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翻滾一下,靈活躲開,往廠房門口狂奔。
氣流湧動,那扇鐵門將要闔上,玄微旋即從布袋裡掏出一顆銀錠飛去,讓它從中隔開,雖隻留一隙狹縫,但問題不大。
她一瞬化為拇指大小龜形,剛要趁機躍出,突有一截枯枝頂入,將她撞擊回去。
小龜在半空化作人形,翻一跟頭,穩穩落回地麵。
哐一聲巨響。
大門緊閉。
玄微厲色:“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她問:“想要什麼?我的命?還是內丹?”
焉潯遠遠與她對望,他撥了下頭發,聲調忽柔:“我可不要這些,隻是饞你身體。”
他嫣然一笑:“這樣我就可以去找你陸哥哥啦。”
玄微聞言,登時怒火中燒:“你想得美!我乃神格,豈能由你這個不男不女的輕易奪舍。”
焉潯,哦不,應該說是九嬰好整以暇,“你怎麼又罵人了呢,我隻要你身子已經對你仁慈得不得了啦,哪像他……”
他撫了撫自己胸口:“壞得很,還要你內丹靈力。”
“我們早就瓜分好了呢。”他前一秒還笑嘻嘻,後一刻便冷下臉來。
男人眼球遽紅,有如浸血火燒,他打了個響指,火焰便從他周身洶湧而出。
玄微急速後跳,避著那些狠戾的火舌,“你以為我會怕火?”
他大聲挑釁:“那你倒是擠出點水啊。”
玄微施法,卻無法調動可觀液體,隆冬天乾物燥,周邊又都是枯枝敗葉,皸土殘塵。她明白焉潯為何將她騙來此處的緣由了。
火勢愈發凶猛,玄微快速取出幾枚銅幣,刮向身後鐵門。
數道金光縱橫一閃,大門頓時四分五裂!她以其為盾,擋在身前,往外跑去。
才衝出去兩步,山崩地搖,腳邊土地寸寸開裂,她無處落腳。
玄微豁然頓足,隻覺麵前黑壓壓,抬眼一看,周遭枯木儘全被連根拔起,浮在半空,如陰兵壓城。
觸目驚心,玄微不由後退,隻覺腳底一空,胳膊已經被人拎住。
她回眸,焉潯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後,容色極淡,儼然回歸本尊。
他唇角微勾:“小姐還請當心。”
玄微眉頭緊蹙,抽手未果,廠房裡火光衝天,她體內冷卻到冰點。
她終於明白過來,焉潯並非沒有布陣,而是廠房為鼎,林木為陣,火木相得益彰,她早已入局。
玄微念咒,身體裡急促飛出多枚硬幣,直擊焉潯頭顱。
男人偏頭避開。
“小王八,你真不聽話。”他嬌俏嗔她,眼一擠,口中吐出炎火。
玄微閃避不及,胳膊肘被燒著,她在空處墜地,撲滅那簇火苗。
他們或許早就融為一體,默契自如。
在陸晅麵前,或在她麵前,都是逢場作戲。
玄微以一圈硬幣護體,繼續往外跑,也不管是否沾上火苗。
她竭力躍動,躲著地裂、飛枝,卻又被一截碗口大的木乾撞了回來。
她整個人重摜到牆麵,滑趴到地。
萬木入火從,一時間,火光耀天。
寸步難聽,她決定與他們倆周旋,她在濃煙中賣力大喊:“九嬰——你為水火之獸,我隻是個金水雙修的小妖,為何偏偏看中我軀殼——?”
九嬰忽然大笑,麵目猙獰:“玄微,你也太妄自菲薄了吧,你前身了得,當年清河水患,你可是快淹死了一縣百姓。龜是離卦,離卦為火,我們苦苦尋覓,卻沒想到你是最好的盛器。今世玄武老兒壓著你,隻有我能替你重拾當年威風了。至於焉潯,他不過是金修尚弱,看中你的聚斂能力。”
“什麼——?”玄微周身熾熱,嗆到難言,她聽不太清。
男人忽然發力,火海橫流,熾烈灼氣熏得玄微幾乎睜不開眼。
她衣衫儘毀,鼻端都是焦味,不知是烤眼還是心疼,玄微眼眶濕潤,這還是陸晅買給她的衣裳呢。
火舌肆無忌憚舔舐著她的肉身,不管她去向何處,都是熊熊大火,紅光刺目。
耳畔傳來焉潯平和的勸撫:“小姑娘啊,勸你束手就擒,燒壞你身體,九嬰他可得衝我發脾氣。”
周身灼燙,如百蟲齧咬。
玄微痛苦蜷縮起身體,神思也混沌起來。
萬籟俱寂。
火焰倏往兩處排開,似割海為路那般,漸次消散殆儘……
周遭漆黑無音,玄微感覺自己變得輕盈,仿佛深海中水母一朵。
“涴涴!”
忽有人這般叫她,撕心裂肺。
玄微一驚,神智登時清明,身側仍舊烈焰滾滾,透不上氣,也是此刻,她聽見一聲“九嬰,去!”
下一秒,嘭嚨——
有什麼東西撞入她軀體,力道極大,如貫穿之刃,迅疾之彈。
劇痛往她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無限蔓延,她捂住胸口,重咳起來。
一瞬間,諸多記憶融合交彙。
她看到了九嬰與一位少年的初見,少年修士濃眉微蹙,驚疑問他,你到底男的女的?
她也瞥見了一位與自己相貌無異的女孩,坐在庭前玩花,忽有一道影子罩下,她回眸仰臉,唯見一襲緋紅官袍,繡紋精巧,目光上移,她望清了他的臉。
玄微心跳若雷。
畫麵一轉,驟雨瓢潑,江水在街巷竄湧,人們無處可藏,似也將她淹沒。
玄微微微閉上眼,聽見九嬰在自己體內驚聲:「你還沒死?」
而後他幸災樂禍大笑:「你也是個慘人。哈哈哈,你居然比我還慘,在同一個人身上翻車兩次。」
他們共存一體,分享了雙方記憶。
玄微置身過往,神思迷離,驚惑難定,難以從腦中不斷閃現的畫麵脫出。
「小三八,既然你沒死,那我們隻能協同作戰了。」九嬰以心音密語喚她,周圍火勢漸弱。
情形危急,不容玄微失神細想,她匆忙回魂,以靈識回應:「怎麼做?」
「站起來。」他語氣陰森:「幫我殺了他。」
玄微一頓:「我做不到啊。」
“九嬰,把她內丹給我。”焉潯向她們走來,光流湧動,道袍颯颯。
「起來啊——」九嬰狠命催促,吼她:「小三八!膽小鬼!彆怕,我教你,你若信我,你先讓我控著你身子。」
屢遭重創,玄微有些彷徨:「我跟他交手兩次,都是束手就擒。」
九陰輕笑:「你當然打不過他,你知當初他爺爺為何突然暴斃?就是焉潯這個孫子過於出類拔萃,人才十七歲就有了入魔傾向。焉老頭子是木修,為人溫文仁厚,將內丹過繼給他,就是為了壓住孫子內心邪念,不料反為其所用,更是助紂為虐。我當初覬覦他內丹,特意來勾搭他,卻不想被此人反間暗算,他假裝被我騙了,實際是在誘我掉以輕心,趁我不備殺我奪丹,還將我魂魄封在他體內不得超生,你說他壞不壞?彆看他一副君子相,本質衣冠楚楚,禽獸不如。」
九嬰尖聲,已近瘋魔:「先把你□□交給我——」
他壓低嗓音,說清自己計劃:「你那些金銀財寶呢,我幫你融掉,你就有水了。一會你裝死,讓他信以為真我已經完全占領你肉身。我與他鬥法,轉移他注意,你記得運功偷襲!」
玄微瘋狂抗拒,捂口袋:「不行!那都是我辛苦攢的錢!」
九嬰崩潰:「命重要,還是錢重要?」
不等玄微反應,她腦中一空,人已齜牙陰險笑起來,衝焉潯媚聲道:“小焉兒,想要我的內丹,就自己拿來啊,跟你以前一樣,殺了我,麻溜的,趕緊殺了我。”
“九嬰,彆鬨!”焉潯眉心緊鎖:“當初是我過失,我向你道歉,今後我們重新來過,好嗎?”
女孩瞳仁變得猩紅,她唇角一揚:“你不是就愛我和你鬨嘛,嘻嘻,騙我還嫌騙的不夠多?三界如何看你,又如何看我?我汙名在外,劣跡斑斑,卻不知我才是被騙得好苦還無法脫身的那個!”
焉潯眸光變深:“所以你現在是如何,要複仇反咬我?彆忘了這具得天獨厚的身體是誰幫你得來的。”
女孩聞言搭腮,手指在頰邊嬌俏一點:“來玩玩嘛,在你體內待了這麼久,也該學到些你的神韻了。”
話音剛落。
一團火向焉潯襲去,灰袍一動,男人已躍至彆的地方。
他徒手畫符,藍光閃爍,刹那摒開那些火術。
少女追擊,火球鋪天蓋地,如星雨墜落,皆數砸向焉潯。
他聲息不變,結起氣盾,隻說:“九嬰,適可而止,我不想再跟你作對。”
“偏不。”她邪笑著,兩指相合,念咒召出一條火龍,衝焉潯撕咬而去。
焉潯畫符結成水刃,揮刺格擋,火星四濺,水珠亂灑。
那龍毫不退讓,矯健甩尾,勢要與他殊死搏鬥。
女孩眼光灼灼,唇瓣翕動,愈來愈快,忽的,火龍瞬時幻化為五頭,一齊衝他嘯去。
焉潯瞥她一眼:“這招好玩嗎?又來?你彆忘了上回就因為這個被我殺掉。”
少女跺腳,龍也跟著搖頭擺尾,攻勢越發凶猛,她拍掌大笑:“好玩,特彆好玩,小焉兒你陪我玩。”
就在此刻,玄微聽見體內九嬰難得正經的嗓音:「小王八,一會龍會回來,你就趁這個機會出手,銷金為水,記好了!!」
人龍仍在纏鬥,不一會,火龍落入下風。
“小焉兒,我不跟你玩了,既然殺不了你,我也不活啦,我們將來在陰曹地府再會麵。”少女即刻收手,龍在一瞬掉頭,衝她舞去。
偌大火團瞬間將她挾裹,如泡岩漿,那灼意痛徹心扉。
「快!」九嬰在她體內嘶吼。
玄微顫索著手,將錢袋全數抖散,一刹那,溶金毀銀,金屬液體淌落。
焉潯立在原處,以為這妖獸隻是玩笑,因為他極愛鬨騰,他早就習以為常。
可等了一會,卻見少女身陷火球中央一言不發,烈焰翻滾,他眉心微蹙,頓覺不妙,試探喚了句:“九嬰?”
並無回音。
九嬰一慣瘋魔,出其不意,憂心他真的反噬自縊,焉潯心下一凜,快步衝上前去,剛要畫符滅火——
火球中猛地刺出一柄金劍,直接貫穿他左胸!
痛意錐心刺骨,焉潯瞳孔放大,斂目看向紮入體內的這把劍。
金液流動,紅光縈繞,有熱焰附著。
火點散落,他望了眼麵前的玄微。
少女直立在原處,周身焦汙斑駁,麵容已模糊不清。可她的雙目卻黑白分明,堅韌沉靜,如無風的湖泊,又像鳳凰浴火涅槃。
可也僅僅隻是一眼,男人的視線隨後下垂,長久停在劍身之上。
“傻……”
玄微知道這個字不是對她說的。
而是對她手裡這把劍,刺向焉潯的那一刻,九嬰倏然從她體內掙脫,沒入劍身為靈,與男人同歸於儘。
玄微想拔劍,終究還是放開了手,焉潯身軀繃直,轟然倒塌,他死不瞑目。
劍身瞬間化為金流,撒了一地。火焰吞噬了男人的屍體,灰黑餘燼彌散天際,再難尋蹤。
生如微塵,如浮沫,人神鬼怪,無外於此。
玄微譏笑,撲通坐倒在地,神情漸而木訥,眼圈也慢慢變紅。
半晌,外邊有人喊她,“玄微——?玄微!”是阿貅的聲音。
她望向走近的高大身影,一抹兩眼,想哭卻哭不出。
——
一下午,陸晅右眼都在跳,他思緒浮躁,極難靜下心來。
衝了杯冷茶回來,他瞧見幾個同事圍著電腦竊竊私語。
“臥槽,冬天就是容易失火。”
“還好是個老廠房誒,沒人在那。”
“這也太凶了,整個林子都燒沒了。”
“……”
陸晅停到他們身後:“怎麼了?”
“西邊失火了,還挺大的,”有人讓開上身,指屏幕給他看,是本地微博:“消防隊已經過去了。”
不知為何,陸晅心跳驟快。
回到辦公室後,他坐了會,喝乾所有水,也止不住忐忑難安的情緒。
他點開手機,查了下玄微的定位。
陸晅好久不看這個了,一個是想給玄微空間,尊重她的出行自由;一個是他們彼此信賴,查蹤問跡的並無必要。
這一眼,他險些從座位上彈起。
陸晅點開微博,找到對應帖子,與手機上顯示的玄微地址作對比。居然就在一個地方。
男人胸口起伏,什麼都沒收拾就狂奔下樓,打車趕往那處。
出租車上的廣播也在播放這則消息,他思緒雜亂,如溺深水,窒息又煎熬,隻依稀聽見“火勢凶猛、暫無人員傷亡”這些字眼。
他撥玄微電話,關機狀態,無人接聽。
陸晅焦慮地直抓頭,路上的每一秒都漫長到他想直接跳車。
終於到達目的地,司機發覺就在火災地點附近,心生好奇,剛要問上兩句,男人已經開門下車。
可他沒有再向前走。
他為眼前所震,再難拔足。
濃煙席卷蒼穹,萬木灰敗,夜之將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