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飲雪阻攔不及,薛玉霄便已翻開黃麻紙,見到一個算紙下方用小楷密密麻麻地寫著幾行小字,她隻看見一個霄字,紙張便被裴飲雪立即壓住覆蓋,他道:“算錯了。彆看。”
不知為何,他這麼緊張,連薛玉霄也胸腔間猛然一跳,覺得頓時無措起來——他不會寫了自己的名字吧?裴郎是有什麼事情不好開口,所以在紙上偷偷說我的壞話嗎?
打住,打住。薛玉霄把近日來這種微妙之感驅逐出腦海,調整呼吸,保持鎮靜道:“我明日就會帶兵離開陪都,陛下和鳳閣都已經同意軍府的奏請。”
裴飲雪忽聞此言,神情一怔。他抬起眼眸與薛玉霄對視,視線變得無比清澄和冷靜,在被情意乾擾之前,他的理智判斷優先做出了回應:“鴻鵠豈能久居蓬篙之中,鵬程萬裡,才是你命運的歸宿。”
薛玉霄望著他失了下神,她忽然覺得自己也是了解裴飲雪的,他的回應、他的冷靜,跟薛玉霄設想的一模一樣。無論書中的劇情如何偏移,即便此刻已經跟原著毫無關係,她的每一步都踏在未知和險峻上,但裴飲雪始終沒有變。
她的心瞬息安定下來,繼續道:“我一旦離開園中,無論是侍奉母親、照顧晚輩,或是親戚鄰裡之間,一應大小事務,都需交給你照看。我將韋青雲留給你驅使,要是真有人趁我不在登門得罪你,不必太過忍讓,讓家兵捆起來當即抽一頓,量其他人也不敢說什麼。”
裴飲雪搖頭失笑:“那我真是悍夫,眾郎君聞聲都要退避三尺。”
薛玉霄說:“這有什麼,我不在意。”
裴飲雪說:“士族關係錯綜複雜,我雖然不愛與人來往,但薛氏卻不能閉門塞聽,終究要跟其他貴族打交道。不過是多周旋罷了。”
薛玉霄其實很難想象裴飲雪去參宴應酬的模樣。她支著下頷,道:“你都不怎麼笑的,居然能周旋這些雜事,嗯……”
裴飲雪習慣隱藏情感,就像此刻,他將自己的擔心和惆悵隱藏得很好,並不願意讓薛玉霄察覺到,以免反而讓她掛懷。裴郎整理心緒,看起來很平淡地問:“可知歸期是何時?”
薛玉霄道:“不知歸期,但三月內必返。進了冬日,糧餉供應更為艱難,無論是有功有罪,都會返回。”
“好。”裴飲雪點頭,“那時園子應該已經竣工,你還沒取一個正式的名字。”
薛玉霄抵唇思考,她道:“叫如意二字吧。”
“不像是你會起的名字。”
確實不像。世上不如意事常八.九,譬如王丞相住在放鹿園,所謂且放白鹿青崖間,然而她位極人臣,身為中樞權貴,連京兆都不能輕易離開,如何遍訪名山?薛司空住在太平園,可她常年往混亂艱險之地修葺工程,鋪橋修路、開鑿運河,受到的暗殺排擠也不知道有多少,可天下太平,仍舊隻是空話。
“把心思放在牌匾上,那不是全天下都知道我在想什麼了嗎?”薛玉霄道,“隻要你知道我在想什麼就夠了。”
裴飲雪神情一滯,空空地動了一下喉結。她分明隻是隨意一句,卻讓他極力壓製隱藏的心緒忽如烈火焚燒,裴飲雪在遇到她之前,絕不相信自己會失態至此。
他將算數的筆杆攥得極緊,墨痕洇透紙麵。裴飲雪忽然放下筆,起身將妝台上一麵鏡子取出來,將之打碎。
這麵青鏡隻有巴掌大小,正好碎成兩半。他將其中一半交給薛玉霄:“願卿無恙而還。”
薛玉霄還未開口,裴飲雪便又取出金錯刀,放置在碎鏡之上,他道:“這刀在我手裡已經沒什麼用了。你帶在身上,隱藏在不易察覺之處,它吹毛斷發、削鐵如泥,可以代我保護你。”
這並非隻是碎鏡與贈刀,而是牽動著分離遙望之人的心意。薛玉霄撫摸刀鞘,掠過上麵鑲嵌的珠玉寶石,抵在錯金的刀柄上:“我一定將它帶回來。”
裴飲雪頷首不語。
至此,離彆之情終於填滿彼此的胸口,連薛玉霄都感覺到一絲悵然不寧,她看著裴飲雪整理隨行之物的身影,忽然叫了他一聲。
裴飲雪偏過頭看她。
“你……”薛玉霄道,“等我回來。”
裴飲雪微微一笑,認真答應:“好。”
次日清晨,薛玉霄與軍府眾人騎馬離京,親戚友人相送至城門外,裴飲雪並沒有來。
李清愁問:“如何,小郎君可是生你的氣了?”
薛玉霄搖頭,瞥了她一眼:“你不懂他。”
李清愁:“……”
“你不懂。”薛玉霄更加堅定,“裴郎昨夜已經與我分彆過,他待我至誠,已經算是相送過了,我們乃是超脫物外的知己之情,心意相通,外人不明白。”
李清愁:“……好好好。”
薛玉霄說到這裡,想起她是原著女主,忽然又尷尬了一下——這個“外人”是怎麼說出口的。
李清愁倒不在意,她在秋收宴後就跟袁氏的一位小公子相識,便指了指遠處的車馬,道:“看見沒有,來送我的。”
薛玉霄:“不下車?”
“這是袁冰的弟弟,袁氏嫡子,單名一個意字。小意要是親自下車送彆,袁氏族人發覺了我們的私情,肯定會為難他的。”
袁氏乃是高門大戶,門檻可不低。薛玉霄歎道:“咱們跟袁冰劍拔弩張,你還跟人家弟弟花前月下……清愁娘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嗎?”
李清愁道:“待我建功立業,自然會上門提親,人就要敢想,你看京中那麼多碌碌無為之輩,還惦記著能得王郎的垂青呢……”
兩人隨意聊了幾句,片刻後,左武衛府的援軍按時開拔,眾人出了陪都,南行三十裡時,路過一個山寺,山上楓葉飄紅,滿山蒼涼豔麗的血色,風吹簌簌。
寺廟下有一個小亭,裡麵似乎有人獨坐。因為離得太遠,薛玉霄沒有看清,隻能聽到亭中傳來的弦音。
琴聲繞梁,引得馬匹都放慢腳步,最後幾乎駐足在山下。前方的文掾娘子們仰頭望去,彼此議論琴聲,讚歎不絕。
“我在京中遍訪樂師,都沒有聽到過如此動人的琴聲。”
“是《楊柳曲》。清曲斷腸,令人淚下啊。”
“不知是否有相送之意?在這條路上彈《楊柳曲》,應當是某位大人的家眷吧?”
“看不清麵容,但應該是個小郎君。”
秋風卷掃落葉,在風聲中,琴聲愈加縹緲不絕,楓樹上的葉子從山寺間被卷走飄下,滿地亂紅。
薛玉霄抬手,一枚紅葉便飛墜入手。
好耳熟的琴聲。
“真是絕妙的琴聲。”李清愁感歎,“大抵隻有王公子彈秋殺琴,才能與之媲美了。”
薛玉霄思索片刻,見到不遠處有幾個僧衣打扮的比丘尼,便調轉馬頭過去,跟她們說了幾句話。
一曲儘,亭中彈琴的郎君便起身,朝著眾人的方向行了一禮。
眾人如夢方醒,紛紛還禮,這才行過山寺下,徹底離開陪都的地界範圍。
直到連最後一匹馬都無法看見,亭中的王珩才抱琴轉身,他身邊的侍奴跟在公子身後,小心地問:“公子,丞相大人已經準許你上前說話,怎麼不真去送送薛都尉?”
王珩走下山寺的台階,說:“我已經送過了。”
“可是她隻聽到你的琴聲,連你的麵都沒有見。”侍奴很不理解,“她會知道是誰彈琴嗎?她會不會覺得是京中的其他人?您不跟她當麵交談,怎麼能讓薛都尉明白。”
王珩腳步不停,他道:“姐姐明白的。”
少年還是擔憂:“可是……”
主仆一行人下山,迎麵撞上回寺廟的幾位比丘尼。王珩抬手行佛禮,幾位僧人年事已高,慈眉善目,見到他抱琴下山,便道:“小施主留步。”
王珩問:“大師有何見教?”
僧人說:“方才山下有一位紅衣騎裝的女郎,托付一句話帶給小施主,說,此琴更勝秋殺,多謝王公子相送之意,風高露寒,珍重身體。”
王珩怔愣片刻,又還了一個佛禮,他的手放在披風的係帶上,下意識地係緊了些,一直走到山腳,還忍不住麵露微笑,多日來的抑鬱消沉一掃而空。
他歸園後精神很好,連帶著養在家裡的鹿都跟著胃口好,吃了不少東西。王秀一見此狀,心中滋味更難以形容,不巧的是她還每日與薛澤姝共事——
一看見司空,就想到她那個“好女兒”,把珩兒勾得神魂顛倒、茶飯不思。
然而薛澤姝卻一點兒沒意識到這點,她還對王秀很是不滿呢,每日找茬挑刺,直到丞相大人終於忍不住,摔杯叩盞,當麵道:“你們薛家的人怎麼都這樣難纏!”
薛司空正在與她因國事吵架,腦子忽然很清楚地抓住了重點:“……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