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日, 葉挽秋仍舊時常會夢見對方,看到那些不屬於自己的過去回憶。
但讓她覺得格外不解的是,所有這些夢境般的回憶都是發生在陳塘關, 都是在那場聞名六界的鬨海屠龍事件之前。
整個陳塘關也總是處於一種潮濕, 陰鬱, 極度壓抑的灰暗氛圍裡。每個人都在竊竊私語, 每個人都在焦慮不安, 每個人都對海族的肆虐無動於衷,麻木聽憑。
她跟著哪吒在這些零散回憶裡走了許多次, 然而陳塘關就像個牢籠一樣, 將他們禁錮在這裡。
除了城外那片同樣漆黑洶湧,妖物橫生的東海, 再沒有任何可以離開的地方。
漸漸地, 葉挽秋明白了,這個地方應該是藏有哪吒至今仍未釋懷的某種深刻心結。所以他每次做夢都會被束縛在這裡,怎麼走都走不出去。
不知何時,城內又有謠言四起, 說如今海上情況越發凶險, 妖魔擄掠吃人肆無忌憚, 大部分漁民因此根本不敢出海,家中已經難以維持生計。
部分人更是淪為流落街頭的花子,到處強搶行竊, 危害治安。大家將這一切都歸咎於是因為哪吒得罪龍宮, 卻又一直不肯認錯也不肯收手導致。
民不聊生之下,整個陳塘關一片愁雲慘霧,對哪吒更是怨聲載道。
然而越是在這種情況下,去龍王廟上香供奉的人卻越是多。由家中尚有富足餘糧的海珠商戶牽頭, 各家各戶拿出僅有的飯食捐做貢品,祈求龍王開恩,讓他們能夠順利出海謀生。
直到那一日,龍王廟舉行慶典。
他們商議著,選擇奉上了一對九歲的童男童女作為祭品,意圖用更優越於奴隸人牲的血肉取悅龍王,換來千百人家能夠繼續靠海生存的渺茫機會。
那時哪吒剛從乾元山回來,見到眾人抬著兩個哭鬨不止的幼童準備投入海中,供浪潮裡等待已久的妖物享用,頓時憤怒不已。
他砸毀龍王廟,擊殺了海中一眾慌張逃竄的海妖,救回了那兩個險些命喪妖口的幼童。
可當孩子們哭著跑回自己父母懷裡時,父母的臉上並沒有笑。
他們隻是沉默。眼中既有得回孩子的輕鬆,又有供奉失敗,恐怕將來生活會變得更加艱難的恐懼與愁苦。
龍王廟被毀,眾人對於哪吒的不滿情緒頓時達到了一種巔峰。
為平息民怨,李靖不得不當著所有人的麵下令,將哪吒關起來。
“若你這次肯去向龍王磕頭認錯,我便對你從輕發落。”李靖看著他,語氣沉重,神情是說不出的複雜。
從海中殺敵而歸,哪吒身上未曾沾染任何汙穢,全然一片清爽乾淨。
可當他放下那兩個幼童,穿過對他惡語相向的哄鬨人群後,身上卻被民眾朝他砸出的塵泥石塊弄得斑駁不堪。
聽到李靖的話,哪吒抹了把臉上剛被潑上去的水珠,甩下袖子,將上麵沾著的潮濕泥塵抖乾淨,漠然而堅定地回答:“絕不。”
李靖被他這樣的態度氣得怒不可遏,滿臉漲紅著,額角青筋直跳,當即便抬手打了他一個耳光,怒吼著:“把他給我關進思過房,沒有我的允準,誰也不許給他送任何飯食!”
哪吒重新偏過頭,臉上紅痕在過於白淨的肌膚上顯得非常觸目驚心。他掙脫那幾個遵從命令來扣押他的士兵,冷冷望著麵前的父親:“我知道思過房怎麼走。”
他被關進了那間黑暗又壓抑的屋子裡,周圍擺滿了不知道是裝著什麼的礁石罐子。
他躺在地上的乾草垛上,閉上眼睛,翻來覆去直到深夜也始終無法安眠。
衣袖上有淡淡的泥腥味,那是剛才被民眾用地上潮濕結塊的沙土砸在身上時留下的。
很淡。
但是比海妖身上散發出的味道更刺鼻,更讓他難以忍受。
他時不時伸手試圖抹掉那些臟汙痕跡,可抹不掉。沿著肩膀摸到潮氣未乾的頭發時,他還摸到了一點尖銳的東西,被紮破了手指。
哪吒皺著眉尖捏住它取下來一看,發現是一小塊青銅器碎片,應該是剛才被他砸毀的龍王廟裡的某件禮器。
那些民眾又用這碎片來砸了他。
青銅碎片邊緣還沾著點他指尖傷口流出的血。
他睫毛劇烈顫抖一下,忽然感到格外無法忍受,乾脆翻身坐起來,用力扯開頭上的紅繩,想找到還有多少這樣的東西。
也許就是這些東西弄得他渾身不舒服,所以心裡煩躁,睡不著覺。
這時,旁邊忽然傳來一個清甜熟悉的女聲:“要幫忙嗎?”
哪吒警惕地轉過頭,看到一旁不知什麼時候正坐著個身穿霧白色錦繡衣裙,麵容明媚端麗的少女。一雙含笑秋瞳正認真打量著他,眼神清澈柔和。
“怎麼又是你。”他皺起眉尖,似乎不太高興。但也沒像前幾次那樣抗拒對方的到來,隻隨便她試探性地靠近幾分,最後坐在自己身邊。
不過當感受到有陌生的溫軟手指忽然觸碰到自己發頂,哪吒還是下意識側頭躲開,一臉不悅看著對方:“你做什麼?”
這碰也碰不得的炸毛模樣,跟憋著一肚子悶氣的貓似的。
葉挽秋朝他伸手,展示剛剛從他頭上取下來的乾枯細草:“你不是想把身上弄乾淨?”
“我自己弄就可以了。”他僵硬回答,“弄不乾淨也無妨,我不在乎。”
從小到大,除了母親殷素知,還沒人對他這樣親近過。
當然那位扶桑化身的蔚黎古神不算,她就是喜歡一切好看的東西,所以仗著輩分耍流氓。
葉挽秋揚下眉毛,沒理會他明顯是在賭氣的話,繼續給他收拾著頭發,慢條斯理道:“口是心非的小孩子當心長不高。”
哪吒有點惱火地看她一眼,懷疑她是把自己當那些無知小孩子在隨口誆騙。
不過葉挽秋確實是把他當成了平常小孩。
她在百花深三百年,自懂事起便被當做未來的青川繼承人培養,同時也一直跟著青川君與葉望夏管理照顧各個小妖精怪,對此早已極為熟練。
尤其通過這許多回的夢中際遇,讓葉挽秋也算逐漸看到了些許哪吒過往的經曆,頓時被這倒黴孩子戳中了心裡的憐惜之情,於是逐漸開始主動開口朝他搭話。
一開始,他對葉挽秋的出現顯得非常不可思議,還幾次三番試圖趕走她。似乎這段回憶裡有他最不願示人的某件事,任何來自外界的觸及都會讓他反應激烈。
然而夢境就像是和他作對似的,每次他隻要夢回陳塘關,就一定會夢到葉挽秋。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的次數多了,哪吒也隻能強迫自己假裝沒看到對方。
這倒是有點出乎葉挽秋的預料。
原本按照她對哪吒的淺薄了解來看,她以為他會毫不客氣把她丟出去,再想儘辦法隔絕這種自己的過往記憶,會被旁人在夢裡窺探到的詭異情況。
但最終,哪吒隻是冷著臉色警告她,彆來摻和自己的事。
是因為夢裡他還隻是個心性不太成熟的小孩,所以防備心還沒有現實中長大後那麼強的緣故嗎?
掂量著很有道理的樣子。
畢竟這些雖然是哪吒的過往記憶,但也隻是她自己的夢而已。若是真和對方夢境相通,她估計哪吒早就提著紫焰尖槍殺到百花深來找她問話了。
這麼想著,她拆開哪吒頭上紮著兩個可愛團髻的紅繩,動作嫻熟地按住他亂動的頭,迎來對方一道極為不滿的眼刀問候。
不過他現在也就是個七歲小孩的稚嫩模樣,再怎麼瞪人也沒有他長大後那天宮戰神的懾人威勢。最重要的是,這隻是她的夢,又不是現實。
因此葉挽秋絲毫不慌,也懶得去和他打這眉眼官司,隻專心為他清理著身上那些塵汙斑駁,還順手為他將指尖上的傷口治好。
哪吒握了握手,語氣敷衍道:“一點破皮而已,反正也會很快自己好的。”
“皮外傷是很容易好,但你心裡呢?”她點出要害,注意到哪吒整個人都因為這話而驟然僵硬住,撥弄乾坤圈的手也隨之停下來,緊緊攢握著放在膝頭,連呼吸和眨眼都顯得比平常緩慢許多。
半晌後,他又開口,聲音緊繃著,卻仍舊透著股明顯的倔勁:“他們一直如此,無所謂。”
果真是倔得要死的小孩子心性,跟他後來那總是孤高淩厲的模樣倒是有幾分相似。
葉挽秋默默想著,邊幫他用手指梳理頭發邊開口:“可一直如此的事,並不代表那就是正確的。就像東海也一直要求以人為祭,還得時常供奉才能換風調雨順,允準漁民出海,這樣的暴行也是該遭天譴。”
哪吒聽著她的話,烏墨般的眸子輕微閃了閃,側望著她:“不是理所應當的交換?”
他說的是如今城內不知哪裡來的論調,說人既然要朝東海索取,要靠捕殺東海裡的魚來維持生計,那就應該獻出同類來進行交換。
雖然知道這隻是夢,真實的哪吒並不會聽到這些遲到太久的安慰,但葉挽秋還是認真想了想。
接著,她將自己通過夢境在陳塘關了解到的情況合並思考一番,細致回答:“人捕魚采珠是在朝海索取,的確不假。主要是因為陳塘關這裡靠海,地勢不平,多山林,不宜大麵積伐林耕種。否則會造成山土不穩,春夏洪流摧毀城鎮,所以隻得朝海謀生。”
“而漁民力弱,所取遠不及海中萬萬分之一。且一年數季,休漁有度,又彼此約定俗成不抓幼魚,就是為了避免濫捕,維持平衡。”
“且海中尚有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天道規律。山中也有虎熊花豹,為活命而必須捕獵勢弱的羊鹿魚蟲。難道也得讓它們獻出自己的同類,去換僅僅隻是為持生命所必需的食物?”
“但是東海龍族不同。”
她說著,不由得皺起眉尖:“龍族並非是一定要吃人才能存活。他們原本同樣隻需靠海裡各類生物以及自然靈氣為食,根本不需要吃人。隻是人類魂魄特殊,對他們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絕佳滋補之物,可大幅助力修為增進,不用再靠自己修行而已。”
“何況談到交換。陳塘關修建龍王廟,常年以香火供奉,也是能夠助力修行的寶貴珍材。但他們貪得無厭,既要霸占香火祈願,又要直接吞吃靈魂。屬於是占了神仙的名頭與待遇,卻絲毫不儘神仙的職責,反而肆意吞吃凡人,與性邪貪婪的妖魔又有何區彆?”
“這樣的貨色不趕緊解決,還留著當傳家寶嗎?”
哪吒靜靜聽完她的話,徹底轉過身來,目光直直望著她。那雙烏清瞳仁微漠地暈著牢房外的一層淡光,薄弱而明亮,像是黑夜裡倏地綻開一抹星輝。
“可還是有好些民眾因為我的緣故而受到影響。”他說著,眼中亮光又黯淡些許下去。
“我知道我做的事是對的。可我還是傷害到了他們。”
葉挽秋瞧著他,回想起他們共同生辰那日,哪吒告訴她關於那位行宮知客女子的過往經曆,心下頓覺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