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學宮的學者們以為, 他們吵出一個結論來之後,荀子才會把他們達成了一致意見的文書呈遞給秦王。
荀子卻在自己心裡劃了一條時間線,到了那個時間, 無論有多少人反對,直接將文書當著滿朝卿大夫的麵,以丞相的身份呈交給秦王,一錘定音。
鹹陽學宮的學者們不知道心裡是什麼反應,看秦王柱的表情, 他肯定是很愉快的。
荀子沒有說秦王柱怎麼守孝,話裡話外都是為了庶民。
嬴小政和朱襄也在朝堂上。不過他們是在朝堂一旁的屏風後麵坐著, 群臣看不到他們。
朱襄歎了口氣, 臉上都是看熱鬨的笑容。
嬴小政嘴角微抽, 想起了夢境中那個秦帝國的守孝之事。
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後, 雖然希望能夠兼容並包, 接受東方六國的學問,也讓東方六國的學者們接受他和秦帝國。
但秦始皇無論怎麼忍讓,對方連個眼神都不給他,更彆說真心給他獻策了。
那群東方學者張口閉口就是分封,秦始皇無論問什麼策,他們都會將話題先拐到分封上, 秦始皇不想提這件事, 他們就反複地說。
朱襄若在嬴小政夢境中那個秦始皇的朝堂,一定會感到一種令他懷念的熟悉感。
他在網上和人吵架的時候經常碰到這樣的複讀機。
總之對方已經帶著立場和你談話, 無論談什麼都沒用,他有明確的立場和目的,並不想真的和你好好說話。
所以秦始皇的守孝政策,仍舊是原本屬於法家的秦吏們規定, 所以出現了兩個極端。
首先,秦民不能為自己的父母守孝,“令曰:吏父母死,已葬一月;子、同產,旬五日;泰父母及父母同產死,已葬,五日之官”;然後,秦民要為皇帝守非常苛刻的三年重孝。
夢境中的秦始皇頒布的這個律令與嬴小政本人的想法出現了分歧,嬴小政便將此事改頭換麵,詢問舅父的意見。
朱襄當時告訴他,這是秦朝“亢上抑下”,是商鞅虐民的政策的延續。
“隻是民也是人,兔子被壓狠了都會咬人,何況黎民?”當時朱襄的笑容十分無奈,“無論高高在上的君王是否接受這一點,待黎民的怒火一點點累積,終於焚儘了他巍峨的江山時,他沒機會明白,他的後人也會明白。”
嬴小政看著舅父的笑容,出現了不寒而栗的錯覺。
聽到荀子的獻策後,嬴小政抬頭低聲問道:“舅父,國民隻為君王守孝三十六日,不會輕視君王嗎?”
朱襄微笑道:“他們會發自內心地感激君王。”
嬴小政道:“我問的是,他們會不會輕視君王的權威。”
朱襄揉了揉嬴小政的腦袋:“政兒,你要明白一點,活著且有權力的君王才有權威。”
嬴小政咬了一下還沒掉的後槽牙,露出憤憤不平的神色。
朱襄道:“政兒,每個君王都希望自己的權威無論生死都永遠存在,但現實不可能。你看無論暴君明君,哪怕被奉上了神壇的三皇五帝,現在有誰真心懼怕他們?權威即恐懼,隻要這個人死了,就不會再有人懼怕他了。”
“後人會尊敬你的功績,會崇拜你,向往你,甚至神化你,但不會懼怕你。”朱襄說這句話的時候,視線好像透過宮牆看向了遙遠的彼方。
後世人對秦始皇就是這樣,敬仰他,崇拜他,向往他,甚至惡趣味地叫他“政哥哥”,好像秦始皇變成了舞台上的小鮮肉愛豆一樣。
不說那些閉著眼睛對秦始皇真實的暴|政視而不見的迷弟迷妹,就算是正視秦始皇是暴君的人,也不會因為秦始皇的暴虐事跡而懼怕他。
因為秦始皇是一個已經作古幾千年的死人,再暴虐,又能拿現在活著的人奈何?
“政兒,畏懼會隨著你的死亡而煙消雲散,隻有敬意會長存。”朱襄收回視線,“若你想後世人都永遠記著你,就做出更多讓他們永遠尊敬你的事。”
嬴小政冷漠臉:“哦。”
朱襄失笑:“不過政兒就算不特意做什麼,你也一定會讓後世人永遠尊敬你,這一點舅父很放心。”
嬴小政的臉色這才好看了一些。
秦王柱給朱襄和嬴小政使眼色。
你們倆怎麼還聊起來了?注意點!在上朝呢!
秦王柱抓心撓肝,真想也湊過去和朱襄、嬴小政一起暢談今日之事。他心裡有很多話要分享。
可惜,他還得熬到朝議結束。
荀子拿出“國民為國君守孝以日代月”後,有人立刻反對,說這喪失了國君的威嚴。
荀子不緊不慢地反駁:“我聽聞先主有一年重病,敬愛他的國民紛紛為先主祈福,多地官吏奉上萬民書和祥瑞。先主並不為國民自發的擔憂而高興,反而斥責了國民,並下詔以後還有這種事,要重懲。”
荀子嘴角緩緩上翹:“老朽來秦國沒幾年,請問是否真有其事?”
那人沒回答,看熱鬨的秦王柱立刻道:“確有此事!”我知道!我就在旁邊!被嚇得夠嗆!
嬴小政身體往前探,豎起耳朵。
朱襄拍了拍嬴小政的肩膀,手在耳朵邊做喇叭狀。
嬴小政會意,也立刻把手放在了耳朵邊做喇叭狀。
秦王柱瞥到這兩人的小動作,嘴角不由瘋狂上翹。
荀子道:“國民為賢王祈福,這明明是最能展現出國君威嚴的事,先王為何不僅不高興,還要重罰呢?”
他瞥了反駁他的卿大夫一眼,慢條斯理道:“老朽不明白,卿可否為老朽解惑?”
那人臉色一沉,卻不敢回答。
即便秦昭襄王已經崩逝,但秦王柱做足了孝子的態度,他怎麼敢在秦王柱麵前說先王的壞話?
蒙驁掃視了一眼眾人,拱手道:“當年先主重病時,不僅國內正值荒年,邊疆六國也虎視眈眈。此刻國民和官吏都應該全力耕種備戰。先主認為,任何會阻擋秦國強盛的事都不應該發生,哪怕這件事是為國君祈福。”
蒙驁又掃視了眾人一眼,冷笑道:“先主留下遺詔,不可因為守孝而影響國政。荀丞相此舉,不僅讓國民為先主守重孝,以彰顯國君威嚴,又按照了先主遺詔吩咐,不擾民,不影響國政。眾卿還有何不滿?”
秦王柱帶著金扳指的手重重敲了一下王座的扶手:“寡人也想聽聽,眾卿有何不滿?”
朱襄放下手,滿臉遺憾。
這一位秦王和老秦王不一樣,不喜歡繞彎子。若是老秦王,一定會讓朝臣吵起來,然後抓住更多朝臣的把柄,以後慢慢收拾。
秦王柱做事直奔結局,一旦拿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就徑直跑過去,不會節外生枝。
比起老秦王,秦王柱這樣做,可以說對臣子十分寬容,臣子不用像在老秦王朝堂上時議政那樣,一不小心說錯話,招致可怕的後果。
不過這樣的朝堂,對於他這個旁觀者而言,少了些熱鬨看。
嬴小政也滿臉遺憾。
哪怕朝中有人輕視這位剛當秦王的“老太子”,但在秦國,秦王的權利至高無上,秦王柱已經做出決定,底下人就不會再多嘴。
荀子也以為還會有人和他吵架,他已經準備好滿腹諷刺人的經綸,結果這件事就這麼結束了。
荀子心裡又是惋惜又是暢快。秦王這樣的君王,確實是最符合他統一天下理想的君王。
沒有這份威嚴,如何整合七國人心?
這件事確定之後,之後的論題就簡單了。
臣民為了不耽誤國政隻需要守孝三十六天,那麼君王自然也可以。
不過秦王柱在定下以後新秦王隻需要為老秦王守孝三十六天後,提出自己例外。
他用的借口,一是現在秦朝守孝製度在秦昭襄王崩逝後才改變,所以他不能用這個製度;二是他十分悲痛,必須給秦昭襄王守更久的孝。
於是秦王柱按照秦國的老傳統,為秦昭襄王守孝一年。這一年不改元,但秦王柱仍舊自己處理國政,不因為守孝而不理政務。
太子子楚立刻率領百官拍馬屁,秦王不僅減輕了國民為君王守孝的負擔,還自己堅持守更長時間的孝,秦王真是愛民孝順兩不誤的好國君!
秦王柱捋著胡須,聽著朝臣們的奉承,臉上露出的燦爛笑容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朱襄恍惚間看到了老秦王還坐在王座上,帶著和煦的微笑,用冰冷的視線掃視著座下群臣。
他揉了揉眼睛。
國君守孝的大事爭吵了這麼久,落到朝堂上,連半刻鐘都沒有便結束了。
之後朝議先是討論秦昭襄王下葬的後續事宜,比如諸侯派人來祭拜,然後討論耕種、備戰、政令推行等國政上需要繼續處理的事。
近幾年氣候波動,大部分時間仍舊很溫暖,但偶爾會出現朱襄離開趙國時那樣的極端寒冷天氣。
氣候波動的時候,總會伴隨著大旱和洪災,導致田地絕收民不聊生。
這時秦國一般會出兵掠奪六國,以緩解本國饑荒壓力。但現在秦國開始做統一天下的準備,那麼就不能再製造更多的仇恨,不僅不能過多掠奪,還要幫助攻占地重建秩序和生產。
秦國戰略的轉型,是秦王柱麵臨的最大的難題。
其實關於守孝的討論,也是這個轉型的前奏——如果是轉型前的秦國,根本不會有鹹陽學宮的學者們吵鬨的機會。
要拿出怎麼樣的態度來麵對眾人的試探,怎麼一邊轉變秦國和秦王在其他六國士人心中的形象,一邊堅持秦王的權威和秦國的基本國政。這一切,秦王柱完全沒底。
沒有人做過這件事,他隻能一邊摸索,一邊蜿蜒前行,給後人開辟道路。
朝議結束,除了守孝的事之外,所有關於國政的議題都沒有得到結論,秦王柱隻是暫時吩咐下最緊急的處理手段。
朝議後,秦王柱讓太子子楚、左右丞相留下,其他人退下。
朱襄和嬴小政從屏風裡走出來的時候,子楚、荀子、蔡澤的臉色都很精彩。
他們早就知道秦王柱還是太子的時候,就對朱襄、嬴小政過分寵溺。沒想到太子柱當了秦王,這寵溺絲毫未改。
外麵人都傳朱襄是秦國的實際掌權人,君上你還真讓朱襄在屏風後麵聽政?
“寡人讓政兒多學點。”秦王柱看到左右丞相質疑的眼神,狡辯道,“政兒已經不小了,該學著學習國政了。”
荀子陰陽怪氣道:“君上英明。如果外人知道了這件事,就不會再提太子權勢過大,恐怕會認為公子政才是那個權勢過大的人。”
秦王柱樂嗬嗬道:“讓他們說。政兒不懼,大父會護好你。”
嬴小政道:“政兒知道,荀翁就是羨慕我!”
荀子的眼神一冷。
嬴小政立刻躲到朱襄身後。
除了舅母揍人很疼,荀子的戒尺也挺疼。
“為君父主持葬禮的事,荀卿你多教教朱襄。若是朱襄為禮官,君父可能會更高興。”秦王柱趕緊說正事,以免荀子當著他的麵揍他的寶貝孫兒,“這次葬禮,荀卿費心了。”
荀子恭敬道:“分內之事,算不上費心。”
秦王柱道:“鹹陽學宮那些反對的學者們,荀子不用多操心。寡人決定讓他們去修書。”
“修書?”荀子先是一愣,然後視線撇向朱襄。
朱襄立刻條件反射道:“和我無關!不是我出的主意!”
蔡澤無奈:“朱襄,你這種反應就坐實了是你為君上獻策。”
朱襄:“……”
他乾咳一聲,道:“好吧,是我。編書之事已經拖了這麼久,現在造紙術和印刷術已經得到了改良,成本降低了不少,或許該執行了。再者秦國也該為統一後培養更多的士人做準備,不編書,怎麼集思廣益,為士人製定一套考官的教材?”
朱襄看著荀子,認真道:“秦國統一天下之後,百家都將為秦國所用,不拘泥一家之言。但不拘泥一家之言,並不是思想混亂。土地統一後,思想也要統一。所以編寫一套‘秦學’至關重要。”
荀子露出了冰冷的微笑:“讓不聽話的人埋頭編書,彆再吵鬨,也很重要,對嗎?朱襄?”
朱襄眼神飄忽不定:“我可沒這麼說。”
荀子深呼吸了一下,道:“編書是一件大事。戰亂之後,不知道多少珍貴典籍會在戰火中逸散。即便單純為子孫後代保存這些珍貴典籍,也應該編書。隻是君上,你對六國史書態度如何?”
秦王柱沉思良久,荀子等待了良久。
嬴小政抬頭看著自己的大父。
大父會做出怎樣的決定?他會毀掉六國史書,隻留下秦國史書嗎?
“留下備份,但重新編寫周史。”半晌之後,秦王柱道,“各國曆史都記載了他國不知道的事,但又都為了自己國君避諱。周代已滅,如今是秦的時代。秦修周史,不需要再為周王和諸侯避諱。”
孔子曾經說過史官修史的一個原則,就是“為君者諱”,後世衍生出“春秋筆法”這個成語。
秦王柱的意思是,現在已經是秦的時代,周王和諸侯都不是“君者”,所以編寫周史的人應該整合各國史書,儘可能地還原曆史真相。
當然,秦王柱還有一層未說明的意思,就是隻有秦王才是“君者”,所以這史書隻需要避諱一些秦王的事就夠了。
荀子聽言,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
他緩緩下拜,真心誠意向秦王柱叩首:“君上英明。”
秦王柱見到荀子如此敬重的一禮,有些不自在。
他趕緊將荀子扶起來,道:“寡人希望周史能成為後代秦王之鑒,所以關於秦國的得失,史官也應該記載。隻要記載得當,即便是寡人做過的錯事,也不懼被史書記錄。以君父氣魄,應該也是如此。”
荀子再次一拜:“尊君上命。”
嬴小政的小拳頭在衣袖裡握緊半晌,然後不甘心地緩緩展開。
夢境中另一個自己記憶中的世界,大父繼位後守孝一年,改元僅三天便離世。
這短短的一年零三天執政,看不出大父是一個怎樣的秦王。
但他眼前的大父,哪怕執政時間還未過一年孝期,嬴小政也敢肯定,大父一定是一個很英明偉大的秦王。
即便大父的英明偉大,和曾大父完全不一樣。
這種自信和灑脫,是因為大父當了許多年太子,王位繼承權很穩固,從太子到秦王的過渡也很安穩的緣故嗎?
自己能學到這樣的自信和灑脫嗎?
“荀子,你可彆心動,自己去修史了。”朱襄看見荀子如此激動,趕緊道。
荀子沒好氣道:“我暫時不會去,等我把秦禮修好再去。”
朱襄道:“荀子,你不當丞相了,朝堂怎麼辦!你忍心將朝堂拱手讓給縱橫家和法家嗎!”
蔡澤:“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