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確來說,不能說是忽悠。
顧媻覺得自己生前乾的那行雖然叫做導遊,但實際上是心理專家。
首先他們老板眼光獨到,十幾年前就有目的性的將客戶群體瞄準了退休人群。
老板那年四十,據他自己說還很風華正茂,就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樓下的燒烤攤子,正喝著酒呢,回頭一看,一群退休大爺大媽在廣場上揮汗如雨,當即他便一拍大腿,決定要搞個老年旅遊項目。
顧媻進駐公司的時候,老板頭都禿了,肚子也大了,公司卻還是最初的模樣,沒擴張過,也沒裝修過,來來往往了很多導遊和主管,最終也都乾不長,旅遊業的確是個香餑餑,但正因為太香了,老板哪怕占據天時也搶不過那些本身有錢的大款。
人家成立個什麼大型國際旅遊項目,他們國內的小公司就鬥不過了。
顧媻有次跟老板出去陪大老板喝酒,也就是為了搭上人家的順風車,自己招攬客人給他們,賺個提成的錢,好家夥,那叫一個難。
人家大老板其實也不缺你這點兒東西,但就喜歡被人求著的感覺,三請四請人家還覺得沒什麼誠意,轉頭就把項目給了關係好的朋友。
顧媻在得知這個事情的時候,就在想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做那樣的大老板呢?
可想想並沒什麼實質性的用處,他以自己在社會摸爬滾打十幾年的經驗做出了跳槽的決定,直接帶著一批自己聯絡得感情很好的老客戶去了大老板的店。
聽說他跳槽後,禿頭老板罵了他一個下午,顧媻卻喜滋滋地拍了拍自己的新工作證,目光瞄向了新公司的去年的金牌導遊霞姐。
打不過就加入呀,要講義氣良心的話,他八百年前就餓死在外頭了。
話說回來,忽悠這個詞,一般是那些老年人客戶的子女對他們導遊行為的總結。
可這件事在顧媻看來,其實當真不能算是忽悠,起碼他這邊帶的客戶都從不說他一句不好,大家是出來玩的,他當然也是希望客戶們開開心心來,開開心心買點東西,再開開心心的回家,他也開開心心賺錢。
所以他跟上屆金牌導遊霞姐不太一樣。
霞姐因為其帶的團是高級團,也就是一個人一萬的那種出國遊,所以基本上不會帶客戶去指定的什麼購物地點買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當時雖然是帶著客戶跳槽,但依舊還是帶的較為便宜的老年團,一趟旅遊下來,起碼得帶客戶們去三個購物地點才算完成指標。
其他導遊其實也很討厭這種購物模式,成天搞得跟打仗似的,還要跟客戶吵架什麼的。
顧媻則從不抱怨什麼,遇到問題那就解決問題,實在不行就再跳槽。
他首先帶的團年紀都在六十歲以上,結伴出來的為多,到了購物地點後,他會有選擇性的給男性找個休息場所喝茶釣魚打牌,隻帶著女性出去購物,購物場所也有篩選,在了解過每個人的經濟情況後,他會著重培養不差錢的客戶多買一點,比較緊巴的客戶就隨意了。
客戶們的感情也是他從接收到客戶資料的當天就開始培養的。
每天一個問候電話,有錢的阿姨必須全程跟在對方身邊講解,時不時說一下自己工作的困難,一路把人當親媽伺候,旅程結束後還要定期回訪。
就這樣幾個月後,霞姐手裡的高端客戶團就被老板交到了他的手裡,年會上金牌導遊的證書獎金也全給了他。
顧媻還記得大老板拍著他的肩膀讓他好好乾,說以後絕對讓他做個主管什麼的,他卻早已跟梅阿姨談好了去對方兒子公司當生活總助的事兒。
在這種公司一步步爬得多慢啊,核心人物根本接觸不到,直接去梅阿姨兒子的世界五百強公司當董事長的生活助理,這不比主管強?!年薪起碼三十個呢!
顧媻都跟人電話溝通好了,第二天就要上崗,人家還把勞斯萊斯的鑰匙都給他了,讓他通勤用,誰知道一覺醒來成了古代的顧媻,同名同姓不說,模樣也一樣,活像他做了個冗長古怪的現代夢,此刻才是人間。
“媻哥兒,你就彆去了,父親一個人去便是,你身子剛好,哪裡走得了那麼遠的路?”眼前頭發花白卻彆有一番韻味的俊男父親披上灰色外衣,走到院子裡,用拉絲了的洗臉布隨意擦了擦眼睛,便要上路。
此時月上中天,秋風如狂,樹影搖曳。
顧媻率先走出院子,回頭同父親說:“一起。”他出都出來了,正好看看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的,人與人之間是怎麼說話的,沒道理一直躲屋裡不肯接受現實。
顧家大家長顧葉不知為何,有種微妙的感慨,他追上長子,與其並肩前行,長子還是未到他肩膀高,卻好像忽然高了不少一樣,哪怕一步三喘呢,也沒有停下來。
顧葉與兒子顧媻鮮少這樣獨處。
平時長子顧媻都是埋頭苦讀,出門上學回來後也不說在學堂遇到了什麼,老師都講了什麼,吃過飯便又用功去了。
媻哥兒下場過一次,失敗後更加刻苦,連他母親都想勸勸他休息片刻,他卻從不停,油燈滅了便借著月色苦讀,年年如是,熬地人麵黃肌瘦。
誰料大病一場後,好好躺了一個多月,竟是瞧著紅潤白皙了許多,讓人感覺得到無與倫比的,無法儘訴的活生生的靈秀。
就他媻哥兒這樣的人品相貌,若是生在大戶人家,哪怕是在長安的小戶人家裡,怕是也比跟著他們強……
顧葉如今腦子轉過彎來後,方才做夢都在想著怎麼不早早去投奔揚州的姑奶奶,正如媻哥兒所說,待在這裡,永遠怕是都隻能種田織布,可若是去了揚州……
傳聞那邊夜裡也張燈結彩好不熱鬨,十八坊夜夜笙歌,小秦淮河畔詩人如雲、高人如雨,考學既然考不上去,指不定媻哥兒在揚州待個幾年,結交些有識之士,被舉薦也未可知。
當然,舉薦的到底不如考上去的有本事,官場的事情顧葉並不了解,隻知道考學上去的當官也都是實官,舉薦的,大部分則都是虛職,非得個三五年才能調任。
父子兩個各懷心思地一路往縣城中心走去,顧媻是不知道路的,但他也不問,就跟著父親就是。
顧葉則在琢磨著或許應當找些話來說,於是開口便是:“功課近日溫習了沒有?”
顧媻腦海裡一閃而過滿桌的‘讀書’二字,眸色微微沉了沉,搖了搖頭。
顧葉也沒教訓長子,隻說:“也好,好生休養,到了揚州再念也是一樣的。到時候父親砸鍋賣鐵也供你去謝家的私塾念書。”
顧媻心裡不大舒服,這種窒息的對他好讓他幾乎能夠想象原來的顧媻是如何痛苦。
從小生活在這種環境中的好孩子大概會天生抱有一種念不出名頭就對不住父母的感覺。
原來的顧媻恐怕每夜睡覺都睡不安穩,非要爬起來秉燭夜讀才安心。
考試的時候或許會緊張到嘔吐,他心知自己不是多麼聰慧的人,可他努力了,既彷徨無措又渴望幸運降臨,結果考試失敗,後來更加刻苦的念書想要對得起父母的付出,結果念過頭,耗空了身體,病死在了無人知曉的夜裡,死前或許還在想著自己沒能念出名堂,太對不住父母……
真是可憐。
父子兩個繼續前行,不多時便到了有些人氣兒的街巷,路口還有老頭擺了小攤賣麵。
顧媻多看了一眼,真的就是隨便看了一眼,沒想吃,誰想這麼緊急的時刻,老弟還在家中等著醫生去看病呢,顧葉還有心思去麵攤買一碗麵。
顧媻可以看見顧葉局促地在身上搜刮出兩個銅板,遞給老頭兒後就跟他說:“媻哥兒,你餓了吧,你就在這裡吃,我進去同李老爺說就是的,一會兒就出來。”
顧媻看父親指了指不遠處有著兩座石獅子的高門大戶,耳邊是麵攤老頭涮碗的聲音,想說不吃,估計老頭也不退錢了,隻得點點頭坐在小攤子一邊的方桌旁。
麵館不時從鍋裡騰出雲霧一般,模糊街頭零星的宅前燈。
待麵被裝在顏色並不如何白但很乾淨的瓷碗裡盛上來時,顧媻倒也不客氣,他可不像原來的顧媻被恩情什麼的壓得喘不過氣,他會一筆筆記下來,到時候加倍還就行了。
再來他也想過了,父親三番兩次的喊他不用跟著一起去找李老爺借錢,估計是覺得借錢這種事情有損他當父親的威嚴,人嘛,都要個麵子,他不去也對。
他慢慢吃麵,古代的麵可是正經手工拉出來的,卻又和現代的拉麵不一樣,沒那麼彈牙,有種奇妙的麥香,味道很不錯,他問了老板,才知道人家放了一點點豬油提鮮。
老板是個正正經經的老人家,胡子全白,穿著最最普通的粗布衣裳,因為靠近爐火做麵,還帶了把大蒲扇,秋夜裡都熱得渾身大汗,不停的搖著蒲扇,每每有行人三五兩個的路過,老人家便站起來問要不要來一碗。
顧媻跟著看了一會兒,發現來往的行人大多數也不怎麼富貴,沒有古代電視劇上錦繡羅緞的穿金帶銀,好些個年輕公子哥都穿著淨色的長衫,腰間彆著玉佩或者長笛,喝了酒後放浪形骸東倒西歪地回家去。
期間顧媻發現不少人也偶爾看看他,好像認識他,顧媻便心道不好,他剛才隻想著要出來看看世界,忘記了古代晚上或許也挺熱鬨,碰到熟人的機率不是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