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三章合一 馬車一路北行,穿延喜門入禁……(2 / 2)

我在長安開食肆 盤歌 19297 字 4個月前

“店家,還有吃食嗎?”

低沉的問詢從門口傳來,一時所有人聞聲抬頭。剛過申時沒多久,怎麼就有人來吃飯了呢?

來人年紀不小,胡子拉碴的,興許近十。男子背著包袱,兩手也沒空著,頭發有一絲淩亂,發力的手臂似要把粗布衣撐破。讓蕭懿遲疑的是,他國字臉那道疤,從額頭直入眉尾,凶態儘顯。

“還有吃食嗎?”男子以為店肆裡的人沒聽清,故又重複一遍,聲音比第一次更洪亮了。

“抱歉——”吳吞咽口水,白胖的臉擠出微笑就想拒絕。他琢磨這人太凶悍了,不會來找茬的吧,他得保護好婦孺的安全。

“有的,店裡人自己吃的湯飯還有,客人看行嗎?”蕭懿打斷吳的話,開門做生意哪有將客人拒之門外的理兒?

而且,她瞧著這男子不一定是地痞無賴,畢竟誰乾壞事之前還禮貌問兩聲啊。

“誒?太好了!”男子頓時從失落變為驚喜,隻是擔心價格太貴,畢竟店肆看起來不便宜。他有些不好意思,臉上泛起紅暈,“煩問,價格幾錢?”

沒看錯吧,這麼黝黑的臉頰居然還能羞紅了?蕭懿內心狂叫,這不在線看撒嬌猛男嘛!

“十錢就好。”反正吃不了也浪費了,豬雜買來價格也不高。

男子鬆了口氣,道謝後就找位置坐下了。當然,鬆一口氣的何止他一人,另一旁的吳、方大看大塊頭是真來吃飯的,也放心去廚房備菜了。

蕭懿將剩下的豬雜全都撈了出來,滿滿一缽,再往大碗裡死勁壓米飯,十錢的套餐端出去還壓手。

“客人,您慢用。桌上的茱萸紅油,有需要可以加。”

“好好好,謝謝小娘子。”男子看著快溢出來的一碗肉,本就不小的闊嘴笑得更開了,拿起筷子就是乾飯。

他方嘗第一口,眼睛就瞪得渾圓。沒想到粉白寡淡的肉片如此鮮嫩,端起碗嘬一口湯,蒜頭的鹹酥混著芫荽特有的香氣,再和葷肉的鮮美交織再一起,尤其對胃!

連問好幾家店肆都沒法招待,一天都在趕路的他早就饑腸轆轆難以忍受了,沒想到瞎貓碰死耗子,還吃上如此美味的豬雜湯飯。豬雜還能這麼好吃,和小時候老娘做的完全不一樣!

那時候家貧,阿娘舍不得買肥膘好肉,時常拿豬下水敷衍兄弟幾人。豬肺、大腸、豬紅等時常韌得難嚼還腥氣,但那會兒缺油水也顧不上嫌棄,阿兄阿弟搶食得狠。

男子如同餓狼下山一般,搲一口豬雜配一口飯,直至半飽後才放緩了進食速度。一旁擦拭桌麵的程娘子忍俊不禁,壯著膽子搭話。

“郎君是找邸舍落腳還是奔親呀?”

“唔,”男子吞下一口飯,立即回道,“是回家探親的。年前家裡搬到長興坊,但我人一直在外,還從沒見過新家哩......”

不知是不是想起在外打拚的不容易,男子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小。

“鄉音未改,一聽就知是長安人哩。”孫媼洗完碗出來也加入了閒聊。

“那是該回家看看,府上親眷想必都翹首盼著您呢。可惜我們來長興坊不久,坊內街坊還認不全,不然還能為郎君指指路。”程娘子寬慰他。

“阿兄去歲有來信,告知了位置,想來不難找。”隨著歸家的腳步越走越近,男子又恢複了元氣,心中有憧憬、想念也有忐忑。

這條回家路,他走了整整八年。

因為不想過麵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未及冠的他不得不背上行囊,離家北上謀出路。離家前的最後一晚,他整宿睡不著,一去前路渺茫,不知還能不能活著回來見爺娘。

還好,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他多少也混出個人樣,不說衣錦還鄉,但至少不丟爺娘的臉。

喝完碗裡最後一滴湯,男子用袖子一抹嘴,重新提拿起包袱,將十錢鄭重放在櫃台上:“小娘子,給,十錢。等某找到家,肯定再來食肆,這次能呆上十餘天哩!”

“好,等著郎君,也祝您順利。”

男子用力點頭,隨後雄赳赳氣昂昂地離開了。

蕭懿望著他堅定的背影出神。對於華夏人來說,出生再到童年生長的地方有著他們的根。這些無形的根深深紮進了故鄉的泥土裡,隨著年歲疊加,愈來愈旺盛、繁茂,告訴漂泊他鄉的遊子來時的方向。

“我的根在哪兒呢,是不是就這麼斷了?”蕭懿第一次對陌生朝代有關於歸屬感的困惑,她的故鄉是隻能存於懷念卻永遠到不了的地方。

“女郎,我需要幫忙——”

阿田的一聲高呼擾亂了蕭懿的多愁善感。由於接近用暮食的點,飲料區也提前熱鬨起來了。有客人要外帶十杯桂花牛乳飲子,阿田手忙腳亂來不及打包。

“唉,來了。”想那麼多有什麼用,她還是老老實實賺錢攢家業吧!

入了秋後,長安的天一日涼過一日,早晚的溫差尤其大。

日暮時分,六街鼓儘,坊門一關,長興坊內外被區隔成兩個世界。外麵人影滅跡,裡麵燈火通明。如果鳥瞰長興坊又會發現,夜裡的有間食肆是最為紅火的。

“嘶,天是真冷了。”有食客摩挲著手臂,小跑進了食肆。

“現下都九月哩,再不涼要等啥時候?”食肆裡的熟人連忙招手,“快來,就等你了,幾口烤魚和幾杯酒入肚,保準你熱起來。”

吼,這桌還是兄弟聚餐呢!個人早已圍坐兩側,剛好給新來的食客騰出個位置。

“客人,這是碗碟。”程娘子見狀給來人添副餐具,還不忘小聲提醒,“烤魚馬上好。”

程娘子的話音剛落,方大就端著一盆醬香烤魚來了廳堂。

孫媼將客人點的配菜依次擺放,再給烤魚架下的小爐點燃。原本風平浪靜的濃湯出現氣泡,衝破表層的油皮,“咕咚”蔓延開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菜品已經齊全,各位請慢用。”

從八月底天氣轉涼後,食肆夜裡的生意尤其好。

凡是夜裡路過有間食肆的坊民,就能看聞到滾滾魚香,以及朋友間嬉笑怒罵場景。正是這股煙火氣,驅使更多的食客湧入這間街邊小店。

近日來,隔壁沽酒的酒博士和陳家夫妻也笑得賊開心,酒的銷量完全不用愁!

“我開了一家大排檔啊,宵夜生意真好!”蕭懿人半倚靠在櫃台上,隨時準備為客人服務。哦,“宵夜”這個詞可不興說。

宵夜,又稱消夜。據說,最早時它並不是指晚飯後加的餐,而就是晚飯,不過要限定提供地點——妓院。

比如在平康坊,有客人想和某位娘子一夜風流,必須準備一道儀式——在女子房間擺桌酒席。席間呢吟詩作對抑或淺斟低唱,快樂地消遣夜間時光。

就不知哪位仁兄這麼有才,把這頓飯稱為“消夜”,雅稱“宵夜”。

既然晚上如此熱鬨,怎麼能少了大排檔暢銷的炒粉呢?蕭懿下定決心,必須整上,對於一人食來說,打包和堂食都是很好的選擇。

第二天她就找來方大:“阿方,去買一麻袋陳米來。”

“陳米?”方大撓撓頭,“女郎,陳米雖便宜,但不好吃的。”

“不是用來蒸米飯,有彆的用處。讓本坊糧米店送上門就行。”蕭懿笑哈哈地回他。

“唉,好,我這就去。”

見阿方走遠了,蕭懿又去廚房找蒸盤,“程娘子,前一陣子蒸金銀冷淘的鐵盤去哪兒了?兒欲找來清洗一番。”

“我找找,女郎是想吃冷淘了?”程娘子從角落箱子裡翻出蒸盤,也沒等蕭懿回話,徑直拿去水缸處衝洗了。“等洗好,放院子裡晾乾。”

“不是冷淘,但做法類似。”

“又有新吃食了?太好了。”阿田一旁聽著興奮起來。

“死心吧,今天是吃不到的。”蕭懿敲敲阿田腦袋,讓她彆過度興奮。

“唉!這吃食這麼麻煩啊。”

蕭懿不否認,雖然步驟和涼皮類似,但是從米變成河粉的過程,的確消磨人。

她上大學那時候,各地小吃街吸納著往來遊客的人氣。炒粉不算其中最炙手可熱的明星,頂多算二流熱度?

據盤點,前麵幾名的大佬業務開拓很成功,全國各地都有擁躉,比如說臭豆腐、烤麵筋、烤魷魚、鐵板豆腐、狼牙土豆、烤冷麵。反正不是“豆”就是“烤”。

這些小吃,蕭懿能在大唐複製嗎?那必然是不能啊!自打她來到長安,就沒見過魷魚,更彆提還要過幾百年才能從南美傳入中國的土豆。

臭豆腐是好吃,可是它臭呀。她想象一下食肆臭氣熏天,鄰裡街坊捏著鼻子上門投訴的場景。

“不行不行,臭豆腐不能做。”蕭懿打了個冷顫,甩頭將腦子裡的畫麵忘卻。

因此,河粉變成了最保險的選擇。河粉在南邊省份是非常大眾化的食品,但是各地叫法不一。安徽和浙南地區稱為“米麵”,潮汕地區稱為“粿條”。

乾炒牛河十分有名,但是現在吃牛肉是犯法的。早先聖人頒了法令即偷盜官家、私人馬、牛殺掉者,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半,主人自己宰殺馬、耕牛者,判處有期徒刑一年。

為了給國家省牢飯,河粉還是用雞蛋、豬肉炒吧。

還差一個工具——石磨,蕭懿打算等方大回來再讓他駕車去趟西市。

糧米店就在十字街另一頭,不久阿方就回來了。

“女郎,店裡人過半個時辰就把米送來。”

“好,還有一件事,你去趟西市......”

反正一下午,方大被蕭懿使得團團轉。石磨買回來就放在院子裡,家裡的驢剛巧能物儘其用,比得上半個勞動力。

被蕭懿上下打量的驢瑟縮了一下,悠哉嚼糧草的動作突然停頓。它想不到從明日就要開始打兩份工,外出拉人載物不說,在家也要轉圈圈磨米漿。

“吃啊,多吃點,不會虧待你的。”蕭懿輕撫毛驢的背脊,用儘溫柔。

“噗嗤,女郎,你笑得有些滲人。”阿田抖了抖肩。

“......”蕭懿無語,“彆瞎說。”

當晚臨睡前,蕭懿將淘洗好的陳米倒入盆中,用清水浸泡。河粉就要選用陳米來做,如果用今年的新米做,就容易有渣、不勁道。

米粒必須充分吸收水分,夏天大概兩個時辰就夠,以現在的氣溫,浸泡時長必須乘以二。所以蕭懿將盆放一邊,蓋上紗布過上一夜。

秋風有力地拍擊窗牖,從四處間隙裡鑽進臥房,帶著“颯颯”聲。蕭懿睜眼適應半晌,露在外的手臂生起雞皮疙瘩,腦子也逐漸變清靈。

想起還泡在水裡的米,蕭懿頭次戰勝起床困難症,對鏡梳理睡雜亂的頭發,又在衣架上隨手拿了件披風披上。

“女郎,就醒了,怎麼不多睡一會兒?”孫媼在院子裡清洗生煎的鍋具,聽推門聲便望過來,對蕭懿這麼早起床頗為吃驚。

“阿田,女郎醒了,去端盥洗盆。”她拔不開手,又喊阿田。

“誒,來了。女郎,等會兒。”阿田馬上出了東廂房,端著盆就火急火燎地接水去。

蕭懿隻得把“我自己來”吞回肚子裡。這就是不用動手的美好生活啊!她早晚會被腐蝕,把殘留的那點羞愧拋棄一邊。

有了阿田幫忙梳髻,不肖一刻鐘,蕭懿變淩亂為整潔,褙子也換上紅色團文花夾絨款,讓人眼前一亮。

“女郎穿紅色真好看!”

“我也覺得,”蕭懿看銅鑒裡秀氣的臉蛋,厚臉皮地接受讚美,“對了,入冬前我們得去買些衣料。蜀地比不得長安嚴寒,以前的衣物怕是不抗凍。”

“好呀!婢子早就想去瞧瞧了。”阿田放下木梳,就開始計算時間。

“還要問問程娘子,方大方二麼,可能也得勞煩程娘子了。”

穿戴齊整的蕭懿徑自走入廚房,掀開盆上的蓋布,抓取一把米。經過漫長時間的浸泡,陳米已經膨脹、發白。她雙指捏住一粒米,指甲稍用力則將其碾壓成兩段。

可以倒入石磨了,接下來就拜托驢老兄磨米漿吧。

其實影響河粉品質最重要的因素就是水了,用山泉水還是自來水,味道有本質區彆。而這時候的地下水沒被汙染過,井水清冽甘甜,恰好是製作河粉夢寐以求的材料。

一上午蕭懿收獲了一大桶米漿,過篩一遍去除大顆粒物,剩下的米漿濃稠細膩。倘若用手攪拌,米漿很容易就從指縫間漏流。

往米漿裡添加適量小麥澱粉增加滑度,然後把一碗開水延桶壁少量多次混入。這一步叫衝漿,主要讓米漿糊化,使河粉軟綿勁道。

材料備齊,接下來所有的步驟和蒸涼皮一樣,重複蒸盤刷油、倒米漿攤勻、蒸米漿、冷卻揭米皮、切條。程娘子做得老熟練了,直接承包了此活。

“女郎,米皮都切好了,還需要和金銀冷淘一樣製湯水嗎?”程娘子疑惑。

“不用,剩下交給我吧。”

蕭懿站在爐灶前,用豬油浸潤滑鍋:“吳阿叔,打散個雞子。”

“好嘞。”

鍋燒熱後,蕭懿接過蛋液倒入鍋中,煎至半熟後滑散炒碎,快速加入豆芽和青菜,翻炒斷生。隨後將河粉平鋪到鍋中,這一步不能著急翻炒,必須先讓它受熱失水。

“炒河粉不斷碎的關鍵在於方法,”蕭懿嘴裡念念有詞,還不忘給吳和方大演示。加入鹽、醬油等調味後,她右手握鍋鏟炒,左手用筷子幫助翻動。

“雙手並用,方能保持河粉的完整。”

爐子裡的火更旺了,沿著鍋邊躥上來。雞蛋炒河粉熱氣騰騰,新鮮出鍋。

合格的炒河粉,必須爽滑有彈性、上色均勻、潤而不油膩。芽菜要脆,青菜要香,葷肉要嫩,更重要的是一定要有鑊氣!

“炒出來的米粉和金銀冷淘,完全不一樣!”吳伸筷子撈出遺漏在鍋底的一根河粉,軟糯香,帶有煙火氣。

“我喜歡!”阿田吸溜一根河粉,超級滿足。

其他人也在試吃的忙碌中點頭,怎麼說呢,這道吃食很適合夜晚。雞蛋金黃吸油,芽菜脆嫩解膩,加上乾香爽滑的河粉,又飽腹又美味。

“好,那從今晚開始便增加一個菜式,客人可以選豚肉抑或雞子一起炒。”

蕭懿也挺滿意這道炒河粉的,色澤分明,河粉整而不斷,吃後盤底沒有油,絲毫不顯油膩,大成功!

“另一樁兒事——”她放下碗筷,“阿姆、程娘子,朝食做了明日就不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