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八月,時寒露。
收到皇帝召令時,秋澈還在秋府的書房寫著奏折。
此時,距離李青梧離京已經過去了六年,距離王氏離世,也已經有兩年多了。
朝中各大勢力彼此製衡,權利鬥爭已經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秋澈作為中上層的新勢力年輕官員,幾番斟酌之後,帶頭站在了皇帝這一方。
因此,得知“秋澈”強迫民家女子,致使對方小產之後,又因再也無法懷有身孕而上吊自殺,皇帝也很是頭疼。
畢竟在外人看來,秋澈還是皇家駙馬,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的丈夫。
此時鬨出這種醜聞,害了兩條人命,怎麼也不該輕輕揭過。
秋澈被帶到大理寺的大堂之上,皇帝和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大臣三庭會審一般坐在麵前,問她有沒有做過這種事。
秋澈原先是茫然的,聽聞那無辜女子的丈夫家人已經擊鼓鳴冤告上了門,外界一夜之間流言紛紛,頓時反應過來。
那女子大約是在哪裡見過她,將秋哲錯認成了她,於是留下的絕筆書中,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秋澈。
從前秋哲乾過的混賬事就不少,但好歹還懂得遮掩,隻去煙花之地玩樂,不敢叫外人知道。
這次不知怎麼的,竟然敢強迫清白人家的姑娘。
秋澈得知事情的來回經過,又得知是秋哲給自己作了不在場證明,說是那天秋澈根本就不在秋府,且她不住在公主府已久,又沒有其他地產,還能去哪兒?
他意有所指,加上秋府眾人也受了秋初冬的意,也都跟著他一起說了謊。
甚至就連她的貼身丫鬟“雲燕”,也信誓旦旦地說那天晚上根本就沒有看見過秋澈。
這對秋澈來說,無疑是最大的犯罪證據。
她跪在大堂之上,袖子下的拳頭緊緊握起,想要辯解,想要反駁,可翻來覆去,唯有那句“臣從未做過此事,天地可鑒,無愧於心”。
但她沒有證據證明自己“沒有”。
皇帝看樣子是想信她的,想將此事一筆帶過,可吳相卻不信,摸著胡子笑眯眯地說,最好的辦法是,不如請個宮人來驗明真身?
那女子的絕筆信中,說侵犯自己的人,大腿內側有塊疤痕——那是秋哲幼時騎馬,因馬匹上的坐墊銳利而被刮傷的痕跡。
可秋澈身上是沒有的。
她也不可能讓人給自己驗身——如此一來,她的女子身份根本隱瞞不住。
女扮男裝、欺君之罪,可比侵犯良家女子的罪名要嚴重得多。
秋澈於是沉默下來,不再辯解。
皇帝見她抗拒,其實打私心裡也已經認定這事就是她做的了,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但為了不讓這事成為鐵板釘釘的事實,在吳相陰陽怪氣地問,“你如此抗拒,莫非方才說的都是謊話”時,皇帝起身,甩袖而去,略過了驗身這一步,讓人將她直接帶去了詔獄。
詔獄與大理寺不同,是錦
衣衛的地盤,而錦衣衛隻聽令於皇帝。
皇帝若要將她放出來,也是一句話的事——當然,這取決於她是否對皇帝還有利用價值。
政客的權利鬥爭之中,是沒有誰對誰錯這個概念的,在他們眼中,唯有利益至上。
秋澈心中鬆了一口氣,但這口氣沒能鬆到底。
應皇帝命令負責審訊她的錦衣衛是個愣頭青,皇帝隨口說要審訊,他也就當真下了死手——
詔獄之中都是這樣的,但凡是皇帝親口抓進來的,基本沒有能活著出去的存在。
這樣的刑罰在詔獄,說起來再正常不過。
偏偏這次,秋澈是皇帝還在猶豫、要不要在其囂塵上的謠言中保下的人。
他的儘責儘職就成了一種錯誤。
當晚,秋澈被鞭刑到奄奄一息時,等到了姍姍來遲的劉不休。
對方訓斥了那年輕人一通,見到她衣衫破爛血肉模糊的慘狀,沉默一番,揮揮手,讓人帶她下去,換一身衣裳。
秋澈的女兒身也在此時敗露。
聽聞她傷成了這個樣子,仍舊能拚著一口氣將帶她去換衣裳的錦衣衛打傷,劉不休再次皺著眉趕過來。
然後聽見了那個另一位捂著手臂,麵色古怪地說:“這……這人,他,纏胸……?”
劉不休原地怔了片刻,揮手讓旁人退下了。
秋澈知道他看出來自己的真實性彆了,彼此試探,你來我往地聊了一番,秋澈看出他的態度和先前似乎有所不同。
問起這個,雙方對峙良久,終於,還是劉不休歎息著,先開了口:“不瞞你說……我妻子,正是因為以平民女子的身份在外經商,被人玷汙了清白,因為受不了周遭的流言蜚語,才跳河自殺的。?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但那個玷汙他妻子的混蛋,卻在此事中完美隱身,很快就追不到行蹤了。
也是因為此事,當時尚且的年輕力壯的劉不休才下定決心,拋棄了入軍營的想法,轉頭投奔了錦衣衛。
同時,他也為此事鬱鬱多年,始終懷疑自己當初支持妻子,以女子之身開店做生意的想法,究竟是否正確。
多年後,他成為了錦衣衛的鎮撫司,掌詔獄刑罰,也終於在兩年前,順著當年的案子暗地裡追查許久,找到了當年玷汙他妻子的人。
“……最後呢?”
“最後?”劉不休笑笑,笑裡卻沒有大仇得報的痛快,反而帶著幾分悲涼,“我砍了他的孽根,一刀一刀刮下他的一身血肉,折磨了他三個月。三個月後,他不成人形地斷了氣。”
秋澈調整著呼吸,聞言緩緩閉了閉眼,輕聲評價:“你該讓他跪在你妻子墳前去死,讓她親眼看見自己仇人的下場。”
劉不休說:“我知道。”
“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
“可我不想讓這個孽畜的血,臟了她的輪回路。”
最後的最後,劉不休給她帶了一套乾淨的衣裳來。
這個長得五大三粗的
漢子,眼裡帶著幾分悵然失神,又有種詭異的平靜。
他說:“我大概明白你的苦楚了。你放心,今日之事,不會有人傳出去的。”
更多的,他也幫不了秋澈什麼。
秋澈側首看他,語氣仍然冷淡:“堂堂鎮撫司大人,幫我的理由是什麼??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沒有理由,”劉不休默了默,苦笑,“我隻是想驗證一下,我當初對我妻子說過的話,是否是正確的——它是否能有真正被實現的一天。”
“我始終認為,錯的不是我,不是我妻子,而是這個該死的世道。”
他走之後,秋澈從一身幾乎讓她思緒麻痹的痛楚中慢慢回過神,想起了劉不休“對妻子說過的話”是什麼。
“女人和男人一樣,都是人,為什麼不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用這句話支持了自己的愛人,而愛人在此之後的第二年裡被人強行玷汙。
嫁給他的第三年,她因為受不了街坊的議論紛紛,永遠地離開了他。
良久,光線陰暗的囚籠裡,秋澈坐在榻上,彎腰去撿榻邊的那套衣裳。
她晃著神,想:……我嗎?
恐怕要讓劉不休失望了。
她如今可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啊。
就這樣在詔獄裡呆了一個多月,皇帝始終沒有再召見過秋澈。
她一身的傷都結了痂,也果然從那日起,詔獄中的人對她都十分客氣,雖然仍舊會限製她的出行,卻沒人再對她私自用刑了。
不久,劉不休來見她,讓人開了鎖,神色複雜道:“有人在陛下麵前保了你。”
秋澈問:“誰?”
劉不休沒有回答,隻是搖頭。
不知是不知道,還是不能說。
秋澈沉默地跟著錦衣衛的步伐,走出了這片困了她一個月的牢籠。
不出意外,即便是她出獄,門外也沒有任何秋家人的身影,隻等著一輛馬車。
秋澈以為是劉不休給她叫的,還回過頭,朝劉不休認真地道了句謝。
若不是對方的授意,這一個多月,她也不會過得這麼安生。
劉不休擺擺手,隻說:“秋大人,後會有期了。”
秋澈朝他拱拱手,掀袍上了馬車。
回了秋府,秋澈才聽說,原來是秋哲被驗了身,證實了那天強迫良家女子的人是他,秋澈才得以被放出來。
皇帝揮揮手便將此事揭了過去,明顯不想再提。
但為平眾怒,也意思意思地打了秋哲五十大板,將他今後三代都永遠從科舉中除名,此事才算落下帷幕。
秋澈始終不知道那天保下她、又將秋哲推到眾人麵前被驗身的人是誰。
就像她不知道,在秋哲頂著秋澈的名義鬨出人命,秋澈百口莫辯被迫下獄時,秋家人對此避之不及。
是李青梧聽聞了消息,知道她不可能做這種事——哪怕想做,可她是女人,又該如何玷汙人家姑娘的清白?
如此,她就這樣千裡迢迢、風塵仆仆地趕了回來,在秋家人為了撇清嫌疑,甚至考慮直接與外界宣布跟秋澈斷絕關係的時候,李青梧用這幾年賺來的錢四處周轉奔波,幾天都沒合過眼,甚至求到了陛下麵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