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岱神色頓住。
林軒恍若不察,隻將毛竹扇收起,搭在手心裡作沉思狀,然後娓娓道,
“劉大人莫怪,在下不曾見過那封書信,如今也隻能猜一猜了,唔,想必是讓你認下了貪汙的罪名,還叮囑你不可將其他事泄露,甚至還會說一些,會努力保全府上親眷這樣空口白牙的話……”
他頓了頓,居高臨下地看著蜷縮在牆角的中年男人,似笑非笑,“劉大人不是蠢人,你當真以為,若是你被斬殺後,太皇太後和宣平公會保全你的那些家眷?”
這話,這話什麼意思……
家眷裡還有他父親,是伯父姑母嫡親弟弟,他們,他們當然會去保全啊……
劉岱瞪大赤紅的眼眸,努力地穩住心神,不斷地在心裡告誡自己不要被這個北地蠻子的下屬言語迷惑住,可無論如何告誡,卻還是不受控製地仔細去聽對方說的話。
林軒笑意漸深,狀似不解,雋秀眉目帶笑,詢著身側的部曲,“一日過去,這個時候,人應該走到那裡了?”
那位部曲聞弦知雅意,聞言思索片刻,沉聲應道,“那群罪眷是昨日才啟程的,如今不過過去一夜,僅憑腳途,想必才至盛京郊外。”
“原來才至盛京郊外。”林軒若有所思自言自語,看了一眼逐漸變了臉色的中年男人,略有些可惜歎道,
“流放之路一路辛勤,從盛京至交州,需得行走三個月才能到達。聽說宣平公和太皇太後,也未曾有一人出麵給罪眷上下打點過,劉大人幼子還未周歲,這一路奔波,若是途中夭折……”
劉岱緊緊捏著身下的稻草,手背青筋暴起,麵色劇變。
林軒點到為止,讓人端來飯食,很快出了牢房。
鎖鏈悉悉索索的聲音再次響起,牢房房門再一次被鎖了起來,燭火搖曳了幾下,然後被熄滅,偌大的牢獄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漆黑當中。
腳步聲逐漸遠去。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
置身於極致黑暗的環境中,正常人的思緒也容易變得混亂模糊,更何況是已經在這樣黑暗的環境中被關了半月之久的劉岱。
饑餓、乾渴、悶熱,再加上方才年輕郎君那一番意有所指的話……一切都如同一隻隻黑黢黢的老鼠,不斷密密麻麻地啃食著劉岱的理智。
劉岱瑟縮著身軀,牙齒緊緊咬著自己的手指,行色癲狂,指尖幾乎被咬地要出血……
“主子,劉岱已經交代了一部分。”林軒將手裡一遝紙張放在了桌案上,恭敬道。
一部分。
褚峻挑眉,拿過幾張紙看了看,又遞了回去,吩咐道,“派人順著劉岱說的這些,先查下去。”
林軒接過,垂眉應是,而後又遲疑道,“主子,劉岱在交代這些前,提出了一個請求,他請求主子將他的家眷接回盛京。”
褚峻擦拭著手裡的黑墨,端詳著桌案上的畫紙,隨口問道,“是要本王將其家眷接回,他才將另一部分交代?”
林軒頓了頓,謹慎道,“劉岱的確有這個意思。”
“那便去接吧。”褚峻又執起一支朱色的筆,斂眉思慮了片刻,落在畫像裡的衣裙上,“再帶其中一個過來,讓他見見。”
林軒應聲退下。
褚峻繼續在畫紙上塗塗抹抹。
作畫是精細的活,一個手重就能完全毀了一副畫,褚峻畫了許久才停下。他緩緩置下筆墨,看著絲毫沒有透露出婦人神韻的畫像,眉頭擰起。
一介粗人,對於所謂的書畫終究少了天賦,褚峻心裡有些可惜,隻覺得少時就應該跟著那些西席先生多學學作畫。
這樣自己就能將夫人畫下來了。
……
謝書雲顧不上已經被徹底搞砸了的詩會,他聽著去象姑館裡尋人的奴仆回來的稟告,皺起的眉心幾乎能夾死蚊蟲了。
奴仆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郎君的麵色,咽了咽口水,繼續道,“……長春坊前後兩個門都有私兵部曲守著,雖能入能出,隻是每個進出的都要仔細看過,奴也無法將馬郎君帶出來…”
他麵色泛白,隱隱帶著驚恐,顯然是被象姑館裡塗脂抹粉舉止妖嬈的男娼給嚇到了。
謝書雲再次頭疼撫額,他猶豫了許久,咬了咬牙,還是問出了那個羞於啟齒的疑問,“那馬郎君,可有…可有接客?”
奴仆搖了搖頭,後頓了頓,想著長春坊裡見到的一切,又加上了限定詞,“奴出來時,還未接客,隻是被逼著上台給下麵的客人,表演曲調歌舞。”
馬郎君還未失身。
這勉強…勉強也還算是一個好消息吧。
謝書雲生無可戀,擺擺手就讓奴仆下去,他在椅子上冷靜了片刻,隨即看向書案後正悠然下著棋的好友,不禁陰惻惻地幽怨道,
“你倒是過得悠然自得。”
姚庭珪將白子緩緩落下,聞言眉也不抬,“我又不是東道主,當然過得悠然自得。”
這樣沒良心的話讓謝書雲猛得暴起,他倏地起身來到書案前,不可置信地攤手道,“唉唉唉?我是為誰辦的接風洗塵的詩會?是為了你這位風流肆意的姚郎君!”
可他也沒讓他這樣洗風接塵。
是他自己喜歡借著詩會玩樂,怪得了誰?姚庭珪充耳不聞,繼續落著棋,並不答腔。
謝書雲來回走動,然後又倏地在椅子上坐下,躺然後倒,想起詩會上發生的一切,實在又忍不住抱怨,
“不是,我就不明白了,那姓馬的是腦子被馬踢了還是本來就是個蠢貨啊?一個小小的世家子,大庭廣眾之下非議詆毀平北王妃?到底誰給的膽子啊?”
謝書雲此事已經全然是沒了平日裡矜貴世家郎君的做作姿態,仰著頭,滔滔不絕,“我還聽說他還愛慕宣平公家的女郎?難不成還想著為宣平公家出氣?以前看起來也還算機靈,現在看著倒是衝昏了頭,整個腦子都丟了……”
“我是東道主,到底還是有責任,唉,還是先去知會一聲父親母親,看著到時候,需不需要登門道歉一番吧。”
發泄完滿肚子的怨氣,謝書雲撓了撓頭,又是滿臉的愁容,他歎息著起身,就出了院子,而身後正懶散對弈著的郎君聞聲抬眉,眉宇間略帶深意……
翌日一早,得了父母的訓斥,正準備隨著母親上門道歉的謝書雲看著衣冠齊整地出現在自己麵前的好友,又是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