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1 章
阮曉露咕嘟咕嘟喝了一罐子水, 毫無形象地躺成個大?字,和紅樹林一起在海潮裡生了根,放空了好一陣。
手裡握著一把大蔥卷餅, 胳膊卻?酸痛得?抬不起來,隻能匍匐翻滾, 勉強扭頭湊過去, 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餅扯開,一邊吃力?地吞咽, 一邊聽著自家兄弟耀武揚威,其?間還打?了幾?個瞌睡。
估摸著差不多?了, 快見血了, 才慢吞吞爬起來, 笑眯眯橫在阮小二跟前。
“二哥五哥七哥, 我給你們?引見 一下。這位是揭陽鹽幫的李幫主, 嗯, 是我失散多?年的大?哥……”
她把李俊攔腰一抱, 親親熱熱靠個腦袋在他肩膀。
李俊微怔, 隨後順手拍拍她胳膊,低下頭,咬著牙誇她:“吃得?真快。來得?真及時。”
“這兩位呢, 是我異父異母的三哥四哥,”阮曉露一張手, 左手一隻蛟,右手一隻蜃,左擁右抱, 拚命伸直胳膊,指尖才碰到倆人咯吱窩, “沒他倆,我早掛了。”
童威童猛糙臉一紅,異口同聲:“過獎過獎,你也救我許多?次……”
“浪裡白跳張順,是……”
排行不夠用了,她隨口瞎編,“是我新認的師傅,他答應教我怎麼在水裡憋七天七夜……”
開開心?心?一挽張順胳膊,“是不是,師傅?”
張順猶如?觸電,把她一甩,哀號:“疼!有傷!”
又怒視阮家兄弟,那意思是,睜大?你們?的狗眼看?看?,現?在是誰欺負誰?!
三阮當然也不是那蠻不講理的傻瓜蛋。對方都是綠林裡排上號的人物,活膩味了才敢把主意打?到自己家妹子身上。
不過這並不妨礙哥仨借題發?揮,趁著己方氣焰高,先?給這幾?個南方佬來個下馬威,讓他們?明白,就算跟俺老妹兒有過命交情,也休要得?意忘形蹬鼻子上臉。
既然妹子把這幾?人雨露均沾的都罩了一下,阮小二當即收起凶相,嗬嗬一笑。
“左近哪有酒家?俺請客!走吧!”
阮小五提醒他:“方圓十裡,好像活人就剩咱們?幾?個。”
“……”阮小二改口,“無妨,俺帶的有酒!咱們?的行李呢?”
“等等,”阮曉露打?斷,覺得?好像缺點什麼,“這次下山,就你們?仨?”
那剛才的兩支箭哪來的?
一句話問完,隻聽河道中?水聲響,淩振又漂回來了……
這次船上多?了個苗條精致的少?女。她背著一張泥金鵲畫細弓,雙手持擼,笨拙地將船搖到岸邊,柳眉倒豎,怒氣衝衝。
“哎,你們?仨有沒有良心?,這船上還有人呢!要不是我聽到他喊救命,他漂進海裡淹死了!”
阮小七理直氣壯,跟她對喊:“你眼睛長哪裡了,看?沒看?到這是個官軍統製?”
阮曉露簡直難以置信,“花、花小妹?”
一個跟頭滾上船,跟花小妹熊抱在一塊。
“救命之恩沒齒難忘啊女俠!剛才那官軍的刀差點就砍上我眉毛了!就差這麼一點兒!哎,不是我說,你這箭法趕上你哥了,回頭你們?斷金亭比一場,把他踹下去!”
花小妹咯咯直笑。
阮小五看?著自己胸前那隻被蹭出血道的豹子,使勁做了三個深呼吸,嘴裡默念:莫生氣,莫生氣。
這叫射得?準?這叫給她哥丟人!
阮小二重重歎口氣。
“非要跟來!趕不走。”
阮曉露使勁忍笑。哥仨居然真的跟她行了一路?!
這一路有夠頭疼吧?
她眼前仿佛有了畫麵:三阮背著行囊,悄悄下到金沙灘,船上卻?等了個不速之客,叫著為朋友兩肋插刀,死皮賴臉就是要跟著走。不帶我?叫我哥哥收拾你們?……
李俊張順二童眼看?天降美女,也懵了好一陣,此時才反應過來,原來她也是梁山的。
李俊朝身邊兄弟使個眼色,不陰不陽地評論:“一個啥都不懂的小閨女,同吃同住許多?天,他們?也好意思。”
“就是!”張順義憤填膺,“人家大?姑娘還要名聲呢!”
童猛:“可知這一路上沒少?欺負人。”
童威:“江湖敗類!”
三阮瞬間脹紅臉,青筋道道綻出,“你們?不能血口噴人!她、人家是將門之女,義氣深重,非要跟來的!俺們?又不能趕她走!天地良心?……”
喊完,覺得?這對話有點耳熟。三人被自己的回旋鏢紮得?滿身窟窿,自認倒黴,各自鼻孔朝天,狠狠哼一聲。
花小妹才不管這些呢,遠遠的喊:“喂,我盤問過這個炮手了,他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況且他也往官軍營地轟了一炮,也算棄暗投明,將功贖罪了。我做主,咱饒了他吧!”
她本?是大?家閨秀,在梁山呆久了缺乏管教,漸漸的也近墨者黑,放飛天性,講話一股江湖味兒。
阮小二:“對對對,好好好。”
從山東到淮東,一路風餐露宿,又要躲著做公的,還得?顧著個事兒多?的大?姑娘,一會兒嫌飯不好吃,一會兒嫌客店單間不夠檔次,一會兒又抱怨海邊潮濕,她的弓要壞了,使喚他們?大?老遠到市場上去買油和蠟……
也不是沒跟年輕妹子相處過。但是吧,有的妹妹讓人心?神愉悅;有的妹妹,讓人折壽!
還有最崩潰的。她一路走,一路收集各種蜘蛛毒蟲。三兄弟有時候半夜驚醒,發?現?臉上爬著東西?。趕緊一巴掌呼成泥。花小妹反而大?發?雷霆,說這蟲子不咬人,你們?憑什麼打?死?……
三阮惹她不起,畢竟她背後是花榮;況且人家是真情實感的來救人,他們?也領情。三人信奉大?丈夫不拘小節,何必在細枝末節上跟小女孩較勁。
於是形成習慣,花小妹吩咐啥,三人一律“好好好對對對”。
李俊怕這幾?人吵個沒完,趕緊說:“三位阮兄,花二小姐,海沙村還有數百鄉親等著安置。幾?位若不嫌,不如?同去,也有個歇腳的地方。”
他招呼大?家上船。
“你也一樣。”李俊盯一眼淩振,把他盯得?渾身發?毛,“你的炮,重傷了我四個手下、十幾?個無辜百姓,眼下都生死未卜。今日你將功補過,我便饒你今日。但若是有一人抗不過去,我取你命為他們?報仇,哪個娘子求情也沒用!”
淩振精研火器,卻?極少?在戰場肉搏。今日驟見血腥,近在咫尺的人頭人血碎骨碎肉,對他造成了巨大?的衝擊力?。想起此前喪生自己炮口的冤魂,也不免心?驚肉跳。況且自己已經落入敵手,這群悍匪殺人不眨眼,再乞憐也沒用。
“中?軍帳裡有傷藥,也許沒被燒光。”淩振學著對麵悍匪做派,強作鎮定,道,“治療炮擊傷的訣竅,我也略知一二……”
李俊把他丟回船上。
那小船扛過了火藥爆炸,船底已全然焦黑,船身也都是印痕。此時載了十個人,外加戰場上繳獲的少?量物資,熱熱鬨鬨,搖搖晃晃。
還好,船上聚了大?江南北水性最拔尖的幾?個人。就算它破成幾?條碎木板,也沉不下去。
阮小二:“坐穩了!”
嗖——一騎絕塵。
一船人歡呼。
隻有兩個人沒出聲。淩振嚇得?麵如?土色。花小妹同樣花容失色。兩人縮在船尾,閉著眼念佛。
阮曉露眉開眼笑,這才想起來問細節:“你們?怎知我在這裡?這鹽場可不好找。”
阮小七就怕她不問,清一清嗓子,得?意道:“俺們?開始以為你在江州,離了梁山泊,就往那個方向走。誰知還沒過潯陽江,就遇著個黑艄公,吹著黃胡子,瞪著三角眼,請俺們?吃板刀麵。哼,也不問問爺爺們?姓什麼……”
張順聽到這,耳朵一尖,有點慌:“是誰啊?”
阮小七滿意地捕捉到這個神色,接著道:“……當然沒弄死,讓我們?寬宏大?量的饒了。後來又撞進個黑店,以為俺們?喝醉了,光天化日搬俺們?行李!那店主人生得?比閻王殿的小鬼還難看?……”
童猛忍不住評論:“沒那麼醜吧?”
阮小七:“反正被俺們?揍得?滿頭包,也瞧不出本?來麵貌。從他口裡問出來你們?的去向,這才趕過來……”
阮曉露為李立默哀一刻,忍不住說:“應該留著住一夜,那個店的服務很不錯的。”
阮小七瞪她一眼:“俺們?敢耽擱?再耽擱,你讓人剁成碎塊喂魚了!”
阮曉露:“嘿嘿。”
水道蜿蜒,不一刻回到海沙村。大?炮轟過的痕跡依然在。灰撲撲的瓦礫泥沙一堆堆,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有人生活過的痕跡。毀壞的鹽田被海潮浸沒,無數代灶戶的耕耘付諸東流。
隻有那幾?塊官府鑄造的煎鹽鐵盤,砸不爛、燒不壞,黑黝黝地顯露在外邊,好似那永不停息的辛勞。
還有大?夥倉皇撤退時遺留的衣物鞋帽細軟,亂七八糟遍布各處。
村民在海中?岩洞躲了一夜,沒聽到半點消息,忐忑派了幾?個人回來打?探。這幾?人回了村,眼看?空無一人,以為鹽幫他們?全軍覆沒,正坐在鐵盤子上哭呢。
正哭著,看?到一條破船凱旋歸來,上頭還多?了幾?個虎背熊腰的陌生大?漢。村民轉悲為喜,飛快上船出海報訊。
沒一個時辰,大?批村民乘船歸來。得?知官兵全軍覆沒,先?是喜氣洋洋,看?到 一片狼藉的房屋和作坊,又悲從中?來,抱頭大?哭。
阮小二環顧四周,不禁淒然:“好好一個鹽場,讓官軍禍害成這樣?”
趕緊拿出繳獲的新鮮傷藥繃帶,救治各個輕重傷員。
淩振想搭把手,沒人理他。他找塊鐵盤子坐下,慢慢掃視這些炮火蹂躪過的民宅和作坊,臉色沉重,思緒不知飄到哪。
童老漢顫巍巍過來,朝眾好漢作揖:“這一次多?虧英雄相助,保全了我等賤民性命。可是惡了官軍,遲早有下一次,卻?又如?何是好?”
“老丈莫憂心?!”阮小七自來熟,一個巴掌拍在童老漢肩膀,把老爺子拍矮了兩寸,童威童猛連忙扶住,“俺們?在梁山,跟官軍硬碰硬多?了。跟你講,那做官的也怕上頭降罪,今番敗了一次,多?半會裝作無事發?生,壓下消息不發?。就算遇上個較真的州官,還要批文書、調兵遣將,至少?也得?三個月後再來。現?在你們?就是好生將息養傷,休管彆的!”
這是他在梁山多?年的經驗之談。灶戶聽了,略微展顏,從完好的房屋裡拾回米麵物資,生火造飯,權當慶功。
珍藏的酒也取了出來。人如?浮萍,命如?草芥,今朝不醉,更待何時?
阮小七忽道:“就算此處待不住,乾脆不乾了!哎,你們?這那麼多?海島,大?可躲出去,做化外之民,每天打?漁種地,不強似在這裡操勞賣命!官府要是再來呢,就躲那個洞裡去……”
阮小七說得?天花亂墜,灶戶們?不禁莞爾。
胡大?娘子給他滿上一碗酒,笑道:“遷居哪那麼容易,我們?世代煮鹽,不會做彆的。叫我們?打?漁種地,會餓死的。”
阮小七一口乾了,目光真摯,胸脯拍得?砰砰響:“跟俺走,俺教你!”
幾?個灶戶小孩不知高低,拍手起哄。
忽然近處響起嬰兒哭聲,像小貓叫。胡大?娘子忙撇開阮小七,從旁的婦人手裡接過個毛頭,慌慌張張走了。
阮小七眼角一抽,愣在當場。
周圍人哈哈大?笑。
那邊阮小五已經喝大?了,挨個跟鹽幫捋袖劃拳,就連那重傷躺在門板上的,也蹲下去稱兄道弟幾?句。
“有本?事,有義氣,是我輩中?人!來來二哥七哥,都來結拜!——順子!你屬啥?”
幾?個彪形大?漢醉得?橫七豎八,亂哄哄地跪下結拜,那場麵宛如?摔角現?場。
一眾混亂的男低音中?,混了個小男孩的尖銳聲音:“我、我也要跟你們?結拜!”
童威笑斥:“沒大?沒小!”
阮小二跟李俊勾肩搭背,大?著舌頭吹他的崢嶸歲月:“……那人在床上躺了足有半年,從此再不敢去騷擾俺娘!俺那時候十歲,往後村裡潑皮見了俺都躲著走!……”
一直吹到梁山生活:“……你猜她說了句什麼,她說我要尿尿……哈哈哈哈哈哈……”——
隔著十丈遠的角落裡,阮曉露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她沒跟著喝酒。喝不動。全身哪兒都疼,扭傷拉傷淤傷挫傷,乾架時不覺得?,現?在一齊泰山壓頂,讓她隻想躺到地老天荒,什麼拉伸、按摩、康複,先?欠著吧。
一扭頭,卻?見一個人影,孤零零地往海邊走。
她心?裡一驚,不顧四肢酸痛,起身跟上。
這裡又不是什麼度假沙灘。浪濤險惡,亂石遍布,夜色已深,就算是張順也不會在這時候下去遊泳。
跑近了看?,卻?是淩振,呆呆佇立在一塊礁石上,望著黑色波濤,一步步的往水裡挪動。
阮曉露挽起褲腳就衝。旁邊卻?也衝來一個人。花小妹大?叫:“我早就看?你在這兒了!你要乾嘛?我不讓那李俊殺你不就得?了?”
在梁山上,她被哥哥罩著,人人把她當個精致火藥桶嗬護著,生怕她一碰就炸,給自己招禍。這一下山,花小妹好容易看?到個比自己弱的,保護欲就上來了。
兩人合力?,死命把淩振給扳回來。
淩振紅著眼圈不掙紮,絕望地看?著漆黑夜空。
“俺十年的心?血呀!無數次裝孫子要銀子,有幾?次差點給炸死,才研究出的這些配比!……全完了,全完了……”
阮曉露打?個火折子,從他手裡接過那本?《火器總要》,一愣神。
“怎麼成這樣了?”
這書是淩振一點一滴記下的筆記,多?年一直隨身攜帶。夜來大?戰之時,阮曉露曾拿著它威脅淩振,要麼把炮口對準官軍,要麼撕書。
淩振選擇開炮。阮曉露恪守承諾,這書當時就還給他了。
可淩振萬萬料不到,片刻之後,火藥爆炸,小船被困在誰中?央。他自己也落了水,在水裡泡到了淩晨。
等他想起來自己這本?書,從懷裡拿出來一看?,當場兩眼一黑。
墨跡全花了,每個字、每個符號都成了黑粗大?蚯蚓,而且還在慢慢長胖!
回村後,急將那書頁放在火上烤,乾後隻見一道道泥印子,書頁全粘連在一起,撕都撕不開。
淩振覺得?自己也成了一道泥印子,沒有活著的意義了。
甲仗庫蹉跎了半輩子,好容易爭取了一次立功機會,卻?反被設計,成了賊寇一夥。等州府派人來查,官軍大?營裡殘餘的炮彈火藥就是明晃晃的證據。他估計馬上就成通緝犯,有家難奔,有國難投,跟那幫喝酒劃拳的賊寇肩並肩,一輩子釘死在恥辱柱上。
更彆提,今日親眼看?到,他視之為正義真理的炮火,原來全都落在百姓頭上,毀的是百姓的田產家園,心?裡更不是滋味。
越想越傷心?,一時衝動,撩衣破步,望著大?海就衝。
隻是沒想到海邊全是碎石水草,又刮腳又纏身,走一步,晃兩步,倒也沒那麼容易赴死,這才讓兩個姑娘輕易拖回。
花小妹完全不理解。
“不就是本?秘籍嗎,重新寫就是了,從頭再來嘛!”她說,“寫不出也沒關係,我哥哥那有幾?十本?武功秘籍呢,我送你一本?就行了!”
淩振眼圈紅得?更厲害了。
阮曉露翻開那本?滿目瘡痍的手寫筆記,仔細瞧了瞧,也覺得?沒希望。
她想起自己看?過的紀錄片。故宮博物院裡專業的古籍修複人員,倒是能把這種廢紙給妙手回春。問題是,眼下故宮還沒造出來呢!
突然,阮曉露閉眼,使勁回想什麼。
在當前的時代,她肯定也在什麼地方見過,一堆亟待修複的古籍堆在一起……
“你先?不忙尋死。”她突然說,“我認識濟州城裡一個匠人,叫金大?堅。金石玉器,古籍古玩,他都能修能補,能仿能做。你要是信得?過我,我幫你把這書送過去試試。”
淩振哭不出來了,怔怔看?著她。
阮曉露:“給個話兒?”
花小妹也覺得?此計可行,興奮地道:“不如?你也順道去梁山入夥,見一見我哥哥和晁寨主。我們?梁山好漢仗義疏財,大?塊吃肉大?碗喝酒……”
淩振像個木頭人。
阮曉露輕輕捏一下花小妹肩膀。
“咱不強人所難。淩統製,等這裡安全了,你找個地方自己躲個一年半載,等風聲過了,到濟州府金大?堅處取你的書,就行。然後等個大?赦,你就沒事兒啦。要是連金大?堅也沒辦法,濟州城外有個八百裡水泊,你找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再死不遲。”
雖然她對淩振也頗為欣賞,但阮曉露不想像宋江那樣,見個好漢就挖空心?思往梁山上塞。人各有誌。要是有人天生不羈愛造反,上梁山那是雙向奔赴;可若是靠坑蒙拐騙,或是趁人之危,就算能一時賺人上山,以後也是個不穩定因素,就像秦明黃信一樣,搞得?全山不得?安生。
淩振聽她說完,暗淡的眼睛慢慢亮了:“你——當真?你不覺得?這東西?害人……”
阮曉露笑一笑,從他手裡接過那疊廢紙,拿件乾淨衣服包好,放進自己的隨身包袱裡。這包袱她出發?前留給灶戶保管,鄉親們?不辱使命,帶著它在海中?來了又回,連滴水都沒沾濕。
“你在科研技術上傾注這麼多?心?血,想必也不是那等以殺人為樂的屠夫。你也彆懊糟。火炮是好東西?,關鍵在於你的炮口對著誰。”
淩振臉上湧入血色,激動得?雙眼晶瑩。
“如?能成功,小人願為女俠肝腦塗地……”
“慢著慢著,先?彆急著激動。”阮曉露趕緊潑冷水,“我隻管跑個腿。要是不成功,你彆賴上我啊。”
第 72 章
梁山救援隊在?海沙村休整了五七日。一則他們此前日夜兼程奔波趕路, 需要回複體?力;二則鹽幫重傷員太多,不 如多留幾日,等他們傷情?穩定, 再行離開,方為穩妥。
況且, 阮小七認為:“咱溜都溜出來了?, 那麼急著回去作甚?”
回山之後肯定得挨罰。沒收軍功券不用說,估計還得在?聚義廳罰站示眾, 至少一個月起步。
三人臉皮厚歸厚,想想那萬眾圍觀的社死場景, 還是有?點腿肚子轉筋。
花小妹跟他們不一樣?, 完全不擔心這些。回山之後但有?狂風驟雨, 全有?她哥擋著。
她每天出去觀光采風, 一會兒?幫著灶戶堆鹵溜子, 一會兒?到海裡去練劃船(三阮當然放心不下?, 每次都派個人去護航, 還得悄悄潛在?水裡, 不能讓花小妹發現,幾天過去,曬得比灶戶還黑), 一會兒?又心血來潮,帶著灶戶小孩去紅樹林裡捉螃蟹捉小龍蝦。捉這些東西?要眼疾手快, 這就得練基本功。於是孩子們纏著她學武。她自己的武功造詣雖然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但跟百姓家孩子比,依舊是降維式碾壓。一群孩子整天圍她轉。
二十幾個受傷的灶戶, 多半是青壯年婦女,在?家裡臥床靜養, 被動地放了?有?生以來最長的一個假。以童老漢為首的一群老頭大?爺,也?破天荒地捋起袖子,伺候起這些晚輩姑娘媳婦來。
在?過去,灶戶婦女由於歲額比男人輕,勞作之餘,更要額外承擔許多家事,從早忙到晚。這次一場大?戰過後,灶戶們才發現,許多雜務缺了?人手,不得不叫男丁頂上。
但誰也?不敢催這些婦人趕快重?拾家事。大?家有?目共睹,這些平日裡不聲不響、老黃牛般的女流之輩,正是保護家園的中流砥柱。
她們已經?受足了?訓練,平時是民?,戰時是兵,有?組織,有?謀略,想問題的時候,思?維比尋常男人還寬廣。
童老漢做主:“管什麼男女之分,受傷的歇著,能動的,都起來乾活!把房子修起來!把鹽田耕起來!把船隻修起來!天可憐見,這次沒讓咱們死成?,那咱們就更得活出個樣?兒?來,給他們看看!”
……………………
阮曉露躺了?一天,恢複了?三分體?力。出門?找把刀,開始給自家三兄弟顯擺自己新練的技術,讓他們來個士彆三日刮目相看。
不過三兄弟可沒有?給她當陪練的耐心。阮小二看了?幾招就皺眉,徒手把她的刀背一捏,讓她暫停。
“不對不對,風格不對,”阮小二圍著她繞了?兩圈,摸著下?巴批評,“太柔了?,太斯文了?,一點也?不粗魯,像個江南的小家碧玉。誰跟你練的?這種刀法能殺人?”
這一句可是把鹽幫所有?人都罵進去了?。阮曉露無語,指指旁邊曬太陽的威猛兄弟:要不你們去跟“小家碧玉”練練?
……………………
李俊偶爾興之所至,想磨練一下?掌勺的手藝。奈何村中存糧幾乎見底,他巧漢難為無米之炊,隻能請三阮幫忙,海裡摸個魚什麼的。
三兄弟開始懶得動喚。阮小七劃了?兩下?水,勉為其難地帶回兩條醜魚。李俊從樹林裡刮了?點作料,又要來孩子們抓的小龍蝦,燒熟了?,三兄弟每人分了?兩小口。
第二天天不亮,三兄弟自發下?海,扛回十幾條海魚,還有?一隻大?海龜,把灶戶都嚇懵了?,說幾輩子都沒見過這種尺寸的海產。
李俊這次推脫忙不過來,讓喜氣洋洋的村民?們把海產做成?大?鍋飯。
三兄弟提著刀,罵了?一上午的李家祖宗。
……………………
好日子沒持續幾天。這日天剛亮,就見花小妹帶著一群小孩,提著好幾網招潮蟹,屁滾尿流地往回跑。
“不好了?不好了?!官軍又來了?!”
阮小二正躺在?田壟上曬太陽,聞言一個鯉魚打挺,驚詫萬分。
“怎麼可能?你不會看錯……”
“我怎麼可能看錯?!”一句話沒說對,花小妹氣炸,“我這種眼力怎麼會看錯?”
阮小二:“好好好對對對,你當然沒看錯。”
花小妹:“一隊幾十人,還帶著儀仗鑼鼓、緞帶花紅,還挑著軍器輜重?,威風得不得了?。”
更多人聞聲湊近,聽了?花小妹敘述,互相看一看,覺得不太對。
“打的什麼旗號?”阮曉露問。
“誰注意這個!”花小妹答。
真是老天不給人安穩日子過。李俊綽了?一把叉在?手,叫道:“老大?老二,隨我去看個究竟。其餘人,安頓鄉親,隨時準備撤退。”
三阮不甘示弱,即刻跟上,也?提了?刀。
鹽場外五裡的官道上,果有?一隊浩浩蕩蕩的軍漢,前有?先鋒,後有?殿後,有?人騎著馬,有?人挑著擔。前幾日村民?與官軍惡戰,留下?的陷坑遍布在?彼,還有?凝結發黑的血跡。這些人視若無睹,依舊頭揚上天,勻速行軍。
一個穿綢緞的官騎在?馬上,看到了?底下?一群人,有?男有?女,神態警戒,頗為不悅。
“爾等大?膽!見到天使到來,如何不跪下?聽旨?”
花小妹撇嘴。這開場白莫名其妙。她想,上次官軍已被圍殲,這次就算是跪,也?應該是官軍跪我們吧?
阮曉露也?有?點迷惑。他說的“天使”,應該不是肉乎乎長翅膀的那種吧?
幾個資深好漢聽了?“天使”這兩個字,臉上都微微變色。
這波人自言身份,是金鑾殿上的官家直接派來的天家使臣。跟上次前來圍剿村莊的鄉軍,差了?不止一個等級。
跟地方軍玩貓捉老鼠,那是綠林匪幫的必修課。隻要是有?點名氣的江湖好漢,多少都跟官兵交過手,換來一紙通緝令,或是一頓皮肉之苦,或是幾年牢獄之災。有?時候遇到大?赦,還能既往不咎。
但是,誰敢對“天使”不敬,哪怕隻是出言不遜、不聽號令——那就等於對皇帝不敬,等於謀反。
好漢不吃眼前虧。李俊給個眼色,大?夥衡量片刻,放下?兵器,且略跪一跪,看他有?何說法。
“你們幾個,姓甚名誰,速速報來。”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俊當即報了?鹽幫諸人名號,三阮也?抬出梁山,看他能咋地。
“吾乃殿前太尉陳十四!汝等聽旨,”那綢衣大?官自顧自地展開一張金黃色卷軸,搖頭晃腦讀起來,“你們在?海沙村做下?的事,朕已知了?。自古英雄出草莽。現特赦免汝等罪孽,早早歸降,必為重?用……”
剛聽幾句話,阮曉露就驀然抬頭,覺得四麵八方湧來荒謬。
首先,這“殿前太尉”怎麼不是東京口音,說話的調調兒?反倒跟威猛兄弟有?點像?而且他都做這麼大?官了?,不改個文雅點的名字嗎?
其次,“聖旨”怎麼跟大?白話似的,自己每個字都聽得懂?不太科學啊。
最後,這大?官是什麼意思?,是在?進行傳說中的招安嗎?
左右看看,三阮二童李俊張順,都是一副迷惑不已的神色。就連花小妹都覺得不信,輕聲問:“招安?至於嗎?”
在?《水滸傳》的原劇情?裡,宋江心心念念的“招安”,得大?半本書之後才寫到。那時候,梁山泊已經?湊了?一百零八個天罡地煞,那叫一個火熱興旺,把朝廷派來的天兵天將打趴下?無數次,甚至還把高?俅給捉上了?山——不僅費了?老鼻子勁打仗,還要“文武兼修”,斥巨資走了?名媛李師師的門?路,才換來朝廷正眼一看,決定把這窩草寇收歸國有?,給個編製。
現在?呢,鹽幫、灶戶,加起來不過百來人,跟鄉軍械鬥一場,就上達天聽,不僅灶戶直接無罪,而且為首的好漢還能搖身一變,直接當官……
而且聽這陳太尉的口氣,見者有?份。不僅領頭的李俊他們有?封賞,前來旅遊觀光的阮氏三雄估計也?能跟著蹭個官當。
這朝廷招安盜匪,都不帶做背調的嗎?!
阮曉露頭腦裡亂哄哄,各種思?路串成?死胡同。
她突然回過神來。陳太尉的嘴皮子一張一合,念完了?“詔書”。
“……茲命令汝等率領赴清溪幫源洞封官領賞。彆耽擱太久了?!欽此!喂,你們還不謝恩?是有?什麼不滿意嗎?”
一幫南北盜匪跪在?地上,風中淩亂。
阮小二小聲道:“招安招安,不讓俺們去東京,去什麼——什麼洞?那是啥地方,官家行宮?離梁山遠嗎?”
李俊知曉江南地理,微微蹙了?眉:“不近。但……”
童猛忽然發現什麼,小聲道:“你們看他們的裝束!”
“招安使團”人人穿著白衣,隻是腰帶頭巾分不同顏色。除非服孝,正經?人不會穿這麼素。倒 跟以前強占鹽場、又被鹽幫消滅的白衫軍漢,風格上挺一致。
張順踟躕片刻,快速道:“前些日子我聽得風聲,睦州好漢方臘,在?清溪自立朝廷,發出詔文,令天下?豪傑都來歸附。那時咱們都在?備戰,我怕擾人心思?,況且道聽途說未必準確,就沒跟你們細說……”
阮曉露差點嗆著:“方臘?就是那個方臘?”
這不是水滸後期的大?boss嘛!跟梁山乾血架的哪個!他們來湊啥熱鬨!
阮小七:“沒聽說過,哪個山寨的?”
張順:“不是山寨,是個教門?……嗐,說了?你們也?不懂,反正是個厲害人物。我平時販魚都躲著他的地盤走。”
童猛低聲問:“這麼大?事,怎麼沒通報江湖?”
“你傻啊,”童威懟他兄弟,“他都稱王了?,哪還瞧得上咱們這些綠林泥腿子。”
事情?很明顯了?。還在?擴張地盤的方臘集團提前現身,將海沙村劃入自己地盤。先是派白衫軍漢來接管鹽場。這些軍漢欺負百姓太甚,被張順和鹽幫見義勇為給剁了?。不知方臘怎麼想的,也?許是得知海沙村後來大?敗宋廷官軍,覺得這村子覺悟尚可,可以拉攏;也?許是知道自己這些白衫軍漢太過分,於是表示隻要你們加入大?業,我就不計前嫌。
太尉陳十四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連連催促。好漢們不叩首謝恩,那就是跟“聖公”方臘過不去。
李俊打量“招安”使團,忽然高?聲道:“衛四寶,是你麼?”
使團裡一個小軍漢興高?采烈,揮手回道:“李大?哥,是我!好久不見!我妹子和老娘還好嗎?”
阮曉露看那衛四寶的相貌,二十歲不到,瘦竹竿身材,一張瓜子臉,猛省:“這是衛珠娘她哥。”
初相識時,衛珠娘曾訴苦,說她哥哥被白衫軍漢抓走了?。
現在?看來,衛四寶已經?光榮加入方臘集團,並且“衣錦還鄉”,好不得意。難怪見了?李俊叫“大?哥”,一下?比他妹妹高?了?兩個輩分。
李俊站起來,旁若無人地走進使臣隊伍,用力拍了?拍衛四寶肩膀。
“多日不見,出息了?!當官了?!”他朗聲笑道,“今兒?帶你們太尉過來,也?是你的主意吧?都是響當當的好漢義士,休要贅煩,先回村喝他一醉方休 ,給你們接風洗塵!走吧!”
衛四寶以前是小小灶戶子弟,李俊在?他眼裡就是個遙不可及的江湖偶像。如今“偶像”跟他稱兄道弟,衛四寶一下?暈頭轉向,樂得合不攏嘴。
“走走走,陳太尉,進村吃席去!”
他儼然成?了?半個東道主,熱情?招呼身邊的白衣同伴。
這陳十四也?是綠林出身,粗魯了?幾十年,近來搖身一變當太尉,“工齡”不足一個月。帶著個草台班子,多數也?是過去自己的嘍囉,各種繁文縟節還沒背清楚。聽人叫他“好漢義士”,也?不以為忤,自然而然地露出笑容。
李俊回頭連使眼色。阮小二阮小五立時會意,馬上站起來,一左一右,十分熱絡地挽住陳太尉的手。
“走什麼走?上船!我們親自給你搖櫓!”
*
“招安使團”浩浩蕩蕩蒞臨海沙村。村民?們自然莫名其妙,驚恐不已。李俊讓大?家先彆問,趕緊整飯,大?碗酒隻顧篩來。
幾個老江湖輪流把盞,細說江湖豪傑之事。陳十四當了?大?官,卻不忘本,拚酒量比誰都積極。酒過三巡,歪在?一張椅子上,打起了?呼嚕。
其餘使團成?員也?沒啥組織紀律,喝得暈頭轉向,李俊令村民?扶進民?宅裡歇了?。
村民?們也?略微知曉了?這群人的來曆,一時間六神無主,悄聲哀告:“不知這些大?王要將我等怎樣?,全憑義士們做主,但求保我等性命!”
李俊一招手,“義士們”立刻酒意全無,跑到剛修好的鹽宗廟裡,關嚴門?。
第 73 章
幾人同時吸一口氣, 想說?什麼,又覺得無話可?說?。
張順從袖子裡掏出幾樣東西。
“我?摸了幾樣他們的隨身之物。是方臘的隊伍無疑。”
阮曉露湊上去看:一本手寫的小?冊子,上頭歪歪扭扭, 寫著什麼“明尊”、“日光偈”,以及一堆看不?懂的咒文;一本江南州府地圖, 其中睦州那裡圈了紅圈;陳太尉身上一枚大印, 幾封文書,國號是“大明”, 年號是“永樂”,十分的穿越時空。
當然, 以阮氏三雄的文化水平, 看不?懂這些帶字的東西。但?這印章可?拉風得緊, 比縣太爺的官印大多了, 尺寸明顯是逾矩, 上頭的字也繁多, 四個犄角裝飾著不?認識的動?物。單單持有?這麼個東西, 放在哪個州府, 被請去喝個茶算輕的。
阮小?七嘖嘖稱奇:“睦州在哪?俺拿著這印,是不?是能去那裡白吃白喝?”
阮小?五:“豈止是白吃白喝,多半天天有?人送錢。”
阮小?二笑道:“俺們兄弟幾個心屬梁山, 他們這番盛情隻能推了。不?過李大哥倒可?以考慮考慮,以你的本事, 到了那,起碼能混個太尉、將軍當當,不?愁吃穿……”
“得了吧, ”阮曉露趕緊潑冷水,“你們是沒?看見他手下那些人怎麼欺負百姓的!比鹽官還狠!”
花小?妹也道:“這是造反, 你們活膩味了!”
三阮哈哈大笑:“俺們在梁山那不?是造反?”
花小?妹振振有?詞:“咱們在梁山,官軍雖也偶爾來攻,但?都?是地方官做政績,皇帝老兒根本不?管的。這方臘膽子可?大,還敢自立稱王,這皇帝老兒在東京能坐得住?遲早派天兵天將,不?剿乾淨不?罷休!”
“可?不?是。”阮曉露積極幫腔,“咱們頂多是攔個路,劫個財,收點保護費;晁天王可?曾自立登基?可?曾擅改年號?可?曾封賞大官?可?曾說?要殺去東京、奪了鳥位?”
她剛才使勁回想《水滸傳》裡的方臘結局——梁山受招安以後,奉命征討方臘,結果兩敗俱傷。方臘團滅,梁山好漢也沒?剩幾個,落得個淒慘落魄的結局。
大宋朝廷兵不?血刃,消滅兩支農民起義軍隊,成?為最大贏家。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如果宋江好好在江州牢城服刑,刑滿之後重新?做人,不?到梁山上當老大,梁山不?招安……
那朝廷也會派彆人去征討方臘嘛!
雖然阮曉露曆史學得一般,但?她確信,“北宋”後頭跟的肯定不?是“大明”。
綜上,這方臘集團看似大廠,許一堆天花亂墜的頭銜期權,其實就是個緬北詐騙團夥,一進去,絕對有?去無回。
兩個姑娘一唱一和,三阮無話可?說?,隻能:“啊啊啊對對對。”
這次不?是敷衍。花小?妹畢竟是軍官世?家出身,比起在場幾個草莽,政治覺悟高了不?是一星半點。彆的事她也許能異想天開。但?這番言論,卻是無人能駁。
童威童猛聽著各方發言,腦袋都?大了:“大哥?”
阮家兄妹和花小?妹都?是梁山編製,方臘鞭長莫及,管不?到;張順常駐江州,也可?以躲在堅固的城牆背後;現在壓力都?來到李俊身上。
李俊支頤許久,才道:“這個方臘我?見過。前幾年自立山頭、招兵買馬時,曾跟我?敘老鄉,叫我?去共聚大義。隻是這人有?些神神叨叨,且有?個規矩,進了他的隊伍,就要終身茹素,不?能沾一點兒葷腥……”
三阮大嘩:“不?讓吃肉?那還跟他作甚?去他娘的!”
李俊:“我?還沒?說?完。我?想著,不?貪口腹之欲,也是好漢品格,留在他那吃了一頓素齋。淨手之時,卻見後麵小?房裡炙著一爐肥嫩羔羊肉。我?當時便托酒醉,尋機會溜了。”
花小?妹:“噫,這種人不?能相?交!”
“那是過去!”李俊笑道,“依娘子見,現在我?有?得選麼?”
阮小?二忽然想到:“不?如跟俺們一同去梁山!那方臘總不?會跑去山東把?你給捉了!”
李俊:“那海沙村的鄉親們呢?”
大家又沉默。
都?是樸素的江湖兒女,誰也不?會勸他“彆管鄉親了,自己前程要緊,性?命要緊”。
於?是隻能各自喝一口悶酒。阮小?二拍拍李俊肩膀。
擺在眼前的路似乎很?明顯。海沙村得罪了方臘,又得罪了官府。如今方臘表示寬宏大量,不?算舊賬。官府會這麼慈悲嗎?
可?若是海沙村歸順方臘,那就等於?明著叛反宋廷。等大軍來剿時,手無寸鐵的村民就是頭一批祭刀的。這一點,彈壓官徐登已經給了他們一個明確的答案。
若不?從呢,方臘 大可?再次派兵,把?村民殺個乾淨,換一批灶戶繼續製鹽,直到大軍來剿……
江湖是弱肉強食的江湖,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有?隻小?蝦米不?願被吃,奮起反抗,咬傷了大魚——
它不?可?能逍遙一輩子。
李俊猛地喝乾一杯酒,站起身。
“但?我?混江龍也不?是那屈居人下、助紂為虐的濁物!”他對梁山諸人道,“煩請你們照護好村民。我?暫去片刻。”
阮曉露立刻問?:“去做什麼?”
童猛這回跟老大一條心,刀出鞘,惡聲惡氣道:“方臘托大,隻派個文官過來,也沒?幾個精兵強將護送。”
童威獰笑:“可?不?是。這路上大老遠的,豺狼虎豹,深山老林,還有?巡邏官軍,多容易出事啊。”
李俊眉眼壓低,閃過殺意,忽對阮曉露道:“妹子,再厚顏相?求一事。看好那個姓衛的小?姑娘,彆讓她知曉。”
阮曉露默然。看看身邊兄弟,也都?神色複雜,知道他這招太險。
“李大哥留步,”李俊推門一瞬,她終於?忍不?住,叫住他,“我?、我?覺得還可?以再想想辦法。”
“那就請講。”李俊回身,“講快點,那個陳太尉估計快醒了。”
阮曉露:“……”
李俊不?止一次拿這語調來反詰她了。但?有?兩難之時,表麵上虛心求教,問?旁人有?何妙策。彆人急切間當然說?不?出來,隻能聽他指揮:
——大家都?沒?轍了是吧?那我?說?了算啊!
但?阮曉露已經熟悉他這套把?戲了,在發言之前已經整理好了自己的想法。
“你的兩難之處,在於?覺得海沙村要麼歸順朝廷,要麼歸順方臘。”她馬上回答,“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張順替所有?人說?:“這不?廢話?”
阮曉露:“小?小?一個村子,不?長糧食不?養魚,沒?一點油水,卻惹得官府和方臘雙方爭搶。原因還不?是因為這裡有?大片鹽場。誰占了鹽場,誰就有?大批錢財穩定進賬……”
花小?妹歎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隻苦了百姓。”
“李大哥,你沒?占山為王,不?知道這裡頭有?多少花錢的地方。就說?我?們梁山,每天喝酒吃肉練兵造船,都?時常入不?敷出。彆說?這方臘想當皇帝,又要蓋行?宮,又要搞朝廷,又要封賞百官……講究講究著,發現錢不?夠了,隻好瞄準左近的鹽場,給自己回點血。要不?然,他大老遠的派人過來占地盤,一路冒著豺狼虎豹、深山老林、還有?巡邏官軍的風險,難道隻為排場麼?”
花小?妹不?耐煩:“長話短說?,咱沒?時間!”
但?李俊這次沒?催她。她這番話,其實點出一個此前大家一直忽略的事實:方臘缺錢。以前缺,現在缺,以後約莫還會一直缺。
那封金黃色的“招安聖旨”,不?管寫得多天花亂墜,核心思想隻有?兩個字:拿錢。
“你是說?,可?以花錢消災?”李俊笑道:“可?我?們沒?那麼多錢孝敬他。就算有?,咱也不?能就這麼給他。”
他笑歸笑,半個身子已經轉回了鹽宗廟,重新?輕輕帶上門。
阮曉露一口氣指點江山,其實也不?是她急智。從來到鹽場、大開眼界的那一天,她禁不?住時時想,這種鹽場的出路在哪裡呢?
難道像此前一代又一代難以忍受剝削的灶戶一樣,隻有?“逃走”一條路嗎?
鹽幫以鹽為生,入戲太深,不?免當局者迷。這一點,未必想得通透。
古代食鹽多金貴,她已經見識過了:國家戰略物資,堪比現代的石油。
她想起現代那些盛產石油的小?國:許多國家並沒?有?因為資源而致富,反倒受大國剝削欺侮,甚至屢遭戰火……跟這些灶戶的命運差不?多。
可?是,也有?一些小?國,通過巧妙的外交策略,在多個大國之間周旋,利用它們互相?鉗製,保全了自己。
“如果……”她一邊思考,一邊慢慢說?,“如果能讓方臘認為,海沙村已受到朝廷官軍的重重保護,想必方臘也不?會一根筋,跟這裡硬碰硬。如果同時能再給他點保護費,比如……每個月食鹽若乾斤,讓他們不?必費一兵一卒,也能從海沙村得到一點好處……”
李俊立刻道:“如此當然最好。但?大宋朝廷已將此處灶戶當成?叛黨,如何再會派兵保護,如何會眼睜睜看著我?們跟方臘暗通聲氣?”
阮曉露答:“把?海沙村當叛黨的,是那個姓徐的彈壓官。他們已經全軍覆沒?……”
花小?妹忍不?住糾正:“沒?全軍覆沒?,還剩個一人呢!那個炮手淩振……”
“上頭的州官隻知道他們有?去無回,可?不?知道是誰下的手。在下一波探子到來之前,解釋權在我?們手裡。”
阮曉露不?慌不?忙,說?完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再不?成?功,那咱們還有?壓箱底的法子。大家收拾收拾,都?上梁山。灶戶鄉親們隻能改個行?,到水寨裡去搞漁業……但?是這樣風險也大。幾百人上路逃難,哪裡的官府都?不?會輕易放行?……”
倉庫裡靜了一陣。再遲鈍的,也慢慢領會了她的意思。
阮小?二:“兩頭騙。”
童猛:“這叫合縱連橫。”
阮小?二:“就是兩頭騙!”
童威:“合縱連橫!”
阮小?七:“姐,你這招,風險不?比殺人小?哇!”
阮曉露看他一眼:“你有?更高的招?”
阮小?七:“……”
大家都?是老江湖,經曆多了生死攸關,做決定短平快,不?會拖泥帶水。
忽然咣當一聲,大門推開。大明太尉陳十四半醉半醒,綢衫已不?知哪去,敞著懷,露著胸口一撮毛。
“我?在此已聽了多時!”他邊怒吼邊比劃,“你們這幫邪魔外道,果然不?是真心歸附!待我?去稟明聖公,有?你們好看……”
他的氣焰突然歇了。小?小?破廟裡,隻見三阮目露凶光,二童麵現猙獰,張順浮起冷笑。
李俊拔刀,砰的一聲,踢關了門。
第 74 章
秋風習習, 吹來海中的冷冽濕潤之氣。烏雲獵獵,擋住難得的日光。
海沙村外三裡的小碼頭上,兩艘船正待啟航。
“上去!”
阮氏三?兄弟肌肉隆起, 一齊用力,吃力地推著一門烏黑的霹靂炮。那炮下麵裝了輪子, 順著個踏板, 咣當一聲,落在西行的小船裡。
那船立時往下沉了二尺, 劇烈搖晃了幾下。
花小?妹和阮曉露一左一右,押著淩振, 把他?丟上同一艘船。張順已撐著蒿, 在船尾等著了。
“路上聽我倆的話, 不許耍滑頭, 不許開小?差!”花小?妹柳眉倒豎, 擺出?個嚇人的麵孔, 狠狠威脅, “否則有你好看!”
“諸位不辭辛苦, 戰場上找回了小?人的炮,足見誠意,小?人為何要阻撓?”淩振倒是很淡定, 倚著他?的寶貝大炮坐定,抱著膝蓋, 抬頭看阮曉露,“事成之後,彆忘了小?人那本書?!”
阮曉露坐上船舷, 笑道?:“我早就保證過你了。就算事不成,也?一定儘力。”
張順接過岸上人拋來的幾包行?李, 在炮筒上蓋了個草席,一邊用麻繩捆定,一邊大聲道?:“這邊準備好了!”
不遠處,另一艘小?船正在解纜。李俊先跳上船,然後朝著岸上一群蔫頭耷腦的白衣軍漢,喝道?:“上來!”
招安使團畏畏縮縮,不敢聽命。
李俊:“上船!不然你們陳太尉就是樣?子!衛四寶!”
衛四寶滿臉羞慚,看了一眼岸上的老娘和妹妹,低著頭上船。
昨日方臘的“招安使團”蒞臨海沙村,被好漢們灌得爛醉。李俊帶著童威童猛,輕而易舉剁了陳太尉,連同幾個武藝高強的親兵,都在睡夢中被割了腦袋。
“招安使團”剩下的人等到酒醒,看到一地人頭,當場就嚇尿了。
李俊一本正經告訴這些人:昨日宋軍偷襲,殺了你們太尉的腦袋。在下雖奮力保護,奈何寡不敵眾。雖沒護著陳太尉,好歹保全了你們幾個的性命。
“招安使團”裡剩下的十來個人,都是衛四寶這種沒見過世麵的小?嘍囉,一時間群龍無首,亂成一鍋粥。李俊手裡的刀還往下滴血,這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
衛四寶當時就跪下了。他?報名招安團,回鄉出?任務,本來是為了在鄉親們麵前炫耀炫耀;結果不僅沒辦成事,反倒損兵折將,還搭進去一個太尉。回到睦州,聖公?定不輕饒。
他?撐著瘦如?竹竿的後背,磕頭如?搗蒜: “李爺爺要給我做主啊!”
他?生長?在海沙村,是聽著揭陽鹽幫的傳說長?大的。就算此時跟了方臘,也?不敢跟李俊公?然為敵。一著急,又把他?叫回了爺爺。
李俊隨即安撫:“無妨。我跟著你們船回睦州,親自麵聖解釋,保你們不死。”
招安使團唯唯諾諾,像一群蔫頭耷腦的魚,一個個跟著李俊上了船。船上已載了千斤食鹽,吃水頗深。
童威童猛留在岸上,可急得抓耳撓腮:“大哥,睦州那是虎狼窩,你孤身一人犯險,我們不放心哪!我們得跟著你……”
“心領了!”李俊朝兩個忠心小?弟輕鬆一笑,“我單身空手去拜會,還能跟方臘見上麵,攀個老鄉;要是後頭跟著兩條鯊魚,他?能讓我活著進睦州城門?”
童威童猛想想也?是,又被大哥誇成鯊魚,喜滋滋傻樂。
李俊又道?:“留你們在村裡,跟著三?位阮家哥哥好好乾活,多跟人家學學!二郎五郎七郎,拜托了!”
阮小?二豪邁揮手:“好說,好說!”
一群人分成三?撥。阮曉露、花小?妹、張順,押著淩振去往江州府,負責忽悠大宋朝廷,把海沙村洗成忠義良民;李俊帶著殘餘“招安團”前往睦州,並?千斤細鹽做見麵禮,負責遊說方臘,請他?對鹽場網開一麵;阮家二五七、童威童猛、以及餘下鹽幫成員留在海沙村,負責動用自己的一身肌肉,完善村莊的防禦體?係。
村外的種種陷阱工事、圍牆寨柵,阮曉露已經細致規劃,讓村民築了個大概;儘管在官軍進攻中被毀壞得不成樣?子,但?畢竟基礎還在,修複起來也?不難。
李俊請阮氏三?雄幫忙重?建。三?阮當即拍胸脯答應。他?們可是水寨防禦的祖宗。阮曉露胸中那點建築知識都是跟他?們學的。
如?今天下不太平。稍微有點規模的村莊大戶,都養得有鄉勇民兵,守衛家園。有些規模大的如?祝家莊,修得如?同一個小?小?城池,令入侵者望而卻步。
海沙村積年貧弱,村民吃飽飯都困難。村子裡存了巨量食鹽,又有搖錢樹般的寬闊鹽場,卻常年處於不設防狀態。太平日子裡還好說,如?今局勢驟變,再這樣?下去,就等於三?歲小?兒持金過市,等著人來欺負。
阮小?七大喊:“你們放心!保管把這裡修成小?梁山!回來時絕對讓你找不到路!”
又衝張順指手畫腳:“俺的姐姐,還有花小?娘子,你負責看護周全。但?凡擦破點油皮,哼哼,你等著瞧……”
張順還沒答話,花小?妹先怒了:“那天是誰一箭射死的軍官?我用得著誰保護?我護著他?們差不多!”
阮小?七:“好好好對對對,多謝娘子,俺感激不儘。”
來送行?的灶戶鄉親依依不舍。衛珠娘一直在幫阮曉露抬行?李,都抬完了,沉默一會兒,才道?:“兩位奶奶保重?……”
花小?妹咯咯一笑:“你這小?孩真有趣!叫姐姐就成。”
“是,姐姐。”衛珠娘舉起一個竹編的籠子,“這是我們送你的……”
花小?妹歡呼一聲,喜滋滋把籠子搶過來,眯著眼往裡看。
“謔,好大的個子!哪裡抓的?”
衛珠娘像個好容易哄好了熊孩子的大人,朝阮曉露無奈一笑,問她:
“奶奶何時回來做客?”
花小?妹:“……”
阮曉露:“……”
這輩分就不能統一一下嗎?
那邊衛四寶坐在船上,望眼欲穿地看著自己妹妹。衛珠娘卻似沒瞧見他?,朝阮曉露的船最後擺擺手,轉身離開。
阮曉露目送她回村,目光轉向?那一片灰撲撲的鹽田。在這片鹽堿地上住了月餘,已經有感情了,依依不舍。
兩條船齊頭並?行?,擦著泥濘的灘塗,駛往長?江。
衛四寶的搖船技術差勁,忽然用力過猛,船頭一斜,兩條船眼看就要剮蹭。一船的白衣軍漢驚呼。
阮曉露離他?們的船最近,當即抓起手邊的船槳,用力一頂,把鄰船推上正常航線。
衛四寶喃喃道?謝。
李俊接過他?手裡的船槳,抬眼看她一看,拉家常似的,道?:“若我一個月後沒音訊……”
“就無論如?何放棄鹽場,叫大夥收拾東西跑路。”阮曉露背靠草席大炮,似笑非笑地回,“第七回了。大哥,我又不健忘。”
水麵驟然開闊,水路分出?兩條岔道?。兩船各取一道?,就此分開。
“李大哥!”阮曉露想起什麼,收起怠惰,趕緊朝那南行?的小?船大喊,“聽俺一句話,千萬彆要那邊的編製!他?們開多好的條件也?不行?!那邊就是個坑!談不攏,趕緊跑……”
李俊朝她一笑,遠遠揮揮手。
大家吆三?喝四,最後幾句道?彆,各自離去。
*
陣陣南風扯著帆,小?船敏捷地逆流而上。左右的鹽田逐漸稀疏,岸邊有了草叢、樹林和農田。
阮曉露坐在船舷上,穿著男裝,盤個發髻,扮成淩振手下的軍健。
衣服是從戰場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洗了無數遍,完全洗掉了上一任主人的晦氣,卻還帶著些微的火藥嗆人之息。
她麵前橫著個黑漆漆的炮筒,視野受阻,腳也?伸不直。她乾脆把雙腳勾在炮筒下,雙手貼耳,往後一躺,慢慢收縮下腹,把身子卷起來。
躺下的時候,頭發絲蹭著水中波浪。起身的時候,滿眼青綠風光。獨一無二的江景健身房。
兄弟們的巧克力腹肌好看歸好看,但?男女有彆,她不指望自己能練出?那種肌肉。古代?生活水準擺在這,能吃飽就不錯,沒條件頓頓西藍花雞胸肉。冬天也?沒暖氣,留點體?脂更安全。
不過她覺得自己的核心力量還是亟待加強。原本經過這兩年的練習,跑步、遊泳等日常運動都不在話下。但?這次真槍實刀的上戰場,還是讓她悟出?不少進步的空間。
為啥李俊跟人交手,攻防轉換那麼絲滑敏捷,時常快人一步;為啥威猛兄弟能一夫當關,敵人衝過來東倒西歪,他?們卻穩如?泰山?
武功造詣和體?重?當然是一方麵;但?也?是靠著核心肌肉群來穩定軀體?,保持平衡。
還有她的保命絕招“衙內愁”。如?果核心能再穩一點,身體?控製再強一點,也?許真能把李總摔個臉著地……
總之,乾架時,有個好腰能救命。
炮筒下的卷腹練習,每做完一組,阮曉露就覺得自己的血條向?上生長?了那麼一丟丟。
花小?妹不甘示弱,跑到她對側,也?開始做炮筒卷腹。
“……三?十三?,三?十四……我可以做五組!”
有巡山一隊的訓練經驗打?底,她的動作居然還挺標準,一點也?沒有瞎借力。
也?是有著參加巡山一隊的經驗,花小?妹已經完全不在乎旁邊倆大男人的眼神,還挑釁淩振:“要不要比試比試?我看你一組都做不完!”
淩振使勁往後縮。兩個女大王雖然與他?有救命之恩,但?如?此放浪形骸,真怕她們把他?給吃了。
張順卻躍躍欲試,拍一拍自己的白巧克力腹肌:“我做一百個沒問題!”
但?他?控著帆,掌著舵,還得不時分心觀察水上交通,脫不開身,急得抓耳撓腮。
花小?妹擦一把汗,跳回船,命令:“你給我把衣服穿上,看見你就眼暈。”
張順活魚成精,在水裡的時間比在岸上多,從小?到大約莫隻有見官交稅的時候正經穿過衣服。他?哪肯照做,往後一倒,裝沒聽見。
花小?妹:“……你穿不穿?”
她跟著阮氏三?兄弟一路從山東南下。三?阮在水寨裡赤膊慣了,可也?從來不敢在她麵前“脫得赤條條”,唯恐回去讓花榮當靶子。
花小?妹威脅兩句,發現沒用,便要發脾氣。阮曉露趕緊也?跳回船,拉下這個莫名其妙的架。
“看,有沒有發現咱們在逆行??”她像幼兒園老師一樣?誇張驚歎,“江上這麼多船,沒一個能像咱們這樣?逆風又逆水,因為咱們的船上,裝備了……”
“你穿不穿?”
花小?妹全無慧眼,完全看不出?船帆的奧秘。
阮曉露歎口氣,改口,“讓他?光著吧。你瞧江上這麼多船,都是衝著咱們來的。沒他?杵在這兒反光,肯定得有人撞上咱們。”
張順神色一滯,哼一聲,悻悻地披上塊布。
難得給大姑娘秀肌肉,人家把他?當反光燈……
*
一路辛苦,白天在船上打?尖,晚上就歇在江岸的鹽幫小?頭目家裡。鹽幫初被官軍打?散,幫主跑到海沙村去守家,其餘人並?未群龍無首,而是很低調地苟著。阮曉露一行?人來時,那房間裡還有三 ?五個人在賭錢。一看張順,臉熟,給讓出?兩間屋。
還問呢:“咱幫主平安嗎?”
得到肯定的答複,一群小?弟鬆口氣:“太好了!江州左近的據點讓官府抄了不少,大夥都等他?回來帶挈買賣,不然下個月要挨餓了。”
張順猶豫一瞬,還是先不提李俊孤身闖睦州,一言不合就有可能被方臘掛城頭的事了。
岔開話題,問:“江州如?何?”
賭錢的道?:“彆提啦!當朝蔡太師正在城裡!說要視察什麼‘鹽引法’的成效,生意根本沒法做!還在嚴查治安,各路綠林根本不敢進城!——哎,張二哥,你手下還缺打?漁的嗎?小?的們賺點外快。”
形勢不好,人心思變,都在琢磨搞副業。
張順也?愁:“我手底下那些賣魚攤子,一半是非法占江,另一半無照經營,蔡京來了不得整改,眼下誰知還在不在。”
一群底層人口唏噓一番,張順忽然想起來:
“哎,淩老兄,你說你認識蔡九知府,能不能幫我順便說道?一下,減一減漁民的稅?”
淩振卻也?頭鐵。跟著一幫匪徒混了許多天,他?已經徹底擺爛,不端著他?京城子弟的架子了。
他?笑道?:“蔡德章在東京做衙內時,我確實跟他?有幾麵之緣。但?今番我打?了大敗仗,還去鬥膽求見,通他?的關節,極有可能直接就被拿下法辦,過去那點情麵算什麼?至於減稅,提也?休提。”
大家也?就是這麼一說。活了半輩子,隻聽說過加稅,何曾聽過減稅?笑罵淩振兩句,先後歇息。
再行?幾日,進了江州地界,在李立的黑店裡吃了頓飯,坐張橫的黑渡船過了江,又去穆家莊討了點盤纏。三?阮南下路上,把這幾人都欺負了個遍。阮曉露本以為自己要“代?兄受過”,做好了吃白眼的準備,誰知這幾人見麵就熱絡,管她叫妹子,原來跟三?阮都已經英雄惜英雄,結義成兄弟了。
這日清早,霧氣散去,便遠遠的看到江州府城大門。
由於蔡京在城裡視察,門禁也?查得嚴。好在有個淩振,光鮮的衣甲穿出?來,大炮拉過來,守城的就畢恭畢敬,把“東京炮手”和他?的伴當迎進了城,還熱情介紹:“您幾個遠道?而來,可知我江州有名的潯陽樓?一定要上去坐一坐——哎,小?人可絕對沒收好處啊!”
阮曉露進城一看,嗬,大領導蒞臨就是不一樣?。一個多月不見,街頭巷尾乾淨整潔,酒樓客舍燈紅酒綠,連街上的乞丐都消失了,全國文明先進州府。
一行?人找個客店歇了,對好口詞。次日淩振就出?門,尋找拜見蔡九知府的機會。
其餘三?人排好班,輪流扮做淩振的伴當。既是保護,也?是監視。
在外頭晃蕩了五七天,拜帖也?遞了好幾回,府衙那裡毫無回音。
淩振垂頭喪氣:“知府把俺忘了。或者知府瞧不上俺。或者知府想讓俺趕緊回東京,自行?領罪……”
這日正是阮曉露陪著淩振出?門。她在旁邊瞎出?餿主意:“等知府出?門的時候,攔在他?跟前喊冤,管用嗎?”
淩振嫌棄地搖搖頭:“誰搭理?你。又不是唱戲。”
正沒轍,忽見街上走來一人,小?步趨來,看到阮曉露就唱喏。
“阮六姑娘!”他?低聲道?,“賢妹如?何還在城裡盤桓,眼下做公?的多!——不過你這一副樣?貌,倒是溫良無害,也?不必怕,哈哈!”
阮曉露吃一驚,低頭打?量好一陣,才趕緊還禮:“哎唷,宋大哥。”
第 75 章
宋江這?倆月顯然過得很滋潤。江南水土養人?, 比起剛流配到此的時候,他身材更胖了,頭發也濃了, 臉上的天生黃黑皮居然也似乎提亮了兩個色號,襯得那?金印更明顯了。
但他走在?路上, 完全沒有因為這行金印被歧視。小商小販都熱情地?跟他打招呼:“押司, 出門去?”
這哪是服刑,分明是度假。
阮曉露偷眼看看他身後, 李逵並沒有跟來。她這才舒口氣,客氣一句:“近來可?好?”
又壓低聲音, 明知故問:“沒有不長眼的再想綁架你吧?”
宋江笑?嗬嗬道:“沒有沒有, 多虧賢妹那?日大?展風采, 此後沒人?再敢打小可?的主意……”
如果說在?梁山上初次相見, 阮曉露對他來說就是個路人?甲;那?麼上次潯陽江上, 這?姑娘直接從張順手底下搶人?, 圓了他的坐牢夢, 這?功德可?就大?了。宋江對她的印象分扶搖直上, 以至於今日一眼就認出來,一口一個“賢妹”,熱絡得不得了。
一個推車賣點?心的小販路過。宋江當即招呼過來, 塞幾個錢:“給這?位姑娘和這?位軍官各裝兩塊糖蜜糕,多撒點?糖。”
阮曉露還沒來得及推辭, 糖蜜糕已?經熱乎乎的捧在?手裡了。
仗義疏財是宋公明的江湖人?設。他見到彆的好漢都嘩嘩給銀子。幾塊糕算什麼。
阮曉露也就沒心理負擔,謝一句,大?口開吃。
宋江早就注意到淩振, 堆起笑?容自我介紹:“小可?鄆城押司,因罪獲配此處, 得遇將軍,不勝榮幸之至!……”
淩振何?曾被人?叫過“將軍”,惶恐自謙兩句,就跟宋江熱絡起來,仿佛多年老朋友。再多聊幾句,把自己今番的來意都透了個底兒掉。
阮曉露沒攔著他。宋江是梁山的老朋友,在?江湖上人?脈通天,這?些事遲早會知道,瞞他有什麼意思??徒增隔閡。
果然,宋江聽完海沙村保衛戰的因果,詢問了好一陣細節,意猶未儘,低聲讚歎:“如今濫官當道,倒是良民受罪受苦。隻是可?惜小可?不在?彼處,否則也要出一份力!淩統製,你不盲從軍令,而是遵從本?心,為民請命,真真大?仁大?義……”
一個小小的獲罪押司,放在?以前,淩振是正眼也不會看的。但經曆一次大?戰,淩振的心態已?不複往常。過去滿心的“建功立業”、“升官發財”,如今已?顯得不那?麼吸引人?;反而是宋江隨口一句“為民請命”,讓他深受觸動,難為情地?道:“應該的應該的。”
他原本?是一敗塗地?,又被強敵俘虜,挾持來到江州,前途尚不知在?何?處;在?宋江口裡,倒成?了棄暗投明的英雄。
不過,聽得淩振要見知府,宋江還是潑冷水:“小可?近來在?牢城聽得消息,知府大?人?陪伴當朝太師視察民情,日日繁忙,恐怕沒空。你們還是找彆的門路吧。”
阮曉露心裡有點?喪氣,但還是笑?道:“宋大?哥可?有門路介紹給我?”
宋江一怔:“慚愧,小可?一介囚徒,哪有什麼門路。”
“那?我還是在?知府這?裡再試試吧。”阮曉露笑?道,“謝謝提醒啊。”
宋江自嘲兩句,忽道:“阮賢妹,淩將軍,江州名勝潯陽樓離此處不遠,何?不過去小酌兩杯?將這?些豪傑事跡細細說來,也讓小可?聽個夠。”
淩振躍躍欲試。阮曉露輕輕橫他一眼,以示警告。
喝什麼喝,咱身上還有任務呢。
再說,她也不太想跟宋江喝酒,總覺得醒過來以後會被他給賣了。
兩人?於是好言推辭。宋江也不惱,笑?道:“真不巧,今兒幾個好友都沒空——那?小可?一個人?去。”
他跟兩人?告辭,背著手,往潯陽樓方向溜達。
阮曉露看著他遠去的腳步。不知怎的,並沒有看出度假般的悠閒。相反,那?背影像個退休小老頭,有一點?點?孤獨的落寞,又像一隻困在?淺灘裡的魚,找不到麵前的方向。
鄆城宋公明,滿腹經綸,忠心赤膽,隻求建功立業,名垂千古。也曾在?黑白兩道長袖善舞,海內九州聲名鼎旺,無數人?見他納頭就拜。
如今卻身負案底,被迫賦閒,每天蹉跎時光。
相識的各路英雄豪傑,有的在?打家劫舍,有的在?殺富濟貧,有的在?江湖上揚名立萬,有的甚至跟官兵死戰,保全了一方百姓,真真成?了傳唱一方的草莽英俠……而他呢,卻隻能上街喝喝酒,買買零食,跟小商小販聊聊天。想跟朋友敘個舊,朋友都忙著,就他一個沒事乾……
這?種日子,有些人?可?能求之不得。但對於宋江來說,並不是他想要的。
阮曉露為宋江唏噓了一秒鐘,叫過淩振,在?街邊小鋪吃了個湯餅快餐。
“那?門房不是說,蔡九今兒會陪他老爹出門視察?咱去碰碰運氣。”
隻是沒走多久,前麵路被堵上了。
一群人?往潯陽樓的方向湧動,神色興奮不已?,口裡叫著:
“快去看呀!晚了就沒熱鬨看了 !”
阮曉露一不注意,被人?群擠走好幾步,差點?跟淩振走散。
“哪裡有熱鬨?”她問路人?。
“潯陽樓!”路人?興高采烈地?答,“有個山東來的配軍喝醉了酒,正撒酒瘋,又是唱歌又是跳舞,還在?牆上亂塗亂畫,那?店主人?都哭了!哈哈,快去瞧,那?人?還脫衣服……”
阮曉露眼前一黑,還剩一口的糖蜜糕掉在?地?上——
這?個賊配軍,前腳剛賺了她一波同情,後腳就讓她不省心!
她還存著一絲希望,希望這?個撒酒瘋的另有其人?,拽著淩振往潯陽樓跑。
隻是這?路上都被看熱鬨的堵了。為了迎接國家領導視察江州,教坊瓦子一律整頓,城裡的娛樂項目被禁得所剩無幾。市民們閒出鳥來。但凡有個樂子,摩肩繼踵也要去瞧。
阮曉露乾脆越過矮堤,跳進江,踩著水,越過人?群,仰頭一看——
完蛋。
在?那?蘇東坡手書的“潯陽樓”三字牌匾上方,二?層靠江的閣子裡,清清楚楚有個黑矮漢子。隻見他又哭又笑?,還拿著支毛筆,在?雪白的粉牆上揮毫作詩……
一個酒保侍候一旁。因著蔡京光臨視察,知府整頓服務業,要求所有酒樓客店都得文?明禮貌,務必讓客人?賓至如歸。那?酒保心裡大?概已?經罵了八萬句,礙著規定,還得陪著個笑?臉,誇道:“好詩,好詩。”
底下圍觀的笑?了一回?,紛紛抻著腦袋看:“他寫了啥?”
可?惜文?盲者眾,離得又遠,眾說紛紜。
阮曉露也看不見宋江寫了啥,但她心裡可?清楚。苦著臉,眼看宋江寫下最後一筆,自顧自憐,放聲大?笑?。
“終有一日,天下人?人?都會知道我宋江!哈哈哈!”
“潯陽樓宋江題反詩”,文?學?史上的名場麵,該發生的躲不掉。
阮曉露見過宋江胸襟寬廣、和善客氣的一麵;也聽說過他城府幽深,狠辣果決的一麵。
唯獨想不到,就算是這?樣的人?中之傑,他也有頂不住壓力,發瘋的一麵。
“他時若遂淩雲誌,敢笑?黃巢不丈夫!”
在?《水滸傳》原本?的故事線裡,宋江這?一發瘋,就把自己送進了死牢。梁山泊眾兄弟得知,不遠千裡劫法場,宋江最終被救下,斷絕了白道上的前途,從此在?梁山當二?把手……
阮曉露哀號:“那?我不白忙活了嗎!”
她自告奮勇參加“宋江營救團”,離開溫暖舒適的梁山,在?魯智深、武鬆、晁蓋他們眼皮底下搞破壞,又跟揭陽三霸暗中通氣,最後親自操船搶人?,還把自己搭進海沙村,挨了一發大?炮,在?生死邊緣來回?橫跳好幾次……
宋江反詩一寫,她這?些罪白受了!
這?詩一寫,宋江上山,水泊招安,兄弟們全歸天,千言萬語合成?一個字:冤!
更糟的是,阮曉露似乎看到一個熟臉。上次對鹽幫發難的通判黃文?炳,此時也擠在?人?群裡,大?概是在?尋找下一個進身之階。
他似乎眼力頗佳,覷見宋江那?詩的頭尾,興奮得連連跺腳,轉頭命令手下:“快去稟報知府!去找知府大?人?!再去江州牢城,查查這?配軍的名字!”
老天給他這?次出頭的機會。百姓文?化低,看不懂那?詩;他可?看得真真兒的,明晃晃的反詩。還敢在?大?庭廣眾之下寫出來,板上釘釘的反賊。趁著蔡太師在?江州,揪出一個反賊,穩定一方江山,那?不是國家大?事?若是能因這?事,有幸入蔡太師的眼,以後不得早早升授富貴城池,去享榮華?
黃文?炳越想越激動,不住搓手跺腳。
阮曉露遠遠瞧見他那?嘴臉,恨不得一把將這?人?丟到江裡喂魚。無奈圍觀人?太多,她根本?擠不過去。一霎眼的工夫,黃文?炳的下人?已?經飛奔出去,找知府報訊去了。
真的勇士,不能向命運屈服。阮曉露冤了那?麼半分鐘,大?叫:“我偏要勉強!”
果斷撥開人?群,往潯陽樓裡跑。
淩振剛追上她,呼哧帶喘,手麻腳顫:“阮女俠,女俠等等我……”
潯陽樓的服務人?員十分儘責,等宋江稍微消停一點?,叫兩個酒保,踉踉蹌蹌把他扶下樓,叫了輛車子塞進去。宋江仍然沉浸在?壯誌淩雲的癲狂之中,不住癡笑?,布簾下伸出一隻手,隨手賞了酒保一大?塊銀子。
阮曉露衝到空蕩蕩的包廂裡。酒氣熏人?,一桌狼藉,地?上丟著用過的筆墨。十幾行詩詞龍飛鳳舞的題在?牆上,比樓下百姓們看到的,還多好幾倍體量。
“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阮曉露放下窗簾,將這?篇“發瘋文?學?”略略一掃。很多草書認不得,但底下落款五個字“鄆城宋江作”寫得清清楚楚。她確信,這?詩再留一天,宋江不僅染不紅潯陽江口,反而絕對把自己送上菜市口。
她略一思?索,桌上揀個瓷瓶,往桌上一敲,拾起塊碎瓷,開始刮牆。
墨跡新鮮,刮兩下,就隨著牆粉往下掉,掉了她一身一腳。
酒保探頭進來,莫名其妙:“娘子從何?處來?為何?……”
“是剛才那?醉酒客人?的妹妹。”阮曉露麵不改色,“他把你這?裡鬨得不得安生,我來賠個禮,幫你們清理一下。”
那?酒保疑惑了一刻。哪有比“哥哥”還高半頭的“妹妹”?是一個娘生的嗎?
不過口音都差不多,顯然是認識。那?就不多問。
連忙搶過她手裡瓷片:“這?可?使?不得!怎麼能讓客人?動手!沒關係,沒關係。等今日歇了業,小人?自打掃。況且那?位客人?也給了賞錢,小人?沒怨言,真的。”
不愧是江州第一文?明先進酒樓,這?服務態度沒得挑。
這?時候淩振跑上樓。阮曉露立馬拿他站台:“看見這?位京師來的將軍了嗎?我們是一塊的,他說了算。”
淩振已?經被阮曉露各種陡出奇招給整累了,根本?不管她說的啥,配合往門口一坐,像一尊頹廢的門神。
酒保張著嘴:“哦。”
阮曉露:“一起刮。趕緊的!”
酒保莫名其妙,被她拉著一起乾裝修。
吱吱的聲音刺耳無比,大?片牆皮剝落,腳下一堆灰黑色的粉末。
“反詩”還剩最後兩個字,忽然,木門吱呀一響,有人?撞開淩振,氣焰十足地?跑了進來。
“通判有令!粉牆上的詩乃是呈堂證供,休要塗抹覆蓋——”
來的是黃文?炳的親隨。他喊完半句話,往牆上一看,臉色一黑,失聲叫道:“住手!不許刮!我、我叫人?了……”
黃文?炳也算有心,猜到了店家可?能會清理掉宋江的塗鴉,因此緊急差人?來提醒。
阮曉露急中生智,一把扯住那?個親隨。
“老哥想開點?。”她故作關心,“這?詩已?刮去大?半,你鬨起來有何?用?等黃通判到來,依然會罵你辦事不力,沒完成?任務。”
那?親隨愣了一下。
阮曉露趁機把“反詩”最後兩個字刮乾淨,道:“你聽我的,我幫你糊弄,包你不被你家大?人?怪罪。”
在?官場上久混之人?,最不怕的就是“糊弄”二?字。那?親隨忍不住點?點?頭:“你要乾嘛?”
阮曉露扯開自己的隨身包袱,扒開一包散碎零錢、衛珠娘送的鹽雕、阮小七給她塞的一卷煎餅……
找到許久以前給阮婆婆打的金釵兒,用薄而韌的花箋紙包著。她迅速拆開,金釵買櫝還珠地?丟回?包袱裡,展開那?用作包裝的花箋紙。
月餘以前,黃文?炳帶人?突襲鹽幫據點?。李俊和二?童奮力抵抗,加上以晁蓋為首的山東好漢們拔刀相助,把官軍殺了個屁滾尿流。
黃文?炳僥幸逃脫,掉了一堆身上零碎。其中就有幾張花箋紙,上頭幾行馬屁詩,不知是要跟誰顯擺去的。
阮曉露不懂詩詞鑒賞。如果這?詩是寫在?尋常宣紙上,她也就丟了;但那?花箋紙是稀罕物,精致華美,還熏了香,她就舍不得扔了。
梁山是文?化沙漠,她在?山上呆這?麼久,見過最多的紙張是草紙。
於是留下來當包裝紙,包那?金釵兒,增加點?體麵。
她展開花箋紙。儘管已?有不少折痕,但上頭的詩文?清晰可?見。
“快快,磨墨!”
地?上丟著宋江用過的紙筆,墨已?經乾了。她往硯台裡潑點?酒。
那?通判親隨看出她的意圖,猶豫片刻,依言照做。
不就是糊弄嘛。
隻要這?牆上留著一首詩 ,他就算是辦事得力,不算掉鏈子!反正隔那?麼遠,通判大?人?也未必能看清詩裡的字句。
阮曉露挑一塊嶄新的粉牆,提筆揮毫,略瞟一瞟黃文?炳的幾首大?作,開始摘抄。
那?麼多人?親眼看到宋江題詩,如果現在?這?牆上光禿禿一個字沒有,傻子都能看出是有人?做了手腳。
不如做戲做全套,直接來個狸貓換太子,刪除,剪切,粘貼……
那?通判親隨看得一頭汗:“娘子,這?‘素’字似乎少了一筆。”
淩振有點?文?化根基,也小心提醒:“女俠,這?一句的韻腳不太對,是不是抄錯了?”
阮曉露裝聾。靠著吳學?究的“掃盲速成?班”,她如今能認得常用繁體字,甚至能拿毛筆臨摹幾筆,已?經很厲害了。他們以為她是誰,李清照嗎?
反正宋江醉後疏狂,寫出的字也奇形怪狀,跟她現在?的“孩兒體”書法不相上下。
她回?頭:“要不你們幫我寫?”
兩個大?男人?搖頭如撥浪鼓。這?姑娘胡搞瞎搞,彆把自己拉上擔責。
阮曉露寫完最後一筆,樓下人?聲驟起,噔噔噔,至少十來個人?霸道地?跑上樓。
“太師到!清場清場!無關人?等即刻離開!哎,說你們呢,快走快走!”
第 76 章
不知是哪個層級的官僚, 反正派頭十足,把圍觀百姓通通趕走,整個?潯陽樓雞飛狗跳。
阮曉露正待深藏功與名, 回頭一看,粉牆上被?刮掉一大塊石灰, 顏色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樣, 像一塊長方形的傷疤。
她拽下牆上一幅名人字畫,桌上抓一把米飯粒, 糊上去擋住那片傷疤。然後就?撞上清場的軍漢,像趕鴨子一樣被趕了出去。
那潯陽樓老板跪在地上簌簌發抖, 明白著三四分, 糊塗著六七分, 感覺自己這生?意大概做不下去了。
樓裡的其?他閒雜人等, 從酒保閒漢到唱曲兒的掃地的, 一律被?趕到廚房倉庫雜物間。當然有人傻大膽, 從小門裡探出頭, 悄悄踅摸幾?步, 往大門外看。
隻要能瞧一眼當朝蔡太師真容,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以後就?是一輩子吹牛的談資。
阮曉露混在這些?傻大膽中間, 也瞪大了眼睛。
江邊石板路上,儀仗隊排開老遠, 敲鑼打鼓吹拉彈唱,好不熱鬨。披甲軍士將酒樓圍在中間。兩輛氣派的馬車停在潯陽樓門口。
百姓不敢靠近,遠遠伸著脖子看。
但見一群人簇擁著兩個?大官, 說說笑笑進了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