一張剛才被她甩飛的紙，上麵字勉強可以辨認，對照著隸書甚至能磕磕巴巴地看下來，他剛才說的話並不是在哄騙她。
這方正端莊的字體，看起來倒像是隸書進一步發展的變體。
從周王室與諸侯國流行的大篆，到他命李斯整理創造的小篆，再到私下使用卻極為盛行的隸書。
整體趨勢就是從曲到直，從圓到方，或許進一步發展，真的會變成仙人所寫的這樣。
想到這裡，嬴政小幅度地撇撇嘴。
好醜。
還是朕的小篆好看。
不過寫起來倒是快很多，不如讓官吏都學習這種字體，這樣他回複奏折也能快很多，就能處理更多的政務了。
嬴政漫無邊際地放飛思緒，又很快繞回到政務上打轉。
……
等微生雪終於抄錄出幾十頁，湊夠拿得出手的量；
等夏無且對著隨贈的字體對照表磕磕巴巴地讀完那幾章節內容；
等隨行的文武大臣都把新字體學了個七七八八；
車隊終於抵達彭城。
嬴政帶著微生雪踏上龍舟。
“這裡是泗水。”
“九鼎之一的豫州鼎，就在泗水河下。”
“昔年九鼎歸秦，其一落於水中。天下皆道，秦欲取天下，不合天理。現在天下儘歸秦土，這九鼎，也當如此。”
……
整個車隊的人都很忙，忙著設立保衛圈，忙著準備祭祀事宜，忙著探查彭城的情況。
大家都忙，倒顯得微生雪無所事事。
嬴政怕她無聊，派了博士和郎官給她講史。
大禹治水鑄九鼎，秦數十代人的奮鬥，秦滅六國之戰……
說的人熱血沸騰，情緒激昂，但她卻聽得快睡著了。
作為一個外來者，她對大秦沒有預設情感和立場，對於秦的奮鬥史完全就是當故事聽，還是講得很枯燥的說書人說的故事。
聽了兩天，她就坐不住了，拎著一根魚杆跑到泗水河邊垂釣。
“仙師，你的魚餌沒帶。”
“不用啦，我自己有。”
微生雪找了個僻靜角落，往魚鉤上掛了一絲靈力甩進水裡，然後就不管了。
畢竟她也不是真的想釣魚，隻是找個借口跑出來，躲開那個跟曆史老師似的博士。
她微微閉目，放出神識，沿著泗水河尋覓。三足圓鼎，刻著山川草木、日月山河，那麼大一隻，又那麼有標誌性，應當很好找。
半晌，微生雪睜開眼睛。
沒找到。
她有些疑惑卻也沒放在心上，隻是粗略掃過一遍，離得遠些或是沉得深了，剛好避開她的查找也很正常。
恰好魚線抖動，有魚兒上鉤了，她也就把這個小插曲拋開。看看天色，那博士應當已經離開，她提著釣到的僅有的一條魚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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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
太卜測算的吉日，宜祭祀。
鼓樂齊鳴，爆竹聲聲。
方士們前段時間研究出來的，殺傷力沒多少但聲響極大的“炸藥”也被推出來，成為背景樂中的一環。
此時的爆竹還是真的竹子爆裂，需要用火燒竹子，使其發出爆裂聲。一般用於年節或祭祀時的慶祝與迎神，也兼具驅除鬼怪之用。
所以，現在的泗水旁是真的嗆人。
微生雪遠遠站在，看那邊濃煙滾滾，默默給靈氣罩又加厚了一層。
兩旁兵卒拱衛，黑衣玄甲的大秦銳士手執長矛，磨得雪亮的尖峰在陽光下反射出冰冷炫目的光，為這熱鬨的祭祀典禮添了幾分鋒芒。
禮官祭司手捧祭品，分列其後。
兩岸都是附近縣城的官吏，還有在當地有頭有臉的氏族。
等披著鎧甲，紮著發髻，器宇軒昂的一隊人馬入場，微生雪輕挑眉梢：“喲，還有儀仗隊啊。”
由奉常擔任的禮官站在搭建好的祭台下，語調高揚悠長，在往邊上一點，還有手執各色樂器的禮樂隊，一麵兩人高的大鼓格外醒目。
咚——！
祭祀開始。
微生雪腳尖輕點，翩然而至。
也不需要她做什麼，主打一個重在參與。
幾輪祭禮之後，下水尋鼎。
最開始，嬴政並沒有請她出手。
時人相信泗水中有河神，讓另一位神仙跑到同僚家中翻找，這著實無禮。
但一天，兩天，三天……
上千人入泗水，尋覓十餘日依舊毫無所得。
饒是以嬴政的穩重也忍不住煩躁起來。
他大張旗鼓地尋九鼎，耗費無數人力物力財力，卻什麼都沒撈到。消息一旦傳出去，隻怕六國餘孽又生叛逆之心。
武王舉鼎，絕臏而死；昭王取鼎，失一於水；他入泗水，空手而歸。
隻要想想，火氣就上來了。
嬴政勉強壓著怒火，又等了五天，依舊沒有好消息傳來。
底下前來傳消息的宮人死死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耳畔突然傳來大量竹簡掉落的碰撞聲，一截玄金衣擺快速從眼角餘光中飄蕩而過，最終消失在身後。
陛下離開了。
宮人驟然軟倒，心臟砰砰砰直跳，臉上卻浮現慶幸之色——命不該絕，逃過一劫。
……
微生雪被找到時，是在泗水畔一棵大樹下，麵對嬴政的請求，她倒是沒拒絕。
“不過我不保證能找到。”
話雖如此，卻沒人當真，隻以為她是謙虛，包括她自己。
所以當又一遍仔細查找沒找到了，微生雪忍不住詫異出聲。
“咦？怎麼會？”
‘係統，這裡不會是其他修士的洞府吧？’
【滴！未檢測到靈力波動】
那就怪了。
微生雪盤膝坐下，直接棄了靈力，調動起體內的異能，與水中的水草溝通連接。
飄搖的水草浮萍遍布泗水，莖葉搖曳間飛速傳遞出一道道模糊的消息。
沒有。
沒有。
還是沒有。
……
嬴政直直地看著微生雪。
快一個時辰了。
身後原本盲目信任仙人的官員都忍不住動了動手腳。
至於懷疑，那是沒有的。
說不定仙人跟河神難得見麵，寒暄幾句聊上了，一時忘記了時間。
但事實上，微生雪就是找不到。
連河底淤泥中，隻要有草根，她都能得到消息，但她就是沒有找到豫州鼎的蹤跡。
這下連係統都驚訝地探出頭。
咦？怎麼會。
在這個無超凡力量的世界，宿主的神識在探查方麵應當是無往不利的，怎麼會找不到呢。
難道豫州鼎其實並沒有掉在泗水中？
“不可能。”這個猜測立刻被大臣反駁。
九鼎歸秦，過泗水而失其一，這種當時被其他國家嘲諷譏笑好幾年的事情，怎麼可能記錯！
那就奇怪了。
係統直接調動能量，啟動大範圍掃描功能，沿著泗水河一寸一寸掃過，連巴掌寬的小支流都沒落下，最終在，在……
【滴滴滴！檢測到世界核心神器·上古時代殘留物（殘），根據係統守則第5987條，該物品為世界不動產，係統不可將其帶離世界】
係統：？？？
係統：！！！
係統：這啥呀！這是！
這不是已經轉為科學側的普通世界嗎？
為什麼會有靈性未失的神器啊？
難怪它會帶著宿主跑錯世界，就是因為九鼎上靈性的存在，在規則的判斷標準中，這裡還屬於神秘側世界，雖然這裡已經連靈氣都沒有。
這個世界在上古修仙時代，應當就是走國運流，靠建設國家提高氣運來修行，而九鼎就是造出來鎮壓氣運的神器。
隻是後來天地大變，天道沉睡，靈氣逸散，連氣運也從可以直觀感受的加持，轉變為玄之又玄的傳說，而作為曾經與國家氣運聯係最緊密的九鼎，依舊保持著最基本的能力，卻被削弱很多，隻有九鼎齊聚才會起效。
削弱版的九鼎一旦分散，不僅不能鎮壓氣運，還會造成氣運不斷流逝，相當於一個氣球的口子沒係緊，在不斷漏氣。
按照這放氣速度，從九鼎分散開始，大秦的氣運大概隻能維持五十來年。
一時間，就連係統也忍不住側目。這種萬千世界也難得一見的超級無敵倒黴蛋，連它都是頭一回遇到。
為什麼說嬴政大倒黴蛋呢？
因為再過二十來年，九鼎的靈性就徹底磨滅了，與氣運的聯係也完全斷開，這個世界將徹底轉向科學側，也就不存在什麼氣運不氣運之說了。
而這個時間點，剛好在大秦氣運徹底流失的後麵幾年。
總結一下，在大秦之前的國家，表麵科學側□□秘側，九鼎齊聚可以鎮壓氣運，延續國家；在大秦之後的國家，表裡如一科學側，九鼎沒作用，國家發展如何全靠自己。
隻有它，卡在兩個時代的中間，得不到九鼎的好處，還要被九鼎偷偷放血，國家肉眼可見的短命。
慘，太慘了。
簡直可以登上係統論壇的萬界奇聞榜，與444的宿主爭一爭萬界第一倒黴蛋的位置。
不過現在這倒黴蛋被它宿主遇上了。
係統301：求問，現在帶著宿主跑路還來得及嗎？
它把這件事告訴宿主，卻沒得到意料之中的反應。
微生雪對此的反應平平，甚至都不驚訝，也不驚慌，反倒興致勃勃地說：‘聽起來好像基建遊戲哦。’
係統：啊？
微生雪一骨碌爬起來，‘發展基礎建設水平，提高國民生活水平，就提高了繁榮度與建設度，國家就會更加強盛，反之國家則會衰弱，甚至亡國。這種設定，跟我玩過的基建種田遊戲幾乎一模一樣。’
‘而且國運流，聽起來好酷啊。’
……
大秦君臣見原本盤膝趺坐的仙人突然站起來，立刻提起精神，連杯曬得昏昏沉沉的腦子都清醒過來。
找到了？
微生雪不用回頭，都能感受到背後傳來的灼熱目光。
‘統兒，你能找到嗎？’
微生雪：出來吧，我的外掛！
關鍵時刻，係統還是很給力的。
【可以】
【不過你拿不到，外來者氣運相斥，你的靈力碰不到它】
【滴！失物查找導航已開啟，請宿主跟隨係統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