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他不敢想,或哄騙和寬解自己應該來得沒那麼快。
綏秀村挨家挨戶都有桂花樹,有金桂也有丹桂。
丹桂花色偏橘紅,而金桂是檸檬黃,林姐屋後栽種的,是最常見的金桂,兩株挨在一處,花粒攢聚在黛綠色的枝葉間,顯得羞答答,但走近又覺花朵太大方,香氣濃鬱到不講道理,蜜一般淌出來,不由分說地將每位樹下人裹入濃金色的馥鬱。
“上學那會最喜歡桂花,”吳虞雙手插在褲兜裡,仰頭看花葉間那些若隱若現的光暈:“其他花,存在感都沒這麼強。”
林姐正往草泥地上鋪閒置的床單,用於納落花:“桃花不是花?月季不是花?哪個花不比桂花顯眼。”
吳虞並不讚同。
在她看來,沒有花能如桂花般,未見花貌僅憑氣味,就那麼明晰和昭彰地告訴她,秋時已至。
林姐嫌吳虞礙事,叫她站旁邊去,接而舉高竹竿,教季時秋怎麼敲花枝。
季時秋卻搖頭:“不用,我以前在家弄過。”
吳虞說:“小時候騎樹上搖的麼?”
季時秋無語地看她一眼。
他不吭聲,挽高袖口,接了竹竿專心揮打花枝。桂花雨簌簌落下,很快往床單上敷了層淡金色的薄香雪。
林姐觀看片刻,滿意離去,她要去雞舍喂飼料收雞蛋,就讓他們先敲著。
再回來,不想吳虞已大喇喇躺在床單上,愜意地眯著眼,任明媚的花屑與光點散了滿身滿臉。
而打花人跟沒瞧見似的,自顧自打桂花。
林姐吃驚瞪眼,衝過來:“起開,彆把我花搞臟了。”
吳虞懶洋洋,唇翹高,巋然不動。
林姐沒轍,就去看季時秋:“你停你停,你看不見個大活人躺那!?”
季時秋收了竿,撐著:“讓她躺著麼。”
林姐嚷嚷:“給她躺過了我這花還能做糕吃嗎?”
說著伸手要跟季時秋拿回竹竿,季時秋避了避,不還她,她就佯氣叉腰:“好啊,你們兩個現在聯合起來欺負我是吧。”
季時秋打商量:“一分鐘。”
少年笑著的臉讓人不好拒絕,林姐隻得嘴硬,剜一眼理直氣壯橫那的桂花睡美人:“行行行,桂花錢就從你房錢裡扣。”
說完就走,給他倆騰出空間。
目送她撩門簾回了屋,季時秋重新揚高竹竿。
中學時讀《紅樓》,總不能腦補湘雲醉臥芍藥裀,但桂樹下的女人幫助他實現了某種跨越時空的通感和共聯。
所以,他寧可惹惱林姐,也不希望這畫麵消逝得太快。
桂花味香得嗆人,吳虞吸一下鼻子,從床單中央往旁邊挪一挪,然後拍拍身側空位:“季時秋,過來。”
季時秋微愣。
見他無動靜,吳虞語氣急躁勒令了些:“過來啊,躺下。”
還同他要來竹竿。
季時秋走近,長影罩在她身上:“林姐會更生氣吧。”
吳虞看著他逆光的臉,花枝在後頭搖曳:“你管她。”
季時秋照做了。
桂花雨的持竿人和創作者換成吳虞,而他成為坐享雨幕的人。
幼時季時秋淋過很多雨。被父親拎到門外不給進家,他多次砸門無果,隻能絕望地貼牆而立,僅用頭頂那片逼仄的門簷遮蔽,雷暴近在眼前,天地都生煙,閃電隨時能摧毀他,而屋內母親淒厲的呼號和眼淚,都像是陰潮的雨季,遙遙無絕期。
風很輕柔,光裡有花香。
它們都成了實體,是純金色的箔片,是碎星星,輕盈地滴墜到他臉頰上。
這是他夢都不敢夢到的一種雨。
有詩性的聖潔,能將他心頭的黴斑與枯萍都蕩滌開去。
季時秋舒適地闔上雙眼。
看季時秋那麼輕巧,吳虞低估了打桂花的難度,坐那舉著細竿捅了會,她雙臂微酸,於是放下來,揉按肩膀。
她回過頭,發現男生枕著手臂,靜臥在那裡,似已入眠。
零碎的桂花圍簇著他,有一粒剛好落於他鼻尖,有點滑稽,她伏身過去,想替他吹開它,想想又收住,不舍得吹開。她覺得它該停在那裡。
剛要躺回去一並曬太陽聞花香,一隻手握住她上臂,將她拉拽下來,不由分說且緊密地擁在懷間。
從頭至尾,季時秋都沒有睜眼。
隻要不睜開眼,夢就不會醒,金色的雨也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