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沉在無邊黑暗之中,看見了很多東西。
和謝停雲在流雲宗門口的初見,他渾然不覺地玩著人家門口的吉祥物石獅,一抬眸,看見謝停雲身著一身清清泠泠的銀白衣裳,腰間佩劍,發冠間墜著銀鏈,神情微寒。
墜入無情鬼裂縫中,謝停雲被護在懷中,神情驚愕,似乎是難以置信。
平景村中,寧沉被地縛靈村民們空洞的血眼嚇到炸毛,當場抓住謝停雲的肩膀,謝停雲微微吃痛,無可奈何又新奇不已的神情。
發現寧沉路癡又怕鬼的時候,謝停雲微微彎起的眼眸,像是星辰微閃,薄紗籠月般教人看不真切,卻又驚豔難言。
女媧秘境之中,謝停雲一邊在前麵開路,一邊把幽藍鬼火讓出來,側身等著寧沉撈來吃,無意間側眸看過來的神情。
幻妖幻境之中,寧沉一隻手就能輕鬆拎起來的清冷雪團子,連情緒和心智都似乎變得幼稚單純起來,為了報複他捏臉的仇,一口咬在了他的頸側。
輪回河中,謝停雲將他推開,掌心被蒼白尖銳的骨刺貫穿後,在河下驟然炸開的血霧。
迷失在輪回河的無邊深淵之中,那團撐起瑩白光亮,折返回來,朝著他緩緩靠近的白色身影。
雲風閣內,一睜眼就能看見的,縮進床榻深處的安靜睡顏。
背對著他耐心哄好被玩炸毛的乘風,轉過身來無可奈何的譴責神情。
討價還價失敗,非要他把剩下的早點全部清掃的,不容拒絕的神態。
沉入不儘淵的時候,謝停雲眼中的絕望和破碎。
上元佳節,寂靜漆黑的魔域上空,響在寧沉耳邊的焰火聲,還有一身山水墨色漸變流裳,宛若初雲覆雪般靜靜等他回眸的人。
滿天星火淋在謝停雲身上的時候,當真是十分好看的。
替他親手帶上飛鳥流蘇銀飾的謝停雲。
抬手按在他唇上,閉上眼睛,俯身親吻下來的謝停雲。
為他穿上一身繁複赤金喜服,義無反顧上了花轎的謝停雲。
惶然奔來接住他,神情蒼白破碎的謝停雲。
徒勞按住心口血洞,眼眸紅透的謝停雲。
……
太多,太多。
直到這時,寧沉才恍然發覺,他們朝夕相處的每一幕,寧沉都記得住謝停雲的動作,記得住謝停雲的神情,記得住謝停雲帶著笑意或者恍惚的眉眼。
記得住自己每一次毫不在意的付出後,謝停雲有始有終的回應。
直到往事種種在腦海之中一一回放,寧沉這才恍然發覺,每一個畫麵的輾轉,都帶著難以言喻的心動。
而等他徹底回過神來的時候,他早就不知不覺地深陷了。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已經不想讓這個人受傷、傷心,亦或是心碎了。
他們兩人宿命如此,直到寧沉死去,依舊連一樣都沒有避免。
寧沉苦笑。
他回味了
一下方才眼前閃過的畫麵,心想:
這算什麼,死前走馬燈嗎?
他死都死了。
等、等一下!
他答應謝停雲,要等一等謝停雲,先不去投胎的!
可是寧沉周身是沉寂無比的黑暗,他找不到來路,尋不到歸處,根本無從下手。
寧沉心中暗道糟糕。
他不會就這麼稀裡糊塗地被送去投胎了吧?!
那謝停雲怎麼辦啊!?
寧沉開始掙紮起來。
直到這個時候,寧沉的意識才終於從浮沉之中徹底醒了過來。
寧沉嘗試著感知軀體的存在,他最先恢複的知覺,是無邊的寒意。那寒意浸入骨髓,似乎能夠把所有的生命都冰凍凝固。
耳邊似乎隔著水膜,寧沉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隱約響起:“他……識海……清除……差不多了……”
“……居然……醒……?”
伴隨著寧沉對軀體的感知越來越清晰,他聽見的聲音越來越完整。
“死了這麼多次,居然還能……謝……”
“哎他怎麼……?!”
寧沉猝然一頓。
謝。
謝停雲。
死了這麼多次……
謝停雲說,他親眼看著他死了四次。
哪來的四次?
怨鬼境內的傀儡馬甲被無數藤蔓洞穿,一次。
寧沉的第一具本體吸納過多怨鬼怨氣,沉入不儘淵,兩次。
生挖魔心而死,三次。
前世他因為揍了一頓那個富家子弟,在臨近家門口的地方被黑車撞死……第四次。
他一共就死了四次。
前三次謝停雲都在場,而且親眼目睹。
第四次……隻有鄰居家那個小孩,在他不成樣子的身體麵前跌坐許久。
如果不算他的前世,原主在這個世界也死了四次。然而寧沉穿過來的時候,正是謝停雲和原主大戰一場後,各自重傷的時間點,原主是因為重傷而被其他魔族趁虛而入殺死的,沒死多久寧沉就過來了,先不說謝停雲根本沒親眼看見他死亡,這麼短的時間差,也不足以將原主死亡的消息傳遞出去。
所以,如果謝停雲當真親眼目睹過他的四次死亡,那麼隻有一個可能。
寧沉呼吸驟然停頓。
寧沉的腦子在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
他好像,是第一次,真切地觸及到了這一切的因果循環。
前世,寧沉偶然把一個渾身是傷的小孩領進了家門,給他上了藥。而那個小孩在他僅有的五個白麵饅頭裡,扒拉出所有還沒發硬的白麵饅頭,偷偷放在了寧沉的家門前。
那是那個小孩一周裡唯一的口糧。
小孩因為常年營養不良,模樣格外瘦削,不知情者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個高中生。
寧沉用擁抱逼他學會開口說話,小孩便把攢了一個學期的獎狀和一堆差
一兩分滿分的試卷抱進了他的房間,和寧沉換抱抱。
後來小孩父母出差,但小孩身上又莫名其妙有傷,寧沉便帶著人上門討說法。
然而小孩身上傷不重,對麵又是富家子弟,咬死是小打小鬨,學校也沒辦法給出寧沉滿意的答複。
寧沉轉頭就找機會把富家子弟揍了一頓。
然後就是在雨夜之中,他提著給小孩的成年禮蛋糕,在即將到達家門口前被沒上車牌的黑車撞倒。
那一天剛好是小孩成年的日子,寧沉下了車,開傘之際,明明已經看見家門口一直等著的小孩。
寧沉不好說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什麼聯係,反正寧沉做過的事情,他認,並且早就想好了一切的後果。
大不了被報複就是了。
隻是……這個小孩。
寧沉的魂魄渾渾噩噩,看見跑進車禍現場的小孩渾身淋透,跪在他身前卻不敢碰他,精致的小蛋糕早就被碾碎糊了滿地,染上泥濘的塵土和血跡。
小孩跟著救護車跑了不知多久,摔了無數次,身上破舊的衣衫泥濘不堪,雨水衝不掉上麵沾染的血。
他追不上。他不可能追上。
小孩父親被緊急聯係回來,看見他一身肮臟狼狽,晦氣地踹了幾腳,隨後拖進廁所的花灑下,在冬日的季節開冷水衝刷。
寧沉的魂魄跟了小孩一路。他沉默地擋在花灑前麵,然而冰冷的水流依舊砸在小孩身上。
小孩口鼻嗆水,眼睛被刺激得充血發紅,也可能本來就哭紅了。他發著抖想爬出來,又被踹了回去。
小孩父親嘴裡一直在罵他不省心的敗家子,因為他,自己一天沒有收入,還要倒扣工資。
罵著罵著,又見小孩渾身僵冷地蜷在地上不再動作,身上血跡依舊洗不乾淨,男人不免又氣得動了手。
小孩木然地抱著頭,始終沒有反抗。
隻有在父親用惡毒的話語咒罵隔壁那個多管閒事的短命鬼時,小孩才有了一點反應。他在挨打的間隙用充血得可怕的眼眸盯著他名義上的生父,那個眼神連寧沉都心驚了一下。
男人沒料到這死東西居然還敢用這種眼神看他,暴怒之下抄起旁邊放著的破舊木凳,狠狠朝著小孩身上砸了下去。
小孩忽地嘶啞慘笑了一下,隨後放下了一直護著頭的手臂,主動揚起頭,迎上了砸落的尖銳凳角。
……
沉在不儘淵中的人倏地動了一下,指節驟然緊攥。
哢噠一聲——
鎏金玄衣男人身下的碎石生生被捏碎。
這個動靜把守在一旁的天南嚇得跳了起來,然而寧沉隻是有醒來的痕跡而已,隻這一點動靜之後,便再沒有了聲息。
正是小孩嘶啞慘笑,放棄了求生本能的那一刻,寧沉被時空管理局吸納拉入了係統空間。
而時空管理局,是在死去魂靈擁有強烈求生欲的時候,才會將其吸納進自己的體係之內。
直到此時,寧沉
忽然就頓悟了。
為什麼謝停雲看著他死了四次。
為什麼寧沉露出本來的容貌時,謝停雲這樣一個向來遵守規矩的大師兄,會不顧自己身上背負著刑堂的責罰,擅自跑出來見他。
為什麼隻是一個幼時替他擋了一次石頭的師弟,能讓謝停雲這麼珍重對待。
為什麼謝停雲在幻境的時候,說想帶一個人去見謝婉。
謝停雲說,那個人是和謝婉一樣,讓那個他為之想要活下去的人。
謝停雲說,那個人死了。
又為什麼在謝停雲知道當時透過幻境見了謝婉,答應謝婉的人是寧沉時,謝停雲會是那樣釋然的神情。
為什麼謝停雲這樣看重的師弟,在他知道是寧沉為了欺騙他偽裝的傀儡時,不會崩潰,不會生氣,並且非常輕易地接受了這件事情。
而且在知道了寧沉就是他偽裝後的師弟之後,謝停雲不僅不生氣,對他同樣開始回護起來。
為什麼自從寧沉本體用了真容以來,謝停雲就不叫他天驍了。
他喚的,一直是寧沉。
在那一刻,寧沉忽然就無比確信。
……是他。
即使他們在前世隻有一個月的交集。
但寧沉這一時刻卻莫名確信不已。
小孩凍得青白絕望的臉,和生挖魔心那天,臉側沾著鮮血,神情絕望的謝停雲重疊起來。
他們的容貌,名姓,和過往沒有一分一毫的相似,可是寧沉在這一時刻卻依舊感覺到他們兩人重疊起來了。
那壓抑黑暗的十八年被謝停雲毫不留戀地拋棄,他被謝婉溫柔而毫無保留地愛了數十年,重新長出了嶄新的血肉和脊骨,能獨擋一方,沉靜疏離,君子如玉。
在這裡,謝停雲有愛他的娘親,有愛他的師父,有聽話又調皮的師弟,有可愛又黏人的本命劍,有一點也不威嚴,搶著不讓道靈丟掉喜糖的師叔們。
謝停雲再也不用忍受毫無理由的毆打和謾罵,他成了如今站在這裡,會笑、會無奈、會嗔怒、會快樂的,寧沉愛的那個謝停雲。
……
天南落寞地看著寧沉眼眸緊閉微顫的樣子,有些難過。
明燭還是滿身天譴詛咒的模樣。不儘淵中的怨鬼受到天譴的指引,並未因為不儘淵的威壓而沉睡,始終環繞在明燭的周身,啃噬撕扯他的神魂,永遠不得善終。
因為天譴加身,所以明燭也有幸不受不儘淵的影響而沉睡。
他將會一直保持清醒,感受著無時無刻加諸神魂之上的噬咬之痛和貫穿之痛,就靠著這個方式一點點消弭著怨靈千年來的怨氣,直到所有死在明燭手中的怨靈執念消散,天譴才會消失,他才能開始他那幾千世的輪回畜牲道。
天南手背上也有一小片天譴。
他怎麼說都是受益者,因而從明燭身上引渡天譴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意外地沒受阻礙。
然而就連手背上這麼一點,明燭都嫌多,皺眉壓著他要渡
回來。
天南愣是沒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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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這點強度的怨靈噬咬天南還能承受,不至於當場灰飛煙滅。
有了天譴,天南也能同明燭一起去投畜牲道了。
這本來就是他應該和明燭一起承擔的。
明燭看了一眼寧沉眉間亮起的魔紋,抬手輕輕點在了上麵。
那道魔紋是明燭嘗試著把寧沉識海內的怨氣引渡出來時,寧沉眉間自己顯出來的。
天南緊張地問道:“真的清除得差不多了?他是我的恩人,你彆再偷偷下黑手殺他了,聽到沒有臭狐狸?”
“……聽見了,你都說吾多少次了。”明燭確認寧沉識海和經脈內再沒有一絲怨靈怨氣之後,這才收回手,“人族聖子不是想要魔心來著,這具身體尚還保有生機,魔心還在跳動,也不知道他們還要不要。”
天南擔憂地說道:“應該是要的吧?幸好魔尊神秘高深,連身體都有一模一樣的兩具,他們兩人才不至於生彆離。”
說到這裡,天南又想到了明燭做的事,氣惱地離遠了一點,悶聲悶氣道:“都怪你。”
“……”
明燭看著那道輕靈又難過的魂靈背影,沉默半晌,啞聲說道:“抱歉。吾……確實做錯了。你們本就不應當原諒吾。”
他殺的每一條命都是天南素未謀麵的同族。
他愛天南,卻因為偏執和仇恨用錯了方式,總是讓天南難過和隔應。
天南從來對他沒有說過愛,想來是恨他的。
明燭知道這是他應得的。
天南被天譴折磨之後還要隨他投入幾千世的畜牲輪回道,以天南的神魂強度,挺過天譴都已經是萬幸了,走完這麼多世的畜牲道,還能有命在?
隻可能原地魂飛魄散。
明燭隻想自己償還因果,本來把天南托給正道的人帶出去,便完美了。
天南這樣單純的人,出去之後不必背負仇恨和痛苦,隻要奈何橋一過,前塵往事種種隨風散。
多好。
這些本來就不應該天南來承擔。
可天南還是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