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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1 章

阮曉露帶著戴宗翻山越嶺, 回到岸邊船上。

戴宗一眼看見三個江州熟人,震驚不已:“你們也是被捉來的?”

張順同樣迷惑:“戴院長,你入夥了?難怪有去無回, 怎的不告知一下?”

雞同鴨講。阮曉露把他們扒拉開:“以後再敘舊。現在先活命。”

她把戴宗方才所說的情?報,揀要?緊的複述了一遍。

“……就是這?樣。官軍殺到時, 山上隻剩四個頭領, 帶的嘍囉死傷大半,抵抗不得。”

三阮麵麵相覷, 麵如死灰。

二張和?李立交換眼色,神情?複雜。

這?大寨, 真的靠譜嗎……不會名?氣都是吹出來的吧……

阮曉露接著道:“那四位頭領, 眼下都鎖在二關後麵的耳房裡?, 外頭有幾十人看守, 我過不去, 隻遠遠的照了個麵……”

“娘呢?”三阮同時問。

“跟秀蘭大姐一起關在哨所裡?, 外頭也有人守著。我不敢近前, 就回來了。”

三兄弟聽到老娘無礙, 長噓一口?氣。阮小二念一聲阿彌陀佛。

花小妹則急切地問:“那我的宿舍呢?我那些首飾衣服繡樣話本還在嗎?還是被抄了?——唉,算了,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土匪當了一年有餘, 總算學會了個輕重緩急。

現在船上總共九個人:阮氏兄妹四人,花小妹, 張氏兄弟、李立,還有一個隻管提供情?報,拒絕組隊乾架的戴宗。

而占領梁山的官軍, 少說也有幾千人。有弓有刀有船有馬,還有四個梁山頭領做人質……

花小妹不是沒打過架, 但少見這?種大場麵,有點慫。

“先出去,”她提議,“等寨主他們班師回來,稟明情?況,再行攻打……”

阮家三兄弟同時搖頭。梁山泊易守難攻,等官軍站穩腳跟,梁山軍一路疲憊,糧草見底,再行攻寨,縱有多名?大將,難免落得以往剿匪官軍的一般下場。

“噓!”阮曉露忽道,“隱蔽!”

隻聽得鑼鳴鼓響,一艘闊大的平底官船慢騰騰出現在水麵上。那船上四麵彩縛,插著旗,船首立著兩個虞侯。

阮小七咬牙切齒,罵道:“狗官來收攤子了。”

濟州太守親自?登船蒞臨梁山,既是接收戰果,也是宣布勝利。

阮小七叫道:“擒賊先擒王,咱們去把那狗官殺了!”

“不可!”阮曉露立刻叫住,“太守是一方父母官。殺了他,晁大哥怕是隻能當方臘了!”

阮小二也道:“不可魯莽。咱們還有兄弟在官軍手裡?。這?個太守,留著有用。依我看,咱們……”

他瞪一眼戴宗:“轉一邊去,耳朵捂上。”

戴宗哭笑不得。他又不會水,不管這?幾個大漢密謀的啥,他都不可能泄露出方圓一丈好麼!

“幾位好漢,”戴宗小心道,“你們勢單力孤,小人勸一句,彆去送死。再不濟可以一起回江州,可以從頭再來……”

三阮把他當空氣,互相看一眼,又叫過張橫張順,商議了幾句話,敲定幾個作?戰手勢。

然後嘩嘩嘩,五人扯下上身?衫子,露出五副顏色各異、精壯的腱子肉。

花小妹大為不滿:“礙眼,穿上!”

這?次三兄弟卻沒聽她話,大搖大擺地繼續脫褲子,脫得隻剩褌袴,回複了水寨日常打扮。

花小妹轉過臉,氣急敗壞:“我回去告訴我哥!”

“你哥還不知能不能回來呢。”

阮小五冷冷一聲,翻開船板,找出幾把蓼葉刀。

三阮二張頭一次組隊,默契十足。畢竟都是殺人越貨的老手,稍微幾句話,就心有靈犀 一點通。

五人銜著刀,無聲滑入水,分?開幾個方向,迅疾不見。

花小妹和?李立水性不佳,留在岸上接應,順帶看管戴宗。阮曉露把兄弟們幾件衣裳包成一團,放在腳下,接過船舵——

濟州太守張叔夜,自?從到任以來,就知道轄境內有個水泊梁山,被江洋大盜占據了,聚嘯山林,劫掠過往行人客商,是個心腹之?患。

不過,這?個梁山倒是還挺有邊界感,既不像江南方臘那樣稱王稱帝,也不像以前清風山草寇一樣濫殺無辜。隻是搶搶過往客商和?本地大戶,號稱“劫富濟貧”,無知百姓還叫好呢。

裡?頭的好漢也都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魔星。曆任地方官都試圖剿過。派了個何濤,後來又派了個黃安,全?都乾脆利落地全?軍覆沒。政績沒拿到,反而成了汙點,最後灰溜溜地卸任走人。

張叔夜走馬上任之?際,他的前任、前前任、前前前任……都曾熱心來信,警告他這?水泊梁山的可怕之?處,讓他千萬彆重蹈自?己的覆轍。

所以,張叔夜自?從坐上府衙,他的剿匪工作?,核心指導思?想就兩個字:劃水。

在州府各處張貼告示,警告過往客商注意守護財物;顯眼的地方也都掛上了通緝令,告誡尋常人不要?招惹這?些山大王。再隔幾個月派人去隔著水泊叫罵幾句,顯得自?己儘職儘責,也就行了。

沒必要?趕儘殺絕,萬一吃大敗仗,他也得掛印走人。

不過這?一次,線報表明,梁山泊裡?的賊寇許是鬨了內訌,一大群人傾巢而出,隻剩少部分?人留在山寨。水泊內部防禦空虛,正宜偷襲。

張叔夜消極剿匪,雖然無功無過,但也收獲了不少唾沫口?水,指責他膽小怕事,助長賊人威風。

這?一次,他終於?有點手癢了。

機不可失!

儘管是送上門來的功勞,但張叔夜還是十分?謹慎,先派哨兵試探,再派土兵進?軍,並且再三叮囑:帶幾副鑼鼓,萬一梁山來接戰,就趕緊說自?己是來招安的,千萬彆貪功。

試探了好一陣子,直到幾路人馬都來彙報:梁山的確幾乎不設防,我們已經占領了整個山寨,少數賊人負隅頑抗,死了大半。剩下的全?綁了。不信大人親自?來看!

張叔夜感覺有點像做夢。這?是命裡?該升官發財,運勢攔不住哇!

剿滅如此巨大體量的綠林團夥,也確實需要?地方太守親臨收尾,以安撫人心。

張叔夜於?是整裝出發,踏上平穩的官船,前去接收戰果。

船行在水泊之?上,甲板上守著一圈侍衛。張叔夜在艙內安坐,望著水泊中心那座巍峨山寨,心潮澎湃。

八百裡?水泊收歸公?有,能收多少漁稅哇!

回頭把他們的大寨拆了,其?餘小寨留下,直接駐軍上去。還可以給自?己蓋一個避暑彆院,夏天來吃鮮魚……

正美滋滋地暢想,忽然有人來報:“大人,前方有不明船隻!小的去喊話問問,您安坐。“

巨大的官船前方,果然出現一艘小小漁船,十分?沒有眼力見地插進?官船的航線裡?。

“你們是何人?”一個虞侯踏上甲板,喝道,“敢是梁山賊寇麼?”

看著倒是不像。船上隻一個大姑娘,臉色紅潤,笑容和?善,不像是傳說中那粗魯殘忍的土匪婆子。況且梁山所有的船隻都已被官軍繳獲,半艘船也開不出水寨。

阮曉露大聲道:“俺是左近漁戶。梁山泊賊寇倒行逆施,百姓們怨聲載道。今日官軍前來剿滅,俺們心存感激,備點薄禮,特來拜謝官老爺!”

說著把三阮的臭衣服包往上一舉,以示真實。

那虞侯哈哈大笑,回船艙裡?說了幾句,出來時,手裡?拿著兩串錢。

“難得你們如此忠心。這?是太守賞的!接著!”

阮曉露微微偏頭,藏住失望之?色。

太守擺架子,不出艙。

阮曉露想了想:“那、那您來收一下俺的禮物。”

那虞侯原本不太想收禮。一個漁家女,能有什麼好東西,那包裹看著灰撲撲的,裡?頭估計都是臭魚爛蝦,不如不要?,給太守留個好名?聲。

但是下麵的“漁家女”軟磨硬泡,堅持要?給。爭執了兩聲,船艙裡?張叔夜發話了。

“百姓一片心意,就收了吧!”

那虞侯這?才鬆口?,走到船頭,袖子捋高,去接那包袱。

官船高,漁船低。那虞侯不得不彎下腰。

“喂,舉高點……”

突然水麵一晃。那虞侯重心不穩,當即栽下船去。撲通一聲,漸起好大水花。

阮曉露驚叫:“有人落水啦!快救人啊!”

官船上幾個人立刻趕過來,圍在甲板邊上。那虞侯不會水,撲騰著往下沉,幸而官服挺闊,一時間還沒濕,罩在水麵上,沒讓他立刻沉底。

眾官兵吆喝一聲,先扔了根纜繩,又給他拋了塊木板。那虞侯慌裡?慌張,根本接不住。隻好點了兩個會水的,脫了甲,跳下去救人。三個人在水裡?撲騰。

說也奇怪,水底好像有什麼東西扯著似的。腦袋一沉一浮,離那纜繩三尺遠,就是遊不過去。

有人道:“水裡?有水草,纏人的腳。再來多些人!”

趕緊搖近,大家跪在甲板上,伸手夠不到。忽然官船劇烈搖晃,下餃子似的,甲板上又掉下去好幾個。

外頭噪聲一陣比一陣高。船艙裡?的張叔夜聽到外麵聒噪,終於?坐不住,起身?探出門,斥道:“這?是乾什麼呢!還有沒有軍紀!”

與此同時,船上的“漁家女”將船槳在船幫用力敲擊。篤篤篤!

嘩啦一聲,水麵上躍出兩個濕淋淋大漢,明晃晃掣出尖刀在手。趁太守落單的瞬間,一左一右,頃刻間把張叔夜挾持在中間!

一群甲兵噤若寒蟬。阮小七大喊:“太守有令,誰敢妄動?”

阮小五環顧甲板,冷冷道:“都把刀扔水裡?!否則太守死了,你們陪葬!”

船上大部分?虞侯、官兵都落水,僅剩下五七個離得遠的,見太守被挾,瑟瑟發抖,聽話地將鋼刀擲進?水裡?。

第三個大漢跳上船。阮小二嗬嗬大笑,將這?幾個倒黴官兵趕去船艙,砰的一聲踢關了門,門框上彆一把刀。

兔起鶻落,張叔夜才反應過來。方才還熱鬨氣派的大官船,此時甲板上隻剩自?己一個。

“你們……你們是……”

頭一次打起精神“剿匪”,就落得如此下場,他今年命犯太歲,現在後悔也來不及。

“想不到吧?”阮小七怒目而視,“俺們梁山還有人呢!”

張叔夜咬咬牙,突然掀起官袍,抽出支解衣刀,直取阮小七!

原來這?張叔夜是參軍出身?,年輕時也算是弓馬嫻熟,不是那等坐以待斃的軟蛋。

可惜二十年沒上陣,哪裡?是年輕壯小夥的對手。阮小七輕輕一揮手,玩鬨似的,那小刀就落入水中。張叔夜麵色煞白,腿肚子轉筋。

現在趕緊澄清,說本官是來招安的,還來得及嗎?

第 82 章

張叔夜被請上小漁船。

“卑鄙!陰險!”張叔夜望著這明媚瀟灑的漁家?姑娘, 才反應過來是她?設的套兒,當?頭大罵,“年紀輕輕不學好!天網恢恢, 疏而不漏,遲早教你們都伏法!”

阮曉露放下船艙的簾子, 拉來個竹席, 微笑道:“船板有點濕滑,您小心腳下。沒有凳子, 您坐地上?吧,就當?下一次基層。”

張叔夜懷著?一線希望掀簾看。他方才乘的那官船, 船舵已經被破壞了, 原地打轉, 隻好拋錨。大部分親隨都在水裡, 掙紮著往船上遊。

旁邊幾艘護送官船, 上?麵的人?遠遠看到變故, 不知備細, 喊話問:“發生什麼?事了?”

阮小七揪過一個親隨, 扒了衣裳,往自己身上?一裹,喊回:“太守官船漏水了!你們快來!讓太守轉移到你們船上?去!”

護送船立刻變向, 忠心耿耿來救援。剛把水裡的人?都拉上?來,忽然覺得腳底一涼, 鞋子已經泡在水裡。

船舷慢慢向一側歪倒。三條船上?驚叫一片。

“救命啊!我們船也壞了,救命——”

這片水泊也真是邪乎。要說?它險惡,怎麼?先前那麼?多戰船都能順利登陸, 單單輪到今日,接連出事?

莫說?官船上?大多數人?都是旱鴨子。就算有個把會水的, 這茫茫八百裡水泊,一眼望不到邊,又值天氣?寒冷,人?泡在裡頭,能堅持多久?

水麵上?哀嚎一片。很快,第一艘船開始翻轉。鄰船趕緊放出踏板,讓這船上?的人?都逃過來。第二艘船頃刻間?也沉了一半,大家?慌裡慌張, 逃去最後一艘船上?。船舷吃水到頂,命懸一線。

突然有人?看到那漁船。

“喂,兀那百姓,你快來救俺們,定?然重謝!”

阮曉露不慌不忙地搖船靠近。

“人?太多了,俺這船上?最多能上?十個人?。”她?喊,“你們商量一下,誰先來。”

“我!”“我先!”“我級彆高,我先!”

一船的親隨軍官你推我擠,爭相?踩上?船頭,眼看就要動手?。

那船本就超載,一下子開始劇烈搖晃,沉得更快了。

張叔夜被關在船艙裡,從那簾子縫中?看到自己手?下醜態百出,重重歎口氣?。

“人?命關天,本官在此求個情,女俠彆看著?他們死。”

阮曉露微微驚訝,往後瞧一眼。這幫鷹爪還真攤上?個好領導。

本來隻是殺殺官軍銳氣?,沒想屠戮這麼?多人?性命。既然張叔夜求情,她?就坡下驢,抬起船槳,按節奏敲擊幾下。

咕嘟咕嘟的水聲立刻停了。被困在船上?的官兵大喜:“啊,不漏水了!”

“還磨蹭什麼??”一個粗啞的聲音突兀響起,“脫了衣裳,把自己手?腳捆牢,做不到就請旁邊人?幫忙!快點!”

一船官兵凍得半死,聞言如同?見鬼。亂了一陣才發現,船上?不知何時多了個肌肉發達的河神,一口南方音,倚著?一把大板刀,惡狠狠地看著?大家?。

張橫:“愣著?乾什麼??晚一步,等著?吃爺爺的板刀麵!”

船中?積水已沒過官軍大腿,早就凍得人?冰涼麻木。在此混亂之際,也沒有精力思考反抗。張橫再威脅兩句,一船官軍飛快解衣自縛,很快把自己捆成一串粽子。

“很好,挺利落。”張橫略略檢查了一下,冷笑,“看來平時沒少捆百姓。”

他揮刀斬壞船舵,一步躍回漁船。張順已在船上?等著?了。方才水底的破壞半數都是他搞的,忙活半天,尚且麵不改色氣?不喘。

而且那臉似乎更白了,像尊大理石雕像。

“漂亮。”阮曉露給他個大拇指,“衝這個,若能過這一關,得記你哥倆一功。”

張順一動不動,半天才道:“有衣裳嗎?”

聲音有點顫。

阮曉露大方道:“花小姐又不在。我不介意。”

張順又頓半天,才小聲道:“你們山東這水,實在是有點冷……”

頭一次在北方“冬泳”,下水的時候挺興奮,鑿船的時候也挺帶勁。直到濕淋淋的鑽出來,凜凜的北風一吹,那陌生的徹骨滋味,差點讓他原地升天。

炫一次技,差點把自己炫成冷凍魚。

阮曉露這才明?白他的意思,抱歉道:“剛才誘那虞侯的時候,你們衣裳都掉水裡了。”

張順:“……”

這時候阮家?三兄弟先後上?船,見到太守,大笑著?唱個喏。

這仨人?就經驗老道,出了水,早就扒了虞侯親隨的華麗衣裳,緊繃繃的套在自己身上?,導致舉手?投足都有點不自然,好似剛到天庭入職的弼馬溫。

“他娘的,原來穿綢衣是這般感覺!又舒服又暖和,一件頂三件麻的!”阮小七不住讚歎,“趕明?給娘也做一身這樣的。”

張順扭頭不看。

阮小二大笑,給他哥倆也丟去兩套官軍衣裳。

水軍新老成員頭一次配合作戰,成績不錯。四艘官船沉了仨,一百來官兵全都解除武裝,縮在那半漏水的平底船上?瑟瑟發抖。而濟州太守父母官,此時已經請到了身邊。

張叔夜等這群土匪笑完了,坐直身,強作鎮定?:“義士何故邀截本官?既留了諸親隨性命,看來也非窮凶極惡之徒,敢是有話要說??”

不叫“賊寇”,而稱“義士”,語氣?挺客氣?。

船上?的人?也就坦坦蕩蕩,紛紛報名字。

“梁山阮小二、阮小五、阮小六、阮小七、張橫、張順,今兒跟你交個朋友……”

阮曉露看那張叔夜,五十歲的人?了,頭發胡須都半白,濺了半身的水。官船上?有炭爐,此處卻冰冷一片,凍得老爺子嘴唇發紫。

她?從船裡翻出個破毯子,尊老愛幼地丟過去。

然後跟同?伴們對對眼神,清清嗓子。

“您猜得沒錯,確實是有事商量……”

張叔夜笑起來,乾脆摘下襆頭,毯子鋪在膝蓋上?,仰麵打量這群男男女女。

“我不跟你們講大道理——你們若能聽進去,現在也不會在此地,做此等勾當?——我隻說?一點,你們也看到了。梁山大勢已去,憑你們幾個,無力回天。就算在此殺了本官,本官以身殉國,死後敕賜立廟,加封名爵,何其美哉?而諸位也不會活著?出這水泊。何苦來哉?本官指點你們一條路——趕緊把本官送上?岸,然後搖著?這艘船,即刻離開濟州府,本官可以假作無事發生。以後做個良民,好自為之……”

張叔夜滔滔不絕一番話,倒把三阮說?愣了,狐疑地相?互看一眼。

三兄弟跟官軍打交道多矣,所見皆是軟骨之輩,稍微威脅幾句就求爺爺告奶奶。碰上?性命攸關之時,一般自己先逃為敬。

像張叔夜這樣,麵對尖刀麵不改色,言談之間?渾不怕死的,還真是第一次見。

以前的經驗有點不夠用,又隱約有點惺惺相?惜,覺得這太守投錯了胎。要是生在貧民家?,遮莫也是個響當?當?好漢。

阮曉露見兄弟們啞火,迅速接過話頭,“不知是誰給您傳的情報,說?梁山空虛,沒人?了?這人?一準沒安好心。太守不知,我們幾個隻是前哨。我們梁山有一百單八頭領,各自身懷絕技,還有幾萬精兵,之前都在跨州作戰,此時都還在回山的路上?。等他們回來,定?然又是一場惡戰。上?天有好生之德,您定?然不願見到那麼?多傷亡……”

其他人?聽到阮曉露胡謅什麼?“一百單八頭領”,也嚇一跳,好在都管住了嘴,沒問出聲來。

張叔夜自然不信:“哪有那麼?多人?,當?本官是三歲孩童麼?!”

阮曉露笑道:“你手?下的官軍,以前隻知道在泊子外頭騷擾百姓,今兒頭一次進來,怎知我山上?底細?”

張叔夜冷笑:“倘若真有幾萬——就算打個折,幾千盜匪在我濟州府鄉裡橫行霸道,會沒有風吹草動?會無人?報知本官?逃難的百姓早就把濟州府城門踏破了!”

“那是因為俺們有寨規!”阮小七搶著?說?,“凡是下山活動,一律不得驚擾百姓!”

張叔夜嗤之以鼻。大宋禁軍都沒這紀律。真有這樣的匪,早餓死了。

但?他同?時卻暗暗心驚。之前得知梁山空虛,他和幕僚們一致認為是匪幫內訌,有人?出走;如此一來,就算有綠林流入社會,也是一盤散沙,容易收拾;

如今看來,他們竟是有計劃地離開濟州,為彆的江湖朋友“兩肋插刀”去了?

這種氣?衝霄漢的壯舉,張叔夜隻在筆記小說?裡讀過。要說?發生在自己身邊,還真有點超出他的認知。

張叔夜思索半晌,依舊淡定?:“梁山易守難攻,如今山上?已布置了重兵,你們就算有精兵強將,也要掂量一下勝算。”

“就怕他們不來攻,”阮曉露一拍手?,“而是流竄到彆的地方,比如……比如打個濟州府,拆點房,借點糧,不在話下吧?嗯,攻打濟州府還是好的,萬一他們決定?流竄到彆的州縣,甚至去京師鬨點亂子,那麻煩可就大嘍。旁人?一看,哪來的流寇這麼?厲害?哦,濟州府出來的……濟州府太守是誰呀?怎麼?不管管?……”

張叔夜臉色一黑,眉頭筋肉抽動,像個管不住學生的班主任。

“據我所知,濟州府的守軍總共三千來人?,半數都在山上?搬東西。戰鬥力麼?,咱不粉飾太平,我一個人?大概能打仨。”她?笑吟吟,說?道,“太守老伯,你不想被賊寇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被偷家?吧?到時大家?換一換,您坐聚義廳,俺們寨主坐府衙,看誰坐得更舒服?”

張叔夜火冒三丈:“你們……”

“哦不對,那時候您已經被我們給殺了。留下如此爛攤子,想必也不會有什麼?好聽的追封,子孫也抬不起頭……”

張叔夜知道她?這話八分胡扯,但?還是忍不住氣?惱:“你……你們蝸居水泊,怎知我濟州府兵力強弱?”

阮曉露眨眼:“算命算的。”

張橫悄悄給她?豎個大拇指,表揚她?的嘴皮子。

彆的梁山好漢雖然不能輕易進城探聽聲息,但?架不住她?在濟州府有熟人?。隨便跟李小二、跟張教頭聊聊,再加上?自己用心觀察,日子久了,自然能推斷出濟州府的城防細節。

三兄弟奈何不了張叔夜,是因為 他們一直把他當?一個“官”——貪生怕死、貪得無厭、色厲內荏、自私自利的狗官。

無數狗官在他們手?下吃癟丟命。可一旦張叔夜偏離了這個“狗官”的基本盤,三兄弟就有點拿他沒招。

而阮曉露對古代的官老爺沒有預設的偏見。她?就把張叔夜當?個普通地級市領導,心想,領導最在乎什麼?呢?

穩定?啊!

現在出給太守的難題是,到底是把猛虎圈在山上?呢,還是放他們出去,到太平地界滿處遊逛?

這個潘多拉大禮盒,他敢開嗎?

張叔夜微微閉目,戴上?襆頭。

小船在水麵上?轉了好幾圈。金沙灘上?已有官兵排隊迎接,卵石灘上?鋪了木板,披甲軍士列隊兩側,等了許久。

太守再不上?岸,旁人?恐生疑慮。

阮曉露靈機一動,輕聲道:“老伯,來都來了,俺們陪你上?去參觀一下?”

正好借機上?山,去探一探真實情況。

*

張叔夜登上?金沙灘。岸上?官兵來迎,免不得有些疑惑。

“趙虞侯呢?錢校尉呢?怎麼?還有女的,是百姓?……”

張叔夜猶豫片刻。

他倒是可以立刻命令將這些綁匪格殺勿論,己方人?多勢眾,也下得去這個手?。

然而若如那漁家?女所說?,梁山好漢成建製地在外頭遊蕩,萬一轉頭去滋擾濟州府怎麼?辦?

穩定?,一定?要穩定?。

於是簡單解釋,說?官船拋錨,大部分親隨都困在船上?。這姑娘是當?地百姓,來幫忙的。

這些小兵平時連太守的麵都少見,太守身邊的麵孔更是沒幾個熟的。聽聞太守解釋,深信不疑。

“行了,兀那婦人?,這兒不是你待的地方,趕緊走吧!”

阮小七冷哼一聲。

張叔夜忙道:“這個婦人?,嗯……本官要她?跟著?,有公乾。”

看著?太守身影走遠,小兵們那叫一個羨慕。這百姓立了多大的功勞,能跟太守一塊走,這會兒她?的祖墳是不是已經開始冒煙了?

一頂小山轎,嘎吱嘎吱地把太守載上?山。沿途一片寂靜,隻有幾處空蕩蕩的崗哨亭。

聚義廳大門緊閉,貼著?新鮮的濟州府封條。破碎的窗戶紙隨風招搖。門口守著?幾個土兵,見了太守,齊齊聲喏。

張叔夜:“這是賊寇大本營。你們門外守著?。本官要親自驗看此處。”

土兵不敢有違,揭了封條。

第 83 章

廳內正中三個交椅, 分屬寨主、軍師和妖道。旁邊兩麵鑲邊旗幟,左手“氣衝霄漢”,右手“義薄雲天”。下頭幾十個型號統一的交椅, 兩?側是長條桌和長條板凳,牆邊堆著酒壇子。

張橫張順頭一次瞻仰這名滿江湖的?聚義廳, 四?隻眼睛不夠看, 走?了半天的?神。

此時花小妹和李立收到訊號,也趕來會合。

張叔夜又看見一個光彩照人大姑娘, 再嚇一跳。這到底是土匪寨,還是誰家後宅?

而且這姑娘居然?深諳官宦人家之禮, 笑盈盈一個標準萬福:“見過……”

有人搶話:“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宗, 拜見太守。”

花小妹怒視戴宗。

阮曉露把他們招呼過來, 低聲?道:“二哥五哥守大門, 張家兄弟守後門。七哥跟著那太守。李立監視戴宗, 彆讓他跑了。花小妹望風。”

若在平時, 兄妹幾個一齊行動, 都是阮小二發?號施令。今日事關緊急, 這張叔夜跟他們不對付,反倒是六妹子似乎能拿捏他一下。那就聽她的?。

阮六姑娘的?組織能力有目共睹。其餘人先?後點頭。

但張橫還是有些疑慮,低聲?商議:“就這麼讓他隨便看你們——哦不, 我們老窩?”

阮曉露反而笑:“有啥見不得?人的??”

“這是何物?”張叔夜忽然?發?現台麵上一個小本本,拿起來好奇看一眼, “寨規?你們這還有人會寫字?”

寨規是吳學究手筆,字跡工整秀麗,近一年來添添補補, 也寫了幾十頁。

“杜絕浪費,禁止賭博……隻取錢財, 不傷性命……這是什麼?毆打婦女,軍法從?事……嗬嗬,有意思……”

張叔夜開始還不以為然?地嗤笑,看了幾頁,神色逐漸凝重。

“看一眼得?了。”阮小七生怕裡頭有什麼機密,不客氣地搶過他手裡的?本子,“想?看全?,來入夥。”

張叔夜肅然?問:“這是寫著玩的?,還是……還是你們都會遵守?”

“如果太守您今日和平退兵,那這寨規就是嚴律,”阮曉露也正色回,“要是您貪功冒進,非要搶這塊地盤,那它就是一疊廢紙。”

張叔夜點點頭,許久,吩咐道:“你們劫掠的?金銀存在何處?有多少?“

庫房離聚義廳不遠,也貼著封條。那房門原本重重上鎖,此時都已被砸開。

庫房裡的?金銀已經被官兵清點完畢,整整齊齊地擺在一旁。張叔夜拿起清單一看,忍不住皺眉。

不是聽說劫了大名府十萬貫生辰綱麼?這幫土匪怎麼理財的?,這才幾年,怎麼連個鄉間財主還不如?

倒是有不少壇壇罐罐,一掀開,一股衝鼻醬味。

“老鄉家的?醬菜。”阮曉露介紹,“晁天王有時下山,見到貧苦百姓就散財。鄉親們無以為謝,送點自家土產。”

張叔夜:“……”

這還是土匪嗎??

當然?,實?際上的?梁山日常,也並沒有這麼高尚。“劫富”是常事,“濟貧”看心情。寨規也並非人人嚴守,反正誰違規了,要麼罰軍棍,要麼罰乾活,要麼扣軍功券,彌補方法多種多樣。

這些,張叔夜沒必要知道。

憑著現有的?信息,張叔夜拚湊出這麼一群土匪畫像:他們身懷絕技,紀律嚴明,平時隻在山上演武聚義,隻吃喝,不嫖賭,除了逃稅逃役,沒什麼錯處;實?在沒錢花了,才下山去劫個聲?名狼藉的?大戶,隻謀財,不害命,還順便放一把火,燒掉貧苦百姓的?貸款借據……

張叔夜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可能,招手喚過親兵。

“那被俘的?四?個賊首,給本官帶上來。”

不一刻,呂方、郭盛、石勇,都被五花大綁,盛在陷車裡,一排推了來。唯有公孫勝寬袍大袖,自由走?來,隻是後頭跟著兩?個兵。

不難看出,誰是迅速投降的?,誰是抵抗得?厲害的?。

不過阮曉露覺得?也不能怪道長貪生怕死。換了她,麵對眾寡如此懸殊的?局麵,大概也不會傻兮兮去送人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但另外三個人都是血氣方剛大小夥子,定然?不肯束手投降,看來還是死戰了一陣子,先?後被擒。

四?人被囚多日,如今突然?出門,被陽光刺得?睜不開眼。剛睜開一條縫,就看到好幾個熟悉的?麵孔。

石勇當場淚流滿麵:親人啊!親人來看我們了!

郭盛則臉色灰敗。怎麼,又有人被擒了?

呂方朝三阮怒目而視,張口?就要罵:誰讓你們擅自下山?

阮曉露使?勁在後頭打手勢。公孫勝隱約明白過來,連連使?眼色,做手勢,把旁邊三個人給噓安靜了。

張叔夜將這四?個俘虜一一看過去,開口?問:

“你們平日,每天都乾什麼,吃穿用度從?哪來,跟本官說一下。”

四?人互相看看,隻是冷笑。

彆看狗官現在得?意,等我大軍殺回,有你們好受的?。

不過,若真等大軍殺回,惡戰之時,官兵會不會拿他們來祭刀泄憤,這就不能細想?了。

張叔夜討了個沒趣。遠遠看著關上關下的?營寨規模,突然?道:“你們也沒那麼多軍馬吧?我看最多三千人。”

阮曉露猝不及防,被將一軍。原本的?“導遊”路線,並不打算帶張叔夜去兵營。然?而這太守卻是從?過軍的?,還是從?細節上推測出了梁山的?兵力多寡。

她抿嘴,若無其事地笑道:“是沒這麼多人。然?而一個頂你們十個。您看這兒。”

聚義廳東側耳房後麵,本是片原始森林。這林子卻似遭過災,外麵都是虯結粗硬的?老樹,中間卻有一塊空地,橫七豎八,倒著十幾棵連根拔起的?樹。

“我們這有個和尚,閒時愛拔樹。這些都是他的?戰果。”

魯智深造訪梁山的?那幾天,喝酒喝得?爽快,酒後進行了充分?的?才藝展示。

雖然?魯大師並非梁山編製,但這時候借來救急,想?必和尚不會介意。

張叔夜咋舌:“這……”

真有一百零八個同款魔星,鬨將起來,他全?濟州府的?綠化都要遭殃!

阮曉露不給他思考的?時間:“看見斷金亭頂上的?大酒缸了嗎?是一個行者沒事扔上去的?。”

“……”

“這石頭縫裡的?紅纓槍,是俺們山上的?兵馬教頭紮進 去的?,誰都拔不出來。您試試?”

張叔夜神色愈發?深沉。山上的?強盜個個如此神勇,把他們趕出水泊,趕入社?會,到底是不是正確的?選擇?

花小妹知曉了阮姑娘的?用意,也躍躍欲試地湊上來,笑道:“我們山上人人身懷絕技,連我一個女子都不例外。太守看見那天上一行雁來麼?不是小女子誇口?,我要射中那第三隻雁的?腦袋。”

說畢,庫房裡取一副弓箭,瞄準,英姿颯爽地拉開弦——

但見弦迸飛星,一聲?響處,箭矢騰空,正擦著那第三隻雁的?翅膀。

那大雁墜落半空,撲騰一會兒,又慢慢地飛上去了……

花小妹傻眼。

她近來苦練武功,但畢竟基本功不紮實?,比不上她哥哥的?百發?百中。

好在張叔夜高度近視。他眯著眼,使?勁向上找。

阮曉露二話不說,一溜煙往山下跑。過了盞茶工夫回來,手裡拎著隻死雁。

“射中了!”

花榮為了炫技,在山上沒少獵殺野生動物。阮曉露跑到集體?廚房,當即看到好幾隻沒來得?及拔毛的?大雁,選了隻還算新鮮的?。

張叔夜久居官邸,不諳法醫之道。況且天氣嚴寒,還真看不出這大雁到底是什麼時候死的?。

他倒抽一口?氣,看了看花小妹,情不自禁讚道:“真巾幗英雄也!”

三阮在後頭鼓掌吹哨,怪聲?喝彩。

花小妹臉皮臊紅,氣鼓鼓地站著不說話。

張叔夜在山上逛了個把時辰,賊寇們對他還算客氣,終於有點放鬆。

他笑著問阮曉露:“那娘子有什麼本事,可否讓本官開開眼?”

嬌小姐居然?是個神射手。那幾個壯漢不必問了,降龍伏虎的?力氣,精熟的?水性,他也已見識過了。隻剩這個大大咧咧的?小姑娘,也不像弓馬嫻熟的?樣子,不知有何底氣跟他胡攪蠻纏。

阮曉露被問住了。她能乾嘛?

大概是,讓您臉著地?

不敢炫不敢炫。萬一老人家摔出三長兩?短,梁山大業隻能中道崩殂。

她笑一笑,避重就輕:“我麼,我就在寨子裡幫大家跑跑腿兒,管管後勤……”

張叔夜眼睛一亮。

如此不正常的?謙虛,這才是深藏不露的?角色啊!

方才看他們寨規裡寫明不準毆打婦女,難道這山寨竟是婦人當家?

“報——”

一個哨兵呼哧帶喘地爬上山,拜倒在太守麵前?。

“報!與兗州交界處,發?現大批不明來路的?民間鄉勇,正在西進!”

張叔夜問:“可曾殺傷百姓?”

那報訊的?放低聲?音:“據說是所過州縣,秋毫無犯。隻因前?一晚借了個大戶的?糧,那大戶在州府裡掛了個芝麻官職,因此星夜派人前?來喊冤。”

張叔夜沉思半晌。

忽然?,他拂袖走?回聚義廳,指著阮曉露,邊走?邊問:“你能做得?山寨多少主?”

阮曉露猝不及防,忙跟過去,又回頭看看公孫勝。這個眼下級彆最高的?梁山領導,正在角落裡跟戴宗交頭接耳,也許是在交換修道心得?,半眼沒往她這兒看。

她大步跟上:“您儘管提條件。就算我越俎代庖,也是山寨裡自己責罰,不關您事兒。”

“好,”張叔夜回到聚義廳,拉下晁蓋那把交椅,端坐桌前?,一拍那虛擬的?驚堂木,“你等梁山義士,可願接受招安,報效國家?如若應允,本官可赦免你等打家劫舍、藐視法度之罪過,上奏朝廷,授予官職……”

阮曉露聽得?一身白毛汗。這張叔夜是個狠人!

耗不起,就收編。跟方臘思路一樣一樣的?。

最關鍵的?是,他有這個從?容信心,在敵人的?大本營裡反客為主,與虎謀皮——這份膽識,當個地級市領導屈才了。

後頭三兄弟匆匆跟上來,聽見張叔夜如此說,當場便要發?作。

“狗官……”

阮曉露趕緊滅火,抱著哥仨的?腰,艱難往後推。

“消氣消氣,咱要是答應,晁天王回來肯定要咱腦袋。”

又想?,還好把宋江送去東京了,否則他要是在山上,肯定得?光速滑跪,說不定比太守還早想?到這兩?個字。

有了被方臘“招安”的?一番經曆,她也不亂分?寸,揚頭反問張叔夜。

“太守且慢許諾。您要招安梁山義士,此事可曾上報朝廷?可曾得?到皇帝核準?沒有?那您這是坑我們呢?萬一我們答應了,回頭金鑾殿那位來個翻臉不認,您覺得?寨子裡這些煞星會把氣撒到哪?就算上頭默許,您先?斬後奏,擅自招安一方盜匪,朝裡會不會有人揣測,您是暗自積攢實?力,養寇自重,圖謀不軌呢?”

反正幾近撕破臉,她再出言不遜,張叔夜能把她怎地。

張叔夜怔了好一刻。他也萬沒想?到,一個女土匪腦子轉那麼快,刹那間條分?縷析,挑出他話裡唯一致命的?破綻,皮球直接踢回他臉上。

要知道,他以前?也招安過不少不成氣候的?強盜。那些粗魯漢子根本不曉得?多問一句,一聽“招安”,膝蓋馬上就彎,恨不得?馬上就披紅掛綠,換一張皮去禍害百姓。

但張叔夜拋出這句“招安”,屬於無成本試探。對方嗆回去,他馬上就改口?。

“本官隨便說說,你們且記心上,此事從?長再議。”他笑道,“那麼你們可否保證,此後摒棄搶劫之惡舉,保這八百裡水泊外的?百姓安居樂業?”

三兄弟眉頭擰緊。阮小七忍不住喊:“不讓劫富濟貧,讓俺們餓死?”

張橫也愣:“老子一輩子隻知道搶劫,不會乾彆的?!”

“水泊裡那麼多魚,又不上稅,”張叔夜輕飄飄道,“我看你們後山上又有大片荒地,花點心思開墾一下,也能吃飯嘛。”

這就屬於想?當然?了。他一個不事生產的?統治階級,以為開荒種地、喂飽幾千張嘴,有那麼容易嗎?

阮曉露忽道:“保證不給你濟州府添亂,成嗎?”

張叔夜一怔,想?了想?,義正辭嚴地道:“彆的?州府也不能禍害!——當然?,本官隻管得?濟州,旁的?地方,也無從?過問。你們真去了,本官也不知,惹下禍事,那是罪有應得?,本官必定冷眼旁觀,拍手叫好。”

“噗,”阮曉露忍不住笑出聲?,“謝謝您了。”

海沙村的?境遇讓她明白了古代的?“人治”社?會的?精髓:這個社?會上的?大多數事情並沒有明確的?法律依據。跟朝廷,跟官員,原來都是可以討價還價的?。

就連那身上擔了無數殺頭刑名、罪行罄竹難書的?綠林悍匪,官府平日裡叫著“私通賊寇死罪死罪”,但情勢所迫時,也可以屈尊紆貴,跟他們暗地勾結一下。

底下所有人都笑起來,聽懂了張叔夜的?言外之意。

阮小七大聲?答應:“沒問題!保證繞著濟州府走?!”

咣當幾聲?響。阮小二找出犄角旮旯一壇酒,倒出幾碗,拍在桌上。

“太守?”

張叔夜嘴角抽動。這幫泥腿子土匪,還想?跟他一起喝酒?

然?而他身在匪窩,不入鄉隨俗,不能取信於人。

他慢慢伸手,猶豫著。

阮曉露靈機一動:“這碗酒的?意思,您明白吧?哦對了,本來還應該殺隻雞,把雞血混進去的?。但眼下雞都讓他們攆跑了,要不您等會,我去捉一隻……”

張叔夜一哆嗦,趕緊端起碗,唇角沾了個邊兒,立刻放下。

“就這樣,就這樣罷。”

酒還不錯。

梁山土匪這邊不含糊,齊齊端起碗來乾了。

聚義廳裡沒有多餘官兵,一碗酒穿腸而過,留不下什麼痕跡。然?而在張叔夜心裡,定然?已留下永久的?刻印。

張叔夜慢慢站起來,舉著老邁的?胳膊,卸下廳上那寫著“氣衝霄漢”、“義薄雲天”的?兩?麵旗幟,卷起來。

花小妹:“你乾什麼!放下我們的?東西!”

張叔夜摸著胡須,笑道:“留個質當。”

日後萬一梁山不守信用,禍害濟州府的?民生,這兩?麵旗幟就是這群男女“私通官府”的?證據。就算梁山不清理門戶,以後他們在江湖上人人喊打,再也沒法混。

阮小七見狀,虎著臉上去,扒開張叔夜官服,揪了個印章出來。

張叔夜大怒:“乾什麼?”

阮小七笑道:“留個質當。”

俺們好漢一諾千金,狗官居然?敢不信,那也小小的?禮尚往來一下。

張叔夜吹胡子瞪眼,最終決定忍了,就當這印不小心落水,回頭刻一個新的?。

至於梁山上的?金銀物資,濟州府收繳大半,慈悲為懷地給剩下人留了半個月的?口?糧。

官軍有序撤退,官船一艘艘開出港,梁山泊重歸平靜,隻留一地淩亂的?封條。

第 84 章

瘟神終 於送走。阮小七把寨主的交椅拉回原位, 耐不住心癢,一屁股坐上去,學著晁蓋做派, 腳往椅子邊一搭,左右四顧——

“兄弟們, 開會了!”

餘音繞梁。

大家想笑不敢笑。最後是阮小二把他拉下去, 又好氣?又好笑,斥責道:“沒大沒小!這地方是?你坐的?”

阮小七嘻嘻哈哈:“我坐著玩玩。”

梁山大本營失陷數日, 又奇跡般地回複原狀。他有點恍若做夢,想做點出格的事, 驅散這種不真實的感?覺。

天色漸暗, 空蕩蕩的聚義廳顯得有些陰森。阮曉露張羅著點火把, 自?己忙到手酸, 才點亮了一麵牆。

石勇過來進諫:“姑娘, 山上桐油隻?剩一缸了, 咱省著點用。”

石將軍石勇, 是?個真正“混”江湖的——混日子的混。他逃走江湖的原因, 據說是?十六歲時賭博,一拳打死?了一個出千的。

魯智深打死?鎮關西還用了三拳。石勇這效率比和尚還高三倍,確實值得吹噓。

當然, 被他打死?的那?人?,前一天剛過完六十大壽。這個細節就被他謙虛地略過了。

尋常江湖好漢, 隨著時間推移,資曆也水漲船高。比如魯智深的出道之作是?“拳打鎮關西”,這才沒幾年, 江湖人?士提到他時,他的簡曆裡就多了“火燒瓦罐寺“、”大鬨五台山”、“倒拔垂楊柳”、“單打二龍山”……

可謂戰果累累。

但是?石勇不一樣。隨著時光推移, 他度過青春期,到了十八歲、二十歲、二十六歲……

跟人?自?我介紹的時候,依然是?:“因賭博一拳打死?了人?,逃走江湖之上。”

但石勇非常會傍人?脈。憑著唯一的戰績,先結識柴進,又結識宋江,作為“宋江哥哥嫡係”上了梁山,有了頭領編製,軍功券也攢得飛快,不知道他每天都乾啥。

阮曉露本來跟他不太熟——不奇怪。彆?的江湖好漢在一起,還能聊聊各自?的光輝戰績。跟石勇聊天,他永遠是?:“老子十六歲那?年……”

不過眼下,石勇和呂方郭盛一樣,被官軍審出一身的傷,衣裳碎成條,那?打死?人?的拳頭也包起來,吊在膀子下。

阮曉露對他印象改觀,覺得這人?能處。

她關心道:“去庫房拿點傷藥,我看還剩兩三包。”

石勇道:“這點傷無妨!俺們幾個去收拾收拾各處的垃圾。官軍來這幾日,到處禍害!”

呂方郭盛兩個人?也被解了縛,先後過來打了招呼。但阮曉露察覺到,三個人?都跟公孫勝保持著距離,偶爾看跟他目光相接,一律翻白眼。

大約是?道長投降太爽快,他們看不慣。

阮曉露點點頭,把聚義廳交給這幾位,然後跑回哨所,把老娘給接出來。

幸而老婆婆沒受什麼傷害。官軍忙著封房子搬東西,對她這種“賊眷”正眼不看,隻?是?關起來鎖著。

阮婆婆一個勁的埋怨三個兒子:“新招來的那?些個小夥子,一個個忒沒禮貌!一點也不尊老,還推俺,讓俺住小黑屋,跟官軍一個德性!”

阮小二知道是?老娘老眼昏花,把官軍認成了嘍囉,趕緊認錯:“是?,是?,都怪俺把關不嚴。已經都教?訓過,遣散了,不讓他們留在山上。”

齊秀蘭悄悄告訴他:“俺哄著老婆婆,說是?要給她翻修個大院子,隻?能暫時換個地方住。外頭都是?工地,所以不能出門,這才捱了好幾日。你們再不來,婆婆要起疑了。”

阮小二朝她一揖到地:“大姐厚恩,小弟死?不敢忘。”

齊秀蘭隨後委屈:“他們把我的酒都搬走了!這幫賊兵賊將賊官,比強盜還會搶東西……”

為了保護山寨犧牲的上百嘍囉,都已被官軍草草埋在荒地。大家想起過去的結義之情,不約而同地過去拜祭,燒了點紙,就地喝得爛醉,哭了一場。

能光榮死?在敵人?刀下,在綠林中也算是?個不賴的結局。反正大家自?從落草為寇的那?一天,就沒指望有個善終。

忙忙亂亂地歇了。第二天依然是?收拾殘局。阮小五怕官軍殺個回馬槍,帶幾個嘍囉搖船出去探。

八百裡水泊白茫茫,官軍果然退得乾淨,眼下已回到州府了。

第三天,一排軍馬和旭日一起出現在東方。遠遠的朝霞中央,豎著梁山的杏黃旗。

大部隊終於回來了。

*

晁蓋和吳用聽完了山寨裡的變故,驚呆半晌。作聲不得。

剛剛在青州打了大勝仗,那?意氣?風發的勁頭還沒下去,兜頭一盆冷水,把個晁天王澆得冰冰透心涼。

相比之下,宋江機緣巧合,洗白出獄,眼下已成蔡京門人?——這個爆炸性的消息,平淡得如同一泓春水,晁蓋隻?是?說了兩句“好好”,根本沒心思評論。

而張橫張順李立三個人?的加盟,若在平時,足夠晁蓋高興三天。此時他也隻?能跟三位新朋友執手相看淚眼,道一聲:“委屈你們了,一上山就遇到這事兒……唉,其?實寨子裡平時不是?這樣的,濟州府近兩年從來不曾來犯……”

“換太守了。”阮小二往牆上一靠,“新來的是?個狠角色。”

石勇、呂方、郭盛也紛紛道:“那?個太守深諳兵法,水陸並舉,分?三路包抄過來。就算當時所有兄弟都在山上,也定?是?一場惡戰。”

雖然老大哥萬分?不願相信,但張叔夜那?枚油光水滑的私人?印鑒、水寨裡被毀的戰船、聚義廳地上散落的封條、空空如也的庫房、還有耳房裡未能清理?乾淨的陌生垃圾……都是?鐵的證據。

阮小二繼續彙報:“當時山上是?公孫道長話事。他……嗯,他好像沒怎麼……”

“道長戰至力竭,被他們一個大將給敲暈了。”阮曉露突然發言,打斷了她哥的大實話,“我們救出來的時候,道長還胡言亂語左右不分?,昨天才恢複。”

遠遠的一旁,公孫勝打個噴嚏,有點詫異地抬起頭。

公孫勝雖是?道家子弟,但行事作風一直很佛係。他上梁山純屬隨興而至,壓根沒想到這個小山寨能被經營得這麼紅火。要是?哪天梁山倒了散夥,他也不會太傷心。

這一次官軍以壓倒性的優勢壓境,守家的幾百人?裡,多數叫著絕一死?戰。公孫勝覺得何苦呢。

他知道寨主?大約不以為然,已經做好思想準備,合則來,不合則散。大不了出去雲遊嘛。

沒想到有人?橫插一腳,還給他編故事?

公孫勝沒多想,拂袖而起,叫道:“貧道沒有被人?敲暈!”

阮曉露攤手:“你看,還沒想起來呢。”

旁邊石勇呂方郭盛都是?一臉不解。過了片刻,石勇反應過來,也說:“官軍攻來時,道長身先士卒,率先迎戰,但是?嘛,許是?多日沒練,有點手生……”

阮曉露讚許地看他一眼。不愧是?全梁山最識時務的。

晁蓋嫉惡如仇,急公好義,雖然對兄弟們掏心掏肺,但有時也不免大家長做派濃厚,覺得所有人?都該跟他一條心,永遠心態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要是?讓他知道公孫勝根本沒怎麼抵抗,多年的交情估計馬上清零,還得添上點仇。

在這危急存亡的關頭,讓領導層因為“三觀不合”而爆發內訌、互相指責,有什麼好處?

彆?人?把晁蓋當天神,覺得欺瞞大哥是?犯罪。阮曉露有自?己的價值觀,撒個小謊,心裡沒壓力。

其?餘人?自?然也詫異,但那?日智鬥張叔夜,阮姑娘力挽狂瀾,保全山寨根基,眾人?看在眼裡。她說話,已經有相當的威望。

於是?都沒反駁。

公孫勝深深看了阮曉露一眼,忍下自?辯之詞,點點頭,算是?默認。

晁蓋淚花閃爍,親自?把公孫勝攙起來,握著他的手,久久不肯放。

“道長哪,一清兄弟,是?我拖累你了啊……你腦袋還疼不疼,暈不暈,來看一下,這是?幾?——以後你若留下長久疾患,不用擔心,哥哥給你養老……”

饒是?公孫勝塵緣淡漠,此時也被晁蓋的深情打動?,抹了抹眼角,簡單說:“分?內之事,應該的。”

幾個小嘍囉跟著抽鼻子。

吳用也用袖子蘸了蘸眼角,但並沒流淚。

“阮二哥,”他忽然問阮小二,“和官府都議定?了何事,怎麼談的,你詳細說說。”

阮小二抓抓腦袋,回憶了好一陣,慢慢說:“官府退兵的條件是?,咱們梁山好漢,此後不在濟州府境內劫掠——去彆?的州府他不管。對了,還要保障周圍的民生安全。隻?要咱們說話算話,濟州太守那?邊,也不會動?真格的。”

晁蓋皺眉:“不擾濟州府,那?不是?少 了八成的進賬?還要替官府當保鏢,保護農田和百姓?當俺們是?他手下官兵?還不發薪俸?”

這還是?土匪嗎?有點影響梁山好漢的英雄氣?概了吧?

可話又說回來,這個不太平等的條約,乃是?危機中的城下之盟,他們幾個若不妥協,當場就被官兵砍頭。大部隊有家難回,現在要麼在流亡,要麼在硬著頭皮死?戰,不會平平安安地坐在聚義廳講話。

阮小二:“太守還說,會定?期派人?抽查,或是?讓咱們派人?去向他彙報。一旦發現咱們滋擾百姓、濫殺無辜什麼的,第一次會提醒,第二次就不客氣?。說咱們的水寨旱寨城防細節他都瞧清楚了,叫咱們不要心存狡辯……”

吳用:“心存僥幸?”

阮小二一怔:“啊對,僥幸。”

吳用思索半晌,忽然把阮小二拉到聚義廳一角,低聲問:“這些條款,是?誰跟官府談的?”

阮小二不假思索:“當然是?我!”

雖然談判的主?力是?六妹妹,但老大哥不在家,卻代表山寨跟官府談判,先斬後奏地決定?集體命運。此事收益為零,風險無窮。阮小二跟大家商議過了,這個風險他一個人?擔。如若老大哥怪罪,也隻?怪他一個。

吳用卻轉了轉眼珠,打量一下麵前這個魁梧大漢。他目光真誠,胸膛拍得砰砰響。

“真是?二郎一個人??”吳用誘導地問,“令妹沒有參與?”

阮曉露聞聲踅來。阮小二把她扒拉得遠遠的,叫道:

“就是?我!沒彆?人?!”

吳用點點頭,沉下臉。

“好!雖然你為山寨消弭一場禍事,但咱們軍規寫得一清二白,作為梁山頭領,私通官府,擅自?締約,已是?斬首的罪過。此是?山寨號令,不得不如此。阮二郎,對不住了!刀斧手!”

這一聲叫得滿屋聽聞。兩個司刑嘍囉驚詫莫名,倒拖軍器,慢吞吞磨蹭過來。

新來的江州三人?組也驚得合不攏嘴,相互看看,眼神都是?一般:現在走還來得及嗎?

晁蓋愣住,放開公孫勝,跑過來。

“軍師,這……”

阮小二也立時臉白,然而兀自?挺胸而立。

“俺明?白。連同俺們三兄弟私自?下山的罪過,都算在俺身上!五哥七哥,以後好好照顧娘和妹子!”

晁蓋還沒弄清楚事情何以到了這個地步。他一步擋在阮小二前麵,圓睜著虎目,叫道:“先生!這是?何意!你不是?常說什麼,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雖然他不是?將,我也不是?君,但二郎為山寨謀出路,事急從權,何罪之有?不僅無罪,要我說,還有功!你好好想想!”

山寨裡是?軍師掌管法度。吳用見老大親自?乾涉,也不好硬剛,改口:“那?也得即刻逐出山寨,否則這個口子一開,以後……”

“夠了,差不多得了!”阮曉露終於忍不住,衝到吳用跟前,把他懟得一退三五步,“你不就是?覺得我也有份嗎?咱明?人?不說暗話,條款都是?我談的。我兄弟沒那?個耐心,好幾次差點把那?太守給砍了!你要罰什麼私通官府的罪過,衝我來!”

吳用被她噴得出不得聲,縮在犄角旮旯,扇子護體,外強中乾道:“姑娘何以動?怒,小生……小生隻?是?照本宣科而已,軍規……”

晁蓋反應過來,看著這個支楞一身逆毛的小女孩,有點難以置信,“是?你……?”

他第一反應是?不信,隨後又不得不信。老天爺對阮家兄妹各有眷顧,兄弟三人?義膽包天,神勇過人?,然而論嘴皮子腦瓜子,三個加起來都比不上這個梳辮子的。

老大哥隨後有些無來由?的惱怒:“你、你一個小姑娘家,怎麼能自?作主?張呢?濟州府那?個官,他會跟你談?”

有個詞怎麼說來著,母雞打鳴,就是?不對。她一個女流之輩,一本正經地代表梁山跟濟州府談判,這不是?折了整個梁山好漢的銳氣?!

阮曉露叉腰笑道:“事態緊急,沒想那?麼多,抱歉。”

嘴上說抱歉,語氣?神態可沒一點抱歉的意思。她跟公孫道長一個心態,隻?求問心無愧,合則來,不合則散嘛。

反正事已至此,您能咋地。

晁蓋心中天人?交戰,理?智上覺得她這事兒辦得利落,應該表揚。

但也應該好好敲打一番,不能慣著……

正糾結,吳用輕輕拍拍他胳膊。

“兄長,”軍師拿扇子擋臉,一雙狐狸眼微閉,幾無聲息地提醒:“事急從權,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僅無罪,而且有功……都是?您自?己剛說的。要是?弟兄們聽見您出爾反爾,麵子上多不好看哪。”

晁蓋:“……”

隱約覺得有點冤。方才他看吳用專橫跋扈,居然敢動?阮小二,情急之下,才說出那?麼多維護之語。現在好像成了,他得用同樣的態度去維護阮六姑娘,否則就是?雙標,不給弟兄們做好榜樣。

老大哥一向嚴於律己。已經說出口的話,絕對不會再吃回去。

晁蓋輕輕歎口氣?,一拍阮曉露肩膀,粗聲道:“辛苦了!坐下歇著吧。咱們還得清點損失,商討對策,敘功的事彆?著急,以後再說。”

阮曉露又是?驚喜,又是?疑惑。但老大哥已經表了態度,她也不多問,還是?規規矩矩道了謝,喜滋滋退下。

回頭一瞧,吳用藏在扇子後頭,朝她擠眉弄眼。

阮曉露皺了半天眉頭,悟了,氣?勢洶洶的跑到吳用跟前。

軍師還得意呢,小聲問她:“此計何如?”

“你敢拿殺頭來嚇唬我二哥,”阮曉露指著他鼻子,惡狠狠敲打一句,“彆?想讓我領情!”

吳用撇嘴,好像嘟囔一句“不識好歹”,但隨後泰然自?若地微笑。

“在此危急存亡之秋,鬨得兄弟……哦不,兄妹跳牆,於山寨有何好處?”

阮曉露無言半晌,扭頭走人?。

走兩步,暫停,忍了又忍,甩下一句話。

“是?兄弟鬩牆,不是?跳牆。你才跳牆。”

第 85 章

阮曉露以?為, 退了濟州府的官兵,算是解決了梁山的一個大難題;卻萬萬沒想到,更大的難題在後頭。

青州慕容知府高調剿匪, 把州內幾個小山頭打得瑟瑟發抖。魯智深武鬆在外遊曆未回,楊誌被陷。桃花山白虎山一同支援, 頂了多日, 終於撐不住向梁山求救。晁蓋義氣深重,當即點兵下山, 帶了幾乎全部的梁山精銳。

這?一仗,據說是打得昏天黑地, 總算是個險勝。阮曉露當時不在場, 但?看到陸續回山的各個兄弟, 十之八九都掛了彩。就連林衝也在大腿上紮了條繃帶, 可見戰況激烈。

一場惡戰過?後, 青州境內的綠林小?據點, 什麼白虎山、桃花山、二龍山, 都已經滿目瘡痍, 不太適宜人類居住。大家?一合計,不如收拾東西,跟新老大到梁山混!

晁蓋豪爽應允。反正山上那麼大地方, 他還嫌冷清呢。兄弟越多越好。

當然,答應之前, 不忘闡述一下梁山的招生標準:要上山,得先審查一下思想資質,三觀契合, 才能結拜。

這?麼一篩選,留下約莫三分之二的人, 喜氣洋洋地向濟州府出發。

這?些人跟梁山軍隊並?肩作戰、生死與共,已經結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一路言笑晏晏,稱兄道弟,宛如一場規模巨大的春遊。

“新移民”跟在隊伍最?後頭,連頭領帶嘍囉,占了幾百條船,浩浩蕩蕩地開過?來,比上次宋江帶的“上山團”還要規模宏大。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官軍又?從天而降呢。

“乖乖,”掌庫嘍囉周老三剛被從小?黑屋放出來,眯著眼睛,遠遠看見船隊,一連聲?叫苦,“房子不夠住了,糧食不夠吃了,錢不夠用了……”

急急調動手下小?弟:“把庫房裡所有?的被褥鋪蓋都找出來!每個宿舍加蓋雙層床,東西耳房的大屋,一間隔成四間!還有?……還有?,柴房裡的柴都堆到糧倉去!反正現在也?沒什麼糧食!柴房好好打掃一下!把能支取的金銀都取出來!……”

晁蓋帶頭捐獻自己攢的私房錢,緩解山寨的財政困難。

阮曉露遠遠看著那船隊,再次讚歎自己的英明決策:還好當初李俊贈的巨款她沒要。否則,如今山上人口暴增、家?徒四壁的情況,怎麼也?得高風亮節一下,拿出來支援山寨建設吧?

李大哥要是知道他拿命換來的金子都用來給梁山好漢修宿舍了,氣也?得氣死。

同時心中隱約動念,在水滸原著裡,是宋江一波波往梁山上拉人;如今宋江另謀高就?,梁山還是勢不可擋地發展壯大,吸納四方好漢,成為山東頂流。

也 ?許,“蝴蝶效應”並?沒有?那麼大能量。這?世?界運行的腳步,不會因為一個細節的錯位而打斷。就?算缺失了幾環,大方向不是那麼容易改變的。

聚義廳剛剛修補完官兵破壞的痕跡,就?紮上彩縛,纏上紅花,掛上燈籠,擺上酒席,喜氣洋洋地召開新成員歡迎大會。

首先當然是敘功。青州一戰,人人有?功,大家?一同領賞,順便科普一下軍功券的使用方法?。

同時,幾日之前山寨險些被偷家?,這?事?沒法?隱瞞,晁蓋也?不想隱瞞,坦承地跟兄弟們講明了事?發經過?,檢討了自己,保證以?後點兵作戰時,會儘量保守行動,避免急躁冒進,再犯顧頭不顧腚的錯誤。

留守山寨的幾百嘍囉,在此役中折損過?半。這?些義士已全部重新厚葬,又?請金大堅刻了個巨大無比的集體追思碑,讓道長做了場宏大的法?事?,以?慰後人。

阮家?兄妹四人、花小?妹、張順,在淮東鹽場和官兵勇猛作戰,拯救百姓,大大提升了梁山的江湖口碑;加上新來的張橫、李立,又?在山寨危機之時不慌不亂,力挽狂瀾,成功勸退官軍,保全山寨基業,各授甲等功。

新上山的好漢們也?算是見多識廣的綠林人物,卻從來沒聽說過?,官軍到口的肉還能吐出來,被偷的家?還能讓人送回來。聽完此事?細節,紛紛目瞪口呆,滿臉寫著“還有?這?種操作?”

晁蓋滿意地看著大夥敬佩的神色,猶豫片刻,接著道:“尤其是阮小?六姑娘,智鬥那太守張叔夜,表現可圈可點。我建議,除甲等功外,此一戰繳獲的金銀細軟,除充公入庫之數,眾兄弟分配過?後,額外分她雙份,大家?覺得如何?”

阮曉露又?驚又?喜,按照山東人社交準則,趕緊站起來謙虛:“我是儘本分而已,大哥如此錯愛,擔當不起啊!”

眾領導都勸:“哎,有?什麼擔當不起,你這?份功,多少錢也?買不來哇。”

三辭三讓之後,阮曉露抱著一包十幾兩金銀,嘴裡叼著三張軍功券,滿載而歸。

金銀倒是小?事?。關鍵是寨主的表態,一下子把她送入所有?人眼中的焦點。

廳裡的“新同學”三觀再次刷新,忍不住竊竊私語。

“一個小?妹妹,給這?麼大功勞!跟兄弟們一視同仁!”

“沒錯,這?寨子裡的婦人都是厲害角色,早就?聽說了。”

“被她打了,能還手嗎?是不是有?寨規……”

“人家?是江湖女俠,不是那不講道理的潑婦。你不惹她們,誰沒事?揍你?”

……

其實若倒退回幾年以?前,晁蓋是肯定?不會對“小?妹妹”如此青眼相待的,頂多給她買點金銀頭麵,或是把功勞發給她的兄弟,以?資鼓勵。

但?是如今,一則阮姑娘在他心目中已經地位斐然,二則,老大哥內心對女眷的輕視,早就?被另一個更強烈的念頭代替:給新上山的兄弟們顯擺顯擺,我梁山上,就?連一個跑腿小?妹,也?是如此牛掰!

“顯擺”效果顯著,晁蓋滿意地在新同學的麵孔上,看到了對新家?庭的認同和忠誠。

“咳咳,”吳用出來煞風景,沉下臉,“咱們梁山,賞罰分明。立功了,固然不會虧待,然而若是犯了軍法?,一律嚴懲!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花小?妹!”

四個“小?”字輩的難兄難妹出列,捧著剛收到的軍功券,虎頭虎腦站一排。

擅自下山,軍法?處置。司刑嘍囉出列,大砍刀懸在四個人脖子上,就?等寨主一聲?令下,大義滅親。

全廳新同學噤若寒蟬。

然後吳用才站出來,繼續走?流程——鑒於幾位於山寨有?功,那麼將功贖罪,此次暫且免了死罪,下不為例。

四人的軍功券還沒焐熱,就?被收了回去。此外,阮氏三兄弟肩負水寨防禦重任,擅離職守,罪加一等。再罰三張軍功券。若是拿不出來,自己去後頭領軍棍。

三阮麵色肅穆,低頭認罰。

花小?妹卻滿不在乎。免費下山玩了一圈,出儘風頭,管他軍功不軍功。

她甚至覺得有?些驕傲,剛要笑著說什麼,餘光看到她哥哥花榮在底下著急,使勁朝她豎食指,讓她嚴肅點。

花小?妹總算會意,趕緊也?低下頭,假裝悔不當初。

軍師殺雞儆猴,給新人上了一堂生動的軍法?課。新同學們神色凜然,紛紛表示軍令如山,以?後絕對不拿它當兒戲。

賞罰結束,開始吃席。

這?次的“移民團”成員背景多樣,更是帶了好些女眷——施恩的奶奶,孔明孔亮的姨婆、雷橫的老娘、曹正的老婆……但?她們都自覺進入後堂,單獨坐了一桌。儘管幾個梁山老人都過?去招呼,說在俺們梁山,隻要是女中豪傑,也?能去正廳上桌。但?這?些大嬸大嫂當慣了土匪背後的女人,猛然接受不了這?個新習慣,更不覺得自己是什麼“豪傑”,推辭一番,還是留在後頭,熱熱鬨鬨地圍了個小?桌,互相交流搬家?心得。

大家?看請不動,也?就?算了。畢竟後廳也?有?優勢:有?人發酒瘋時,波及不到那裡。

晁蓋大著嗓門招呼:“來了都是兄弟,都是一家?人!休分什麼先來後到,都坐一起!來來,舊兄弟都分開著點,跟新上山的坐一塊兒,大家?親近親近!——哎哎,你們兩個,同吃同宿二十多年,這?會兒就?彆膩著了,跟大夥穿插著坐!

被點名的是毛頭星孔明、獨火星孔亮,兄弟兩人本事?一般,但?在江湖上來頭可不小?。

他們是宋江的徒弟。

兩人本身武功平平,綠林中拿不出手。但?是他倆有?一個長處,就?是非常能把握機會。

當年,得知宋江流亡江湖,經過?自己的莊子,兩個人靈機一動,帶著禮物就?去結交。

這?不新鮮。畢竟想跟宋江結交的人多了。但?彆人見了宋江,頂多是納頭便拜,叫一聲?“哥哥”;孔明孔亮獨出心裁,見了宋江,納頭便拜:“師父!我們要學武功!”

宋江驚喜萬分。江湖上混了這?麼多年,頭一次有?人跟他學武藝!

當即收下這?兩位開山大弟子,將自己所學傾囊相授。

孔明孔亮的武藝進步神速,把自家?莊子裡的雞鴨貓狗欺負得滿地亂跑。

就?這?樣,孔明孔亮掛靠到江湖最?牛導師,順理成章地拿到了梁山編製。

知道他們是宋江的愛徒,大家?也?都對他們十分客氣。

除了宋江,他倆隻怕一個人。

一陣冷風掃過?長條桌,孔明孔亮慌忙站起來讓路。

“師兄好。”“師兄好。”

武鬆斜眼看看他倆,隨意點點頭,然後大踏步朝對麵長條桌走?去。

阮曉露正跟一個蹄髈較勁,滿嘴油花。忽然眼前一暗,對麵坐了個高大的身影。

“聽說你把那混江龍給收拾了?一招製敵?”武鬆手指頭勾來兩個碗,高冷的臉上終於出現點笑意,“痛快!”

阮曉露:“……”

這?又?是哪個到處亂傳?飛快過?一遍當時在場的人,威猛兄弟肯定?不敢,估計是張順。

扭頭看看,張順正被一群人圍著敬酒。他在江州揍了一場李逵,一戰成名,名氣比他人還先到山東。

張順被灌得半醉,拍著自己的白巧克力腹肌,毫不藏私地跟新朋友們分享磨練水性的秘訣:

“隻要有?毅力,就?能練成!大家?都可以?試試!第一天,伏在水裡數一百下……”

阮曉露一口老血。山上好漢的智商分布極其不均,真?會有?人信的啊兄弟!

趕緊尋思,跟二哥提議一下,明天開始,得在水寨加強安全巡邏,免得出現一堆自不量力的浮漂。

麵前滑來一個碗。武鬆:“喝酒?”

武鬆現在認定?她是梁山第一酒桶。跟她喝,最?痛快。

旁邊幾個新上山的不知備細,見武鬆進廳之後誰也?不鳥,直接找個不認識的姑娘,眼珠子掉下來,趕緊八卦。

“……拜山……斷金亭……彆不信,她贏了……”

阮曉露哪敢再跟武鬆拚,賠笑:“二師兄啊……”

雖然你這?張臉實在帥絕人寰,但?是俺、俺見了就?想吐……

這?話不能說,要命。

孫二娘跟一個麵相老實的漢子歪在一塊兒,隔兩個席位朝她樂,看熱鬨不嫌事?兒大。

阮曉露靈機一動,跑下席,轉一圈回來,拎著個大酒壺。

“江州‘玉壺春’,知道你上次沒喝夠,特意帶的。二師兄,請!”

武鬆大喜。這?玉壺春雖然烈度不如那曇花一現的“仙人釀”,但?風味淳厚,也?是他心頭所愛。當即開了泥封,自己倒一碗。

阮曉露:“隻有?這?一壺哦,慢 點喝……哎,給我勻點兒?”

武鬆這?回假裝沒聽見。摟著一壺好酒,甚至假裝不認識她。

阮曉露鬆口氣,一抬頭,又?看見熟人,喜出望外。

“大師大師!沛縣特產的醬狗肉,給你帶了二十斤!來來來……”

一顆光頭鶴立雞群,從人群中徐徐而來。魯智深忽略身邊一串“吾師”,也?徑直朝阮曉露大步走?來——

然後略過?她,走?到齊秀蘭跟前,結結實實地叉腰一站。

“大嫂!上次灑家?保證過?,給你乾一年的活!這?不是灑家?來了麼,哈哈……以?後就?住山上了!俺跟寨主說好了,就?住你那酒坊旁邊!何時開工?”

齊秀蘭正愁怎麼重啟釀酒作坊呢,如今天降打工人,忍不住上手拍拍大和尚的胸脯,又?摸摸胳膊,喜得合不攏嘴。

魯智深嗬嗬大笑,也?不惱,張著臂膀轉半圈,還說:“灑家?這?氣力如何,一個不頂你手下十個?”

“不急不急……十個哪夠,至少頂二十個!”齊秀蘭咧著嘴,語無倫次,“明天就?行,喝酒喝酒!”

隻是酒沒喝兩杯,和尚就?被彆人給請走?了。大師太受歡迎,當初在二龍山上深居簡出,綠林裡隻聞其傳說;如今來了梁山大寨,一群頭領爭著和他結交。

凡是跟魯智深有?點交情的,比如打虎將李忠,也?連帶著成了香餑餑。十來個人圍在李忠身邊,聽他繪聲?繪色地講:“當年在渭州,兄弟和魯師父、還有?史進史大郎一起喝酒,忽聽隔壁有?人在哭,叫過?來一問,原來是個賣唱的女子,叫金翠蓮,被一個外號鎮關西的惡霸強占……”

眾人唏噓嗟歎。

甚至被魯智深揍過?的,比如小?霸王周通,此時也?成了香餑餑。十幾個人圍在他身邊,聽他活靈活現地講:“當年兄弟不才,看上桃花莊劉太公的女兒,打算娶了當壓寨夫人。誰知到了晚上,摸進新房,沒見到美人兒,我的娘,床上一個禿腦門……慚愧慚愧,你們看小?弟身上的疤,這?裡這?裡這?裡這?裡……唉唉,以?後再也?不敢了……”

眾人哈哈大笑。

當然,擁有?江湖傳說的,不止魯智深一個。

作為梁山水寨扛把子,阮氏三雄手底下的鷹爪冤魂,比其他頭領加起來都多。近日他們又?闖蕩江南,鹽場裡大敗當地軍馬,這?事?也?漸漸在江湖上傳開。梁山好漢跨省行俠仗義,大大提升了山寨的威望。

他們哥仨身邊,如今圍著百來人,一層又?一層,都帶著膜拜的目光,興奮地聆聽三兄弟的光輝事?跡。

當然,說來說去,大家?最?愛聽的,還是智取生辰綱。聽了一遍又?一遍,百聽不厭。

生辰綱裡裝的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已經成為了梁山無可撼動的起源傳說。

阮小?七不厭其煩地宣講細節:“……誰讓那楊提轄非得頂著烈日走?路?到了大中午,人都走?不動了,那擔子都丟在地上。就?算是強取,俺們也?奪得來。你說他是不是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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