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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講得口沫橫飛,忽然意識到,周遭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

裡三層外三層的聽眾自動分流,讓出一道縫。

一個大漢陰沉沉地走?來。但?見他魁梧硬朗,一張正氣十足的國字臉,惜乎麵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而另外半邊臉也?鐵青著,整個麵孔主打一個青。

“嗯?講啊。”這?人掀開氈笠,冷冷地道,“接著講啊。”

第 86 章

不?知何時, 整個聚義廳都安靜了。人人捏著一把汗,放下了手中的酒碗。

一隻耗子溜下房梁,窸窸窣窣地逃進洞裡。兩條黃狗夾著尾巴, 慢慢退出?廳外。幾個搞衛生的嘍囉低頭擦桌,越擦越遠。

有人不?明所以。旁邊的人小聲告訴:“青麵獸楊誌, 就是當初丟了生辰綱的那位。”

因緣際會, 也上了梁山,當頭撞上當年的一群大冤家。

阮小七抬頭一看, 隻見楊誌身?後,白勝鼻青臉腫地倒在地上, 齊秀蘭一邊罵他沒本事, 一邊給他吹頭上的血包;劉唐也人仰馬翻地靠在牆邊, 捂著胯, 腹股溝舊傷複發。幾個小嘍囉端著藥酒, 互相?推讓:“你去。”“俺不?去。”“你手輕, 你去你去。”

兩個人都?是當初“智取生辰綱”的團隊成員。

三兄弟當即就明白了, 互相?看一眼, 哈哈大笑。

阮小七高聲道:“楊製使,好久不?見!”

阮小二笑道:“上了山,就是兄弟。以?前的梁子, 早解早痛快。你是想就在此處呢,還是出?去?”

三兄弟一臉挑釁的笑, 躍躍欲試地跳下凳子。

公孫勝趕過來在一旁滅火:“莫衝動,此乃曆史遺留問題,莫衝動……”

上天有好生之德。這楊誌是三代將門之後, 五侯楊令公之孫,應過武舉, 做到殿司製使官。真打起來,阮家三個自?學成才?的草民可不?是對手啊!

“賊道,”楊誌橫他一眼,“要麼你先來?”

公孫勝麻溜轉身?走人。

楊誌丟下鬥笠,慢慢捋起左邊袖子,又捋起右邊袖子。

阮小五仰脖喝乾一大碗酒,撕開衣衫,露出?那隻鬱鬱蔥蔥的豹子,一聲大喝。

人生能有幾回搏。三兄弟的心思都?一樣:打贏了,下半輩子有的可吹;挨揍了,那是還以?前的債,光明磊落。

眼看就要見血。半數嘍囉已?經躲到了廳外。有人飛奔去叫寨主?。

其餘人粗氣不?敢喘,唯恐一會兒?血濺自?己身?上。

“咳咳。”

就在這落針可聞的時刻,忽然有人極其不?識時務地清了清嗓子。

楊誌驀地轉頭。

看到桌子上坐著個年輕姑娘,眉眼乾淨,身?段利落,就是有一隻大油手,舉著半個蹄髈,朝他搖了搖。

“楊製使——楊誌是吧?”阮曉露麵無表情?,開始采訪:“請問你正式入夥梁山了嗎?”

楊誌覺得莫名其妙,點點頭。

“熱烈歡迎。”阮曉露接著道,“那麼請問,梁山的寨規軍規你都?背熟了嗎?”

楊誌虎著臉,搖搖頭,“你是誰?”

阮曉露環顧全場:“來個人給他背一下。”

幾百個嗓子集體?開嚎:“聽大哥話,兄弟同心!”

楊誌猝不?及防,嚇一個激靈。

“……禁止賭博,杜絕浪費!……手足相?殘,軍法處置!……”

楊誌聽到這幾句,臉上已?經青得發黑。

阮曉露:“你方才?已?經打了兩個兄弟,按軍規,該罰八十軍棍,兩個月苦役,當然也可以?抵扣兩個甲等功,但?你初來乍到,軍功顯然是沒有的。去跟軍師求一求,也許能賒著——如今還要再打三個,那就得再加一百二十軍棍,三個月苦役。除非你天生喜歡受虐,否則我勸你三思。”

這些軍規算法,梁山老人自?然如數家珍;但?楊誌腦子完全沒跟上,懵懵懂懂問:“這是什麼跟什麼?……”

阮曉露轉向自?家三兄弟:“還有你們,若是擅自?跟梁山兄弟動手,同罪同罰——唉,咱們軍師是吃白飯的嗎,宣講落實軍規寨規,這本來應該是他的活……”

有老實人答:“楊製使剛進廳,吳學究就說去解手……咦,這都?半個時辰還沒回來,彆是掉茅坑裡了,小的去看一下。”

阮家三兄弟也反應過來,懶洋洋收了架子:“對對,不?能隨便打架,俺們得遵守寨規,給兄弟們做榜樣。”

本來就沒把握贏,現在有個台階,正好就坡下驢。

小嘍囉背寨規的聲音稀稀拉拉:“如欲放對,斷金亭見,提前三日,登記時間……”

阮小七猛然想起還有這規矩,立馬又活了:“對對,青麵獸,你要想出?口惡氣,可以?跟俺們提前約架!不?過也有規矩,被挑戰一方,自?己選比武手段。你要是挑戰我呢,那咱們就水裡見,好不?好?看見後頭那個小粉板了嗎?現在就可以?上去登記!你打不?打?哈哈哈哈……”

他吸取當初輕敵大意、被武鬆血虐的教訓,這次直接要求下水,絕不?客場作戰。

幾個水寨嘍囉狐假虎威,跟著哈哈笑。

“就是啊,要想打還不?容易,跟俺們大哥水裡去打……”

阮小二阮小五互相?看一眼。阮小二笑道:“這不?是欺負人嗎!”

阮小五板著臉道:“怎麼能這麼說,沒準人家水上功夫比咱們還強,到時候讓咱們心服口服。”

阮小二點點頭:“可不?是。喂,楊製使,俺們等著你邀約!”

三兄弟哈哈大笑。

楊誌委屈得臉都?綠了,狠狠哼一聲,轉身?走人。

*

楊誌最終也沒在小粉板上登記。他丟不?起那個人。

當然,隨著梁山吸納眾多新人,斷金亭校場也熱 鬨了好一陣子。大家互相?摸底,友好交流,打得團結而緊張,嚴肅而活潑。雖然也偶有斷胳膊斷腿,但?在綠林裡已?算得上很文明。

阮曉露一場不?落地觀摩學習。多場高質量賽事看下來,覺得自?己本事也漸長。跑去找花小妹對練,也能打個平手。

不?過花小妹也很難約出?來。她忙著陪嫂子。

花榮的媳婦——也就是她的嫂子崔氏,當初清風寨之變時,根據宋江的安排,原本在孔明孔亮的莊子裡避難。這次尋到機會,一同上山。

崔氏據說是名門淑女,上山時一頂小轎,眾人伸得脖子抽筋,也沒看到她一片衣角。

花榮夫妻團聚,十天沒出?院門,也沒參加例會,訓練也放了鴿子。直到軍功券全扣光,花榮才?戀戀不?舍地重新出?現在聚義廳。

無數雙羨慕嫉妒恨的眼睛,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打量他。

孫二娘低聲道:“俊俏。”

施恩嘖嘖:“容光煥發。”

張青搖搖頭,“黑眼圈有點明顯。”

曹正努努嘴:“步子也有點虛。”

“我回來了!”花榮恍若不?聞,一臉陽光,笑容滿麵地朝眾兄弟拱手,“今日該兄弟下東山巡路。誰跟我一起去?”

巡路就是剪徑。剪徑就是劫財。搶到財物?就有軍功。花榮本事高強,平日都?是一呼百應,大夥搶著跟他組隊。

但?今日,無人響應,大家麵帶微笑,把花榮看得麵紅耳赤。

吳用咳嗽一聲。

“嗯,花將軍缺席多日,尚且不?知,咱們……嗯,暫時不?巡路了。”

*

為了踐行和張叔夜的約定?,梁山好漢不?能再去濟州府發財了。

此前“新同學”上山的路上,也曾撞見過小股官軍。但?那官軍都?似瞎了似的,隔五裡地就開始回避繞路。現在看來,是張叔夜釋放的和平訊號,表明自?己遵守約定?。

這太?守能處,不?是“狗官”。晁蓋也決定?給他個麵子。

新人上山,聚義廳裡天天開席團建。領導層趁機閉門開會,緊急商討山寨的未來路線。

吳用悄悄叫人把阮六姑娘也請來。畢竟是她跟張叔夜直接對話的。

不?過臨到門口,晁蓋有點皺眉頭。山寨首腦議事,小姑娘參會算什麼?

阮曉露十分乖巧,作勢退出?:“大哥想必胸中已?有規劃,如何帶領山寨走出?一條發展,繁榮之路,您一個人說了算就成,到時我們聽您指揮,不?用動腦子……”

晁蓋一聽“規劃”倆字就頭大。他理想中的土匪生活,就是沒規劃,不?經營,瀟灑一天算一天。桌上永遠有酒肉,身?邊永遠有兄弟,路上永遠有富商,唯一缺席的就是狗朝廷——這才?叫人生至樂。

還搞什麼“繁榮發展”……聽著就腦仁疼。

算了算了,這腦子還是留給彆人來動吧。

招招手,“進來進來。”

阮曉露也不?謙虛,直接切入主?題,暢所欲言:“海沙村的事態始末,我已?經彙報過了。抗爭的結果是,鹽場自?治,安全自?理,官府隻要定?期去收鹽;如今濟州府的意思,是讓咱們梁山也‘自?治’,隻要不?給官府添亂子,能讓他們收到足夠的稅,官府便不?在咱們這裡浪費時間。”

晁蓋問:“如何算‘自?治’?”

吳用思維轉得快:“這個好辦。以?前是剪徑,現在麼,可以?和平一點,派人在固定?地點收取買路費,避免乾戈。反正咱們梁山在附近已?經臭名遠揚,客商們不?會不?識抬舉。”

阮曉露忍不?住樂了。怎麼跟高速收費站似的。

馬上補充:“還可以?設立服務區!——嗯,多開幾家酒店,還能創收。”

林衝謹慎發言:“總是攔路搶劫,雖然搶的都?是富商,但?畢竟有礙山寨名聲。如果能摒棄剪徑,改用不?那麼暴力的方式……總歸是好的。”

他心中始終對一件事耿耿於懷:他那正直而單純的娘子,永遠不?會和盜匪強人為伍。

這話如果是幾年前說出?來,也許晁蓋會大搖其頭。但?如今老大哥年歲漸長,也有點折騰不?動。看到兄弟們為了一點蠅頭小利而有所傷亡,心裡頭也越來越不?舒服。

晁蓋讚同地點頭:“剪徑什麼的,是毛賊勾當,咱們如今是大寨,不?到萬不?得已?,也不?需要靠它來吃飯。如果濟州府守約,那麼梁山好漢在水泊附近,便可以?活動自?如,不?必擔心官府通緝——確實可以?開幾家酒店,兼做眼目之用。孫二娘夫婦原是酒家,正好可以?重操舊業。”

但?他馬上又想到:“如此以?來,弟兄們一身?本領,豈非無用武之地?咱們還演什麼武,練什麼兵呢?”

這倒是個問題。黑`道轉型,和平崛起,底下人的肌肉和熱血,可都?要閒置了。

吳用蹙眉:“這個嘛,還是要居安思危,亡羊補牢,以?防官府出?爾反爾……”

阮曉露打斷:“不?就是力氣沒處使嘛!新上山那個誰,陶宗旺,農學專家。讓他去管開荒養豬。菜園子張青去種菜。同去的給軍功就成了!”

晁蓋覺得不?錯:“咱們梁山好漢,本就都?是平民出?身?。做點農事,也算不?忘本。辛苦勞動的成果也不?用便宜官府,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還有那個侯健,裁縫不?是?讓他教教小嘍囉織布。”阮曉露越說越興奮,“張貞……我去濟州府采購的布料,雖然都?是上品,但?現在肯定?不?夠用。這次還來了個鐵匠對吧?打鐵作坊也可以?辦起來。鐵器太?沉,每次去外頭采買,船艙裡都?不?能帶彆的東西。哦對了,聽說還有個特彆會算數的,讓他管軍功券的收發吧,軍師你已?經弄錯過好幾次了……”

新移民裡人才?濟濟,其中不?乏專業人才?。阮曉露在腦海裡資源匹配,安排得明明白白。

不?過,說了半天,上述的一切“轉型”措施,都?需要金錢成本。

並且,山上很多好漢都?是打家劫舍出?身?,一輩子沒做過良民。讓這些天生土匪改行種田,可想而知會有相?當的阻力。

好在“新移民”帶來大量家當,暫時充盈了山上的庫房,毛估估還能撐半年。

“先搞起來,”吳用建議,“以?半年為限,看看大夥能不?能適應。實在缺錢,濟州繞過,還可以?去鄆州。再遠些,徐州兗州也能掃一掃。小生聽說,還有個祝家莊,也是聽調不?聽宣的自?由?去處,錢糧豐厚……”

*

關?於山寨未來命運的思考,尚且留存在這些少數人的心裡。

大多數人隻曉得每天傻樂。梁山真大,一天轉不?完。吳用派小嘍囉組織了導遊團,帶領新同學逛遍山上著名地標、述說革命家史。

抱著一腔新鮮感,大夥紅紅火火的開始新生活。

魯智深信守約定?,每天樂嗬嗬的去釀酒作坊賣力氣。雖然其他小弟經常抱怨,說這酒釀一壇,反被他喝半壇,這小灶也開得太?明目張膽;但?說也奇怪,自?從大和尚來,酒坊效率直線上升,反倒比以?前多增了三倍的產量。

至於那傳說般的“仙人釀”,有了魯智深加入,研製工作迅速重啟。齊秀蘭每天從酒坊收工,都?喜氣洋洋精神爽,逢人笑著打招呼。

隻是偶爾有人聽到大和尚在酒坊裡咆哮:“用腳踩更快!憑什麼不?讓灑家用腳踩那酒曲?!灑家偏要去踩!……洗過腳了!不?信你聞!你敢躲?!……”

第 87 章

在緩慢而艱難的轉型試驗期中, 山寨裡熱熱鬨鬨,一派大生產景象。

張橫張順加入水軍,在?戰略位置顯著的鴨嘴灘建了個新寨。兩個水寨呈犄角之勢, 一加一大於二,一下子?把山寨的防禦水平提升好幾倍。

阮氏三雄大方撥了三百嘍囉, 讓他們去?學習體驗一下南方水軍的訓練方法。

不過這三百嘍囉, 沒幾天就跑回來一半——在阮小五手底下喝水吃苦,起碼還能看到自?己進步的希望;可是跟著?新來的張家兄弟, 尤其那個張順簡直不是人——眾人發現再怎麼自?雞,也雞不到他那個境界, 一個個都躺平, 拒絕再練。

張順有點愣神?, 隻能去?彆?的寨子?裡招人:“誰肯來幫忙, 兄弟免費傳授鳧水秘訣……”

九尾龜陶宗旺原本是農民莊戶, 如今重拾老本行, 開始在?山上規劃開荒種田。

菜園子?張青看上一塊地, 開始搭架子?種菜, 立誌讓大夥吃到原生態無公害土匪蔬菜。

笑麵虎朱富的平生誌願是敞開了吃肉,於是摩 拳擦掌,打算在?聚義廳後麵開個大豬圈。操刀鬼曹正?以前是殺豬的, 聞言也馬上住到旁邊,每天磨刀霍霍, 等著?開張。

(沒幾天,朱富和曹正?打了一架。圈裡的豬崽每天看著?牆外一個大腦袋探進探出,嚇得根本長不肥。)

插翅虎雷橫原先?是捕盜都頭, 在?梁山上當然沒法再乾本職工作,突然想起祖上是打鐵的, 於是血脈覺醒,開始收集廢舊兵器,叮叮當當練手藝。

催命判官李立重操老本行,在?梁山腳下開了個酒店,規模比他原先?那個大了三倍,他每天巡視那三室一廳,樂得睡不著?覺。不過朱貴告訴他,咱們山東地方的黑店,下手都比較文明,不興上來就亮刀,建議李立先?練一下蒙汗藥的使用方法。

李立不太擅長接收新事物,很快把蒙汗藥和彆?的食材混到了一起。那幾日,他的店裡的小二一天到晚無精打采,連外頭的雞鴨都經常倒在?地上酣睡。朱貴前來視察他的學習成?果,端起一碗酒,邊喝邊指點。沒多?久,兩眼昏花,望後就倒。

朱貴醒來以後,摸著?後腦勺的包,沉默半晌,對李立說:“你還是彆?開黑店了,正?經生意也能賺點錢。”

……

山頂上、山坡下,多?處空地定點開花,大興土木,開始蓋新宿舍。

為了激勵大夥的勞動熱情,吳用宣布,凡是參與建房的,都有軍功。

而且是多?勞多?得,以搬磚建房的數目為評價基準。偷懶的,軍功少;賣力的,三天一張軍功券不是夢。

工地裡人滿為患,人人笑容滿麵,砍樹砍得如火如荼,搬磚搬得熱火朝天。

阮婆婆躬著?腰,遠遠看著?,臉上笑開花:“果然在?蓋房子?!俺還以為是秀蘭那大媳婦誆我呢——哎,小夥子?,我的新房在?哪裡呀?”

隻有一個人是哭喪著?臉乾活的。青麵獸楊誌,剛上山就連犯兩條軍規,又沒有軍功券抵扣。好在?魯智深林衝都給他求情,免了軍棍體罰,隻剩下苦役,需要搬滿若乾的磚,才能“刑滿”,開始敘功。

乾最重的活,且沒報酬。

楊誌過去?當軍官,被無良上級欺負慣了。此時也沒怨言,老實開乾。

搬磚這種體力活,最能考驗一個人的基礎體能。工地裡乾半天,就顯出真?本事。當孔明孔亮都癱倒在?地、李忠周通尿遁不回、張青孫二娘過勞告假的時候,工友們驚訝地發現,隻有楊誌麵不變色氣不喘,還在?兢兢業業地乾呢。

大家心服口服:“這從過軍的就是不一樣,吃苦耐勞,比俺老家拉磨的驢還能乾哪。”

同?樣累死?累活的,還有另一個人。

阮曉露展開眼前長長的物流單子?,眼前一黑。

*

山上人口暴增,代購跑腿的需求也指數級增長。

好在?梁山與濟州府暗地達成?自?治協議,好漢們可以小範圍下山活動,有些?簡單的小事,譬如晁蓋想去?東溪村拜拜祖墳,何成?想去?買張寡婦酸蘿卜、齊秀蘭想跟老鄉走私點酒曲、張順想置辦三層厚綿被……都不再需要她代購,自?己邁開腿就行。

隻有那些?需要潛入州府、需要動用人脈、整合資源的複雜活計,大家才會花費軍功券,來找她幫忙。

這一增一減,兩相抵消,跑腿需求大概也就增長了那麼兩三倍吧……

而且難度都蹭蹭往上漲。

起初阮曉露自?告奮勇地滿山跑腿,是因為能順便來個越野跑,鍛煉心肺功能。如今事情多?了,隻靠兩條腿有點力不從心。她從馬廄借了一匹小馬,花十幾天,跟嘍囉大哥學了個入門,好歹騎著?代步。

但即便如此,手頭的事還是積壓得越來越多?。

當當當,有人敲門。

“姐姐,有人找。”

阮小二心疼妹子?忙,每天撥一個水寨小嘍囉,輪流給她當助理。給她打一天工,抵一日訓練。

雖然這“每日助理”基本都是文盲,眼力見也極其有限,到底跟她是多?年熟人,大家知根知底,湊合能用。

今日何成?值班。何成?感恩她這幾年的酸菜,乾活乾得認真?負責,客客氣氣請進一個好漢來。

阮曉露眼前一亮。

隻見這位新上山的大兄弟,肌肉發達,形貌猙獰——不新鮮,這是梁山好漢的標準配置。但他又跟彆?的好漢不一樣。隻見他胡子?拉碴,淩亂的發絲蓋住半張臉,衣襟半攏,露出胸膛上的黑色刺青。他倒拖一把大滾刀,氣質憂鬱,整個人就是個大寫的“頹”。

小助理何成?功課做足,一板一眼向她介紹:“馬麟大哥諢號鐵笛仙,吹得好雙笛,以前在?黃門山入夥。”

梁山上有個文化人不容易,搞藝術的更是寥寥無幾。阮曉露趕緊客氣:“請坐請坐,有何貴乾?”

馬麟環顧她的“辦公室”,一撩頭發,仰頭讀:“排憂解難,有求必應……真?有那麼神??”

這是某日聚義廳敘功,晁蓋親口誇讚她的話。讓吳用給題在?辦公室裡,是個風光的招牌。

阮曉露指著?旁邊一張紙,“觸犯寨規軍法不接,戕害老弱婦孺不接,違反江湖道義不接。可疑行為直接上報寨主。最終解釋權在?本人。”

早在?燕順秦明出事那會兒,她就吸取教訓,在?門口掛了個“三不接”告示,免得什麼妖魔鬼怪都跑到她這兒來找同?謀。

馬麟笑道:“這你放心,兄弟就是個搞音律的,沒有壞心思。”

他的嗓音低沉沙啞,儘顯憂鬱氣質。

馬麟確實吹得一口好雙鐵笛,據說在?建康府的瓦子?裡獨孤求敗,天天一群人圍著?打賞。但是他打賞收多?了,就有點心態扭曲:客官,您帶了這麼多?銀子?,怎麼就給我一點點,不能整個錢袋都給我嗎?

馬麟學了武藝,換了工種,從此開啟了收割錢袋、暴力美學的人生。

而他所在?的黃門山小寨,自?從他加入,每天音樂繚繞,極大地提升了整個山寨的身心健康:寨子?裡有人鬱悶了,他吹首歡快的,鬱悶的起來跳舞高?歌;有人怠工了,他吹首熱情的,怠工的自?發跑去?加班;有人思鄉了,想打包走人,他吹人家的家鄉小調,那人又留下了。

但他吹得最多?的,還是喪葬音樂。因為黃門山地段不行,江州府、建康府、無為軍三處官兵輪流來收割業績,加上當地綠林幫派林立,整日黑吃黑,這日子?有點過不下去?。

初秋一日,趕上官軍掃蕩,正?好晁蓋帶著?“宋江救援小隊”返回山東,順手幫他們解了圍。黃門山上幾個大王當即決定入股梁山,登上更大更廣闊的平台。

臨行的時候,大家回望舊寨,等著?馬麟吹一首餞彆?的歌曲。但是馬麟一攤手,搖搖頭。

在?惡戰中,他那引以為傲的雙鐵笛,被打壞了。

“小人見了吳學究房裡掛的琵琶,確非俗物,聽說是姑娘從江州琵琶亭處獲取的古物。”馬麟從懷裡摸出一個小瓷瓶,倒出一顆黑色丹藥,仰頭磕了進去?,“小人要求不高?,也要個類似的鐵笛,不求古色古香,名家手筆即可,音律一定要準,重量不能太輕,要有靈魂……”

阮曉露把他的要求記了兩頁紙,完全沒頭緒。她體育生,又不是藝術生,到哪去?給他找靈魂樂器?

她試探問:“軍功券……”

馬麟又撩一撩鬢邊碎發,有點不好意思。

“兄弟剛入夥,這個月修宿舍,是個丙等功……”

阮曉露此前也遇上過不少要賒賬的,知道怎麼辦。

“好說。按山寨法度,等大哥攢下三張軍功券,派人送來便是。不過呢,大哥這個鐵笛,想來市麵上難尋,我也不想馬虎交差,還是從長計議……”

馬麟忙道:“不急,不急。這次不行等下次,一定要尋到最好的。”

賒軍功券可以,但他的單子?,優先?級就要往後排。這是她長年摸索出的策略,有效調節市場供需。

馬麟滿意地起身離開。臨走,還從那瓶子?裡倒出幾顆丹藥,笑問:“要五石散嗎?公孫道長改良過的方子?,提神?醒腦,無毒副作用。”

阮曉露:“……下一位。”

馬麟仰天一歎,帶著?無人理解的落寞,跨步出門。

*

下一撥來的是桃花山的李忠和周通。倆人拚單,桌麵上排出三張軍功券。

“桃花山被官軍燒成?了白地。”兩人控訴,“莫說金銀細軟,俺們兩個如今連冬衣冬被也無。路上不好意思講,一直是管彆?人借……”

阮曉露大驚:“這麼淒慘?大哥,你們來梁山來對了,咱們論秤分金銀,論套穿衣服,絕對不能委屈了你們!”

這是理想。說說而已。現實是,金銀沒那麼好分 。衣服麼,一件兩件還能從庫房裡找,但看看李忠周通列出的單子?——

“冬衣四套,綿鞋、皮靴、皮襖、褲子?、腰帶……內衣,襪子?,頭巾……枕頭被褥兩套……”

他倆基本屬於光腚上山,所有隨身行頭、日常用品,都需要重置。

山上倒是有幾個女眷,然而兩人哪敢找她們去?做內衣褲,做汗巾;山上裁縫作坊還在?建設當中,也找不出那麼多?功能性的布帛材料。一站式去?市鎮購齊,確實是最優選擇。

兩人在?惡戰中雙雙受傷,走不得遠路,隻能托人辦事。

阮曉露思量片刻,“沒問題。十天後辦好。”

還好這年頭衣衫寬鬆。讓她給兩個大老爺們置辦內衣,不用詢問人家的三圍。

目測即可。

李忠周通起來拱手,說了一堆感激的話,就要走。

阮曉露:“等等……兩位大哥,是不是忘了點啥?”

軍功券換來的隻是跑腿服務。然而買這麼多?東西,您得出錢啊大哥!

李忠周通忸怩半天,從身上摸摸湊湊,摸出來幾個大錢,排在?桌上。

“這些?應該夠了。”

阮曉露:“……”

這,這一件內褲都不夠買啊。

她猜測,兩人落草太久,不熟悉當前物價。於是耐心計算,一件件報價。

“現在?是冬日,布匹緊缺,什麼衣料都不便宜。我有相熟的鋪子?,這麼多?東西,我能試試講到三十貫,已經比市價低了……”

兩位寒酸大哥互相看一眼,口袋裡摸出幾塊指甲大的碎銀,依依不舍地擺在?桌上。

阮曉露:“……二十五貫。再少,就得我倒貼了……”

兩人還是搖頭。

“也可以賒著?……也可以借呀,山上這麼多?手頭寬鬆的……”

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李忠才小聲道:“賒啊借的,都是要還的。”

周通點頭,憨厚道:“是啊,姑娘,你用心砍砍價,肯定能十貫錢拿下的。俺們初來乍到,你照顧著?點兒。”

阮曉露反倒笑了:“你告訴我,十貫錢如何買到這麼多?東西?”

李忠這下精神?了,振振有詞:“可以趁黃昏去?集市上,挑人家剩下的邊角布料,幾十文一塊,比整匹布便宜,拚一拚也能做衣服。或者去?染坊,找那染壞了的布,他們願意賤賣。顏色難看點沒關?係,反正?穿穿都會黑。皮革也是,有疤有節的病豬皮,價錢最賤,我們不在?乎,反正?做成?靴子?穿在?腳上也沒人看見。被褥可以去?解庫。如今天色回暖,那裡麵多?的是沒錢花,被百姓當掉的自?家被褥,仔細找找,肯定有成?色不錯的……”

阮曉露聽得目瞪口呆,感覺聽了一場大宋版的並夕夕省錢指南。

“大哥,你們……你們真?會過日子?哈哈哈……”

葛朗台來了都要大呼內行。跟這兩位相比,她跟阮婆婆以前在?漁村裡的生活都算得上驕奢淫逸。

她認真?學習領會,然後把那幾塊碎銀往前一推。

“這個,大哥們,我能耐有限……”

周通急了:“大家都說你啥事都能辦成?!”

李忠推推他後背,憨厚地勸道:“算了,莫為難人家小娘子?。明兒咱們去?聚義廳問問,誰有不要的舊衣……”

阮曉露把他倆叫住。

她又轉念一想,不就是摳門嘛,在?梁山簡直不算什麼毛病。比那些?撒酒瘋的、暴力狂的、仗勢欺人的……傷害的是自?己,禍害不到彆?人。

又不是跟他們相親,計較啥。

他們也確實沒錢。據說兩人在?桃花山經營數年,省吃儉用攢下幾千兩家當。就因為要接應魯智深,拿自?己的寨子?當了誘餌,這才被官軍洗掠,十年積蓄一朝搬空。兩人也不知該向誰討要賠償,也怪可憐的。

“我……我儘力試試。壓不下價彆?怪我。”

她收下軍功券。李忠周通千恩萬謝地走了。

……

剛在?椅子?上歪了一會兒,何成?小助理又探頭。

“姐姐,累壞了吧?這兒又來一位大哥……要不,我給他擋回去??”

外頭的人不滿:“來都來了,哪有走的道理?你們梁山這麼沒禮貌的嗎?”

第 88 章

阮曉露真是挺累, 糾結了一小會?兒,沒搭話。

何成儘忠職守地幫她堵門:“大哥,不是‘你們梁山’, 是‘咱們梁山’,這嘴上?習慣得趕緊改過?來, 不然被寨主聽見了, 他老人家不高興。咱們梁山人人平等,雖然你是頭領, 俺是小校,但俺也不會?對你低聲?下氣的說話。阮姑娘雖然管跑腿, 但那是助人為樂, 也不能?隨便咱們使喚。她累了, 你明天再來。”

阮曉露剛上?山那會?兒, 何成又害羞又口吃, 話都說不利落。不過跟著她混了兩三年, 何成也近朱者赤, 張口就是一套一套的江湖大道理, 不用打草稿。

外頭那頭領被何成懟得沒話,過?了一會?兒,靈機一動。

“小兄弟, 不如這樣。”那人帶笑說,“既然來了梁山, 那就是誰有本事誰最大。讓我來考驗考驗你。你贏了,我就走;我贏了,讓我進去辦事。”

一說比武, 何成精神頭立馬上?來,立正?喊道:“可?以!”

他嘴皮子溜了, 智力沒進步那麼?快。被人家一句話,激得熱情洋溢,忘記了自己的本職。

這幾年跟著阮姑娘鍛煉體質,跟阮氏三雄魔鬼訓練,又打過?無數硬仗,何成已經?不複當日的何成。如果能?趁機撂倒一個頭領,以後他就是草根的傳奇,所有嘍囉的榜樣!

“大哥,要考什麼?,出招罷!”

“好!”那頭領也爽快,“我問你,今有弦五尺,勾三尺,問為股幾何?”

“嘿哈!”何成吐個門戶,“不用報招式名字,來就是了!”

那人沉默一會?兒,重複一遍:“弦五尺,勾三尺,問你股幾何?”

何成:“……大哥,彆念咒!要來就來真?的!”

“……”

阮曉露有點精神了,在屋裡悄悄提點:“他好像在考你幾何題!”

外頭那位大哥很耐心,蹲下來,嗤嗤嗤,地上?畫了個圖。

“是這樣的……”

……

何成對著個直角三角形發?了半天的呆,腦袋越來越暈,不由得靠在牆上?。

那出題的頭領冷笑一聲?,扒拉開何成,推門進來。

阮曉露看到?了一個瘦瘦長長的人。他人也高,發?際線也高,一看就是聰明絕頂。眯著眼,背著手,文質彬彬,就是眉頭間的川字紋好像印上?去一樣,始終淡不下去。

倘若再架副眼鏡,換身西裝,他活生生就是個“名牌大學最年輕係主任”。

“神算子蔣敬,”係主任自報家門,“幸會?。”

“啊對對對,你就是那個特彆會?算數的!”阮曉露猛省,“人家說你累萬積千,分毫不差。趕緊去幫軍師管一下軍功係統吧!上?山的兄弟太多,他一個人搞不定……”

“會?算數……”蔣敬對她的熱情沒什麼?反饋,反而不滿,“在你們眼裡,我就是個‘會?算數的’?”

梁山泊人才濟濟,自認懷才不遇的也多了。阮曉露不以為奇。

“是是,聽說您武藝也十分高強,哪天見識見識——大哥需要點啥?”

蔣敬環顧她的“辦公室”——其實就是客館堂屋,忽然看到?幾個訓練用的土製啞鈴。

“練氣力的?”他好奇,“你一個女子,誰教?你的?”

“是啊,”阮曉露得意介紹,“大哥初來乍到?,也許不知,我們巡山一隊……”

“那我考考你,”蔣敬興致勃勃,“十斤的啞鈴,單手握,前臂水平上?舉時,這塊肌肉要承受多少斤的力?”

阮曉露:“……”

他要是“請教?”也就罷了,轉天就請他去巡山一隊來一節體驗課;他這是在問啥?

但阮曉露在梁山待久了,各種怪癖人士見得多,也不以為怪。

她帶領巡山隊鍛煉時,也被人問過?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心中早就有一整套標準答案。

“先徒手選擇自己能?承受的最大重量,”她好心給?他科普教?學,“關鍵是動作要準確,才能?鍛煉到?正?確的肌肉,不至於?受傷……”

蔣敬連連搖頭。

“看來你不知道。不過?,姑娘家懂這些,也算難得……”

他像個查宿舍的輔導員,將她的桌椅板凳一樣樣看過?來,又驚訝:“你讀過?書?”

阮曉露謙虛道:“上?吳學究的識字班,會?寫幾個常用字,作詩作文什麼?的不行……”

“我考考你。”蔣敬提起她的毛筆,“回字有幾種寫法?”

阮曉露怔住一刻,脫口道:“四種!”

沒練過?書法,我還沒背過?課文嗎?

蔣敬驚訝:“寫來看看。”

阮曉露:“……”

蔣敬搖 頭:“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姑娘的文化?水準還要加強啊——哎,你這寫的是什麼?,江南的花碼?”

終於?有他不認得的了!阮曉露得意:“這是阿拉伯數字!”

蔣敬搖搖頭:“定是花碼——蘇州碼子。你記錯了。你的算學難道是武術師傅教?的?”

阮曉露:“……”

蔣敬得意:“論數字算學,我還沒遇到?過?能?搞懂的女流之輩。不信,我考考你——

阮曉露已經?徹底不困了,跟他杠上?。

“勾三股四弦五!”

何成大兄弟,給?你報仇了!

蔣敬挑眉,“還是懂點東西的。我再考考你,圓周率……”

“3.1415926!”

“怎麼?算出來的?”

“……”

阮曉露一口氣沒上?來,握著拳頭,啞火半晌。

今日,體育生之恥。

“我就說嘛,不可?能?懂的。”蔣敬笑道,“不過?,一個漁家小妹,能?會?這麼?多東西,很難得了……”

“我考考你,”阮曉露負隅頑抗,“圓周率怎麼?算出來的?”

蔣敬提起個筆,隨手劃拉。

“割圓術嘛,簡單得很……”

“不過?,這是前人算法。調日法你知道吧,不夠精確的……”

“我在黃門山的時候,夜來失眠,想到?了一種改進的方法,引用隙積術……”

阮曉目不轉睛,看著他筆走龍蛇,覺得有點頭暈,想往牆上?靠一靠。

……

“姑娘聽懂了嗎?”

上?課睡覺被點名,她猛地一個激靈。

蔣敬總算告一段落。阮曉露牆上?全讓他寫了草稿。總算他理智尚存,沒把她的物流單子給?覆蓋了。

“聽不懂。”阮曉露打嗬欠,誠實說道,“不過?這些都是很厲害的知識,了不得,大大的有用,是人類文明之光。您千萬要繼續研究,不要畏難,勇攀高峰……”

蔣敬有些不可?置信,顫聲?道:“你這話真?心?”

“那還有假,”阮曉露笑道,“我從小就特羨慕理科好的人。哎,要不大哥你開個奧數班,我肯定去。吳學究院子旁邊還有個空房間……”

蔣敬默然半晌,突然仰天大笑,紅著眼圈踢開門。

“噫籲戲!奇技淫巧而已,文不能?考取功名,武不能?上?陣殺敵,你研究它做什麼??你研究它做什麼??蔣敬啊蔣敬,你真?是愚不可?及啊……”

阮曉露看著他發?瘋。

蔣敬慢慢往外踱步,忽然轉頭看她,輕聲?道:“江湖十年,你是頭一個跟我說,這些東西厲害、有用的……我知道是敷衍,多謝了,敷衍得我心花怒放,謝了……”

阮曉露感覺五味雜陳,心想可?不是麼?,梁山這麼?個肌肉至上?的地方,誰會?欣賞一個醉心算學的書呆子。吳學究好歹能?謅點成語典故,他這些東西誰懂?沒挨拳頭是大夥讓著他。

他那招人嫌的“考考你”,隻是一次又一次徒勞的嘗試,妄圖通過?打壓彆人,來找回自己那破碎的自尊。

她兩步追上?蔣敬,忽然問:“你多久沒睡覺了?”

蔣敬茫然轉頭。她看到?一雙布滿紅血絲的眼,半張臉都蓋著黑眼圈。

“以前在黃門山,是馬麟兄弟的笛聲?助我入眠。”蔣敬自嘲笑了笑,“如今他笛子壞了,梁山上?人多,白?天黑夜都有聲?音。我……”

他忽然想起來什麼?,指著阮曉露的物流單子。

“對了,我有事相求姑娘,大市鎮藥鋪裡尋一尋,有沒有能?夠讓人致聾的藥物?”

阮曉露沒聽懂:“咋?”

“讓人耳聾。能?聽懂吧?”蔣敬突然不耐煩,“暫時的、長效的,都可?以。這山上?實在是太吵了!”

神經?衰弱,病情夠重的。

她試探問:“你那馬麟兄弟,新搞到?一點沒副作用的五石散……”

蔣敬從懷裡掏出個瓷瓶,倒出一大把黑色丹藥,一股腦送進口。

“這個?越來越不管用了。”

阮曉露張著嘴,目送蔣敬離開。

*

送走蔣敬,已是天黑。阮曉露謝了何成,讓他下班,自己伸個懶腰,咕嘟灌下半壺涼水。

原本晚上?還要來兩組負重,但今兒實在有點吃不消。對著滿牆的數學公式,也用不上?力氣。就賞自己一天作弊日吧。

拉伸兩下得了。

推開院門,牆邊一團陰影。

她嚇得一退三尺,“誰?”

陰影倏地站起身,成了個迫人的高大身影。他掀起氈笠,麵孔鐵青,陰沉沉地看著她。

阮曉露平白?覺得自己有點印堂發?黑,陪笑著打招呼:“楊誌大哥啊,這個俗話說,冤有頭,債有主,出門左拐阮小五……”

“喔唷!”

楊誌突然雙腿一彎,跪在她跟前!

阮曉露趕緊扶:“何苦行此大禮,打不過?也沒關係……”

楊誌甩開她手,惡狠狠看她一眼,艱難地自己爬起來。

何成笑嘻嘻湊近:“這人在外頭一動不動,坐了兩個時辰,不讓小的通報。小的提醒他會?腿麻,他瞪我。”

阮曉露使勁抿嘴:“愣著乾啥,扶人家坐好,按摩小腿肌群。”

楊誌大概是想等在她院子外頭,等她出門,來個出其不意的現身。誰想她今日業務繁忙,一直加班,他硬著頭皮坐到?現在。

久坐兩個時辰還不換姿勢,這腿能?不紮嗎。

楊誌再次站起來,捉過?阮曉露的胳膊,啪啪啪,塞了三張軍功券。

“可?以啊!”阮曉露豎大拇指,“蓋房都能?蓋出甲等功,真?是勤勞典範……”

“給?阮小二,下蒙汗藥。”

“……”

啪啪啪,又是三張軍功券。

“給?阮小五,下蒙汗藥。”

啪啪啪。

“給?阮小七,下蒙汗藥。”

楊誌說完三句話,扣上?氈笠,一瘸一拐而去。

何成風中淩亂:“姐姐,他要啥?”

阮曉露也半天才反應過?來。他風吹日曬含辛茹苦的搬磚,攢了九張軍功券,足夠把三阮一頓違法亂揍,然後“將功折罪”即可?。他卻沒有選擇這條光明大道,而是選擇和平地、守法地、歲月靜好地,將三兄弟惡心一把。

阮曉露無言半晌,朝那背影喊:“我、我告訴我哥去!”

楊誌似乎是冷笑一下,腳步沒停,消失在夜幕當中。

第 89 章

阮曉露躺在床上琢磨。楊誌這招真?損啊。

寨規隻規定了不許兄弟鬥毆, 不許害人性命。但“下藥”這種無害之舉,雖然上不得台麵,但還真不在嚴禁範圍之內。

前幾日, 孔亮到?孫二娘跟前犯賤,說嫂子你三十大幾了咋肚子還沒動靜, 不會?是張青大哥不行吧?

孔亮芳齡二十五歲, 上梁山以前接觸的女性僅限於自家親屬,要麼是五十歲姨婆, 要麼是五歲表侄女。如今來了大寨,總算能見到?幾個沒有血緣關係的適齡女土匪。想給自己立個風流倜儻的人設, 張嘴就是這麼一句狗話?。

這也賴他新上山, 還沒來得及參加新一期的“梁山特色男德班”——就算他上課了, 畢業了, 也隻能學會?“不近女色最光榮”, 不會?覺得開個黃腔算啥大事?兒?。

見孫二娘臉一黑, 孔亮捏把?汗, 仗著自己年紀小, 笑嘻嘻地扮無辜,說俺就是開個玩笑,嫂子您不會?當真?了吧?

孫二娘隨即臉色如常, 往他臉上甩個手帕,也開個黃腔懟了回去。大家哈哈大笑。

孔亮首次搭訕成功, 美滋滋傻樂。

但是他臨出門?,突然天旋地轉,腿一軟, 直接磕在門?檻上,糊了一鼻子血。

大家齊齊看向孫二娘。孫二娘冷漠地說, 他自己腳底下拌蒜,關老娘啥事?。

這就成了無頭?懸案。雖說眾人知道孫二娘的專長,九成九是她下的手,但孔亮又確確實實是他自己摔的。而且這點?小傷,在天天有人乾架掛彩的梁山,根本屬於雞毛蒜皮。為這點?小事?去翻軍規、上綱上線,那要被全山兄弟瞧不起。

更彆提,“被女人打了不能還手”,這軍規自從立起,倒是沒人違反過——因為山上的女眷不會?隨便打人。

(除了阮婆婆會?教?訓兒?子扇巴掌,那自然是不能躲的。)

可是孫二娘她不是一般的女眷。她能單手提武鬆!

誰敢以身試法,跑到?她麵前去挑釁軍規?

於是孔亮自認倒黴,第?二天就貼個膏藥重出江湖,讓他哥哥也不要追究這事?。

反而有不少嘍囉偷偷拜倒孫二娘裙下,請她教?教?下藥的本事?。

楊誌看來是突擊讀透了軍規,所以有恃無恐。就算他通過阮姑娘“滴滴下藥”,隻要沒留後遺症,就不算犯規。

而且三阮都是血氣方剛大小夥,算計他們不算戕害老幼婦孺;三阮曾經用蒙汗藥劫了他的生辰綱,他同態複仇,以牙還牙,也不算違反江湖道義。這事?也不在阮姑娘的“三不接”範圍之內。

讓 這三個蟲豸也嘗嘗,被信任的人算計,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滋味!

如果阮姑娘兄妹情深,向哥哥弟弟告發,那三兄弟肯定得去找楊誌練一練。到?時候楊誌作為被挑戰的一方,擁有場地選擇權,可以在斷金亭上把?三兄弟血虐一番。

如果三阮被激怒,不耐煩登記直接動手,那更是正中楊誌下懷。不光能揍一頓,還能讓他們觸犯軍法,全山丟臉。

當然,她也可以退回軍功券,拒絕陪楊誌一起發瘋。但吳用題的“排憂解難、有求必應”墨跡未乾,她就要砸自己招牌,未免有點?太輸不起。

阮曉露翻個身,正襟危坐:“接,當然接!姑奶奶我還沒有辦不成的事?兒?!”

然後咕咚躺平,倒頭?就睡。

*

不過,楊誌給她出的這個難題,沒讓她糾結多少時間。時值春夏之交,冷暖不均,她又加班加點?忙了幾天。從濟州府回來一趟,就躺床上發燒,水泥封鼻,刀片拉嗓,好不難受。

阮婆婆心疼:“乖乖小六,又不是沒飯吃,每天忙裡忙外的,做什麼嘛!瞧瞧,吃不消了吧!”

老太太如今過得舒坦,頭?頂江州定做的大金釵,裹著張貞娘親手紡的厚綢衣,穿著武鬆親手打的狼皮做的軟鞋,有什麼吩咐,一群大小夥子搶著乾活。每天就是在水邊聽號子,看風景,回首往昔。

老娘閒不住,好不容易有點?事?,趕緊活動老胳膊老腿兒?,親自下廚給乖女熬湯燒飯,又要到?房裡陪她。

阮曉露好說歹說,把?老娘勸出去。

“彆彆,可彆把?您給傳染了。”

迷迷糊糊中,依稀聽得外頭?熱鬨非凡。聽說阮姑娘身體有恙,門?口排了百十來人,都是來探病的。

上山三年,混出如此人緣,阮曉露十分感動。

當然,也是因為這三年來,山上生重病的少之又少。健壯小夥子自然百病不侵,少數不怎麼健壯的,也都參加過巡山一隊,增強了體質。這次罕見一個病號,眾人蜂擁而至,都來釋放愛心。

魯智深的大嗓門?餘音繞梁:“是不是沒吃飽飯啊?把?灑家房裡的醬肉,送十斤過來!”

晁蓋和吳用派人去山南摘了二十斤大毛桃,沉甸甸搬了來。公孫勝托人送來一瓶改良版五石散。孫二娘則帶來一扇籠熱騰騰大包子,保證裡頭?都是純正牛肉餡。

水寨嘍囉偶然聽阮姑娘說過,發燒之後可以沐浴降溫。這會?子已?經搬了十幾缸水,排在院子裡,就等她一聲令下,開始添柴。

林衝派羅泰送來燒鵝,讓她好好補補。旁邊齊秀蘭堅持說病人不能吃燒鵝,倆人快打起來了。

張橫張順送來鮮魚,為保新鮮,專門?裝在大缸子裡抬了來。阮小二瞪眼,說俺妹子不缺魚吃,俺們這個月捕撈成績比你們高一半。

張順笑道:“這魚不是吃的,是看的。隻生在泊子中央的水底,彆處都見不到?。送給姑娘解悶兒?。”

魚缸裡一層圓石,帶幾株綠藻。一群小魚從石頭?縫裡鑽出來。隻見它?們通體透明,見了光,身體反射出彩虹般的光暈。

旁邊還點?綴著幾個淡水蚌,一開一合,裡頭?隱約含著大珍珠。

彩魚、珠蚌、水草飄搖,好像一個靜謐的水下森林。這就是張順從小到?大的棲息環境。

阮曉露大開眼界,趴在床上目不轉睛地看,一點?也不覺得悶在屋裡無聊了。

還有,石勇居然也擠過來,說當初官兵圍山的時候,阮姑娘於他有救命之恩。他過去闖江湖的時候,得過一瓶特效藥,特來送達。

“看封標——江南安道全出品!我自己患傷寒都沒舍得用!”

……

山上物資不太豐富,更多人隻是帶了一個腦袋兩隻手,要來探望一下阮姑娘。

花小妹的聲音:“和尚讓開,讓我進去!”

阮曉露掙紮著把?三兄弟叫來,啞聲道:“大夥好意心領了。禮物可以酌情收,但不需要探病,一個都彆放進來。”

然後蒙上個自製口罩,又往房間裡噴了半瓶醋。

免得一個傳染一群,重現當年“時疫攻山” 的慘狀。

三兄弟果真?守在門?邊,大嗓門?招呼人:“多謝大夥關懷。六妹子病著,不方便出來。回頭?等她好了,讓她去拜謝大夥。謝謝了啊!”

當然也有不高興的。蔣敬路過客館,連聲抱怨:“吵死了。我的耳聾藥到?底何時能來?!”

……

物流工作隻能暫停。反正又沒什麼十萬火急的大事?。

有自家兄弟把?門?,阮曉露清清靜靜地休養了十來天,滿血複活。

出乎意料,石勇送的“江南安道全出品”的藥丸,居然還挺管用。她開始害怕是“五石散”一類的玩意兒?,舔一舔,有點?腥甜,滿口清涼。於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思吃了兩丸,咽喉疼痛就減了三分。一瓶吃完,清清爽爽。在醫療水平有限的古代?,當真?算是“特效藥”。

難怪書裡宋江費儘心思也要把?這神?醫給弄上山呢。

阮曉露到?聚義廳去銷病假,順便扁擔挑了兩大包炸魚乾,酬謝關心自己的兄弟姐妹。

特彆要感謝石勇。她開始覺得這哥們隻是個混日子的。現在看來,能混出這麼個名堂,本人也必定有點?名堂。

石勇卻早就等在聚義廳裡了。一臉忠厚的笑,正在跟晁蓋說話?。

“六姑娘,來得正好。”老大哥招呼她坐下,“剛摘的李子,好吃就都拿去。”

夏日來臨,後山的果樹開始陸續豐收。如今山寨人手足,定期派人去摘水果,桃兒?、杏兒?、梅子、李子、枇杷、山棗……聚義廳裡每天都有新鮮果盤。

當然大多數好漢都更喜歡酒肉,不耐煩吃水果。這果盤擺上桌,少有人動,頂多是喝醉之後解解酒。剩下的,晚上都讓女眷們端回房去。

阮曉露咬著一個脆李子,就聽晁蓋道:“有事?跟你說。”

她有點?意外,“嗯?”

“你這次生病,大家都看在眼裡,老哥哥很心疼啊。”晁蓋讓人給她倒茶,“我想了一下,如今山寨人丁興旺,各種?雜事?也多。你一個小姑娘,身體怕是跟不上。以後再累壞了,我可沒法跟你兄弟和老娘交代?——這樣,給你找個幫手,石勇兄弟身強體壯,也樂於助人,願意幫兄弟們跑腿。讓他替你乾一陣子,你好好休養三五個月,彆落下病根。”

阮曉露越聽越臉黑。再看石勇,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兄弟不才,自從十六歲上一拳打死了人,從此一直在江湖上闖,也知曉不少門?路,也不缺氣力。大妹子放心,肯定幫你把?事?兒?辦得穩穩當當,青出於藍……”

阮曉露一眼不眨地看著他自吹自擂。

石勇憨厚賠笑:“彆多心啊。兄弟是擔心你忙不過來,再病一次,我可沒那藥了。”

言外之意,你欠我個大人情。沒我送藥,你哪能好那麼快,還得多難受好幾天。

阮曉露:“啊,嗬嗬。”

明白了。好家夥,這是趁你病要你命,打算取而代?之啊!

說的好聽,“幫一陣子”。實際上呢,等她休養個三五月,再要拿回這條物流船,石勇肯還嗎?

山上人口爆炸,立功的機會?也攤薄,軍功券愈發難拿。唯有她這裡,每次幫兄弟們排憂解難,自己都有個小小丁等功。雖然不值一提,但是它?穩定啊。

作為梁山第?一機會?主?義者,石勇獨辟蹊徑,早就盯上了她這個偏僻的刷軍功點?。這陣子他對她噓寒問?暖,連帶著對阮氏三雄獻了不少殷勤,以至於跟晁蓋稍微一提“阮姑娘太辛苦了讓她歇一歇”,老大哥就心花怒放,一揮手,準了!

阮曉露有點?措手不及。這陣子工作量增大,她確實想過招一些小弟,升級一下人事?和業務架構。但這事?需要詳細規劃,一生病,就擱置了。

她遲疑:“讓我想想……”

“有什麼可想的。”晁蓋爽朗道,“你怎麼乾,還讓石勇兄弟怎麼乾就行了!回去你跟他交接一下,說道說道,然後趕緊休息。就這麼定了!”

阮曉露悄悄瞪石勇:你有那麼多渠道可以立功,乾嘛非要搶我這一畝三分地?!

石勇憨憨地看她一眼,眼裡閃過一股誌在必得的愜意之光。

第 90 章

的確, 像物流代購這麼“簡單”的任務,一不用多年勤練武功,二不用冒性命危險, 事多錢少,不是英雄好漢勾當。雖然人人離不開?, 但畢竟是後?勤之事, 換人就換人。晁蓋還覺得這是體恤小姑娘呢。

再說,她一個女?眷, 要軍功有啥用?就算通過助人為樂攢的軍功,那含金量, 跟戰場上一刀一槍拚出來的, 也沒法比呀。

阮曉露壓 下心裡一萬句罵娘, 沉下心, 點點頭。

“我今兒?還有點不舒服, 得歇著。不如等明日例會過後, 石大哥下午再來找我吧。”

石勇喜出望外, 大概沒想到她這麼好說話, 連忙站起來拱手,一連串的“多謝妹子”、“妹子慢走”。

阮曉露離開?聚義廳,不忘帶走那一籃李子。

抓一枚個大汁多的, 狠狠咬一口。

正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梁山過於囂張, 自有濟州府派兵過來收拾;她阮姑娘太過高調,也會吸引到彆有用心的注意。

物流船她肯定是不會讓出去?的。當然這危機也不是無?解。找老大哥撒撒嬌,或者找人把石勇打一頓, 簡單粗暴。

可是趕走一個石勇容易。萬一來個更高段位的,比如林衝跟她搶, 她搶得過嗎?

(當然,更高級的頭領有的是機會立功,也不會跑到她的碗裡搶食)

怎麼能讓石勇知難而退,而且一勞永逸?

阮曉露吃幾?個李子,找塊空地吹了一陣子山風,慢慢下山,踅摸到第二坡右側耳房宿舍。

幾?個頭領正在樹蔭下納涼,其中?好幾?個是她熟人。看到她,紛紛站起來拱手。

阮六姑娘不畏強權,從狗官手中?搶救下梁山基業。雖然尚未成為正式頭領,但大家都知道,這個妹子是山寨的一支奇兵,萬不可輕視。

阮曉露大方打招呼:“劉唐大哥好,白勝大哥好,花將軍好。”

剩下一個瘦長清秀的漢子,見了她,也趕緊站起,臉色有點僵。

“戴院長,早啊。”她也照常招呼,“新?摘的李子,給你?帶點,彆嫌寒酸。”

戴宗原本在江州有個鐵飯碗,奈何到了山東之後?一直當俘虜,先是在二龍山,後?是在梁山,無?故曠工幾?個月,估摸著?江州那邊早就把他開?除了。戴宗本身跟吳用相識,加之他和公孫勝意外的投緣,道長和軍師輪番熱情?相邀,戴宗思量幾?日,乾脆就留在梁山混吧。

山上新?人多,他混在新?人堆裡,天天吃酒席搞團建,日子過得挺舒暢;今日驟然遇見個半新?不舊的熟人,戴宗臉色有點僵。

但旁邊幾?個好漢都笑了。劉唐假裝吃醋:“咋的,李子給他不給俺?”

花榮笑道:“這你?就不知了。冬天官兵圍山的時候,戴宗兄弟幫了她大忙。沒他,阮姑娘差點讓鷹爪子給抓去?。這是謝禮,你?自然沒份兒?。”

戴宗有點頭腦混亂,張張口,不知道說什麼。

這是什麼顛倒黑白的劇情??他隻記得當時被阮姑娘拍了個臉著?地,然後?一直被她牽著?鼻子走……

阮曉露神色如常,也順著?說一句:“人家憑本事掙的李子,想吃自己摘去?。”

人和人不一樣。同?樣是吃她暗算,讓一個大姑娘扭在手底下,有人不以?為意,撣撣身子站起來,談笑自若;有人卻當成奇恥大辱,耿耿於懷,一直記恨到現在。

戴宗既已上山,沒必要跟他結這個雞毛蒜皮的梁子。於是阮曉露平時有意無?意就提,說戴宗對自己有相助之情?,絲毫沒提他被她一招狠摔的糗事。

——這也不算完全假。戴宗確實給她提供了珍貴的情?報,讓她麵對張叔夜之時,心裡有譜。

梁山上多的是武藝超群之人,各種傲人戰績無?數。相比之下,阮曉露贏過一次戴宗,算不得什麼值得炫耀之事。她悶聲發大財,不爭這虛名兒?。

戴宗卻以?己度人,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姑娘手下敗將的糗事必定已經傳遍全山,經常覺得旁人在偷偷笑他。直到現在,看看周圍眾人的態度,才驟然明白過來。

阮姑娘夠義氣?,給他留足了麵子。

戴宗的神色一下子明亮了不少,有點傲嬌地道:“來就來嘛,還帶什麼東西。來來,兄弟們一塊吃。”

這梁子算是輕輕揭過了。戴宗覺得自己挺大度,一籃李子就原諒她。

知道她肯定有事,於是跟其他人告罪,跟她轉過牆角。

“無?事不登三寶殿。”阮曉露開?門見山,“我聽說,你?有神行?之術,日行?八百裡?”

這種怪力?亂神的事她是不信的,但戴宗往返山東和江州送信,速度著?實驚人,堪比綠皮火車,又不是假的。阮曉露練了多年長跑,心裡推測,這戴宗大概也是個長跑健將。可是看他這身材和肌肉量,又不太像。

戴宗微微一笑,無?視她的好奇心:“有事嗎?”

阮曉露揀個樹墩子坐下,笑問:“你?既然走得快,那山寨走報機密探聲息的活計,非你?莫屬了?恭喜啊,以?後?穩定軍功進賬,山寨贏家啊。”

戴宗剛亮起來的臉色又僵了:“也,也沒有啊,誰瞎傳的。”

以?他的特長,確實適合往各處做哨探。問題是,他不認路……

上次來梁山送信,就迷迷糊糊繞到了二龍山,連山東綠林的交通要道、走南闖北必經之地——朱貴酒店都完美錯過。

這次真的上了梁山,一個多月了,山上的路還沒認全。經常是大夥在聚義廳開?會,他在金沙灘徘徊;斷金亭有賽事,他跑到兵器庫瞧熱鬨;公孫勝請他去?丹房參觀,等了半天,戴宗從後?山狼狽跑來,身後?還追著?兩頭野豬……

就這,領導怎麼放心讓他到處亂走。

在戴宗熟習山上山下路徑之前,他唯一的軍功入賬,就是跟著?造房搬磚。他又身體瘦弱,軍功券攢得龜速,到現在還隻有兩張。

阮曉露觀察戴宗神色。他雖然不好意思細講,但已能看出他眼下的窘境。

“這樣這樣,”她熱情?提議,“江州是我第二故鄉,咱倆也算有緣。我這兒?有個機會,能穩定攢軍功,你?有沒有興趣?”——

第二日,聚義廳例會。所有頭領,以?及有銜的嘍囉都來參加,聚義廳烏壓壓坐滿。負責考勤的宋萬認真點數,沒有缺席的。

先是寨主晁蓋發表講話,充分肯定了山上老人新?人在這段時間內的工作成果,勉勵大夥再接再厲。然後?軍師宣布本月軍功,狂歡了一陣。最後?,各寨掌事頭領宣布一些雜事。

等大家都說完,晁蓋清了清嗓子,宣布:“咱們水寨的物流船隻,前些日子由於阮六姑娘生病,一直閒置;今番石勇兄弟自告奮勇,接替掌管,大家可以?……”

石勇坐在顯眼處,朝大家微笑點頭,揮一揮手。

誰知晁蓋剛說完,有人不乾了。

“寨主大哥,兄弟鬥膽,”戴宗今天居然沒迷路,坐在最前排,舉手站起來,“既然物流任務劇增,阮姑娘忙不過來。兄弟也願意分擔一二。不是兄弟誇口,我有神行?之法,應當能勝任那物流的工作。不知大哥願不願意讓兄弟一試?”

晁蓋一愣,隨後?笑容滿麵:“戴宗兄弟肯吃苦,不怕累,難得難得。”

石勇卻愣了。他好不容易運作上一個刷軍功的好去?處,怎麼這戴宗早不說,晚不說,偏偏在領導宣布的前一刻,跳出來跟他搶?

是一時興起,還是有備而來?

而戴宗居然不是唯一一個搶活的。孫二娘隨即站出來:“小?妹我以?前是開?酒店的,會講價,會算賬,知曉市鎮上門路。如今山寨用人之時,我也報名!不能讓石勇兄弟一個人累!”

“我跟阿嫂一處想。”武鬆歪在交椅上,眼皮半閉,懶洋洋道,“這山上也沒個大蟲打,悶出鳥來,不如找點閒事做做。”

石勇簡直無?語凝噎。你?一個專會殺人的魔頭你?來湊這熱鬨乾嘛?!

殊不知,武鬆昨日喝了阮姑娘一壇好酒,又聽了她一番控訴,心頭不爽,專要整治一下他這種投機分子。

不僅頭領,連嘍囉也湊熱鬨。水軍小?校何成積極報名:“俺十四歲就跟著?杜遷大哥上山,不是俺誇口,山上一草一木,俺比彆人都熟,又幫六姑娘搭過幾?次手,熟稔業務,義不容辭!”

花小?妹:“我哥哥月月立功,我卻無?事可做,羞死個人。我也要幫忙!”

……………………

晁蓋看著?一隻隻舉起的手,樂得合不攏嘴。

梁山這個大家庭,如今紅紅火火,其樂融融,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真真正正成了兄弟姐妹。就說今日,這麼多人搶著?為阮姑娘分憂解難,能不讓他感動!

石勇臉色發黑,看著?老大哥笑容滿麵,咬著?牙憨笑:“是啊,甚好,甚好。”

阮曉露坐在不起眼的位置,眼看許多人為自己挺身而出,也感動得抹眼角,舉手發言:“不成不成,哪能麻煩這麼多人!扶我起來,我還能乾!咱們大家一起乾!”

……………………

對付石勇這 種搶人飯碗的競爭對手,不能硬把他推走。否則按照梁山邏輯,就叫“壞兄弟義氣?”,要被領導批評的。

梁山好漢的本事良莠不齊,搶軍功的事也時有發生。譬如張三負責整修工事,李四嫌他慢,自己動手哢哢修好了。領導過來一看,李四果然技高一籌,這事就由李四負責吧。

至於張三因此少了軍功……誰讓你?能耐不如彆人。

沒有什麼軍功職位是“自古以?來”,都是能者居之。

既然不能明著?拒絕石勇的“幫助”,不妨轉換思路,給他多添幾?個競爭對手,讓他無?法一口叼走這塊肉。

海沙村的經驗,普世?適用。

昨天,阮曉露山上山下跑了半日,拜訪了一堆熟人朋友,向他們提出了一個邀請:有沒有興趣,接管我的物流事業?

不管人家興趣大不大,先拉攏成盟友再說。

盟友們很給力?,當場踴躍報名。

“這、這……太多人了,”晁蓋激動,“大家的熱情?,做哥哥的很是欣賞,但用不著?這麼多人手……”

他不禁回頭問:“軍師,你?說怎麼辦哪?”

吳用一直冷眼旁觀,觀察大家的神色,沒有明顯表示支持反對。猛然聽到老大哥場外求助,這才磕巴兩下:“啊這……既然是接替阮六姑娘,那就讓她自己挑,如何?”

“有道理!”晁蓋豪邁一指,“讓咱們女?中?豪傑自己挑!”

阮曉露站起來,點了點人數,故作為難。

“何成兄弟經驗豐富,我是早就想過吸收進隊伍的。其餘的,大夥每個都有每個的長處,我覺得都能勝任此項工作……”

她思考半晌,一拍手,征求領導意見。

“其實如今的物流請求,已經比往日增加許多倍,一個人做未免吃力?,三五人合力?正正好好。咱們梁山一向秉承公平原則,既然這麼多人都想試一試,不如給大夥每人一次機會,將現有的單子平均分配,抽簽決定負責人。一個月過後?,誰能出色完成,誰就接管物流船。這叫做能者居之,公開?透明。大哥你?看如何?”

晁蓋大喜:“此計甚妙!”

也可以?趁這個機會,讓兄弟們多出外走走,鍛煉一下為人處世?的能力?,免得在山上太久跟社?會脫節。

由於跟官府的停戰協定,梁山好漢們終於得到了有限的下山自由。隻要彆往貼著?通緝令的熱鬨地方湊,彆尋釁滋事殺人放火,隻要規規矩矩行?走在路上,一般不會被做公的攔住。

其他人聽到抽簽,也興致高漲,紛紛叫道:“快抽快抽!要看比賽!”

阮曉露補充:“既然大家都踴躍報名,那我也不能甘居人後?。晁大哥,抽簽也算我一個。”

既然已有多人分擔重任,每個人的工作量分攤下來也不多,不耽誤她養身體。

晁蓋這回點了頭:“也好,有你?這個熟手做標杆,更容易衡量各人表現。一共有多少單子?每個人能分幾?樁事?”

阮曉露早有準備,舉起個招文袋,揭開?封皮,裡頭一遝厚紙,寫得密密麻麻,都是從自己生病以?來,冗積下的跑腿請求。

“這麼多?”晁蓋驚訝,“拿來看看。”

卻有人叫:“等等!”

白勝一張圓臉通紅,忸怩半天,小?聲道:“晁大哥,阮姑娘接物流單子,一向是給我們保密的……”

雖然好漢們光明磊落,所提的要求也都在合理範圍內(不合理的活計阮曉露也不接),但她很有邊界意識,不會把大夥的隱私到處亂說,因此深得山上眾人信任。

而如果要“公開?透明”的進行?抽簽比賽,則意味著?,大夥的物流請求都要公之於眾,在所有人眼皮子底下過一遍。

晁蓋低頭翻翻,在一遝單子裡找到了白勝的名字,跟著?後?頭的需求:

“照方抓藥。”

“白勝兄弟身體有恙?怎的沒跟做哥哥的說?”晁蓋關切問,“哪兒?不舒服?彆硬撐著?,該請假請假……”

隨單附著?一張“藥方”,珍而重之地封在信封裡。很顯然,白勝不讓打開?,請阮姑娘到時直接交給藥鋪完事。

晁蓋關心兄弟,隨手拆了信封,入目幾?行?字。

“金槍不倒方:肉蓯蓉四錢、淫羊藿三錢、虎鞭一根、鹿茸半兩……”

威風八麵的寨主老臉驟紅,念了兩個字,趕緊住口

四周還有人問呢:“什麼方子?什麼病?什麼槍?”

白勝尷尬得快把自己刨進土裡去?了。阮六姑娘救他夫妻狗命,多年相交,人品可靠,這才放心交付這樁重任。要是讓兄弟們知道他背地裡搗鼓什麼,他彆在山上混了。

晁蓋就想批評白勝,堂堂梁山好漢,整日想這檔子事乾什麼,戒色班——哦不,男德班白上了?

但人家一沒強搶民女?,二沒風流亂搞,爹娘給娶的糟糠之妻,行?個人倫大事,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總不能說有錯吧?

晁蓋咳嗽一聲,藥方塞回信封裡,假裝沒看懂。

就這麼毫無?遮掩地公布大家隱私,確實不太好。

晁蓋不禁看向吳用,場外求助。

“這個好辦,”吳用撚須笑道,“撕張紙條,掩去?人名,單看請求事項。這麼抽簽,可以?了吧?”

除了白勝,其餘人光明磊落,紛紛說此計甚妙,就按軍師說的做。

石勇被晾到一邊,知道大勢已去?,隻能苦著?臉,附和兩句。

幾?個文職小?嘍囉忙碌片刻,很快做好了抽簽箱。晁蓋和吳用推讓一番,兩人興致勃勃,輪流開?盲盒,好像回到七八歲,見天兒?抽樹枝比長短的日子。

原來兄弟們有這麼多五花八門的需求,真是開?眼——

結果很快公布於眾。

石勇接受任務:

一、采購致耳聾藥物,這山上太他娘的聒噪;

二、尋到三十種華北常見菜籽,俺要在山上開?菜園;

三、給阮小?五下蒙汗藥——

戴宗接受任務:

一、到江西龍虎山拜訪張天師,詢問一些築基煉丹事宜;

二、到東京城探望宋江兄弟,看他過得好不好。告訴他如果在蔡京府上挨了欺負,水泊梁山永遠是你?的家;

三、俺娘要過六十大壽,給整一百桌最好的席,讓大夥永生難忘——

孫二娘接受任務:

一、尋三十隻優質豬崽,俺要在山上養豬;

二、去?濟州府某街某巷,遞送家信一封;

三、如今山上人員劇增,請到濟州府請金大堅刊造雕刻,製作相應兵符、印信、牌麵等項。如果能把人請上山來更好,定然重重酬謝——

武鬆接受任務:

一、去?藥鋪照方抓藥(休要私自打開?信封,切記切記!);

二、整日造酒太無?聊,給尋個撮鳥讓灑家來打一頓;

三、掃盲班上次布置的作文太難了,求代寫——

花小?妹接受任務:

一、尋一對有靈魂的鐵笛;

二、傳聞“遊子弓”重現江湖,請你?打探一二,如有機會直接買來,多少錢都可以?報銷;

三、給阮小?七下蒙汗藥——

阮曉露接受任務:

一、采購衣物被褥隨身用品若乾,總價不得超過十貫錢;

二、給俺弄到一本官刊善本《齊民要術》,俺要在山上開?荒;

三、給阮小?二下蒙汗藥。

……………………

抽簽結果宣布完畢,聚義廳裡靜了一刻。

隨後?,從不同?方向傳來三聲怒吼:“醃臢潑賊,哪個要給老子下蒙汗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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