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龍殿一片寂靜。
虞畫瀾摩挲著手裡的酒杯, 唇邊掛著一抹似笑非笑。
他久居高位,又是朱雀境無極,一舉一動都滿是威壓, 本就是滿場境界最高之人, 此刻如此神態,哪裡有人敢再說半個字。
饒是那來自小門派千仞齋、酒蟲上腦的放浪長老, 此刻也在如此奇詭的氣氛之中, 變得清醒了一些, 隻是眼神尚有些混沌, 似是自己也不太記得自己方才說了些什麼。
涅音仙子的手指緊緊扣著手中瑤琴的琴邊,秀美的麵容卻有了一瞬詭異的扭曲。
似是在妒火燃燃, 卻又有一種勝者的傲慢與譏誚。
她的小指輕輕按著某一根琴弦, 無聲。
然而那根琴弦卻好似在吸食她的血,變得越來越殷紅。
極細微的腥氣被滿屋的酒氣掩蓋, 無人察覺。
站在虞畫瀾身後的小童們死死低著頭,不敢說半個字,腦中已經浮現了這位宗主平素裡暴怒的模樣。
偏偏虞畫瀾竟然輕笑了一聲。
“三年前, 吾痛失吾愛, 已經將畫廊幽夢徹底封印。”他將酒盞輕輕放下,“世間卻竟依然有人記得,是吾妹之幸。”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所有人:“但既然是諸位老友想要一觀,又有什麼不可以呢?”
虞畫瀾施施然起身, 做出一個邀請的動作:“此夜夜色甚美, 正適合遊山賞景。諸君,請。”
簾幕之後,有琴音一劃,如泉泉流水, 便聽涅音仙子輕笑一聲:“我確也好奇畫棠妹妹的如畫夢境已久,既然掌門相邀,我便卻之不恭了。”
她這樣說,卻沒有動,似是在等其他人先行。
在場的諸位長老悄然交換神色。
酒氣四溢,方才眼神還有些混沌的眾人眼中,此刻哪裡還有半分昏昏之色。
有人下意識想要拒絕,話到嘴邊,卻又咽下。
一時之間,竟是滿場安靜。
“斯人已逝,本神使不願驚擾。”裁決神使硬邦邦開口:“今夜到此為止,告辭。”
他身後是祀天所,他自然有這樣說的依仗。
他起身,虞畫瀾卻抬臂攔住了他,笑道:“裁決神使可不能走。我們少和之淵死了一名長老,若是今夜此刻,神使執意要走,今夜若是有任何變故……”
他緩緩看向裁決神使的眼睛:“殺了我們長老的人,無論是不是祀天所,恐怕都得是祀天所了。”
“你——!!”裁決神使大怒,他深吸幾口氣,想要怒罵,卻到底咽了回去。
“好,好。”裁決神使胸膛起伏,終於冷笑一聲:“我便隨你去看看,這畫棠山中,到底是如何光景。”
事到如今,在座的諸位如何還不能明白。
什麼夜遊畫棠山,什麼夜色甚美,種種雲雲,都不過是虞畫瀾的托詞罷了!
他今夜,就是想讓所有人都夜遊這一遭畫棠山!
連裁決神使想走都被攔住,哪裡還有其他人再開口說半個不字。
千仞齋那位醉酒長老倏而笑了起來,他一擲酒杯,霍然起身:“好!好!掌門好氣魄!擇日不如撞日,走,今日我們老友就上那畫棠山一覽,看看何為天下三大盛景之一!”
有了方才那一幕,大家這才恍然大悟。
這千仞齋長老哪裡是醉酒,哪裡是蠢,他分明不過是虞畫瀾達成目的的一枚棋子罷了!
有人麵露不屑鄙夷。
轉瞬卻又壓下這神色。
說他是一枚棋子。
如今他們在此,不得不隨虞畫瀾走這一趟畫棠山卻不知虞畫瀾的目的。
也不過是他棋盤上的一顆子而已,又與那千仞齋長老有何區彆?
千仞齋長老大笑著先行了出去,有了他牽頭,其他人的腳步也陸續開始動,遊龍殿靈石燈火搖曳,拉出眾人長長的影子。
太琴天象的諸弟子還沉醉在那隻戰鬥傀的靈紋之中,不知今夕何夕,此刻驟然聽到隔壁主屋傳出的腳步聲,頗有種驚醒的感覺。
桑靈蘭猛拍了幾下大師兄,對方卻兀自喃喃自語,手在空中亂揮,好似走火入魔。
倒是反而鬆解了長老們之間難言的凝重。
“難怪能做出尋音卷這般東西。”有長老撫須感慨:“不瘋魔,不成活。唯有真心熱愛,才能入此境界啊。”
“此次尋道大會的對戰簽也妙得很呐!”
“依我看,妙有兩點,一在太琴天象妙手天工,二呢,自然在我們虞掌門奇思妙想,豪擲千金啊。如此以來,此後的修仙界盛會,若是誰家沒個對戰簽,怕是都無顏待客啊!”
一片說不出有幾分真心的笑聲蔓延開來。
眾人魚貫而出。
隻有止衡仙君若有所思地抬眼一瞬,看向簾幕後剛剛起身的身影。
是他的錯覺嗎?
方才,他好像感受到了一絲血緣脈力的波動?
*
凝禪沒有再向前。
她心緒複雜,麵上卻不顯,隻是持傘地站在畫廊幽夢的門口,目光很簡單地轉過一圈,就收了回來。
“這是……家?”凝禪看向虞彆夜,眉目淡淡,不辨情緒。
虞彆夜不點頭,卻也不搖頭,他垂眸站在門口,一手撐在門上,有靈紋在他手下明滅遊走,似是凝出了一個短暫的微笑,又潰散開來。
“我也曾以為是。”
凝禪沒有說話。
前世她不是沒有問過虞彆夜的身世。
初時她隻知他的名字,虞姓不算大姓,卻也不算多麼特彆。若非與原書中的反派撞了名字,她甚至不會多此一問。
那時她與他已經在滄魁山,他為了將她從一隻大妖的手下救回來,拚得差點沒了半條手臂。
她在給他上藥的時候,隨口說了一句。
“你們散修平時都這麼拚命的嗎?”
“散修?”虞彆夜愣了愣,搖頭道:“師姐,我不是散修,我本是少和之淵的外門弟子。但少和之淵與合虛山宗不同,外門弟子不記名,不歸檔,來去自由,因而我拜入合虛山宗,是我自願,便與少和之淵無關。”
這事凝禪知道。
她當時也想過一瞬,為何他一個外門弟子能和內門弟子一起去靈犀秘境。
但其他門派有什麼門規,她不關心也懶得問,有事入秘境,帶兩個外門弟子打下手,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情。
否則虞彆夜也不會被一人丟在小世界裡險些喪命。
她還順口問了一句:“那你有家嗎?你家是哪裡的?”
虞彆夜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虞彆夜說:“我以前有家。在一座很高的山上。”
他說以前,不說後來。
凝禪不是聽不懂話的人,自然沒有再問。
而現在,虞彆夜說,他曾以為這是家。
前世今生,兩句話重疊起來,那些迷蒙在凝禪麵前的霧氣悄然散去了一隅。
原來那座很高的山,是畫棠山。
以前的家,是畫廊幽夢。
難怪後來……
後來虞畫瀾在畫棠山巔設陣靜候虞彆夜,他明知此行凶險,卻依然赴陣。
這一切終於能說通了。
他沒有將一切都告訴她。
卻至始至終,未曾騙過她。
虞彆夜還在看她:“要進來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