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狂歌五柳前(1) 晉江獨家授權首發,……(1 / 2)

第24章

趙聞琴的動作很快。

她不僅動作快, 還充滿對皇帝與臣子之間彼此權力傾軋的經驗。蘭台館閣聽過這半篇故事的人都被要求保守秘密,在成書之前不可泄露。

這倒也是成書的規矩,眾人表示理解, 都沒有多想。大約五六日後, 上半冊《求芳記》脫胎於印刷, 第一本編製成的紙質《求芳記》到了薛玉霄手中。

她拿到時,正與趙聞琴在書坊的彆苑喝茶手談。紙張尚且散發著筆墨香氣, 薛玉霄看了一眼封麵, 道:“大人還是不肯讓我用那個名字。你不覺得那個更引人注目,讓人不得不看嗎?”

趙聞琴一口茶水正在喉嚨裡,她差點被嗆到,順了順氣, 道:“隻要內容過關,也不必事事做到最極端, 你這隻顧著驚世駭俗奪人眼球的性子,到底是從哪裡養出來的?”

要是放在互聯網時代, 不把標題起得泯滅人性, 哪有那麼多的流量和點擊?薛玉霄想到這裡忍不住笑了笑, 她其實不是真的為了吸引眼球, 她隻是有點不正經的惡趣味,想看到蘭台書院講學時, 是用什麼表情念出那個名字的。

“好了。”趙聞琴無奈道,“你要是真喜歡,我讓她們給你單獨做一本。打算什麼時候寫下半篇?你應該知道, 要是你用筆名成名,一定很快就會引起轟動,說不定……”

“中丞大人。”薛玉霄道, “如果隻是書,各州路途遙遠,識字的講書娘子也不夠多,就算一時轟動,也是在社會上層、在讀書人。能否排好戲文,再將戲文和書一起交給州郡?”

趙聞琴微微一怔,道:“這恐怕耗費時間不短。”

薛玉霄道:“京兆繁華,要是在京兆推行,依大人之見,排戲要多久時日?”

趙聞琴用手指算了算時間:“起碼要二十日。”

“好。”薛玉霄道,“二十日而已。筆名就叫做……明月主人。”

嬋娟二字,就有月的彆稱之意。

趙聞琴盯著她道:“三娘子,我知道你心裡想著什麼,但凡事如果鋒芒太過,會讓很多人生起嫉妒、忌憚之心,不是所有人都心胸寬廣,有容人雅量的。”

薛玉霄不疾不徐地道:“中丞大人,收斂鋒芒、韜光養晦,這固然很好,但我是薛家的女兒,難道我名不見經傳,就不會有人嫉妒、有人忌憚了嗎?人不遭妒是庸才,我會讓這些人容下我的,是高高興興地接受,還是如鯁在喉地接受,那是她們自己的事。”

她說這話的語氣很平和。

恰恰是這種平和,卻讓趙聞琴覺得眼前乍起一點寒芒,在這個眉目溫和的薛三娘子身上,仿佛看到一把寒凜出鞘的利劍,鋒刃未曾試。

年輕人的意氣啊……

趙聞琴自覺文心已老,半是歎息半是欣賞地道:“看來你的狂妄之名,也不全是世人道聽途說的,隻是大徹大悟,表麵內斂許多。”

“是。”薛玉霄承認,“學生大徹大悟了。”

趙聞琴是蘭台中丞,書院的院長,也身為考核通俗文學的中正官,凡是在朝、在書院的士族女郎,都可以稱呼她為老師,自謙為學生。

趙聞琴道:“去吧,像你這樣的人,路要向前看。往後陪都的街頭巷尾,都將在你懸照的徹夜清輝裡。”

……

接下來的十幾日,薛玉霄忙碌在書坊戲樓之間。

在外人眼裡,她這樣的行為幾乎是自暴自棄了——進入蘭台後十幾年都會停滯在這個位置,就算趙中丞過幾年歿了,論資排輩也輪不到她升遷,即便清貴閒官品級高、俸祿厚、頗有顏麵,但實際上拋開薛氏,她薛玉霄本人其實已經失去了很多政治價值。

相比之下,受到打擊後的李芙蓉反而發奮讀書。李芙蓉此前的錯誤被她的母親一手壓下,消息並未外傳。就算她沒有大菩提寺的題字揚名,也因勤奮刻苦得到了中正官的欣賞,不日將會被軍府征召。

薛玉霄連續多日泡在戲樓,這種好地方,崔明珠那個紈絝女自然願意相陪。

崔明珠一身絲綢紅衣,她不愛戴花冠,隻用一對步搖壓住了鬢發,發絲依舊懶散地溜出來兩縷,肩膀貼著薛玉霄的肩:“……這段是不是太單調了。”

“單調?”薛玉霄第一次看人排戲。

“是啊。”崔明珠是個中常客,“既然是李郎君向嫂子宋珍示好,這會兒,那個戲子就該快步走上去抓住她的手,李郎君得走個碎步,兩人按這個方向……”

她抬起手指,在半空中一轉,“情意綿綿地走半圈。”

崔明珠是品戲的行家。薛玉霄當即叫來戲樓的管事,原原本本地跟她說了。管事早被吩咐過,這出戲一切都聽薛三娘子指教,連連答應,回去馬上改了。

“我還以為你過得什麼好日子。”管事走後,崔明珠埋怨道,“這戲還沒排成呢,你就來看,這不會是蘭台交給你的活兒吧?也奇了,你一個校書使大人,蘭台館閣誰能指使你乾這種雜活兒,是趙中丞為難你,還是我姨母……”

“都不是。”薛玉霄道。

“嘁。我還以為你在戲樓有美郎君研墨添香,左擁右抱,好不快活呢!”崔明珠暢想道,“正想著這裡有什麼美人,能不能叫金蘭姐妹也看看。”

“你真是本性不改。”薛玉霄歎道。

“這有什麼呀。”崔明珠渾不在意,跟她聊天,“王郎的事,你聽說沒有?”

王珩?薛玉霄沒有聽到半點風聲:“什麼事?”

“就兩日前。”崔明珠隨手扒了顆花生米,“王丞相的弟弟、也就是他的舅父帶王珩去參加宴會,那其實是相看的宴會,汝南袁氏的小娘子袁冰遙遙看見他,一見鐘情,便請王珩彈琴給她聽,王珩說琴曲隻為知音的妙賞而奏,除此外絕弦無聲。袁冰覺得他目中無人,便惱了,不小心摔壞了王郎的秋殺琴。”

秋殺琴是齊朝聞名的一架名琴,琴音錚錚如秋風掃落葉。傳說春秋時有奇人異士為國獻曲,在城樓上彈奏琴音,正值深秋,琴音摧破了敵軍的膽氣,於是獲得大勝,所以名為“秋殺”。

不過薛玉霄的注意點是:“不小心?”

“隻能這麼說唄,不然呢?”崔明珠道,“袁氏把袁冰綁起來抽了幾鞭子,跟王丞相賠罪,麵子給儘了,但王珩還是閉門不出……嘖,也不知道誰有幸能聽到王郎的樂聲啊……”

薛玉霄瞥了她一眼,心說你其實聽過的。

等排完了戲,正好日暮西斜。崔明珠拉住她去眠花宿柳,要給她介紹什麼什麼花舫的倌人,還說什麼美景無邊、可以通宵達旦地歡飲作樂……薛玉霄再三拒絕才脫身,帶著韋青燕騎馬歸園。

她的騎術已經很好,但因為是在城中,速度不快。

街巷上的百姓大多都已經回家,偶爾見到幾個走街串巷的商販背著竹簍竹筐。穿過兩條街,路過放鹿園後門的時候,薛玉霄想起崔明珠跟她說的話,下意識地掃過去了一眼。

這一眼下去,薛玉霄突然拉住韁繩,馬匹溫順地駐足不動。

“少主人,怎麼了?”韋青燕問。

薛玉霄抬手指了指。

放鹿園種著很多粗壯樹木,後門的院牆邊就有一個大槐樹,枝頭上結著一串串槐樹的果實。在婆娑的樹影下麵,有一個人影在樹的枝芽之間,笨拙又努力地爬高,然後雙手扒住院牆——

韋青燕愣愣道:“這是……”

薛玉霄感歎道:“清愁姐姐真是卓識遠見,這種清奇的出門方式,原來不止她一個用。”

韋青燕想了想,悄聲道:“您是不是開玩笑呢?”

薛玉霄道:“你居然聽出來了。真不容易。”

少主人是不是罵我呢。韋青燕呆了呆。

不等韋青燕反應過來,她驅馬上前,伸手拍了拍馬頭,然後貼牆踩在鞍上起身,雙手撐著高高的院牆,一翻身就上去了,斜坐在牆磚上,一邊撣掉衣服上的灰,一邊道:“你彆腳滑掉下去。”

“少主人——”韋青燕驚得差點大叫,但她馬上意識到放鹿園可能有侍衛在裡麵巡視,聲調硬生生壓下去,好懸沒把她給憋死。

薛玉霄一低頭,跟王珩四目相對。

果然是他。放鹿園的仆役、侍奴,采辦的家丁……所有人都能出門,隻有他不行。

王珩真被嚇了一跳。他身上是一件適合行動的便裝,窄袖貼身,根本不符合世家公子的服裝規範,他的身上被槐樹的果實蹭著、擠著,弄得全都是樹葉汁水的味道,額頭也汗津津的,他那張蒼白的臉上因為過量的運動,反而襯托出了過分的、病態的紅。

“玉霄……姐姐。”王珩隻吐出來四個字,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她,懷疑自己在做夢。

薛玉霄道:“你身體不好,耐力不足,腳下要是泄了力,這樹準能摔死你。”

王珩喉結滾動,看著她道:“你為什麼……”

“我正好回去。”薛玉霄伸出手,“是不是心情不好,想出去玩?”

王珩盯著她伸過來的手,目光在上麵還沒完全消儘的齒痕上頓了頓——能咬出這種傷痕,一定是個被嬌慣得蠻橫無理的小侍吧?會是她院裡的裴郎君嗎?

他的目光僅有一刹那的停頓,很快就把手交到她掌心。

薛玉霄也不含糊,抓著他的手,另一邊攬住王珩的脊背,將他帶著從牆頭上輕盈地翻下來,正好穩穩跳坐到馬鞍中。她伸手握住韁繩,雙臂將王珩圈在身前,衣料與被樹葉蹭過的衣衫挨在一起。

她身上的熏香馥鬱芬芳。

王珩不會騎馬,他的手緊張地扣著馬具的邊緣,但更緊張的是她身上的香氣……她很有分寸地虛虛地護著,兩人的身體其實沒有貼合得很緊,但正是這種叛逆當中的守禮,讓王珩更加心跳加速,難以呼吸。

薛玉霄道:“想去哪兒?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我帶著你跑一圈兒就想開了。”

她跟王公子的交情雖然不深,但好歹也有論曲之交、同車之誼,聽到袁冰弄壞了秋殺琴,薛玉霄以朋友的身份代入了一下,都覺得有點兒窒息。

王珩道:“……去哪裡都好,隻要你握著韁繩,什麼地方我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