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沈舒心中的自我厭惡更多了一些。
看,她不也是慢慢地被這個世界同化了嗎?
許是察覺到沈舒的情緒,袁充又問道:“我聽說除了在宮中,你基本不讓人近身侍奉,穿衣洗漱都自己來?”
沈舒沒有說話。
“我還聽說,你不用步輿?也不用人凳?”袁充又問。
這些他之前就知道但一直沒想管,但現在不管不行了,這再放任下去要出大問題。
沈舒還是沒說話。
袁充也沒有逼著沈舒開口,而是道:“阿貞,我借用前晉傅玄的一段話來和你說明此事。”
沈舒好奇地看向袁充。
“傅玄言:先王分士農工商以經國製事,各一其業而殊其務。自士已上子弟,為之立太學以教之,選明師以訓之,各隨其才優劣而授用之。農以豐其食,工以足其器,商賈以通其貨。”袁充道,“可見這天下本就該各司其職,君王有君王應儘之責,士大夫有士大夫之職,庶民耕種勞作,商賈流通百貨,因此才有天下之昌盛。”
“你身為士族,卻偏偏要做庶民之事,這本就違背了分業製事的道理,並不可取。”袁充道。
其實袁充的話很明白,就是社會分工的問題。
可是沈舒還是覺得不對:“士治國,卻非奴民。”這才是問題所在。
社會分工在任何一個時代都不合理,沈舒自然明白,她的覺得不舒服的點也不在這,她厭惡的特權階級奴民之後對人命的踐踏。
“一國之律,尚不能治一國之民,豈不可笑?”沈舒問道,她厭惡的是特權階級對法律的踐踏。
至於她不喜歡彆人侍奉她,純粹是個人喜好問題,後世還有請保姆的呢,她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隻是個人喜好而已。
她這麼做是想時刻提醒自己對人權的重視。
習慣是最可怕的,她不覺得自己能在日複一日的士族奢靡中一直保持現代的人權平等思想,所以從一開始就去抵製和提醒自己,不讓自己被同化才是最重要的。
“阿翁,這是第次!”沈舒目光如冰封已久的寒冰,冷得徹骨。
袁充一愣:“什麼第次?”
“第一次,我被刺殺,吳媼和那麼多的部曲婢仆慘死,最後孫貴平安然無恙,孫渚也不過是被撤職!”
“也不過是被撤職,世人盛讚太子大公無私!”
“第二次,六皇女在宮中欲對我用刑,無故辱我,她是被罰去太廟,可我聽說六皇女在太廟跋扈肆意,無人拘束,更加快活!隻要太子一日是太子,她便有一日快活日子!”
“太子懲戒皇妹,本是應儘之責,卻又得了大公無私的盛名!”
“這是第次,第次!孫婕妤的命是不是也換不回對孫貴嬪任何實質性的懲處!而隻要太子對孫貴嬪做出一點處置,他便又是大義滅親,大公無私了?是人人稱讚的賢君了?”
她真的受夠了!一次又一次!
孫貴嬪、六皇女,一次又一次的犯法犯罪殺人,彆說償命,連一頓板子都沒挨過,憑什麼!
她不想聽什麼權勢所逼,不想聽什麼國家需要賢君的大道理,她就想知道太子要是有一天仗劍殺人,是不是隻要殺的不是雍帝,大家還都得給這個無辜被殺之人安罪名!
賢君,太子就是這麼當賢君的?!
“阿貞,刑不上大夫,古來有之!”袁充頭痛道。
沈舒賭氣道:“此話是讓觸犯律法的大夫有羞恥之心,主動伏法,和律法又和關係,您當初教我的時候便是如此說,為何又來曲解此話?”
袁充:……
他一時間被沈舒刺激到說不出話來,他這一刻有些懷疑讓這孩子讀書是好是壞?
這是來氣他的嗎?
袁充道:“那我也教過你,自古以來約束士族的都是禮,而不是法。”所以這才有了“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這句話,因為法是為庶人而定,禮是為士大夫而定,這是禮法二字出現時就明確的定義。
沈舒道:“可萬事萬物都是會變的,商君變法後士大夫也要遵法!”
袁充道:“可商君也沒讓秦惠王伏法!”秦惠王為太子時犯法,商君選擇讓太子師代為受罰,一樣也是妥協。
“可若沒有商君,連太子師也不會被懲戒,商君讓刑上大夫,也讓一國進入法治。”沈舒道。
袁充聽到這話氣反倒消了不少,他總算是明白這孩子為何執迷不悟了,甚至覺得有些好笑。
“自古以來都是君治,不是法治,現下也是如此。”袁充道,“何為法?陛下詔令旨意淩駕於律法之上,你要的那種人人受製於法,除非沒了君王!”
沈舒聽到這話,才明白自己鑽了牛角尖!
她怎麼忘了,這個時代的律法服務的是君王而不是百姓,君王一道聖旨就可以赦免觸犯律法的罪犯。
封建王朝,從來都不是法治,而是人治。
就像袁充說的,所有的法治,除非沒有君王,或者是把君主高高捧起的君主立憲製!
太子,他從來不是聖賢,他也不需要當聖賢!因為君在成為君的那一刻,就成為了被供養的既得利益者,就不可能是聖賢了。
可能是太子之前給她的印象太好了,好到讓她忘了這是一個根深蒂固的封建儲君!
可她犯糊塗是一回事,袁充同樣也犯糊塗!
“無商君無法治,可之後卻無人敢再做商君!”
商君的下場有多慘,就說明他觸犯了多少人的利益!
“昔年之秦國譬如今日之南雍,積弊甚多,商君立法,不破不立,阿翁覺得以今日大雍之國情,當真能北伐有望?”沈舒對袁充問道。
大雍的問題太多了,法製混亂,佞佛求安,士庶天塹,土地兼並,庶民流失為佃戶,這樣的大雍彆說北伐,怕是用不到十年便會滅國!
袁充歎了口氣:“北伐本就無望!可商君何難做!”他沒那個勇氣做商君。
“阿貞謹受教!”沈舒恭敬地對袁充行了一禮。
她知道自己強人所難了。
袁充做不了商君,太子呢?被群臣捧出的太子,是不是也跳不出群臣的束縛?
身為人人稱頌的儲君,太子也做不了商君!
沈舒啞然,可她依舊有自己的堅持:“阿翁,孫婕妤何其無辜!”
“可天下無辜之人還少嗎?”袁充輕歎一口氣,這孩子還是太天真。
沈舒卻道:“無辜之人何其多,但不代表我們可以坐視不理,孫婕妤之無辜明明是可以為其伸冤,太子可為卻不為!”這才是重點!
“太子已經很難了,我問你,你若是太子會如何?”袁充倒是想要聽聽沈舒會如何做。
沈舒道:“我說的不是現下,而是之前。孫貴嬪苛待孫婕妤是今日才有的嗎?太子能不知?他明知卻視而不見,不過是覺得孫婕妤是內庭之事,影響不到他。”
“孫貴嬪、孫氏一族,能接連闖出這麼多禍,皆因太子縱容之禍!”沈舒道,“若太子還不舍棄母族,日後闖出再大的禍事,會直接牽連太子。我若是太子,會趁著這次機會直接剪除孫氏這個禍患。”
袁充點點頭:“太子縱容母族,也是因母族不顯之故,母族身份太低,對太子顏麵有損,但凡孫氏尚有一分可用,太子也不至於如此。”
太子之前也察覺到了母族的拖累,所以在孫渚出事後開始著手處理母族,但他還是太心軟了,讓孫氏還有餘力折騰出這等禍事。
“阿翁覺得太子這次會狠下心嗎?”沈舒問道。
袁充哼笑:“阿貞,莫要小看太子!你說太子不能大義滅親,我告訴你,此次太子會讓你見識什麼是真正的大公無私!”
流光閣
袁皇後將玉壽殿和流光閣所有宮人的供詞都交給了雍帝親閱。
雍帝手中撚著佛珠,落在供詞上的目光銳利,冷聲問道:“皇後,確定不是宮人說了謊?”
袁皇後心中冷笑,但麵上不顯,反而道:“陛下說得有理,左右太醫正在施針,婕妤馬上就能蘇醒,陛下到時親自問問婕妤不就都清楚了?也省得冤枉了貴嬪,這樣可好?”
“皇後公正。”聽袁皇後這麼說,雍帝臉色緩和了一些。
隔著屏風,跪在孫婕妤床榻旁的邵陵王聽到帝後對話,原本就哭紅的眼睛變得猩紅,臉上也有些扭曲。
就在這時,宮人歡呼道:“婕妤醒了!”
邵陵王立刻推開圍在床榻前的宮人和施針的太醫,擠到了孫婕妤麵前,哭道:“阿姨!”
雍帝和袁皇後也趕了進來,邵陵王還沒和孫婕妤說上話就隻能給雍帝騰位置。
“告訴朕,是誰傷得你?”雍帝沉聲問道。
孫婕妤看著雍帝駭人的眸子,又看了看哭倒在地的兒子,昏昏的腦子這一刻無比清醒:“妾、妾不記得了,隻、隻記得被人推了一把,胸口一疼……”
聽到這話,雍帝的眼神緩和了不少,聲音也溫和一些問道:“你還有什麼想求的,都告訴朕。”至於能不能辦,他並沒有應下。
孫婕妤卻以為雍帝會應,她渾身疼地厲害,說出的話也斷斷續續的。
“妾、妾隻有這一子,深知自己看不到他成婚生子,但也想見見未來的新婦。”
雍帝還能不知這是何意,順著問道:“你給六郎挑中了哪家的女郎?”
“妾、妾未出過台城,並未見過幾家女郎,隻覺得彭城縣君性子極好……”說到最後,孫婕妤就開始喘了起來,說不出話。
雍帝也沒讓她說下去,便道:“朕知道了,你放心,六郎的婚事朕定會讓你滿意。”知道不代表同意,滿意也不代表就是孫婕妤選的人。
模棱兩可的話,卻讓孫婕妤以為雍帝答應了,昏睡過去的時候臉上都帶著笑意。
“阿姨!”邵陵王高聲呼喊,又讓人叫太醫。
雍帝起身,讓太醫進去。
等他到了外間的時候,就見到太子已經跪在前廳,他輕歎一口氣,道:“你隨朕來。”
“喏!”太子恭聲應道。
等到了偏殿,太子直接跪在雍帝麵前,開口第一句話就道:“臨水縣伯婦人安氏失手誤傷婕妤,致使婕妤受傷,應當以死謝罪,臨水縣伯約束妻子不利廢為庶人。”
他這句話剛落,殿外就傳來宮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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