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興奮:“這是蔡太師和?蔡九知府。”
可惜隨行人員眾多,蔡太師隻見著個?衣角兒, 完全看不到樣貌。但看那平素趾高氣揚的蔡九知府,眼下那前倨後恭的樣子,是他老子無疑。
還有個?發麵饅頭似的下級官員,一溜小跑跟在後頭。有那認得的,嗤笑道:“黃通判這回要青雲直上了。”
蔡京登上潯陽樓,憑闌舉目看,頗為感懷。
“小九啊!當年我任舒州推官之時,年紀比你還小,一腔的熱血鋒芒。我曾站在這潯陽樓上,望著浩渺煙波,誓將那新法推行到底。而現在……現在啊,人變了,這樓卻一點也沒變。”
賞玩了一回景色,又說:“近日太史?院司天監夜觀天象,奏說有罡星照臨吳、楚,敢有作耗之人,你要緊守地方。”
蔡九知府蔡德章侍立在旁,隻是一連串賠笑。他原本無甚才乾,蔡京給他一個?江州知府的肥缺,純屬為他刷履曆。知道江州乃是魚米富饒之鄉,地方官隻要不是個?傻子,治理得都不會太差勁。
可蔡京感歎來?感歎去,講了半天政治課,就?是沒評價一句他的政績。顯然是找不到可誇的點。
正尷尬時,卻見那通判黃文炳跪在地上,稟道:“太師容稟:正捉得一個?公然叫囂謀逆叛國言論之賊,豈不正合司天監之言?事非偶然,非同小可!……”
“哦?”
蔡京聽完備細,矜持地表示驚訝,轉頭看向身邊的兒子。
蔡德章連忙點頭,佐證了黃文炳的話,期待地盯著自己的父相,滿臉寫著“求誇獎”。
當黃文炳派人飛奔告知,剛剛在潯陽樓發現“反詩”,捉到“反賊”之時,蔡德章喜上眉梢:來?得正好,終於?有政績了!
於?是跟蔡京東拉西扯,總算把老爹引到此時此地。跟黃文炳對視一眼。
兩人沒說話,但黃文炳眼中分明是:幫了你這麼大忙,求恩相提攜!
蔡德章回一個?眼神:當然當然,今兒讓你在我爹麵前露臉,你抓緊機會表現。
兩人四目相對,各自暗喜。
遠處幾?聲吆喝,幾?個?軍漢押來?一個?蓬頭垢麵的刺字囚徒,連滾帶爬地丟在大門口。他一身酒氣,黑矮肥胖,正是宋江。
宋江酒還沒完全醒,但已不記得題反詩的事,大著舌頭,連叫冤枉。
“呔!”黃文炳狗仗人勢,指著宋江罵道:“你這千刀萬剮的反賊!若非知府大人掛心?國事、明察秋毫,險些?讓你逍遙法外,動?搖國家根基!你還有什麼可說的?!”
宋江聽了這指控,再?醺的酒也醒了,慌忙辯解:“小人一介囚徒,猥瑣低微之人,如?何?能動?搖國家根基?況且小人適才醉酒,不知做了什麼……”
蔡京如?何?看不出來?,是他兒子小題大做,一個?醉鬼亂塗鴉,非包裝成什麼“國家大事”,舉到他眼前顯擺。多半是底下那個?通判攛掇的。
蔡京不說破,臉上閃過一瞬間的輕視之意。
蔡德章忙道:“太師,此事非同小可!常言道,醉後吐真言。這人醉裡神智混沌,尚能題寫反詩,正說明他早有反意,反意極濃,反入骨髓!下官這裡有人證,無數百姓見過他癲狂之相;又有物證,那詩眼下明明白白地題在牆上……”
他說得聲淚俱下,好像此反賊不處理,太陽明天就?升不起來?,大宋明天就?要亡國。
蔡京不耐煩:“寫的什麼詩,我去看看。”
蔡德章慌忙攔住:“那如?何?行,休要汙了太師的眼。”
蔡京微微冷笑。他詩書傳世,位極人臣,上有星宿護體,背後是當今聖上,還怕一首反詩。
走進那臨江的閣兒,酒菜香氣未散,牆上果然幾?行字。
蔡京一眼望去,但見柳暗花明,峰回路轉,如?蚯蚓鑽洞,如?野豬出林,如?荒山猛獸之張牙舞爪,如?魑魅魍魎之烏麵鵠形。在尋常人眼裡可能算難看,但在當時第一書法家蔡京眼中,無異於?不拘世俗的先鋒藝術,當真是一筆好字!
蔡京忍不住放聲大笑,慢慢往下讀:
閒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
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鐵馬夜嘶山月暗,玄猿秋嘯暮雲稠。
誌氣衝天貫鬥牛,更將逆虜儘平收。
——鄆城宋江作——
他麵帶笑意地讀完,疑惑地看看蔡德章。
“反在何?處?”
蔡德章已經愣了,立馬看黃文炳。黃文炳臉色灰敗,在蔡太師讀出第一句的時候,就?覺得不太妙。
這幾?句詩,跟他方才瞥見的、宋江一筆一劃寫出的“反詩”,不僅一個?字不像,怎麼反而有點似曾相識,好像……好像是他自己以前的大作?!
蔡京目光嚴厲了些?:“雖然文采平平,律調也不甚規整,但你們說是人醉後狂書,那也正常。可是,難道本官幾?十年詩書白讀了?怎麼一點沒看出反意呢?”
不僅沒有反意,反而有忠君愛國之心?、排患解紛之略。若按蔡德章方才那番“醉後吐真言”的邏輯,這人“酒醉未敢忘憂國”,比他蔡京還憂國憂民。
撲通一聲,黃文炳跪下了。
“下官……下官看過的不是這首詩!絕對不是!下官記得那詩裡明明白白寫著什麼,‘敢笑黃巢不丈夫’……”
蔡京勃然大怒:“本官眼又不瞎!這種大逆不道之言,牆上沒看見,隻是聽得從你嘴裡說出來?。難道是你寫的?”
黃文炳磕頭如?搗蒜,絕望地嗚咽:“真的有,真的有反詩啊……對,對!許是讓人用字畫遮住了!來?人!把這些?字畫都……”
“大膽!”蔡德章突然喝道,“這牆上字畫都是名人手筆,還有蔡太師早年真跡,你說揭就?揭?你胡鬨夠了沒有?”
黃文炳被?自己老板背刺,震驚地張了嘴。
“太師,”蔡德章道,“這黃通判立功心?切,不惜構陷無辜,若非太師執意要上來?看一眼,下官險些?被?他瞞過了。”
又罵黃文炳:“枉本官對你多年信任,你為著一己之私,不惜捏造事實,欺瞞上官,騙得臉自己都信了!真真可惡!”
黃文炳被?這口巨大的鍋給甩懵了,失聲道:“明明 是知府大人你授意……”
蔡德章連連揮手,來?兩個?親隨,把黃文炳拖出了雅閣。
“且將他下獄問罪!”
蔡京冷眼看著。生?子不肖,這混小子行事不靠譜,但他也不能真的罰兒子。隻能讓這通判頂了所有罪過,也算是給蔡德章一個?小敲打。
蔡京看向門口那個?瑟瑟發抖的跪著的囚徒,和?藹地說:“讓你受驚了。”
整個?閣子裡,雖然幾?個?當官的呼來?喝去,但情緒起伏最劇烈的,當屬宋江本人。
他還醉著酒,迷迷瞪瞪被?人從單間宿舍裡拽出來?,一步三打地趕出牢城。抓他的人自稱是州府手下,口口聲聲管他叫反賊。宋江全程懵然,還以為是他跟梁山泊暗通款曲事發了,今番必是個?死。
魂飛魄散地趴在地上,等了半天,卻等來?了蔡京的笑聲。
“你是鄆城宋江?”蔡京和?藹地說,“是那邊的押司?犯什麼事了?”
宋江俯伏在地。當朝太師親自問話,他一輩子沒接觸過這麼高級彆的大員。
雖然他跟江湖兄弟在一起喝酒的時候,沒少唾罵“當今天子至聖至明,隻被?奸臣弄權閉塞賢路”雲雲。如?今“弄權奸臣”近在眼前,他卻吭不出一聲,隻覺得自己無比渺小。
他惶恐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不敢看蔡京,卻看到門縫外頭一個?熟悉的大姑娘麵孔,在朝他擠眉弄眼,伸出右手,掌心?向上,微微斜劈兩下。
宋江看到她,就?覺得安心?靠譜。再?定睛一看,認得那是梁山上的作戰手語,意思是周遭安全,放心?行動?。
宋江心?理素質也不差,回憶蔡京父子和?黃文炳的對話,隱約明白了事情的大概。
阮姑娘簡直活菩薩,這次又救他一命!
不過,他方才到底在牆上寫了啥?
他略定一定心?,恭謹回答蔡京的問話:“小人是鄆城小吏,不合失手誤殺一個?煙花女?子,因此刺配在彼……”
蔡京熟讀法典,當即不解:“一個?煙花而已,值一個?刺配?你沒錢賠付苦主?還是潛逃了?”
宋江再?拜:“那婦人已經厚葬,也賠了她家人錢財。為是家中老父年事已高,無人侍奉,因此一時糊塗,冒險潛逃回家,在家中被?捕……”
這話模棱兩可,但也不能算假。當初他被?捕之後,宋太公到處使錢,已經把卷宗裡的罪行改得能輕則輕,閻婆惜從“妾室”改成“煙花”,又給安排了孝順老父、回家侍奉這樣的加分點,這才給宋江爭取到了刺配江州、無薪度假的機會。
因此就?算蔡京當場命人查他案底,查出來?的也是如?此。
蔡京笑道:“還是個?孝子——你這首詩感情挺真摯啊。”
宋江惶恐磕頭,心?裡卻拚命回憶:他酒醉之後到底寫了啥?不管是啥,文采肯定比現在這首好……
“小人……”宋江頓一頓,潸然落淚,“小人到此以來?,無時不在悔恨自責,因著一時衝動?,不僅令老父蒙羞,而且就?此蹉跎人生?,無法報效國家,實在是可憐可恨。因而日思夜想,有所感懷,這才醉後狂言。但小人不敢隱瞞,這寫的內容,小人記憶疏失,不曾記得……”
蔡京笑道:“這卻不稀奇。本官曾醉後書帖,酒醒來?看,寫不出那樣的筋骨——你既是書吏,應該練過字吧?現在酒醒了,你給我寫幾?個?字看看。”
…………
蔡德章黑著個?臉,看他老爹跟一個?囚犯拉家常。蔡京說的每個?字,臉上的每一個?笑,都是在無言地扇他巴掌。
最後,蔡京道:“宋江,今日無故累你驚嚇一場。你雖是小吏,卻有見識,懂規矩。你既在牢城抄事房做事,不如?到本官府裡,也做個?抄事,如?何??”
宋江呆愣半晌,撅起屁股咚咚磕頭。
“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如?醍醐灌頂。小人若得寸進,當效銜環背鞍之報!”
一陣江風吹過,蔡京打個?嗬欠,轉身出了閣子。一眾人簇擁圍上。
宋江兀自在裡麵磕頭。
半晌,官員們都走了,酒樓眾員工大膽圍上來?,巴結著恭喜賀喜。
“虛驚一場,虛驚一場。”那酒樓主人捧著一臉笑,作個?大揖,“宋押司福氣大,連帶我們酒樓也沾光。以後您再?來?江州,儘管來?潯陽樓吃酒,敝處免費招待!”
宋江唯唯謝了。再?抬頭,看見阮六姑娘小心?翼翼地冒頭,給他遞了一卷手巾擦淚。
“呼——緊張死我了。”阮曉露自己狂擦汗,“這要是穿幫了,咱倆都沒好果子吃。”
被?她用米飯粘上的那副字畫已經搖搖欲墜,方才一直在蔡京背後晃悠。此時轟然落地,露出一片可疑的毛坯牆。
宋江吃一驚,抬頭看看那塊毛坯牆,又看看那首完整的“愛國詩詞”,突然熱淚盈眶,跟阮曉露抱頭痛哭。
“嗚嗚嗚……賢妹啊,大恩不言謝……嗚嗚嗚……”
對升鬥小民來?說,牢城的圍牆是永遠無法逾越的桎梏。但是對蔡京這麼大的官來?說,隨口提拔釋放一個?囚徒,就?跟吩咐買個?菜一樣尋常。
抄事就?是抄寫員,太師府裡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每人三尺小工位,也許幾?年了也見不到太師一眼;然而對此時的宋江來?說,那無異於?鯉魚跳龍門,從一介刺配囚徒,一躍而成京師太師府參隨,是他夢寐以求的大編製!
終於?,上岸了!
“彆、彆磕頭了,”阮曉露趕緊跳起來?,低聲附耳,“我本來?以為隻能糊弄一下,你怎麼也得挨個?訓,受個?罰;誰知你這麼會說話,把蔡京都給忽悠住了。這全是你自己能耐,不用謝我……”
“忽悠?如?何?叫做忽悠?”宋江怒容閃現,隨後嚴肅道,“我隻是說了些?肺腑之言,真心?的話,絕沒有半分欺瞞糊弄之意!賢妹以後說話可要注意點。”
阮曉露:“……”
進入角色真快,這官威就?起來?了。
“您說得是。”她笑道,“來?個?醒酒湯?”
這一個?時辰真是大起大落。宋江躲過了謀反死罪,重新進入體製內——雖然隻是個?臨時合同工。這樣一來?,他也就?不會被?救到梁山,當山寨的二把手。梁山也就?離招安的死路越來?越遠。
阮曉露隱約有種“送走瘟神”的感覺。
雖然宋江此時和?藹可親,對她像對親妹一樣,說他是瘟神,確實有點不厚道。
但總之,阮曉露心?情舒暢,宋江說啥她都覺得好聽。
這時候一個?知府親隨轉回來?,朝宋江匆匆一揖,催促:“宋押司,你怎麼還不走?趕緊回去簽保釋文書。然後去府衙,知府大人找你訓話。”
知府此時找宋江,意思很明顯:這人馬上就?要到他爹府上打工了,趁他出發之前,趕緊拉到同一戰線,囑咐叮嚀對好口詞,萬一蔡京問起知府在江州的施政細節,宋江能幫著美言兩句。
宋江忙起身稱謝,給了那人一錠小銀。
正要抬腿走人,阮曉露拉住他袖子。
“宋大哥,今番知府不敢得罪你了。”她的笑容帶著許多暗示,“有個?小忙,你幫不幫?”
第 77 章
靠著宋江牽線搭橋, 蔡九知府終於屈尊紆貴,把淩振召進府裡?。
宋江深知江湖人脈的重要性。自己成功上岸,立刻便知恩圖報, 熱心回?饋,給阮曉露行了這個方?便。
再者, 宋江心中到底存了些為國分憂的心思。為?海沙村發聲呼籲, 便是他積累功績的第一步。
淩振跪在階下,不卑不亢地解釋, 因?著鹽場剿匪失利,不敢回複本州。素知恩相寬宏仁濟, 因?此鬥膽前來求見, 道明真相:是方臘賊寇妄圖吞並鹽場, 這幾百官兵乃是當頭撞上了方臘的反賊軍隊, 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然而英勇不屈, 直到力戰而死, 沒一個降賊的。而海沙村灶戶不僅沒有從賊, 反而儘忠為?國,不畏□□,和官軍並肩對抗方?臘賊軍……
官場上最要緊的不是事實, 是講故事。淩振這故事,是阮曉露和鹽幫眾人集思廣益, 精心編的。說出來感人至深。不能算滴水不漏,但猛一聽?也?找不到破綻。
況且淩振是那批官軍裡?,唯一一個活著回?來的。不管他把那場戰鬥描述成什麼樣, 都不會有人給他挑刺。
至於?方?臘那邊,殺的官軍百姓他們自己都數不清, 不在乎多這一口鍋。
宋江侍立一旁,看準時機添油加醋:“這是忠義之民,可歌可泣啊!淩統製一身是膽,孤身逃脫,不惜上官怪罪,也?要帶回?如此珍貴的情報,也?是英雄壯舉… …”
蔡德章聽?得直咋舌:“哪裡?的賊寇,這麼厲害?”
淩振:“恩相不知?睦州方?臘,原本是占山草寇,近來膽大謀逆,設了小?朝廷,自稱聖公,公然和宋室分庭抗禮,還開始打江淮鹽場的主意……”
宋江在一旁配合地表示震驚,臉上金印一抖一抖:“這、這樣的大事,當地地方?官不知道?”
淩振歎息:“近處的地方?官早就被他們給殺了。而百姓也?不敢跑出家鄉去報訊。聽?說凡是他們認為?的異己,都被割肉斷肢,亂箭穿身,虐殺得慘不堪言……”
宋江忍不住垂淚。
蔡德章卻喜出望外,拍案而起:“還有這事?得趕緊上奏天子?哇!”
方?臘扯旗造反沒多久,這消息還在半封鎖當中;而在千裡?之外的江州,他蔡九知府卻率先知道了這個驚天動地的新聞。這、這是送上門?來的政績啊!
他要是搶了這個功,老爹蔡京還不得刮目相看?
蔡德章被這個念頭衝擊得滿心愉悅,也?就不再追究淩振這故事裡?的漏洞。
“好,好!你首報有功,本官也?不會忘了你的!”
這才想起來:“來人!給他個座。”
淩振開始也?緊張,生怕這知府明察秋毫,聽?出自己在扯謊,那自己前途都毀了。及至看到蔡德章這副表現,也?放下心來,小?心翼翼坐下,語調自信了些,又道:“那小?人鬥膽再求一事。海沙村村民奮勇抗敵,眼下傷亡慘重,人丁銳減。若是官府能適當減免歲額,使之休養生息,並能恩準他們私蓄少?量兵器防身,以免再被賊寇劫掠……”
蔡德章這下有點為?難:“這,這海沙村不在本官轄境,本官也?不好置喙同僚;鹽課之事更是並非本官一個府尹能染指的……”
蔡德章這知府當得還是很有智慧:送上門?的績效他能搶則搶,稍微需要付出點勞動的,他能推則推。
淩振猶豫片刻,轉身拍拍手?。
咯吱咯吱,衙門?口的木門?推開。幾個“軍健”費力地拉進來一尊火炮。
火炮巨大,擦著門?進來,把門?框蹭掉一片漆。
“這是小?人從甲仗庫調來的霹靂炮,改良過的,整個京師隻有三十尊。”淩振道,“如今炮筒略有損毀,是不能帶回?去了。但修一修還能用。江州糧米富庶,亦多被草寇侵害。如果?大人需要的話……”
蔡德章本來都困眯了眼,聞言一雙眼睛又亮了。
“需要,需要!”
送上門?來的城防利器,如何不要?
他從小?久居京師,混跡權貴圈子?,雖沒上過戰場,但也?聽?說過火器的種種厲害。甲仗庫也?參觀過好幾回?,識貨。
又粗又長的大鐵炮,僅僅是炮筒有些許刮痕,就是淩振口中的“略有損毀”。這完全不影響使用嘛!
當今吏治鬆弛,軍費吃緊,地方?上的防禦也?不儘如人意,不管是裝備還是人手?,基本上都靠地方?官求爺爺告奶奶,管中央朝廷要。
就連蔡德章也?不例外。天底下又不止他一個官二代。
如今天降一門?火炮,蔡德章如何不喜?
淩振要是掏出金銀珠寶來,蔡德章不一定看得上這點賄賂。但京師霹靂炮,可是金子?也?買不來的稀罕物。
當然,他也?知道,這尊大炮不是白給他的。
“這麼著,”蔡德章沉吟片刻,說道,“海沙村鹽課之事,雖非本官分內,但本官心係民生,也?不能置若罔聞。可巧當朝蔡太?師巡視江州,本官就拚著責怪,鬥膽為?民請命一遭,如何?”
說得跟舍生取義似的,其?實翻譯一下就是“待會我去跟我爹提一句”。
有這“提一句”就足夠了。淩振趕緊下拜,宋江也?跪下磕頭,拚命拍馬屁:“知府大人愛民如子?,奮不顧身,是我等楷模!”
蔡德章哈哈大笑,踱著方?步退堂——
“成功!”
小?小?的客房裡?,阮曉露和花小?妹擊掌相慶,然後不約而同開始脫衣服。
軍健的號服都是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穿了好幾天,該扔了!
花小?妹對鏡上妝,可是眼角總酸,那胭脂塗了又花,花了又塗,最後她?不耐煩,乾脆把粉盒一丟,拿帕子?把臉蛋抹乾淨。
“歲額減半,連減三年,那些灶戶就不必起早貪黑的趕工了吧?沒有鹽官每天的鞭子?,童太?公也?可以在家養老,那些孩子?能有時間玩耍讀書,胡大娘子?也?可以專心養崽子?了吧?”
花小?妹感情豐沛,雖然僅僅在海沙村閃現數日?,但已經跟不少?村民都熟絡起來,成了朋友,天天惦記著。
“歲額減半,也?難免辛苦。”阮曉露歪在榻上,若有所思,“讀書可能暫時指望不上,至少?沒那麼容易死人,也?不用做流民逃戶……”
花小?妹雄心勃勃:“等明年開春,再去看看!”
這還沒回?山東呢,就開始規劃下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了。也?不知下次又是哪些冤大頭跟她?組團。
“彆高興太?早,”阮曉露笑一笑,心裡?依舊記掛著,“也?不知大俊那邊談出什麼條件……”
李俊沒讓她?倆等太?久。過了三五日?,蔡京前腳剛走,一艘快船悄悄停在城外江邊。
客棧小?二捎來口信:“娘子?,有位威風凜凜的相公,說是您失散多年的大哥,請您和同住的幾位,往潯陽樓一敘。”
阮曉露一聽?,喜上眉梢。
李俊能活著回?來,說明這事兒八九不離十。回?來就潯陽樓約喝酒,說明辦得還挺順利。
當即收拾東西過去。
她?換回?女裝,潯陽樓那酒保迎來送往,早不認識她?了,恭恭敬敬給請到個雅閣兒裡?。
阮曉露一掀簾,哭笑不得。
那日?她?為?了救宋江老命,臨時拚湊的《七律·愛國》,已經被店家用紅布框子?圍了起來,周圍的牆麵還刷了一圈金粉,團團圍著那一圈墨跡。貼牆還放了個魚缸,裡?頭養著幾尾錦鯉,在那墨跡的映襯下遊來遊去。
“娘子?不知,”那酒保眉飛色舞地介紹,“就前幾日?,咱江州牢城裡?一個刺配囚徒,醉後在牆上題了首詩,讓當朝蔡太?師賞識,當場釋放,帶他回?京師做隨員,雞犬升天!嘖嘖,這就叫時也?運也?,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你勉強也?勉強不來!”
阮曉露繃著臉,忍著笑,一本正經地搭話:“此言差矣。我若偏要勉強,也?能把那‘天意’稍微扭曲一下下……”
“娘子?好誌氣。隻是這世道啊,不容咱們勉強來勉強去的,哈哈哈。”酒保敷衍兩句,引她?入座,“不瞞您說,自那日?以後,定這間雅閣兒的人,排隊擠破頭!哎哎,娘子?您小?心著些,彆摸那字,當心摸壞了!——嘿嘿,要摸一下也?可以,摸一下五文錢……”
阮曉露連忙說不用不用,回?身一瞧,李俊已在窗邊坐著了,背著光,身邊桌上一壺酒。
重回?江州,他總算洗刷了多日?憔悴,束了頭發,刮乾淨臉上胡茬,又終於?披了身像樣的衣裳,從“殺人不眨眼的黑惡勢力”變成了“也?許有點灰色產業的私商”,不然這酒樓還真不一定放他進門?。
“這事我也?聽?說了,來時船上艄公講了十來遍。”李俊也?盯著牆上那首詩,神色複雜,“這便是……宋公明宋大哥的墨寶?”
牆上幾行車禍現場,在書法家蔡京眼裡?,也?許還算得上與眾不同的先鋒藝術。但在李俊這種凡夫俗子?眼裡?,隻值得四個字——什、馬、東、西!
阮曉露想說什麼,又咽下去。欲言又止好幾次,在“到底讓李俊對宋江幻滅還是對自己幻滅”之間抉擇不定。
李俊沒等到答案,目光不著痕跡地從她?臉上掃過,又好奇:“你有何事,偏要勉強?”
阮曉露裝沒聽?見,數數那桌上碗碟,衝外喊:“多餘的碗筷收了!來個人燙酒!”
然後對李俊解釋:“淩振急著回?東京,說怎麼也?要去甲仗庫碰碰運氣,看看能不能讓他複職。順子?惦記他生意,這會子?在江邊盤點欠賬,你從窗戶外麵就能看見。花小?姐非要去廬山觀光,我跟客店留了口信,讓她?回?城便過來,不知能不能趕上今天的蒸魚……”
李俊聽?她?這輕快的口氣,就知道蔡九這次給了不小?的麵子?。跟著往窗外看一眼,假裝怨憤:“沒人關心我死活。”
“我不是人?”阮曉露嬉皮笑臉,在一碟醃漬酸梅裡?挑挑揀揀,“這不來了?”
雖然她?也?想去遊山玩水,但最好彆跟花小?妹一塊去。愛護 生態從我做起。
她?瞅一眼李俊,熱情相邀:“要不要去爬山?”
“看你表現。“李俊直截了當,問:“歲額減多少??”
“減半,為?期三年。”阮曉露坐他對麵,得意地數,“關鍵是,官府承諾,允許灶戶自行修建防禦設施,自行製鹽、定期自行繳納,不再派人暴力監管——你想想,這自由空間給得相當多啊,相當於?村級自治啦。”
雖然是淩振孤身上場談出來的條件,再加上宋江在後頭推波助瀾。她?自己隻是幫忙推了個炮。但這主意最初是她?提的。她?自己當然要居個頭功。
官府也?不是傻子?。方?臘叛亂,對江淮鹽場虎視眈眈。作?為?地方?官,對於?這些逐漸失去控製的邊陲地區,有兩個選擇:
第一,派重兵守把所有鹽場,不讓一粒食鹽落入江南賊寇之手?。但地方?上顯然沒這個兵力和財力,朝廷中央軍又不是說來就來,因?此此舉不現實。
那麼另一種選擇,就是允許鹽場自行武裝,抵禦侵犯。同時,適當減免灶戶身上的重擔,免得這群人被盤剝太?甚,倒向方?臘偽政權。
這個“懷柔政策”,說是灶戶們用鮮血爭取來的,也?不為?過。
阮曉露讓酒保篩出兩杯,喜氣洋洋:“乾!該你了!”
李俊笑了,給那酒保遞個眼色。酒保乖覺,退到簾子?後頭,叮叮咣咣收拾碗碟。
“談妥的結果?是,我定期派人,將海沙村的食鹽輸至太?湖,”在那碗碟叮當聲中,李俊傾身,輕聲道,“價格是官鹽的十分之一,結付現銀,每月封頂六百石。讓那衛四寶做中間人。條件是不再進軍淮東鹽場,並且與我鹽幫互不侵犯……”
阮曉露忍不住開始算:“給方?臘交保護費,每月六百石,一年十二個月,就是七千兩百石。咱這鹽場歲額也?不過兩萬石。官府給減了一萬,你又給加上七千多……這工作?量也?沒減多少?嘛!”
李俊無奈笑道:“七千石還算多?你是不知,方?臘一開始獅子?開口,每年要三萬石。這人是個地主出身,一輩子?沒見過鹽田,當真張口就來。底下朝臣也?都是草台班子?,丞相是個教書先生,樞密是個雲遊神棍,國師是個酒肉和尚,底下大將軍都是一群越獄逃犯……就是沒一個懂鹽的。又隻會阿諛奉承,對他們大王隻知附和,沒一個肯好好算一算。”
阮曉露聽?得咋舌,又隱約想:這草台班子?的配置,咋恁地眼熟呢?
她?問:“那你怎麼辦?”
李俊放下酒杯,袖子?一擼到肩膀,露出飽滿的肱二頭肌,流暢的肱三頭肌,緊實的三角肌……
上頭青一塊紅一塊,大大小?小?的淤傷十幾塊。
阮曉露肅然起敬:“物理談判。”
方?臘手?下也?有諸多江湖大佬,政治覺悟雖然不敢恭維,但打架水平絕對登峰造極。李俊又不是二郎神,單槍匹馬“談判”的結果?,阮曉露推測,他走出睦州城門?的樣子?肯定不太?好看。
李俊放下衣袖,悶一口酒,憤憤不平:“這七千多石都是我虧本白乾,還得搭上船隻和人手?……”
阮曉露安慰他:“不過好歹,村民們能有個安穩日?子?,不用在朝廷和反賊之間當炮灰。你們鹽幫的生意也?可以繼續做,兄弟們的衣飯都有著落。”
海沙村“自治”塵埃落定,官府不會三天兩頭懷疑他們通匪,方?臘以低於?成本價獲取了食鹽,大大緩解了小?朝廷的經濟壓力,也?就不再派人來殺雞取卵。
是個上不得台麵的三贏。
灶戶們每日?唯一的任務,就是勞作?、勞作?。
一個小?小?的鹽場村落,在宋廷和方?臘兩大力量的夾擊中,艱難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阮曉露驅散心中的五味雜陳,彎眸一笑,舉起右手?,跟他擊個掌。
“乾得漂亮!”
李俊一時沒理解她?的意圖,遲疑片刻,袖口撚掉指尖的酒漬,將她?的右手?輕輕一包。指節剛勁,掌心火熱。
她?一愣神,將錯就錯地反握住他的手?,用力一搖。
“乾得漂亮!”
李俊一笑,叫道:“店家!換大碗來!”
他痛快乾了一碗,目光炯炯,看著阮曉露。
“你回?山東麼?”
“蛤?”阮曉露一開始有點懵,“總算事情辦完了,我不回?梁山我去哪……”
叮當一聲響。阮曉露眼一花,桌上多了一條黃燦燦的蒜條金。
又是叮當幾聲。四條閃閃發亮的金子?朝她?眨眼。
阮曉露一口氣沒上來,愣愣地盯著那燦燦金光。她?活這麼大,見過的所有錢加起來都沒這麼多!
她?小?心看看李俊,伸手?摸了摸那金條。真涼啊。
掂一掂,真沉啊。
李俊待她?過目完畢,金子?包回?帕中。
“方?臘給了我一百兩黃金回?禮,想必也?是欲做長久生意。其?中五十兩,我要拿去撫恤傷亡弟兄。剩下一半,借花獻佛,算我與海沙村眾鄉親一點謝意,休嫌輕微。”
他站起身,鄭重一揖。
阮曉露半晌回?過神,熱淚盈眶。
什麼叫大哥,仗義疏財,一擲千金,視金錢如糞土,這就是大哥!
上梁山這麼久,晁蓋給她?發過的最大一筆紅包是十兩!還給收回?去了!
她?算是感同身受,為?啥李逵當初死心塌地跟著宋江了!這樣的大哥誰不愛啊!
“可以啊李總,”她?一拍桌子?,正氣十足,“敢挖梁山牆角,不把俺們寨主放在眼裡?啊!”
這一拍,桌上的酒碗齊齊哆嗦,濺出幾灘好酒。
李俊一邊抹桌,一邊坦然道:“晁天王又不在嘛。”
第 78 章
阮曉露正經想了想。江州是真好玩, 雖不?如東京紙醉金迷,但主打一個?休閒便利。單論生活水準,比梁山舒服多了。
還有長江中下遊渡輪觀光, 千裡江山,風景比水泊漂亮……
“老母在堂, ”她將金子推回?去, 抱歉道,“我那哥仨的德性你也見到?了, 孝順是孝順,不?放心他?們照顧。”
這倒不是托辭。阮婆婆是她來到?這個?世上, 第一個?或許也是唯一一個?, 用生命保護過她的人。阮曉露覺得, 隻要自?己還?喘氣兒, 就不能讓她老人家受委屈。
李俊認真聽?她說完, 眼中失望一閃而過, 點點頭, 似是無意, 看向窗外,“常言道,人無千日好, 花無百日紅。梁山基業大,當中的變數也大。我當然願意北方?綠林永遠有這麼個?穩穩當當的老大, 強過弱肉強食、一盤散沙。但十年、二十年之後,你們那?聚義廳裡是何光景,又有誰知?”
阮曉露被他?說得有點心驚, 第一反應是惱怒:俺們梁山怎樣?光景,輪得到?你瞎說大實話?
她反唇相譏:“十年之後, 揭陽鹽幫還?能不?能在江湖中存下名兒,也難說呢。”
“可不?是。”李俊輕聲長笑,“這世上,給你我這種人留的活路,本?就不?多。隻是我若販不?得鹽,大可洗手隱退,駕條船消失於江湖。你們這些名滿天下的梁山義士,退路有我這般寬麼?”
他?等著?這姑娘更加惱羞成怒,拍案而起:憑什麼咒俺們?
未曾想她卻有點走神?,一顆一顆往嘴裡丟蠶豆,腮幫子鼓著?,眼神?放空好一會兒,才不?太走心地道:“那?你說咋辦?”
鹽幫規模小,業務專一,稍有風吹草動就能化整為零;然而梁山大寨大手筆,一群人命運相係,同進?同退,踩在巨大的慣性?上,一步走錯,難以回?頭。就算不?去招安送死,能一直瀟灑下去嗎?
李俊想了想,眼神?指著?窗外,滾滾江水的另一側,熱鬨的街巷裡青煙嫋嫋,車水馬龍間圍著?個?森嚴的府衙。
“我?”他?笑道,“我才疏學淺,怎敢對貴寨指手畫腳。”
“赦你無罪,說嘛。”
李俊為難許久,才輕聲道:“那?就——學個?手藝,以後拿不?動刀時,不?至於餓死?”
阮曉露哈哈大笑。
“小二,滿上滿上!”
不?討喜的話題不?知怎麼結束,喝酒就是了。
暖風拂過暖閣的窗欞。李俊被那?熱酒熏得眯起眼,不?提這茬。
“姑娘前程似錦,我不?跟你客氣。這一個?月裡,若沒你的幫襯,海沙村多半已被官軍剿了,我們鹽幫能活下幾?個?還?不?知。雖說人命無價,但咱們江湖兒女有恩必報,有情必還?。也不?能讓你空手回?去。”
他?依舊將那?包金子推到?她麵前。
阮曉露沒動:“我不?能要。”
李俊笑了:“你嫌少。”
“不?是,你聽?我說。”阮曉露收起嬉皮笑臉,金條 推回?,鄭重其事道,“咱江湖兒女義薄雲天,為朋友兩肋插刀是應該的。這情分記在心裡就行,收了錢就生分了,旁人不?知備細,還?覺得我是為錢賣命,何苦來哉?”
她動作大了些,簾子後頭的酒保眼睛都直了。雖不?知兩位客人說的啥,更不?敢湊近了聽?,隻看到?金子閃閃發光——
這就是傳說中的“江湖豪客重利輕義視金錢如糞土”的現場演繹嗎?一筆巨款白扔桌子上,晾了老半天,你們都不?要,小的能去撿嗎?
眼看李俊要說什麼,阮曉露斂容正色,堵他?的話:“再說,我要這錢也沒用。俺們梁山上雖然不?是大富大貴,至少物資不?缺,立功也有賞,不?多,但也沒什麼用錢的地方?。現時江南局勢不?穩,鹽幫的家底兒被抄了不?少,海沙村百廢待興,你們手裡多備點壓箱底的錢,才是正道。這百兩黃金來之不?易,咱彆為了一點虛名兒,不?把它?用在刀刃上。”
李俊:“……”
“這樣?,李大哥,這些錢算我存在你這的,萬一以後急需,再管你要,好不?好?”
李俊無語。把他?當小孩哄呢?
“千裡之遙,你說來就來?”
“怎麼不?行?”阮曉露心裡的全國地圖版本?還?停留在二十一世紀,覺得跨幾?個?省壓根不?算事兒,“聽?我的,拿著?!現在推推搡搡的丟人現眼,你瞧那?酒保一直在往這兒瞅……”
論客套,山東人稱第二沒人稱第一。她肚裡三分酒,眼裡熱情似火,臉上紅暈重重,嘴皮子更是超常發揮。李俊白當許多年潯陽江鹽梟,降龍伏虎乘風破浪,三教九流什麼人沒接觸過,此時居然完全插不?上話。愣著?愣著?,那?巨款就回?到?他?自?己手裡了,根本?送不?出去。
要是換了彆人,他?還?能擺個?架子,金子直接塞人懷裡,敢不?收就揍你——可是今日情況特殊,對麵的妹子外剛內柔,他?也不?好太粗魯。
隻能沒話找話:“日後你再來江南,凡有我生意的去處,喚一聲,便有人管你吃住行船……”
“那?還?用說,”阮曉露欣然接受,“肯定空著?手來啊!”
心裡說:就這?我還?能再推搡三五個?回?合呢!
李俊不?再跟她爭,打開包裹黃金的手帕,從裡麵捏出個?硬硬的小物,放在掌心。
阮曉露訝異:“這啥?”
李俊笑道:“空手來,肯定沒人搭理你。”
那?是一枚古舊的銅錢,一角被斫出一個?指甲蓋大的缺口。她記起來了,當初鹽幫駕船前往海沙村的路上,有個?種菜的老婆婆守著?個?聯絡點。李俊給那?婆婆看的,便是這樣?一枚錢。
她對著?光,仔細辨認上頭的字。
“大齋——”
“大齊通寶。彆掉了,市麵上尋不?到?的。”
她張著?嘴點點頭,也不?多嘴問這“大齊”到?底是哪個?齊。北宋前頭是五代十國,再之前唐末藩鎮割據,想來各家鑄的“偽`幣”不?少。大多數肯定都被朝廷統一回?收銷毀。隻有不?把朝廷放在眼裡的綠林幫派,才敢留存少量,再作個?記號防偽,就成了方?便好用的信物。
這小玩意怕是比金子還?值錢。她正色謝了,串根繩防丟。
小二再篩一碗酒。阮曉露笑著?推脫:“真不?行了,待會撒酒瘋出醜。”
李俊訝異:“江湖上誰人不?知,你拚酒拚倒了清河武鬆。這才幾?碗,就不?成了?”
阮曉露:“……”
這什麼破江湖,威望係統出問題了。她那?麼多英勇戰績——滲透濟州府,巧救白日鼠,時疫請大夫,賭贏阮小五,洗冤鄭天壽,智揍王矮虎,釀酒用丹爐,人肉換豬肚……全都在綠林裡沒個?水漂,單單就“喝倒武鬆”傳遍天下,這還?有天理嗎?
好在李俊也沒跟她較真,自?己乾一碗,“你隨意。”
潯陽樓的上色好酒“玉壺春”,雖然比不?上梁山的“仙人釀”,但也有些勁頭。阮曉露酒過三巡,思緒有點飄,手掌托著?熱熱的臉,忽然沒頭沒尾地問:“李大哥,有個?事兒。你記不?記得當初在海沙村,我問過灶戶,同樣?是鹵水析鹽,為什麼非要開火煎煮,不?用太陽曬……”
李俊當然沒忘這事:“官府嚴禁,誰敢?”
煎鹽效率低、耗能高、勞動密集,但能讓官府準確掌握食鹽產量,令灶戶難以私煎私賣。為此,放棄了“曬鹽”這個?更有前景的技術。
阮曉露滿懷希望地說:“現在海沙村‘自?治‘,官府管沒那?麼嚴了!是不?是可以試試、就鹽田南側那?些灘塗,我兄弟捕魚的地方?,平整一下剛剛好……”
李俊沉吟。
如果能改煎為曬,產量不?受官府監管,他?的鹽幫可能需要再買幾?十艘船,他?的退休生活得再往後推幾?十年。
不?過他?還?是比較冷靜,餘光看窗外連綿江水,輕聲忖度:“也不?像想的那?麼容易。海沙村元氣大傷,鄉親們既要休養將息,又要趕歲額,怕是沒人抽得出工夫。就算有人手,也需要重新規劃鹽田,製作器械,最好還?能有懂行的人指點……莫說眼下沒有那?麼多積蓄,千年的習慣不?易改,投入再多,急切間也未必能開花結果……”
“這麼多黃金,夠不?夠研究經費?”阮曉露雙眼閃亮,“這錢我既然不?帶走,你拿去讓鄉親們試試唄。”——
遊山玩水,休閒了十幾?日,三阮和二童自?下遊趕回?。揭陽三霸齊聚碼頭迎接。眾友相見,免不?得又是開懷痛飲,一醉方?休。
阮小七吹噓:“造了兩層寨柵,水道都修整了,水底下全是木樁倒刺,防他?五七百賊人不?在話下!”
阮小五道:“村中老幼婦孺,都得了訓,拿起刀就能上陣。海裡那?岩洞也整修了下,囤放糧米物資,不?怕敵軍圍困。”
童威道:“來了幾?個?官差,了解一下情況,收了點禮,打幾?句官腔就走了,沒有再為難村民。”
阮曉露彙報:“宋大哥有個?好前程,已跟著?蔡京回?京了。我跟他?吃了頓臨彆酒,他?托我向眾位大哥問好,以後彆忘了他?。”
眾人大喜,觥籌交錯,熱鬨喝了一輪。
阮小二道:“咱們下山也有不?少時候了,速速回?去,免得晁大哥他?們擔心。明日正是吉日,適合出遠門……”
他?驀地站起來,虎虎生威地給一桌人都滿上酒。
揭陽三霸也趕緊起立:“阮二哥客氣……”
“各位,”阮小二英氣勃勃地立著?,舉著?杯,朗聲道,“咱們不?打不?相識,虎穴龍,同生共死,結義一場,情同天地。江州這裡,城高牆深,官吏刻薄,依我看,不?是久戀之家。不?若隨俺們上梁山泊,投托晁蓋哥哥去,結識百千好漢,快活聚義,不?知未知眾位意下若何?”
這話卻也並不?十分意外。三兄弟一路上早就說許多梁山泊好處。方?臘來“招安”海沙村,李俊左右為難時,阮小二也提過不?如上梁山。
遇事不?決“上梁山”,乃江湖難題之萬能解藥。現在新朋友聚齊,再提一次。
“俺們給你們引薦!”阮小七叫道,“都去都去!強似在這裡受那?大頭巾的鳥氣!”
幾?個?酒盞叮咣響。環顧四周,幾?位南方?朋友的臉上都是禮貌微笑。
三兄弟本?以為會來個?一呼百應,沒想到?吃了個?冷場,一時間有點尷尬。
阮曉露輕咳嗽一聲,圓場:“常言道故土難移。人家的事業也是辛苦打拚出來的……”
“李立兄弟,”阮小七道,“你那?店不?是已被官府查封了?你如今去哪討生活?”
李立正扒拉菜,聞言愣了下,瞄一眼李俊,咧著?大嘴笑道:“怕是大泊子瞧不?上我們這些小魚哇。”
“彆看我。”李俊站起來,團團拱手,“咱們幾?人蒙老天爺眷顧,橫行潯陽江南北,讓官府頭疼了許多年,被綠林中給了個?揭陽三霸的名頭,實際也未歃血盟誓,也沒有同進?同退的的義務。既然三位阮兄相邀,轉投大寨,大有可為。願去的,一聽?尊命,俊恭祝前程遠大。往後江南江北都是兄弟,有的是機會走動。”
他?又轉向李立,笑道:“你那?祖傳的店,我剛識得你時,就想說實話,開在那?個?鬼地方?實在是埋沒人。你若問我意見,不?如北上一闖,闖他?一個?大名堂出來。”
“正是!”李立喜笑顏開:“謝大哥!”
他?從出道就跟著?李俊混,苦於自?身能力限製,除了開 店宰人也沒彆的本?事。今番大廠拋來橄欖枝,他?又想去,又不?敢明言。不?料李俊果斷放人,他?感激涕零,當即納頭便拜,謝了李大哥多年照顧。
聽?李俊這麼一表態,旁邊幾?人神?色輕鬆起來。張順笑道:“全江州人都瞧見我揍過牢子、劫了牢城犯人,那?犯人如今還?飛去東京站金枝兒——我這生意還?怎麼做?早被抄得差不?多了!若不?換個?營生,今後怕是隻能天天去李大哥那?蹭飯吃了。”
阮曉露略帶歉意,煞個?風景:“你到?了梁山,怕是也有捕撈任務……”
張順笑容凝固。不?早說!
張橫大笑:“起碼不?用看官差臉色。”
人各有誌。簡單商議的結果,張橫張順兄弟、以及李立都決定北上。穆弘穆春坐擁家宅田產,土財主當慣了,還?有個?當保長的爹,不?打算拋棄一切去北漂。李俊留下。禮貌性?問了一下威猛兄弟的意向,倆人表示緊跟大哥左右,玉帝老兒相邀都不?去。
揭陽三霸回?首過去崢嶸歲月,感慨萬千,灑淚道彆。
阮曉露趁著?大家喧嘩,湊過去,按住李俊肩膀。
“瞧見了?”她悄聲說,“大寨挖人,就是這麼簡單。我可幫你擋過一回?了。”
還?妄想撬梁山的牆角呢,到?頭來自?己小弟被撬走一堆,真是蒼天有好報。
她以為是給人家傷口上灑鹽,李俊壓根麵不?改色,端個?碗擋臉,仰起頭,輕聲回?:“多謝掛念。正好少幾?個?人分贓。”
他?側首,跟穆弘穆春眼神?對上,各自?意味深長地一笑。
揭陽三霸變兩霸,潯陽江兩岸馬上大洗牌,迎來新的江湖生態。
日後的挑戰還?不?少呢。
廳裡眾好漢依依惜彆,忽然外頭小二高聲叫:“姑娘裡麵請!……”
花小妹總算姍姍來遲,興衝衝地入席。
“給你們帶禮物了!”她笑靨如花,“彆處都沒見過的紅腿大蜘蛛,一人一個?……”
話沒說完,剛才還?深情相擁的一群大漢瞬間分開,分散到?各個?角落打蔫,好像班主任闖入的自?習室。
阮曉露果斷拉花小妹離席:“跟一群醉漢有什麼好聊的。走走走,咱倆買東西去!我還?沒在城裡好好逛過呢!大哥們回?見!”
山上不?常有出遠門的。這一趟差事臨行前,許多兄弟都列了代購單子。過去一陣子她忙不?過來,無心辦事,正好趁現在離席,今天一站補齊。
花小妹也不?差這頓酒,被阮曉露一提點,想起江州魚米之鄉的富庶,怦然心動,立馬跟上。大蜘蛛也終於沒出籠。
“我也有好多想買的……”
童猛有點不?舍:“明兒就走了,再喝兩杯?”
語調挺可憐,身上的赤龍跟著?眨巴眼。
穆春喝得七分醉,大著?舌頭在桌子後頭擺闊:“都賒著?,賬記在穆家莊頭上!”
阮小二先怒了,一拳砸桌上,碎了個?三五盞子:“瞧不?起俺們?俺們自?己的東西自?己買,不?要你請客!”
客氣客氣著?,險些打起來。
阮曉露和花小妹趁機開溜。反正賬也不?用她倆結。有三阮在,誰搶著?付錢誰挨揍。
兩人商量:“買多了提不?動……要不?先讓小二去雇個?車兒……”
剛要出門,忽然身後衝出來兩個?酒酣耳熱的彪形大漢,在她麵前立正站好。
“童威童猛,聽?候姑娘差遣!”
第 79 章
一個時辰後, 半個江州城的市民都目睹了這麼一群奇怪的?客人:領頭的?是兩個青春年少大姑娘,倘若隻看臉,還能算得上是麗人出遊;但倆人一動起來, 言談舉止一股蔥味兒?,不知是哪個莊子裡?的?暴發戶。
她倆後頭, 跟著兩個五大三粗的?“家丁”, 任勞任怨地挑著一對巨大的擔子,裡?頭全?是三街六市掃來的?土貨。
尋常市民?也就?看個新?鮮, 不以為意;但滿街小商小販卻似猛虎遇肥肉,一窩蜂似的?圍著她倆, 舉著各種小吃食小百貨, 爭相叫賣:“姑娘看這裡!看這裡看這裡?……”
但若是誰不小心離太近, 擋了姑娘們?的?步伐, 後頭兩個猛漢就橫著欺上前, 衣領下藏著刺青, 惡聲惡氣地趕人。
“走開走開!彆擋道!”
大家瞧這兩個猛漢, 偶爾有?人覺得略微眼熟, 好像在某些年代久遠的?通緝令裡?,看到過?同款刺青和臉龐。但上個月蔡太師視察江州,知府下令整頓市容, 各處的?破告示破通緝令早就?清理得一乾二淨,府衙外麵的?白粉牆閃閃發亮, 顯出?好一個太平城郭。於是現在,就?算這兩個大漢形跡可疑,苦於沒有?畫像對照, 人們?也不好亂猜測。
況且蔡太師巡查時全?城嚴打,如今領導走了, 城內治安立刻鬆懈,各路黑勢力重新?冒頭。尋常百姓才不敢亂惹事?端。
童威童猛挑了一路擔子,饒是體魄強健,也累得氣喘籲籲。
“兩位娘子,買夠了沒有?哇?”
“夠了夠了,”阮曉露忙道,“隻是還有?最後一事?,請兩位大哥隨我去個地方……”——
一個多月沒回江州,阮曉露有?點不認路。詢問路人,才找到當初去過?的?琵琶亭。
就?是在這琵琶亭裡?,山東救人小隊兩次見到宋江,又兩次功虧一簣,沒能把宋哥哥請上去梁山的?船。
如今琵琶亭裡?客流依舊。水裡?依舊泊著畫舫,牆上依舊掛著個古舊的?琵琶。
阮曉露叫過?店家,上來就?問:“琵琶賣嗎?”
那店家依舊鼻孔看人,拖長聲音:“娘子不知,這是白樂天當年聽過?的?琵琶,是古董,概不售賣——哎,娘子挪個地,擋門了。”
阮曉露身後浮出?兩個肌肉壯漢,一左一右站定,麵色不善。
“琵琶賣嗎?”
童猛甕聲甕氣地問。
……
阮曉露喜滋滋抱著古董琵琶出?了門。最後一單,吳學究的?“古董代購”也完成了。隻花十貫錢。
那店家張得四下無人,悄悄往牆上又掛了個琵琶——
總算踏上北歸的?旅途,阮家三個糙漢總算鬆口氣。
終於不用照顧花小妹了!路上多了個親妹子,還有?三個新?夥伴,有?的?是精力跟這花二小姐內耗。
一路輕輕鬆鬆,順便遊山玩水。水邊的?綠油油稻田漸漸稀少,變成了紅彤彤的?高粱地和金燦燦的?麥田。後來那顏色也消失了,莊稼收割完畢,農田成了荒涼的?一片。
天氣漸涼。坊間?巷陌沒了揭陽三霸的?傳說,百姓們?開始用“赤發鬼”、“活閻羅”來嚇唬小孩。
但偶爾也聽人在酒館聊天:“哪裡?沒土匪!梁山泊的?大王們?還算有?良心的?。隻要金銀不要命,也不糟蹋婦女。若遇到那窮苦的?逃難的?,不但不劫,反而一路護送至官道,保你平安哩!這叫盜亦有?道!……”
這定然又是晁蓋定的?新?規。阮家三兄弟聽了,覺得與有?榮焉,可惜不能現身認領。看著張橫張順李立那豔羨的?眼神,隻能憋著笑,大碗喝酒。
偶爾進?個黑店,遇見綠林同道,人家一看這群人身材,不僅不敢下藥,還上去巴結。聽說是梁山好漢,更是納頭便拜,豎大拇指。
“我有?個朋友,去年想投奔梁山,讓人家好言勸了回來,讓他回去勤練武功,提升自己,過?兩年再來——還給了五貫錢路費!嘖嘖,大山寨就?是不一樣,嚴格著哩……”
梁山領導層吸取教訓,不能讓山寨變成藏汙納垢之所。因此?隨著投奔山寨的?好漢越來越多,“準入製度”也愈發嚴格。梁山編製一席難求。難怪人家見到真正?的?梁山好漢,無不是羨慕嫉妒。
“幾位大哥傳授一下經驗,我那朋友該怎麼做,下次才能讓人家留山上哇?”
阮家三兄弟怎麼知道。他們?屬於原始創業團隊,又不是招聘上崗,沒有?應聘經驗。
“這我知道,”阮曉露在旁邊支招,“讓你朋友多在江湖上做好事?,打出?好名聲,山寨才肯接納。”
三兄弟一想有?理,忙道:“對對對,若是見義勇為、幫扶弱小的?好漢,那武功稍微遜點,也是可以?的?。”
一有?機會就?宣傳一下梁山的?招人政策,確保來投奔的?好漢,人品上過?得去,以?後相處起來也省事?。
大家悄聲暢想:“回去就?算挨罰,也不會罰太重。再讓花榮兄弟講個情,估計就?是掃幾天聚義廳的?事?兒?。然後把宿 舍和客館好好修整一番,正?好過?冬……”
張順聞言絕望:“去了還得掃地?……”——
說說笑笑到了濟州府城外,照例到李小二的?客店住下。
李小二出?去收賒賬,是他渾家招待的?。夫妻倆跟梁山勢力往來許久,沒見官差找上門,自己反而財源廣進?,於是也很識時務地閉嘴,悄沒聲安排一行人住下。
第二天一早,阮曉露跟同伴們?打好招呼,進?城辦事?。
先去金大堅的?鋪子。蕭讓正?好也在鋪子裡?做客。濟州府兩大造假聖手都齊了。
“兩位記得我麼?”阮曉露笑著打招呼,“蕭先生,您的?遊俠話本寫得怎麼樣了?有?書商找來出?版嗎?金相公?,那何清沒有?再賴你的?賬吧?”
蕭讓金大堅愣了一會兒?,互相看看,才想起來,這便是當初來找他們?給王倫寫墓誌、刻墓碑的?小姑娘。梁山吳學究介紹,給的?酬勞還很公?道。
趕緊遣散小廝徒弟,招呼她入內。金大堅笑道:“吳學究身體還好?好久沒收到他的?信了。姑娘幫我們?帶個話,就?說我們?想他得緊哪。”
阮曉露拿出?淩振的?《火器總要》——此?時已硬得像塊磚,沾著泥灰和血跡——問金大堅能不能複原。
金大堅這種水平的?匠人,已經超越世俗,獨孤求敗。他接活兒?不求簡單便利,越是棘手的?難題,他越喜歡挑戰。
“過?三個月,姑娘再來。若不成功,分文不收!”
阮曉露謝了,出?門的?時候,還聽金大堅在後頭問:“姑娘,近來山上有?沒有?刻碑立傳的?活計,我們?等著呐!”——
接著看望一下張貞娘父女。
敲了半天門,錦兒?才來應。看到阮曉露,錦兒?喜出?望外:“娘子,娘子!‘那邊’來人了!”
張貞娘的?小院,仿佛讓人忘記了時間?流逝。在東京時什?麼樣,在濟州城也便是什?麼樣。不同的?是,此?時這院子裡?沒了愁雲慘淡,充滿了安靜的?平和。
張貞娘也依舊如往日般溫柔賢淑,招呼錦兒?看座。
“家父出?門談生意去了,娘子少座,且吃杯茶。”
阮曉露謝了,隨後訝異:“談生意?張伯真是老當益壯,還做生意去?做的?什?麼買賣?”
張貞娘笑道:“哪有?那麼厲害,不過?是找布商談談價而已,一會兒?就?回。”
阮曉露點點頭,好像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
張貞娘抿一口茶,又道:“近來入冬,我做了些禦寒衣物,可巧姑娘來訪,還請你帶去……”
說到一半,麵現紅暈,卻是含笑。
“可以?可以?,但是……”
阮曉露反應過?來,問:“張教頭去找布商做什?麼?我跟那李小二說好,讓他旬日來你這裡?收布,不論數量,都按市價給付,免得你們?整日奔波……誒,他沒來?”
張貞娘點點頭,這才告訴她,李小二已有?兩個月不曾來訪。所以?張教頭隻好自己跑腿,去聯係布商找銷路。
“姑娘彆多心,”張貞娘忙添一句,“我不是要抱怨。許是那李相公?另有?安排,許是我們?的?綢布質量不佳,我今後會叫錦兒?格外用心……”
阮曉露放下茶盞,站起來。
“姐姐,你彆往自己身上攬錯處。這是李小二違約,我回頭找他說道去。”
說走就?走。張貞娘留她不住。
剛跨出?院門,阮曉露忽然回身,從張貞娘手裡?搶過?那包冬衣。
“保準送到。回見!”——
李小二是“梁山物流”唯一對外聯絡人。他要是怠工,那可麻煩。萬一他有?貳心,更麻煩。
阮曉露憋了一肚子氣,回到客店,正?撞上李小二收賬回來。
阮曉露還沒開口,李小二先朝她打眼色,跑到僻靜角落。
“娘子!娘子你可算來了!”
阮曉露一頭霧水。
“娘子,山上大王最近身體安健?”李小二陪著笑,低聲問,“已經兩個月沒有?鮮魚送來了,不知大王們?還用得上小人麼?好歹派人說一聲啊!”
阮曉露吃一驚,算算時間?,兩個月前自己人在海沙村,正?頂著太陽訓練女民?兵呢。
張貞娘那裡?,兩個月沒人來收布;李小二這裡?,兩個月沒人來送魚。
源頭原來在水寨,不能賴李小二。
“一群懶蛋!天氣涼點又不是不能下水!”她罵一句,“彆急,我回去教訓他們?。”
此?時三阮也起床了。聽了阮曉露的?彙報,又驚又疑。
“俺們?剛走,孩兒?們?就?怠工?”阮小二大怒,“吃了熊心豹子膽?”
阮小七揮拳頭:“回去教訓一番就?是了!把他們?丟水裡?泡上三天!”
簡單收拾行裝,一行人匆匆上路。
經過?城門口官道時,又遇見個熟人。
阮曉露拉住打算衝上去保護大夥的?李立:“噓,彆衝動。這是內線。”
巡檢何濤,豎著一雙招風耳,見了阮氏兄妹,臉色變了七八回,遠遠的?賠笑作揖,示意手下人放行。
阮小七很滿意:“這人吃了俺們?一頓打,倒也識相。”
忽然,隻見何濤小步跑來,猶猶豫豫看著阮曉露,然後飛快地在她手裡?塞了個小紙條,又若無其事?地踱著方步走了。
阮曉露犯愣。三兄弟齊圍上來:“寫的?啥?”
花小妹嘴快,讀出?來三個字。
“莫回山!”
*
“直娘賊,憑什?麼聽他一個狗官差的?話?他這是設計俺們?的?圈套,咱不理他!”
阮小二拍板,把何濤那紙條撕碎丟掉,反而走得更快了。
阮曉露默默跟在一旁,沒出?聲。
何濤自從被梁山按地摩擦一回,吃了人生最大一個虧,此?後一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對轄境內的?綠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雙方相處還算和諧。
況且,自從何濤幫助她放跑白勝夫婦,等於送了個把柄捏在她手上,此?後隻有?和梁山沆瀣一氣的?份兒?。沒理由在這時候突然儘職儘責,開始跟梁山悍匪對著乾。
事?情有?點蹊蹺。
但阮小二說得對。如果因為一張來曆不明的?小紙條,就?裹足不前、過?家門而不入,傳出?去讓江湖同道笑掉大牙,以?後彆在山東混了。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花小妹煞有?介事?地分析,“見機行事?便可。”
李家道口的?朱貴酒店關門落鎖,貼了官府的?封條。破門而入,裡?麵一個人也沒有?。廚房裡?亂成一團,蒙汗藥灑一地,一捆響箭丟在地上。
三阮不約而同麵色凝重。
“山上或許出?事?了。”阮小二道,“我們?三個去探一番。你們?留在這裡?……”
“胡說!”張橫抽出?他賴以?成名的?大板刀,“還沒上山,就?做孬種?”
張順和李立也都自覺抄了家夥。阮小二一眼看去,欣慰不已。
“好,那兄弟們?務必聽俺號令。小六,你帶著花小姐,留在……”
花小妹早就?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攥緊自己的?弓,冷哼:“我偏要一起去,你們?攔我啊。”
阮曉露:“啊啊啊對對對!”
行囊裡?翻出?個小刀,朝阮小二晃了晃。
阮小二搖搖頭,一揮手,“算了算了,都跟上。”
把隨身行李藏在酒店暗室,水邊揀了一艘野漁船,一支櫓,劃破冰冷的?湖水,靜悄悄向水天相接之處滑行。
行到鴨嘴灘小寨,就?看出?不對勁。
花小妹眼力強,一下子看出?:“水裡?泊的?是官軍的?船!”
小寨裡?的?守兵繞圈巡邏,穿的?卻非梁山號服,而是官軍服色。
張橫起疑:“你們?水軍日常訓練,穿成這樣?”
李立一下子寒毛直豎,粗聲道:“哎,我們?千裡?迢迢來投奔大寨,你們?彆賺我們?啊!”
“噓!”幾個人同時掩住他那血盆大口。
阮小七急紅眼,壓著嗓子罵罵咧咧。
“水裡?的?關卡呢?水閘呢?俺親自布下的?刀子陣呢?怎麼可能讓他們?全?須全?尾的?上岸!”
阮小五沉默許久,輕聲說:“咱們?下山匆忙,底下兄弟還未能熟習那些新?陷阱的?用法。”
三兄弟麵色凝重。這次捅大簍子了。
阮小二掌舵,小船無聲轉向,繞過?鴨嘴灘,穿過?曲曲折折的?木樁陣,繞山探路。
金沙灘上,同樣駐了官軍。一隊軍漢在清點水邊船隻。
水寨中央,那麵粗豪的?杏黃旗已經不翼而飛。豎起來幾麵醬紅色號旗,上頭無一例外寫著三個大字:濟州府。
阮曉露眼前一黑,讓阮小五攔腰抱住,差點沒栽水裡?去。
北方最大的?綠林團夥,江湖聞名的?水泊梁山,無 數江洋大盜、法外之人的?桃花源……
已經毫無聲息地,被濟州府地方官軍,剿滅了。
第 80 章
好?在船上八個人都不是初入江湖的萌新, 各種危急時刻也經曆過不少。嘩然了一會兒,好?歹沒亂方?寸。
小?船搖遠了些。阮小二令眾人伏在船底。花小?妹眼力好?,負責瞭望。
“看到?什麼了?“
花小妹不愧是人肉裸眼望遠鏡, 彆人看來模模糊糊的一片遠景,她一幀一幀地仔細觀察, 低聲彙報。
“沒有能打的嘍囉了, 隻剩下些老弱病殘……你們看,官軍在指揮他們, 從山上往下搬東西。”
小?船輕輕搖晃。阮家兄弟咬牙切齒。
“搬的什麼?看得見嗎?”
花小?妹補充:“搬的是金銀、兵器、糧草……啊,還有一隊人在趕馬。我都不知道?咱們有這麼多馬。”
說明此時的梁山已毫無抵抗能力, 官軍的“清剿”進入收尾階段。
阮小?七急問:“看到?頭領了嗎?隨便哪個?”
花小?妹仔細眺望, 許久, 搖搖頭。
“水邊有人在挖坑, 埋死屍。”
三阮眼圈驟紅。阮小?七當即嗚咽出聲。
“娘多半也沒了……”
張橫張順李立全傻眼。他們拋家棄業的跳槽大?廠, 結果入職手續還沒辦, 大?廠倒閉了??
幾尾大?魚在小?船旁邊跳來跳去, 仿佛也急著訴說冤屈。
阮小?五冷靜些, 低聲道?:“夏天?我在泊子裡耍時,在金沙灘往東五裡發現一條瀑布,斷金亭下來的水, 底下通一個山縫兒,從那?裡能爬到?二關後麵?山坡下。”
按照阮小?五的指點, 小?船搖到?瀑布下。鑽進去,果然彆有洞天?。
“好?個去處!”張順忍不住讚歎,“若從山上拉下粗索, 這裡就是個出其不意的埋伏點。來十個殺十個,來一百殺一百……”
阮曉露也驚訝:“咱梁山還有這地方??快趕上廬山那?個‘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啦。”
阮小?二皺眉:“你啥時候去過廬山?誰帶你去的?”
八百裡梁山泊內, 生著無數鬼斧神工的天?塹,就連山上住客也未能全部探明。官軍多半更是不知。
山坡上垂下無數粗根野藤,有些直接垂入水麵?。寒鴉穿梭其中,風聲送來野獸的咆哮。
天?氣陰冷,土壤乾硬。阮小?二試探一拉,藤蔓禁不住壯漢的重量,先後斷裂,帶下來一陣泥土碎石。
阮曉露當仁不讓:“我上去探一番。”
阮小?二拍拍她後背:“當心。”
話說出口,他才覺得有些異樣。自己居然沒說“你一個小?姑娘上去太危險”之類的話。
他天?生塊大?力強,帶著弟弟們橫行霸道?,從小?便瞧不上自己這個普普通通的妹子,覺得給?她多留一碗飯,多給?一顆糖,就是好?哥哥。至於自己兄弟們到?處冒險惹事,從來不肯帶她。
妹妹哭,他敷衍:“等什麼時候你能跟俺一起?打架,俺就帶你!”
如今童年夢想實現。看著妹子身手這麼利落,阮小?二五味雜陳,傻笑兩聲。
當年那?個藏在他們羽翼下的、遇事隻知暈頭轉向的憨妹子,不知何時從記憶裡淡去了。還真有點懷念。
阮曉露先天?優勢,體?重比兄弟們輕一半。她將短刀掛在腰間,攀著藤蔓向上爬,粗藤搖搖晃晃,這次沒斷。
三個新加盟的好?漢不熟路徑,負責在下麵?接應保護,以防她失足。阮小?二藏好?船,小?五小?七分頭把?住水路。花小?妹眼力出眾,爬到?高處望風。
一個小?小?的偵察隊,在山坡下悄悄展開行動。前?麵?水寨裡的官軍尚且不知。
那?山崖陡了數丈,坡度慢慢緩和?。阮曉露爬了頓飯工夫,認出這裡是後山軍械庫旁邊的小?耳房,是犯錯嘍囉關禁閉的去處。後頭墾出一小?片地,種點黃豆什麼的,如今寒冬凜冽,全荒著。
她小?心跳上土牆,張眼一看,“禁閉室”裡有人,門口守著個土兵,正在閒得踢石頭子兒。
這是山上的偏僻去處。官軍人馬再多,不可能麵?麵?俱到?。
她略一思索,牆頭掰塊磚,撥弄雜草出聲。
那?土兵叫道?:“ 怪哉,什麼野獸聒噪?”
提刀去看。
她直接板磚招呼。因?著自身地勢高,這一下帶著體?重,那?土兵一聲不吭,仰麵?就倒。
阮曉露跳下牆,直奔入禁閉室。裡頭的人被麻繩捆了手腳,栓在草堆裡睡著。
“兄弟,我來救你了!”她提刀就挑麻繩,“等等,你誰?”
禁閉室裡這個人她不認得,但見瘦高清秀,四肢纖長,戴個皂紗巾,倒像個白道?官差,全然不似梁山嘍囉打扮。
而且看他手腳上繩結的形狀,優美對稱,不壓血脈,好?像是朱貴的慣用綁法。朱貴在山腳下開黑店,十幾年綁人無數,是梁山聞名的捆縛專家。他打的繩結,熟人一下就能看出來。
那?人聽?到?阮曉露破門,也嚇一跳,手忙腳亂爬起?來,自己絆個大?跟頭。
“你……你……是什麼人……”
“閉嘴,噤聲。”阮曉露瞟一眼外頭,刀尖抵上那?人胸口,“你是誰?在梁山上乾什麼?”
那?人再一定睛,見是個女子,突然麵?色一緊,縱身一撲,直接用雙手間的麻繩絞她的刀!
阮曉露說著話,沒放鬆警惕,翻身一帶——
那?人被自己腳上的繩子絆翻,撲在地上,嗆一鼻子草灰,拚命咳嗽。
阮曉露這回不客氣,一隻腳踩他後背,刀背抵住他後脖子。
“再問一遍,你是誰?山上發生什麼事了?”——
禁閉室裡的倒黴蛋,其尊姓大?名倒是挺響,阮曉露居然聽?說過。
“神行太保——戴宗?”
戴宗手腳上的繩子又被她緊了兩圈,眼下擰成麻花。他姿態扭曲地窩在稻草裡,對於自己方?才的魯莽進攻,終於露出了一絲後悔的眼神。
“原來是梁山水寨阮姑娘,是小?人眼瞎,多有得罪。我在這裡關久了,風聲鶴唳,萬望理解。”他小?心賠笑,“姑娘揍也揍過了,能……能幫小?人鬆了綁嗎?捆三天?了,再不鬆,手腳要壞了。”
聽?口音倒是江州本地人,跟催命判官李立一個調調兒。
但阮曉露還不忙給?他解開。這戴宗眉清目秀,看似挺講理,其實跟大?多數綠林好?漢一個臭德性:見她是女子,就心存輕視,以為能輕易壓製。方?才破門的若是個男子漢,這戴宗說不定還會“且慢動手”,敘敘江湖義氣;見了她,直接上殺招,話都不多說。
要治這臭德性,卻也容易:“衙內愁”二兩,拳頭一雙,肌肉率七成五,煎水送服,使其臉著地,即可。
絕對不能手軟。
她不為所動:“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戴宗手腳劇痛,捱了一會兒,灰頭土臉招供:“小?人是江州兩院押牢節級,平素跟揭陽三霸有來往。今年五月初時,得知宋公明配往江州,正在小?人管轄下的牢城。他們決定劫獄救人,送到?梁山去換賞錢——都是那?個李俊的主意,小?人沒摻和?啊,小?人一點沒摻和?——小?人腳程快,因?此隻管送了封信,然後就被扣在了二龍山……”
阮曉露點點頭。這跟她所知的信息吻合。諒戴宗此時也不敢扯謊。
當初武鬆、魯智深、孫二娘來“拜山”,就是因?為捉了戴宗,搜出他身上那?封勒索信,這才來跟晁蓋商議,乾脆大?夥組隊,直接去救宋江,不讓揭陽三霸這群雜碎賺差價。
她挑斷綁在戴宗手上的繩子,問:“那?你不好?好?待在二龍山,來這裡作甚?”
戴宗活動手腕,想解開腳上麻繩,手指僵硬不能動,隻能坐地苦笑。
“娘子近來不在山東吧?我便與你說知,你不要嚇著。魯師父帶人去拜山以後,小?人被軟禁在二龍山,楊製使和?底下小?頭領待我倒還客氣。隻是沒過多久,青州慕容知府出兵掃蕩轄境內盜匪,好?像是因?為此前?一個叫秦明的軍官通匪屠城,知府記恨,軟磨硬泡許久,管朝廷要了軍馬,還要到?一個叫呼延灼的大?將,一發掃蕩了什麼桃花山、白虎山……”
阮曉露咋舌:“江州也嚴打,青州也剿匪,今年這是怎麼了,朝廷稅收用不完了?”
戴宗:“桃花山上李忠、周通,白虎山上孔明、孔亮,都有本事,但不多。官軍一來,抵擋不住,齊來二龍山求救。可是二龍山……”
“山寨空虛,抵擋不住,”阮曉露忍不住搶話:“因?為都跑江州出差去了!”
戴宗露出一個幸災樂禍的笑容,又趕 緊藏住,做出愁眉苦臉:“也沒都走,剩一個人。楊誌楊製使倒是個能打的,可惜獨力難支,被官軍抓走了。他手底下那?些小?弟慌了神,隻能把?小?人放出來,派我星夜去梁山求援……”
阮曉露為楊誌歎口氣。都落草了,倒黴之星還是當頭照耀。怎麼偏偏官軍來打的時候,魯智深武鬆都公費旅遊去了,隻剩他一個撐門麵??
她解開戴宗腳上的麻繩。
“那?你算是幫了二龍山一個大?忙。”
戴宗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
“這回總算沒走錯路。到?了梁山,你們晁寨主剛剛帶著一群人從江州回來。聽?得二龍山告急,魯、武二位師父,以及孫二娘,都急得要命,當即便要回山。你們晁寨主說江湖兒女同氣連枝,梁山不能袖手旁觀,也立刻點了兵,當天?就下山馳援,往青州去了。哎,真是一群講義氣的好?男子啊。”
阮曉露默默掰指頭算時間。所以自己在海沙村當租借軍師的時候,三阮和?花小?妹星夜南下馳援的時候,山東這邊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故。
她問:“下山增援的,都有哪些人?”
戴宗道?:“小?人初來乍到?,跟山上頭領都不熟,認不得許多麵?孔。但留在山上的幾個人,如今倒是都混熟了。有一個公孫法師,還有一個叫小?溫侯呂方?,一個賽仁貴郭盛,一個石將軍石勇……”
阮曉露滿懷希望地聽?著。
戴宗說了四個名字,卻撓撓頭,沒聲了。
她一跳三尺:“就留了四個人守家?吳用都走了?”
隻剩一個搞迷信的神棍,兩位方?天?畫戟cosplay選手,還有一個蹭功勞的混混?
基地空虛成這樣,她打遊戲都不會犯這錯誤啊!!
戴宗攤手:“沒辦法,青州官兵難啃,在綠林裡出了名的,那?呼延灼也是個老將,單槍匹馬挑過十幾個小?山寨,也是出了名的。晁寨主義氣深重,為了勝算大?點,帶了全部的精銳……哦,對了,聽?說原本水寨還有三個好?漢,負責守護水泊門戶。但那?三人上個月擅自離山,至今沒音訊。”
阮曉露咬牙切齒,真想把?不知在哪的淩振拉過來放個炮仗,把?那?混賬老天?爺炸個大?窟窿。
後來的事她也猜到?了;梁山軍馬為了馳援青州,幾乎是傾巢而出。然後就不出意外,被偷了家。
濟州府大?搖大?擺來摘桃子。此時山上隻剩四個混日子的頭領,幾百個老弱病殘的嘍囉,水寨大?門洞開,當即被官軍一鍋端,包了餃子。
公孫勝這廝整天?嘮叨什麼“上善若水”、“無為而治”,很可能帶著大?家投降,打都沒打。
阮曉露幾乎可以想象那?畫麵?:一個步軍都頭闖進公孫勝的丹房,張牙舞爪地威脅:“投不投降,不投降就把?你的丹爐都砸成渣!”
……——
唯一可以慰藉的消息是,山上其他頭領都沒死,都在幾百裡之外呢。
她忽然想起?跟李俊臨彆時,他的警告:花無百日紅,梁山樹大?招風,不可能永遠烈火烹油的過日子。
英雄聚義時豪氣萬丈,大?多數人隻圖眼下快活,他們從來不會想,自己的退路在哪裡呢?
在另一個平行世界裡,宋江交的卷子是招安,結果是不及格,死路一條。
在這個世界裡,就算不招安,隻要還是靠涉黑違法的勾當過日子,官府也遲早放不過這顆大?毒瘤。
瞧瞧,怕什麼來什麼。
阮曉露思緒轉了好?幾圈,突然看向戴宗,嚴厲道?:“既如此,你跟梁山沒有深仇大?恨,為何卻被我們綁在此處?”
戴宗反倒委屈:“為了送封信,我隻請了十天?的事假,我還急著回江州去應卯呢!誰知他們不讓我走,說什麼,怕我泄露山寨機密,就捆上了。後來官軍接管此處,也不聽?我分辯,把?我當賊黨,一直關著……”
戴宗也有資格委屈。怪他利欲熏心,想要從宋江身上撈點好?處。為了送個信,無故曠工,飯碗約莫都保不住。
他罵罵咧咧地往門外走,一瘸一拐,走得艱難。
阮曉露收起?刀,一隻手扶住戴宗腋下。
“戴院長,這麼著。”她跟戴宗商量,“雖然咱們方?才有點小?摩擦,但此時誤會已釋,咱誰都彆介懷。如今咱倆是一條船上的,咱們同進同退,想辦法把?陷了的梁山兄弟給?救出來,行嗎?”
情?況緊急,能拉攏一個是一個。
戴宗搓搓臉上的灰,怨恨地看她一眼,沒吭聲。
阮曉露急道?:“不是,你還記仇?”
方?才兩人互相不諳底細,見麵?就打,下手都挺狠。況且戴宗被她結結實實地摔了半張臉。對一些心胸狹窄的江湖客來說,這仇確實能記一輩子。
戴宗笑了笑,慢吞吞道?:“小?人可以保證,不會對娘子背後捅刀。但你說的什麼救人,小?人非梁山頭領,沒必要幫這個忙吧?”
阮曉露想了想,那?也成吧。就他這本事,幫不幫忙都一樣。
“那?你告訴我,公孫勝、呂方?、郭盛、石勇,眼下都關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