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九州生氣恃風雷(2) 晉江獨家授權……(1 / 2)

第54章

他身上仍有酒水沸騰熏出來的醇香, 甘甜濃烈。

兩人坐得距離尚可,屬於正常安全的對話範圍,薛玉霄問:“你就不問問我是為什麼事而來的?要是我將謝馥惹得大怒, 豈不是牽連你?”

謝不疑卻道:“我倒想讓你牽連我,這樣你便會對我懷有愧疚之心……你這樣衾影無慚的正直之人,如有愧意, 那應當能縱容我許多吧?”

薛玉霄沒想到他會如此應答,思緒一滯, 此刻遠遠行來皇帝的儀仗華蓋,謝馥的皇輦由遠及近,出現在麵前。

薛玉霄起身向她行禮。

謝馥才一下輦,迎麵便見到薛玉霄,她目光微微閃動,瞥了謝不疑一眼, 麵露笑意:“怎麼四弟還跟薛侯關係這樣親近, 你一貫脾性頑劣嬌氣, 我竟然不知道有人能走通四郎的門路?”

謝不疑隨意行了一禮,自飲自酌, 略不情願地給謝馥添了一盞酒尊, 懶散回道:“薛三娘子有禮物送你。”

他明明已經知道禮物是什麼。

“哦?”謝馥頗感興趣,走近兩人之間, “我還以為薛愛卿也是為了求情而來, 你那戰友雖然勇悍,但未免狂妄, 要是不典刑明法,恐怕國憲不能平,將被他人視之為兒戲。”

她伸手打開木盒, 薛玉霄也沒有阻攔。皇帝養尊處優的手指挑開盒蓋,露出裡麵被血浸透的布巾,還有布巾散亂中露出的馬常侍麵容。謝馥麵色急變,唇邊的笑意僵硬在臉上,眼底立刻布滿陰翳。

她蓋上木盒,字如寒冰凝結:“薛卿這是何意?”

薛玉霄從容道:“欽差大臣的頭顱,豈可拋棄在外。”

謝馥舔了舔後槽牙,盯著她這張美麗端莊的臉,幾乎想要從她身上撕咬下來一塊肉。她極為費力地維持住了皇帝的矜貴體麵,感覺被氣得喉嚨裡一層層往上冒血氣:“看來你和李氏女是死敵啊,讓朕重溫起士族藐視皇權的怒意……薛侯,你就不怕被朕治罪嗎?”

薛玉霄看著她道:“陛下,臣將常侍頭顱歸還,是想告訴陛下,她雖死,卻無妨,檢籍土斷的欽差之命,臣願領之。”

謝馥臉色稍滯,她有些不能相信薛玉霄的話——就如同李清愁腦海中所想的那樣。她薛玉霄是京兆世家大族、薛氏的嫡女,手下的良田莊戶為數不少,自然白籍蔭戶也不在少數。讓她自己領土斷之職,那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麼?

她逼近兩步,兩人麵對著麵。謝馥與她身高相仿,隻是比薛玉霄略豐潤一些,加上身上這身暗金色的皇帝常服和肩膀上的白狐圍肩,氣勢更是壓人:“你?薛愛卿,跟朕說說,你在打什麼算盤呢?”

她身上的香氣跟薛玉霄身上的染在了一起。薛氏慣用的瑞腦香片悠長繾綣,但並不烈,一時被謝馥衣袖間的龍涎香壓過。謝馥的視線落在薛玉霄的臉上,與一雙幽深、平靜的眼眸對視。

薛玉霄的視線極為平靜,如萬古不變的巍峨山峰:“陛下對我有太多的偏見了,不是身為士族,立場就一定與您相悖的。”

謝馥嗤笑一聲,款款問道:“那你要怎麼做?以薛氏嫡女的身份跟士族割席決裂?那薛愛卿真是朕的至忠之臣,純粹到了如此地步。又或者你所謂的‘領欽差之命’,隻是為了幫助士族更好的竊注黃籍、中飽私囊。”

她的每一問都充滿了極度的不信任。薛玉霄早料到如此,說道:“陛下就不信世上有隻為天下蒼生,不為金銀財帛的人存在嗎?”

“愛卿就是那種立誌遠大的聖人?”謝馥在她身側緩慢踱步,語帶考量,“聖人之心是什麼樣的,朕還沒有見過。”

旁邊的謝不疑微微皺眉,他顯然不是很願意見到謝馥對薛玉霄這個態度……但他畢竟是內帷男子,在國事上插不上話。

薛玉霄任由她審視的目光落在身上,開口道:“如果陛下一力要推行土斷,就不能立場鮮明地與世家鬨到僵持不下的局麵。天下雖是謝氏之天下,然而士族豪強兼並了太多土地,還擁有自己的家兵,皇權不到的遠處,與諸侯無異。想要讓她們軟化態度,就要先留有餘地,所謂水至清則無魚,就是此理。”

謝馥腳步一停,她站在薛玉霄身後,摩挲著手指上的玉扳指,道:“你繼續說。”

“不妨先為士族留一部分名額,讓這些白籍蔭戶正大光明地轉為士族的蔭戶,不必遷往僑置州郡的邊緣之地,讓那些僅有幾個隱戶依附的庶族寒門不用抗旨,就能將隱戶留在富庶之地,從此不再擔憂身份不正——隻要如此做,大部分庶族寒門都會紛紛妥協,不與檢籍政策相抗,理當順服如潮。”

謝馥聽到這裡,已經知道薛玉霄是真的要推行此事,而且絕不是往日士族官宦的敷衍態度。她怔愣許久,幾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反應過後上前幾步,拉著她坐下,目光如炬:“愛卿繼續說。”

薛玉霄神情不變,停頓時整理了一下衣袖,皇帝也沒有半分不滿,就這麼靜靜地等她整理結束。

她收回手指,繼續道:“而僑置郡縣大部分都很偏遠,那些地方荒僻無人,亟待開墾。這些流民轉去開墾土地後,兩年內必然艱難,請陛下免除她們身上的兵役和徭役,以此安撫百姓,休養生息,這樣民心可穩,還會感激天恩;至於世家大族,陛下也應當拿出一部分僑郡的土地、農戶,交給她們去管理,這樣大族們也有甜頭可嘗,能彌補隱戶流出的損失,也就沒有抗旨之理了。”

謝馥稍稍思索片刻,問:“僑州郡縣地方有限,朕欲將之收入麾下,直屬皇權,不可能讓出太多土地給世家。”

薛玉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陛下隻需要讓出一小部分,許諾給在檢籍土斷中配合有功的士族即可。沒有得到的那些人,也隻會暗罵其他大族諂媚依附、有辱風骨,而不會辱罵陛下所讓不足。收買、分化,將矛盾轉移給其他人,自然政令通行無阻。”

謝馥沉默良久。她其實是能聽出薛玉霄這些話多麼有用的,但正是因為這種有用,讓她重新審視起麵前之人——驍勇善戰之下,居然還有一顆縝密至極的心。這既讓謝馥將遇良才,欣喜不已,又讓她腹中生出一股奇特的隱憂。

薛玉霄話語微頓,看著她道:“陛下。”

謝馥抬手抵著下頷,望著她這雙漆黑的眼睛,忽道:“愛卿有什麼所求嗎?”

薛玉霄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如果無所求,謝馥恐怕會擔心得頭發都要掉光了。她本人就不是那種相信‘心無利益、隻為黎民’的人,所以必須有所求才行:“其一,請陛下在兩年內減輕僑州百姓的賦稅,修建道路。其二,請陛下望一望北方失土,待國力允許時,準許軍府征北,還於舊都。”

謝馥沒有回答。

這兩個懇求都不是為她自己,皇帝仍然覺得這是場麵話。她倒是可以答應,但答應下來,也窺測不到薛玉霄的真實內心。當一個能臣的心無法被窺測時,謝馥寧願不用。

薛玉霄言語稍停,說了下去:“再者,請陛下善待臣之長兄,冬日寒冷,他養在深宮之中,若是鳳體有失,臣心難安。”

兩人的視線碰撞在半空中,謝馥唇角微揚,她讀懂薛玉霄流露出的一絲威脅——恰恰是這樣的威脅,讓她並不覺得憤怒,反而頷首:“朕待鳳君至珍至重,絕不會讓他有閃失。”

薛玉霄點了點頭,最後說:“大司農為芙蓉娘子牽腸掛肚,想必很願意襄助土斷檢籍之事……功過相抵,就放了李芙蓉吧。讓臣做欽差,難道還有狂妄女要斬臣之頭顱不成?”

謝馥痛快答應:“好!”

她徹底放心,態度立時轉變,伸手拉住薛玉霄親切問候,恨不得把她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都過問一遍,還道:“薛卿真乃朕之子房。”

到了這個時候,謝馥反而慶幸當初謝四沒有跟她發生什麼,不然她要是成了駙馬都尉,那朝野當中少了一個這樣的臣工,會讓謝馥痛心疾首的。

薛玉霄被她的熱情圍繞住,有點不適應。謝馥還親自為她整理衣領袖口,聖恩眷寵至此。她第一次覺得謝馥這皇帝當得真是能屈能伸,從不假辭色到親密愛重,也就相隔了不過片刻。

兩人就在珊瑚宮的鯉魚池邊,在這座小亭中,詳細地討論了檢籍細節。薛玉霄隻負責京兆及周邊地區,以及雍州、豫州、通州等地方大族。至於戰事頻發的西寧州、以及剛剛恢複秩序的寧州,都不在本次土斷範圍內——此兩州所居住的北人大多進入了軍隊,也要考慮軍府的穩定。

北風吹起簷下風鈴,在細碎的鈴響聲中,謝不疑重溫一盞醇酒,在兩人議論正濃時斟酒。

酒水淅瀝地滑入酒尊中,薛玉霄沒有注意倒酒的時機,說得口渴,隨手拿起欲飲,中途卻被謝不疑攔下,他的手抵住薛玉霄的指節,望著她說了一句:“……還燙。你等一等。”

薛玉霄沒有看他,應了一聲,把手放在旁邊。倒是謝馥注意到四郎的視線,腦子裡警鈴大作,震出雷電般的爆鳴。

謝四這是什麼目光?他——

謝馥重重地咳嗽了一聲。

謝不疑飄過來一眼。

謝馥對他這種“刻薄又嫌棄”的目光很熟悉,她又看了看薛玉霄,見她沒有半分眉來眼去之意,這才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薛卿後院猶空,正君之位怎能讓一個旁支庶子擔當,門庭相對的士族,可讓薛侯隨意挑選,朕為你賜婚。”

薛玉霄不知道話題怎麼轉移到這上麵來了,她麵露不解:“陛下,臣的後院有側君打理,他賢惠至極。這樣的家事,無需聖上擔憂吧?”

謝馥咬重音道:“賢惠至極。”旋即警示地瞥了謝不疑一眼,續道,“是朕太過喜愛你,都不知道要怎麼對你好了,薛侯若是有所求之事,儘管提,朕自當允準。”

薛玉霄微笑搖頭,視線不留痕跡地掃了一眼她身前的龍鳳呈祥圖案,柔和道:“臣什麼都不缺,隻缺一樣東西。”

謝馥問:“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