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道:“王大父,我永遠不會忌憚朱襄。”
嬴稷點了點頭,看著站著的禮官,跪坐的群臣。
他看著鹹陽宮。
這些原本都是他的,現在不是了。
他卸下了肩上的重擔,心裡空落落的。
他很惶恐不安,又感到了一陣輕鬆。
嬴稷終於不用徹夜不眠地思索這個龐大的國家明日應該做些什麼,他可以什麼都不想的睡一個好覺。
他要離開了。
“起身吧,之後,這是你的秦國。”
嬴稷留下這句話,拒絕了嬴柱讓他繼續住在鹹陽宮的請求,也沒有去修繕彆宮,繼續住在了朱襄家中。
他每日與老臣們在朱襄家聊天打牌,偶爾抽查一下嬴小政的功課。
身體好的時候,他會被朱襄推著出門踏青,雖然正月沒什麼青可踏。
嬴稷的身體似乎好起來了,他的臉色好了很多,精神頭十足。
但他身邊的人都知道,這隻是一個錯覺。
嬴稷如果這一年好好休養,可能還能熬過去。但這一年五國組成了聯軍,天下大勢風雲變幻,秦國被推到了一個危險的境地。
哪怕解決的過程一點都不危險,秦國沒有任何損失,還得到了土地和九鼎,但局勢確實是危險的。
身為秦王,嬴稷不僅沒能休息,還進一步壓榨了自己的體力,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還要勤政。
他是一個控製欲很強的君王,所以他要做好自己手裡所有能做的事。
一個強大又多疑的君王,是不會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繼位者身上。多疑的老秦王要為繼位的新秦王掃平一切,讓新秦王即便是個平庸的人,也能讓這個正在冉冉上升的秦王國能依靠慣性前行。
這一年,讓嬴稷的身體成了一個漏子。就算如今瘋狂地彌補,生機補充的速度也跟不上漏出的速度。
嬴稷肯定活不到下一個冬季了。
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嬴稷自己也知道。
令人驚訝的是,嬴稷身邊的人都難以接受這件事,秦王柱尤其不能接受,但嬴稷自己卻看得很淡。
他之前明明很懼怕死亡,死亡就在麵前的時候,他的心情卻很平靜了。
他享受著後輩的關愛,睡到自然醒,不遵守醫囑喝酒吃肉,飯菜還全部要放辣子。
嬴稷會和老臣吵架,會拿著戒尺把亂入的朱襄的腦袋敲著砰砰響。
他有時候還會去鹹陽學宮看看,對那群學子指指點點,說他們都是庸才。
學子不認識他,前來與他辯駁。嬴稷來者不拒,大部分時候能將他們辯駁得啞口無言。
如果他辯不過,就給朱襄一個眼神,朱襄幫他詭辯。
擁有現代人的知識廣度和網絡罵戰經驗,詭辯可難不倒朱襄。這件事若是傳出去,朱襄估計能引來名家的人納頭就拜——名家沒什麼政治上的明確思想,就是喜歡辯論。
待天氣漸暖後,朱襄發現了一個好東西,香椿。
他的莊園山上不知道什麼時候長了幾棵香椿樹,可能是他南下的時候長的。
朱襄掐了香椿芽,給嬴稷做了涼拌香椿、香椿雞蛋、香椿粉蒸肉等香椿美食,嬴稷嫌棄地說沒味道。
朱襄便去秦王宮苑撈了幾條進貢的鱸魚,做了香椿藿香魚。
藿香魚屬於川菜,差不多是“水煮係列”,可以簡單概括為水煮魚中加藿香。
現在朱襄還加了香椿,讓魚肉的味道層次更加豐滿。
辣椒油和花椒油一潑,嬴稷吃得滿臉汗,十分暢快。
可憐的秦王柱一邊吃一邊“斯哈”一邊灌水,又覺得美味又吃不了辣,十分鬱悶。
子楚吃辣的本事和嬴稷差不多,但他腸胃不好,吃完容易胃疼,所以朱襄專門給他準備了一碗白水,讓他涮著魚肉吃。
子楚用白水涮掉魚肉上的調料時,嬴小政給了他一個嘲諷的眼神。
雖然不知道兒子在嘲諷什麼,子楚還是嘲諷了回去:“政兒,你又掉了幾顆牙,現在一顆新牙都沒長出來,要不要讓太醫看看,彆牙掉光了都沒長。”
嬴小政胖臉一垮,差點被辣椒嗆到。
可惡的阿父!等我及冠了就篡位!把你關在彆宮,隻給你吃白水煮肉!
“好辣好辣,朱襄,我也需要白水!”秦王柱使勁往嘴裡扇風,受不住了。
朱襄笑著端來一碗蜂蜜水:“喝蜂蜜水解解辣。下次我不放這麼多辣椒。”
秦王柱苦著臉道:“辣倒是其次,你花椒是不是放得太多了?嘴麻得難受。”
朱襄道:“藿香魚就要放很多花椒,這個我絕對不妥協!”
秦王柱道:“寡人命令你少放花椒!”
朱襄道:“就不聽!”
秦王柱對嬴稷扮可憐:“君父,你看看朱襄,我這個秦王詔令都不好使!他太狂妄了!”
嬴稷一邊喝著小酒,一邊道:“我的秦王詔令,朱襄想不聽的時候也沒聽過。他不但不聽,還會頂撞我,頂撞完後還牽走了我的羊。”
子楚道:“應該狠狠地罰他!”
秦王柱問道:“那太子,你說該怎麼罰?”
子楚道:“就罰政兒一個月不準吃糕點。”
嬴小政:“?”
朱襄一本正經道:“這主意好。政兒由我一手養大,我這個舅父與親父無異。父之過,子來償,這很符合儒家的道理。”
嬴小政:“……舅父,你這句話敢和荀翁說嗎?”
朱襄樂道:“荀翁現在為了修訂秦禮忙得不可開交,他才沒空管我。”
嬴小政:“……你等著,明天我就去見荀翁,說你曲解儒家道理!”
見嬴小政要告狀了,嬴稷和秦王柱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秦王柱還真的懲罰嬴小政一個月不準吃糕點,等荀翁把朱襄罵一頓後再解除禁令。
這秦王室一家人和樂融融,比尋常人家還要溫馨幾分。
當他們聚在一起時,除了朱襄之外的外人都不會參與。
他們將所有時間都留給了這祖孫四代,讓他們在最後的時間儘可能地交流感情,讓老秦王享受天倫之樂。
就這麼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嬴稷又病了。
這次他是沒有來由的病了。
不是風寒,沒有中暑,也沒有摔跤,就是突然虛弱,起不了身,眼睛也花了。
嬴稷連身體都坐不直,坐在輪椅上的時候都需要人扶著才不會歪斜。
六國人最為懼怕的秦王,此刻就是一個無力的老人,連他最愛的肉都啃不下,隻能喝粥了。
朱襄就像是對待當初小乳牙還沒長好的嬴小政一樣,給嬴稷開發了各種粥水糊糊,儘可能地為嬴稷換口味。
嬴稷的脾氣突然暴躁起來。
他似乎又開始怕死,也可能是厭惡自己垂老時無力的模樣。
他對食物挑三揀四,對伺候他的仆從十分苛刻。
朱襄便親自貼身照顧嬴稷,為嬴稷擦拭身體,聽從嬴稷任何苛刻的要求。
過了半月,嬴稷在朱襄的照顧下心情漸漸好轉,不再罵人和摔東西。
一切似乎又開始好轉。
但太醫和扁鵲都悄悄告訴秦王、秦太子和朱襄,應當為嬴稷準備後事了。
秦王柱搬到了朱襄彆莊處理政務。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一邊處理文書,一邊忍不住偷偷哭泣。
但當著嬴稷的麵,秦王柱總是端著一副傻嗬嗬的笑容,讓嬴稷罵他“怎麼當了秦王還沒個威嚴的模樣”,然後撓撓頭認錯。
之後,秦王柱也病了。子楚接手了秦王柱的大部分政務,讓秦王柱好好養身體。
嬴稷的神智一天比一天清醒,身體也能坐直了。
他讓朱襄推著他的輪椅去探望秦王柱:“你現在是秦王,不能再經常生病。就算是我離世了,你也不能生病。”
秦王柱這才在嬴稷麵前號啕大哭起來。
“等我死後,不要大興土木。”嬴稷道,“不能耽誤政事。民間不需要服孝,一切以國事為主。”
秦王柱哭著道:“是。”
嬴稷道:“也不需要派人來給我守陵。如果宗室和外戚有反對你的人,你再派他們來守陵。”
秦王柱繼續哭著道:“是。”
嬴稷又道:“切記不要殉葬,無論是我的姬妾還是奴隸,都不可殉葬。秦國始有仁善之名,不可鬆懈。”
秦王柱嗚嗚哭著,連“是”都說不出來。
嬴稷歎了口氣,伸手撫摸著秦王柱披散的頭發。
他的兒子也已經老了。幸好,子楚和政兒都能成為很好的秦王,所以他不用擔心秦國的未來。
“朱襄,你暫時不要南下,留在鹹陽輔佐大柱。”嬴稷道,“我本來答應你繼續在南邊種田,我要食言了。”
朱襄道:“君上不是食言,是我自己不願意離開鹹陽。”
嬴稷笑道:“我諸多晚輩中,你最令人生氣,也最令人開心。不僅大柱,你的友人夏同,你的外甥政兒,你都要好好輔佐。”
朱襄道:“君上放心。”
嬴稷道:“你做事我很放心,但你的脾氣還是得收斂一些。雖然大柱比我溫和,不會如我一樣猜忌你,但同樣,大柱處事比我仁慈,可能不能很好地震懾嫉妒你的人。所以你也要自己小心謹慎,彆讓其他人抓到把柄。”
朱襄道:“君上,我一向很謹慎。”
嬴稷嫌棄道:“你就嘴上謹慎。大柱,你說對不對?”
秦王柱哭著點頭。
朱襄歎氣道:“我一定謹慎,君上放心。”
嬴稷道:“好,我放心。我累了,推我回去休息。”
朱襄推著嬴稷離開,秦王柱仍舊跪坐在床榻上哭泣不止。
嬴稷當晚睡覺時,沒有任何異常。
但朱襄第二日叫嬴稷起床的時候,嬴稷已經沒了氣息。
他就這麼一睡不起,睡相很安詳,嘴角還帶著笑容,好像做了一個好夢。
嬴稷的睡姿一直都很規整。他雙手放在腹部,肩膀放平,臉朝著上方,就像是一個人像。
秦王柱從病床上跑下來,披頭散發,沒有穿鞋,外套也沒披。
“君父,君父……阿父,阿父,你彆睡了,早晨了,該起床了!”秦王柱跪在床榻前痛哭,“阿父,阿父,求你醒醒!”
子楚跪在秦王柱身邊默默垂淚,哽咽不止。
朱襄帶著嬴小政也跪在一旁。
嬴小政拉了拉朱襄的袖子:“舅父,曾大父隻是睡了,對嗎?”
朱襄道:“嗯。”
嬴小政道:“舅父是騙子。”
朱襄沒說話。
嬴小政低下頭:“曾大父說要今日陪我放風箏,曾大父也是騙子。”
他其實原本不太喜歡這個曾大父,非常的忌憚曾大父。
曾大父實在是太多疑了,比夢境中的自己更甚。
明明自己年齡這麼小,明明舅父完全沒有野心,但曾大父總是試探來試探去,實在是無趣。
舅父被曾大父逼得心情很不好,自己也心情很不好,他真的不喜歡曾大父。
但這段時間的相處,讓嬴小政心中對這位老秦王的芥蒂逐漸消去。他逐漸視這位聲名在外的老秦王為曾大父了。
但曾大父怎麼不多給他們一點時間,現在就離開了呢?
朱襄靜靜地看著老秦王安詳的睡眼,腦海裡閃現出曾經與老秦王的一幕一幕。
長平時的老秦王,迎接他的老秦王,鹹陽時的老秦王,江東的老秦王……還有生命最後時刻仍舊拚命當好秦王的老秦王,以及卸下了秦王重擔的長輩嬴稷。
“君上,走好。”朱襄雙手緊緊抓著褲腿,眼淚一滴一滴從臉上砸落,將衣擺和褲腿暈染出一朵一朵的淚痕。
公元前254年,秦元年,秦王稷崩逝,享年七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