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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章

這次是五花大綁, 腳上也栓了鏈子,再不給耍滑的空間。

祝彪親手鎖上牢門,鑰匙掛在自己腰上。

“哼, 原本看你們本事?了得的,也算是條漢子, 這才客氣一點兒。再起歪心思, 割了你們頭,送到梁山去!”

阮小七指著石秀, 笑?道:“我倒罷了,他不是梁山的, 你彆亂往俺們山上扔垃圾!”

石秀抹掉鼻子裡的血, 急了, 跟他吵:“老爺就是要投奔梁山去的!戴宗的舉薦信都送到了!不是在這鳥莊子耽擱, 如今早就坐交椅了!”

阮小七被綁著, 無法揮手以壯聲勢, 隻?能蹺個腳, 表示不滿:“那老子天天斷金亭揍你, 揍到你下山為止。”

兩人吵個沒完,祝彪連連冷笑?,“把嘴也堵上。”

忽然目光一轉, 鎖定那個“女匪”。

“把她帶出來。”

阮曉露被帶到一間小屋。莊丁見她是女的,給了點“優待”, 隻?捆手,沒綁腳,大概覺得她跑不遠。

麻繩硬硬的, 硌得她胸口極其?不舒服。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那是懷裡的三張軍功券, 晁大寨主親手交代下的跑腿任務。

隻?為給山寨找一批酒,結果?落到這步田地。要是梁山開?年會,年終評選倒黴之星,今年阮姑娘穩拔頭籌。

她一個趔趄。祝彪一把扯住她身上繩子,開?門見山。

“扈成活著嗎?”

阮曉露雙眼骨碌骨碌轉,向下使勁看自己鼻尖。

祝彪這才想?起什麼,又扯開?她堵嘴的布。

“扈大郎與我自幼一起長大,”祝彪低聲道,“前日偶然誤傷,我也後?悔。你告訴我他在何處,我去延請名醫,給他療傷請罪。”

阮曉露舔舔乾裂的嘴唇,瞄一眼祝彪的眼睛。

“我可 以告訴你他死?在哪兒。你能把我放了嗎?”

祝彪眼中閃過一瞬間的興奮,隨後?又是陰雲密布,顯然並不相信她的說辭。

“你們綠林不是最講義氣麼?”祝彪鄙夷道,“能眼睜睜看著朋友傷重而死??還拿他跟我討價還價?”

阮曉露不說話。今日三個法外狂徒鬨了一通越獄,祝彪顯然措手不及,鼓著氣勢,但眼裡滿是焦急。

而且聽他話中之意,他以為扈成早就跟梁山好漢暗通款曲,成為莫逆之交——其?實根本沒有?。扈成第一次接近梁山,是在濟州府的李小二酒店裡,充當人肉運鈔車給她送錢,而且還鬼鬼祟祟的,生怕人看見……

阮曉露突然悟到什麼:“你一直在監視扈成!”

“休要打岔!”祝彪耐心一點點耗儘,“你以為這還是在你們土匪寨,讓你耍小性兒嗎?你不說,我有?的是方法讓你開?口!先剝光了在莊子裡示眾!如何!”

他盛氣淩人地捏住她衣領,阮曉露猝不及防,嚇一身冷汗,眼看祝彪的臉近在眼前,居高臨下的一雙眼裡亮出無數戾氣。

奈何不了那些?五大三粗的土匪漢子,還提溜不動一個普普通通的土匪娘子?

阮曉露本能地往後?縮,心裡權衡不定:是服軟呢,還是再來一遍“梁山警告”?

待要開?口,小窗外映出一個高挑的影子。

“三郎?”

是個清冷的女聲,語調微有?不悅。

“聽說三郎莊上擒到女匪?這是在做什麼?”

祝彪嚇了一跳,慌忙整理一下臉上的表情,把阮曉露丟開?三尺。

“是、是這女匪不要臉,勾引我,想?讓我把她放了!三妹,好妹妹,你彆誤會啊……“

阮曉露:“……”

變臉夠快啊?!

同時心中大大一跳。門外正是傳說中那個又美又能打的一丈青扈三娘!

她深吸口氣,豁開?嗓子就叫。

“你哥——”

一團布重新堵上嘴。祝彪眼神淩厲,尖刀頂上她胸口。

和“梁山大軍前來報複”相比,祝彪更怕的,顯然是在未婚妻麵前,被叫破他對大舅哥下毒手的事?實。

阮曉露從他的眼神中感到寒意:要是你敢叫,老子真敢殺!

她隻?能氣鼓鼓地瞪眼,不敢再做出動靜。

扈三娘並未進門,轉過半個身,門縫裡看到一個婀娜矯健的影子,立在晶瑩的月光下,好像雪地裡一隻?敏捷的羚羊。

“既然是女匪,彆讓那些?蠢漢看押,萬一出點事?,落人口實。”扈三娘語氣淡淡的,“找幾?個婆子單獨看守最好。”

祝彪收了方才的凶樣,轉個身,成了個風度翩翩少年郎,兜頭跟扈三娘作個大揖,笑?道:“三妹多慮。這女匪窮凶極惡,傷了我好些?莊丁,跟男人也沒區彆。你要發善心,也不必用在這地方……”

扈三娘輕聲打斷:“哪有?女子自願做賊的道理?多半是被父兄丈夫牽連逼迫,不得已才棲身綠林。你休要心急,對她客氣點,說不定人家能棄暗投明,站到你這一邊。”

阮曉露嘴被塞著,被扈三娘這一句話說得百感交集。

她可不就是被自家三兄弟給坑上山的嘛!

祝彪何德何能,攀上這麼一個清明通透的未婚妻,簡直是用儘了他祖宗十八代的福!

不過扈三娘這第二句話,阮曉露可就不敢苟同。當土匪雖然破事?兒多,但在這個混亂末法的世界裡,有?時候還隻?能靠暴力解決問題。退一萬步,就算當反賊有?千般不好,她也絕對不會跟偽君子祝彪跑到同一條戰線上。

她在角落裡安安靜靜,但祝彪顯然還不放心,一直攔著扈三娘往裡麵看。

“三妹,”祝彪賠笑?,“你我不幾?日就要成婚,現在見麵……不太合適吧?”

扈三娘也笑?了,仰頭點亮門口一盞燈。

“打小一塊兒長大,現在你倒懂規矩了?再說,捉了梁山賊寇這麼大事?,我憑什麼不能過問?現在你就管我這麼寬,以後?可怎麼辦?”

這話雖是責怪,卻也不乏親昵。祝彪立刻順杆子爬,堆笑?道:“也是,也是,是我多嘴。不過咱們兩姓馬上就是一家人了……”

“扈家莊還有?我哥哥呢。”扈三娘又有?些?不悅,提醒他,“待我父親百年,是他當家,不是我。”

“那是,嘿嘿。”祝彪腆著臉回,“你當我們祝家的家。以後?大事?小事?都聽你的——哎,今兒風真大,你冷不冷?快,把我披風穿上。”

這幾?句話甚是肉麻。倘若祝彪長著尾巴,此時已經搖成電風扇了。阮曉露苦於沒法捂耳朵,聽出一身雞皮疙瘩。

扈三娘又問:“我哥哥算來這個月該回山東,你可有?他的音訊?”

祝彪誠懇道:“卻是沒有?,許是又耽擱了。他可曾遞信給你?”

阮曉露在後?頭皺眉。前幾?日,扈成低調閃現祝家莊,有?那麼五七個莊客小廝都見過他。想?來這些?人都已經被祝彪嚴令封口,所以他才如此自信地睜眼說瞎話。

祝彪又低聲問了兩句扈老太公的病情。扈三娘情緒低落,也低聲回答幾?句。

祝彪輕輕摟過扈三娘,安慰道:“所以咱們早日成婚,既是他老人家的心願,也能給老丈人衝衝喜。你刁難也刁難過了,考驗也考驗好了,彆再多想?生事?,好好的過門,讓我的泰山大人安心。”

扈三娘“嗯”一聲,許久不說話。

兩人鄰莊長大,青梅竹馬,一個挺拔,一個颯爽。單看背影,活脫脫金童玉女。

卻是誰也看不出,其?中一人,內裡已成一團敗絮。

天色漸明,有?扈家莊莊客來拜見:“老太公醒了,叫著人伺候。”

扈三娘旋開?披風,解韁上馬。

“這幾?個捉到的人,都得好生養著。死?了一個,咱們便是理虧。”她囑咐祝彪,“讓你莊子上的人做好梁山賊寇入侵的準備。不指望能大獲全勝,至少,要打到他們不敢小覷咱們……”

當著下人的麵,祝彪被未婚妻吩咐做事?,臉上難免掛不住,又不敢表露,敷衍地“嗯嗯”兩聲。

“還有?,”扈三娘道,“李家莊莊主李應,前幾?日演武被你誤傷,你去道歉了嗎?”

祝彪:“……”

“你這樣磨蹭,萬一梁山攻來,如何叫他助你?”

祝彪明顯不耐煩:“好好,我今兒就去。你快回吧。”

扈三娘輕輕歎息一聲,拍馬而去——

托扈三娘的福,阮曉露被挪到一個廢棄空房子裡,象征性地栓在個柱子上,門口守了兩個威武雄壯的祝家莊婆子,也不跟她羅唕,每天兩次扔點水和乾糧。

比起前番在地牢裡男女混住,待遇提升不少。起碼不用聞一群大漢的汗味,上廁所也不用讓小七幫忙擋著。

但她心裡並沒有?覺得痛快。有?一股子氣始終憋著,說不出來由,也找不到出口。

入夜,看守婆子睡了,門口呼嚕聲此起彼伏。

阮曉露用指甲在牆上畫了個小人兒,低聲衝牆嘟囔。

“你那男朋友不是啥好東西,但待你是真不錯,見了你就搖尾巴,換我我也喜歡。不過呢,談朋友是一回事?兒,嫁過去是另一回事?兒。你是不是早覺得這祝家莊跟你氣場不合,所以才推三阻四,提出各種苛刻條件,遲遲不跟他完婚?但是你老爹病重,怕你守孝,誤了大好年華,病床上大約沒少跟你催婚。你哥是個憨憨,一年裡有?大半年不著家,也幫不到你什麼……”

孤獨是智慧的良伴。說著說著,她的思路慢慢清晰。先前亂哄哄時來不及細想?的細節,此時慢慢拚湊到一起。

“祝彪為什麼非要跟梁山賊寇作對?嗯,送分?題。一是為了江湖聲望,二是為了官府賞金。不然以祝家莊的規模,隻?靠田產收租,日子可過得有?點緊吧。可現在莊子裡關著三個,卻為什麼不遲遲解送官府請賞?因為……啊,是了,他要拿我們當證據,同時釘死?了扈成通匪,把他也弄進去!

“祝彪可能原本想?等成婚之後?,再搞他的大舅子。但婚禮前夕,扈成帶著俺們兩個梁山草寇混入祝家莊查看婚禮用酒。祝彪發現是一個絕好的機會,當機立斷決定下手。兩個賊人抓住了,扈成卻失蹤。所以他才那麼著急,一次次詢問扈成的下落……

“祝彪為什麼要搞扈成?這題也不難。扈老太公病重,一旦他駕鶴西去,扈家莊就是扈成當家。扈成若是不走正路,跟反賊勾勾搭搭,被國家法辦之後?,扈家就隻?剩一個三娘。而三娘早晚是他的人。他便可以名正言順,接收扈家莊的所有?財產。

“而相鄰的李家莊,聽說也富得流油,莊主年老無子,又在演武時被祝彪誤傷,病重在床。等他再一命嗚呼……”

阮曉露心頭敞亮,一巴掌拍在牆上。

“祝彪這絕戶吃得挺爽啊!”

祝、扈、李三個莊子,結盟幾?十年,共同武裝,對抗草寇。因此獲得一定的自治權,從官府也拿了不少方便好處。先前幾?代人裡,他們三足鼎立,都相安無事?。

可是到了這一代,祝家連生三子,李家卻無子,而扈家最厲害的是個女兒,且跟祝家三郎青梅竹馬,早定終身。兒子做著走南闖北的高風險職業,很?容易音訊全無,靜悄悄地消失。

天平慢慢地往祝家傾斜。也許是祝彪一人的野心,也許是祝家父子四人共同的謀劃。他們早就開?始行動,趁著鄰莊青黃不接之際,打算慢慢的把它?們都吞並下來,獨占資源和特?權。

而他們梁山幾?個俘虜,隻?是這一盤大棋裡的幾?個小棋子兒。

…………………………

阮曉露自言自語,一邊推理一邊罵。

“不成,我不逃了!我高低得親口跟扈三娘說一聲,她這小白臉不是玩意兒!”

忽然,房梁上傳來一個尖細的人聲。

“姐姐說得好!我就知道這祝家莊不是嘛玩意兒!”

阮曉露差點尖叫!

心臟一下跳到喉嚨口,抬頭看房梁,黑乎乎一片。隻?有?輕微的沙沙聲響,仿佛是——

耗子打架?

一個廢棄空屋,有?耗子也正常。

還是她幻聽了?

再細聽,周圍隻?有?自己急促的喘息聲,還有?外頭看守婆子的鼾聲。

“甭著急。”那尖細的聲音非男非女,似是中氣不足,又像指甲刮鐵,讓人寒毛直豎,“她們聽不到咱。”

阮曉露抖抖索索的站起來,手掌撐地時,碰到腳邊一物。

軟綿綿、滑溜溜。黑燈瞎火看不清,但指尖一捋,分?明是一根油光水滑的雞毛!

“啊,掉這兒了。”頭頂上聲音移動兩步,“受累姐姐,這個還我。”

一陣妖風掠過,掌心的雞毛徐徐飛走。

她思維混亂,慢慢道:“鼓上蚤時遷?”

第 112 章

她自?己的聲音在角落裡回響。阮曉露一骨碌坐回地上, 長?出口氣?。

既然是人,不是鬼,怕他作甚。

“是你偷了梁山的酒。”她上來就興師問罪, “怎麼乾的,從實招來。”

時遷靜了一刻, 窸窸窣窣的笑了。

“吃飯的手藝, 恕小人不能儘言——既然酒送到了,那石秀應該放出來了吧?姐姐可曾見著他?”

阮曉露驟然想?起祝彪說的, “時遷有求於我,正好做個交換……”

還有石秀被關在牢裡時, 朝獄卒發脾氣?, 說他們食言而肥, 不要臉……

起初她還納悶, 時遷這個要啥有啥的神偷, 能跟祝彪求什麼事兒。原來是要拿酒換石秀。

“好啊, 你跟石秀一夥。”她語氣?三分怒, “你知不知道他都乾了啥破事兒?”

“姐姐息怒, ”時遷趕緊說,“我跟他也不熟,也是受人之托。石秀有個結義兄弟楊雄。我小時候學藝不精, 讓人逮了,受累楊兄撈的我。這一次, 本是我們三個一起投奔梁山,讓祝家莊截了胡。楊雄手上有命案,當?時就被送官領賞了, 臨走讓我幫幫他兄弟……”

阮曉露趁他說得高興,猛然站起來, 抬手夠房梁。

摸個空。梁上嘛也沒有。

“姐姐乾嘛呀?”時遷已?經挪到對角,細細的聲音帶著一絲笑,“小人惹您了?”

“……”

阮曉露假裝伸個懶腰,又躺了回去。

“既然你聽到我方才自?說自?話?,”她若無其事地開口,“那你應該知道,祝彪涮你呢。他白?收了酒,壓根不打算放人。他手上的‘梁山賊寇’越多,到時陷害起他舅哥來,分量越足。他吃準了你一個通緝令滿天飛的梁上君子,被他跑了單,難道還能去官府伸冤?”

這句話?沒收到回音。寂靜持續好久,阮曉露懷疑時遷走了。

正當?她合眼要睡,冷不丁聽到時遷罵娘。

“要麼說這小子不是嘛東西!”尖尖的聲音怒氣?十足,“客戶違約,按我們行規,往後他家每個月失竊一次,直到他踐約為止!”

阮曉露比他還急:“那你趕緊去劃拉東西呀,把他家偷空!”

時遷輕輕歎口氣?:“姐姐不知,這祝家莊倍兒難走,就是個大?迷宮。小人在裡頭?轉了好幾天,也沒找對方向。如今走不動道兒,隻能在此處貓著——姐姐有嘛吃的沒有?”

阮曉露無言半晌,總算知道為什麼時遷的聲音聽上去又尖又細,有氣?無力。

“我手邊就有乾糧。晚上我不餓,還沒吃。”她想?起剛才那根掉錯位置的雞毛,又不解,“咋不拿呢?——不對,這祝家莊幾百戶人家,天天開火做飯,餓不著你啊。”

“姐姐不知,”時遷細聲答道,“這祝家雖然富貴,莊子裡的佃戶卻是家家吃不飽飯。小人去討食,沒人肯給?……”

“不是,”阮曉露悄聲說,“你快餓死了,不告而取一下下,也不算缺德吧?”

“師門規矩,一個月隻能開張一次。其餘時間得自?食其力,不可動用老本行。”

阮曉露大?奇。這什麼門派,梁上君子還搞一堆亂七八糟的規矩,是覺得單純違法犯罪不夠刺激嗎?

她指指身邊那包乾糧:“恩準了,自?便。”

時遷大?喜,立刻道:“受累姐姐,拋上來給?我。”

阮曉露無語:“不是,你是腳不能沾地,還是咋了?”

時遷伏在她頭?頂,依舊輕言細語:“您受累。”

阮曉露來了興致,跟他杠:“自?己下來拿。”

時遷輕聲怪笑,聲音從房梁一側移到另一側,然後慢慢下降。

阮曉露瞪大?眼睛,在聲源處左右搜尋,從一片黑暗裡勾勒人體輪廓。

擦!

一聲極輕的落地之聲,正響在她身後。

“爽快!坦坦蕩蕩的多好。”她猛回頭?,笑道,“聞名不如見麵,幸會?……”

咦,身後空的。她伸出手,直接觸到牆。

再急急扭頭?,身邊的一袋乾糧已?經消失。

“受累姐姐賜飯。”時遷的聲音依然在她頭?頂,角度分毫未變,“雕蟲小技,您見笑。”

幾粒餅渣落在她腦門。

阮曉露:“……”

低血糖會?影響大?腦認知,產生行為障礙。暫時不跟病人計較。

她歎口氣?:“還想?讓你幫我偷個牢房鑰匙呢。”

時遷忙著進食,過了好一陣,才含含糊糊答:“我們行規如此,有恩必還。小人吃了姐姐的餅,自?當?聽姐姐吩咐。再過十天,一定效力。”

再過十天黃花菜都涼了。扈三娘都姓祝了!

阮曉露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既然你來去自?如,那你能不能潛到扈三娘家,跟她說一下她哥的遭遇,讓她認清祝家……”

“姐姐想?得美。”時遷苦笑,“小人的身份擺在這,就算能跟她搭上話?,她肯信嗎?”

阮曉露想?想?也是。自?己事先得知了時遷的業內聲名,又對各種?法外狂徒比較接納,這才能毫無芥蒂地跟時遷聊上幾句。換成白?道英俠扈三娘,閨房裡進了小偷,估計不等他開口說話?,就一刀招呼上去。時遷餓了好幾天,多半躲不過,天明?就成死耗子。

就算他能嚷嚷幾句話?,沒頭?沒尾,沒憑沒據,任誰聽了都會?覺得是天方夜譚。

她長?歎口氣?:“你老在這貓著也不算回事。他們這莊子修得跟迷宮無二,尋常人轉來轉去,都是死路。我行個好,告訴你個訣竅,隻有內部人才知道,凡是看到路口有白?楊樹,才能轉彎。否則一百年也出不去這個破莊子。”

時遷又沉默許久,才再次開口,尖銳的語調裡明?顯帶著不信。

“這麼要緊的秘密,你怎知道?怎會?告訴我?”他吃飽了,語氣?開始咄咄逼人,“莫不是賴我偷了你梁山的酒,恨我不給?你偷鑰匙,有意引我入彀麼?”

阮曉露嚴肅道:“你偷酒,事出有因,是為義氣?。就算親自?上山解釋,俺們寨主多半也會?網開一麵,留你小命。你不偷鑰匙,是恪守行規——雖然你們這規矩我不太理解,但總算是盜亦有道,比某些毫無底線的偽君子真小人要格調得多。我吃飽了撐的,放著這滿莊子惡人不去恨,非要跟你過不去?哼,愛信不信。”

廢屋內空曠而漆黑。門口守的婆子依舊沒醒,鼾聲一陣高似一陣。

過了良久,時遷出聲,這次聲音已?在牆外。

“山高水長?,後會?有期。姐姐回見。今日受累您幫襯,日後補上。”

外頭?呼嘯一陣風,就此安靜。

阮曉露再試探幾聲,皆無回應。盜聖來去無蹤,這 次吃飽了肚子,真的走了。

她這才突感疲憊,揉揉肚子,好餓……

後悔。剛才要是隻給?他一半就好了……——

阮曉露被關了兩?天小黑屋,試了各種?方法越獄——閒聊瞎扯、威逼利誘、夜深踹門、裝死裝病——都沒能得逞。祝家莊上下已?知她詭計多端,門口的婆子得了吩咐,一概裝聾作啞,不跟她說一句話?。但凡她接近房門三尺,大?棍子從門縫搠進來,劈頭?伺候,打她個眼冒金星。

一扇小窗,也裝著鐵柵欄。就算她天生神力能彎鐵,窗戶外頭?直接就是個布滿鐵蒺藜的陷坑,跳出去直接變刺蝟。

外頭?日出日落,能聽到莊子裡的作息之聲。少?莊主娶婦在即,人人喜氣?洋洋準備婚禮。路上每日趕豬趕羊,趕到廚房去屠宰。家家門口掛了紅花。

饒是她平素樂觀,此時也不免焦躁,每天發狠徒手健身,練出一身汗,發現沒處洗澡,氣?得她原地打轉。

梁山當?然不會?丟下家人,肯定會?派人來營救;然而自?己就這麼靜待花開,等著“英雄救美”嗎?

等扈三娘毫不知情地嫁入祝家,婚禮上把那一百壇“仙人釀”喝得一乾二淨?

軍功券還在她懷裡揣著。她阮六姑娘從來沒有失敗過的任務。

又是一天夜深人靜。莊子裡有人在練習吹嗩呐,吵得她睡不著。

梁山嘍囉也有會?樂器的,負責給?重大?場合配個樂,增添聲勢。以前大?家都是業餘水準,能聽出個調子就算演出成功。但自?從頹廢重金屬音律家馬麟上山,調教幾個月,這幫“藝術特長?生”已?經脫胎換骨,成為聞名江湖的梁山文工團,每次上場吹拉彈唱,聚義廳場場爆滿,看得吳用心癢癢,尋思在門口支攤賣票,補貼山寨收入。

阮曉露聽慣了“文工團”,再聽祝家莊的走調嗩呐,煩得她捂上耳朵,木然看天。

淩晨的天空泛著青氣?,幾團棉絮似的雲胡亂飄來飄去。

……等等?

阮曉露一骨碌爬起來,才意識到什麼不得了的。

小黑屋裡,如何看天??

她躺回那個位置,定睛細看,果然看到,在那一動不動的瓦片房梁之間,似有一個小縫,透出或明?或暗的光,直播著外麵的天色。

她險些大?叫出聲:嘛玩意兒!

這裡又不是地牢。那日時遷神秘消失,聲音瞬間就在牆外。他可沒走門窗!

難怪這兩?日睡覺,總覺得哪裡涼颼颼,脖子不舒坦!

阮曉露用力敲敲自?己腦袋。真是氣?糊塗了,這麼久才發現玄機!

時遷這頓餅子總算沒白?吃,臨走,給?她留了一片漏風的瓦——

但是,要複製時遷的消失路線,卻也並非易事。

阮曉露跳了三回,第三次勉強夠到房梁邊緣。動靜險些弄醒門外的看守。一個婆子鼾聲暫停,嘟囔一聲。

阮曉露想?了想?,脫下外衣擰成繩,搭過房梁,打了個很適合上吊的結。

然後她攥著那布繩,拉拉直,繃起腳尖,腹部收緊,來一個卷身上。

肌肉用時方恨少?。多日苦練的核心力量,此時也隻夠勉強讓她腳尖勾到房梁,倒掛在上頭?休息了好一陣。

然後再卷腹起身,攀著布繩,拖泥帶水地把身子掛在了梁上,樹懶一樣?趴了一會?兒。

“梁上君子”這職業一點也不輕鬆。天天上房吃不消。這樣?想?來,時遷那“一個月開張一次”的師門規矩,也許並非老祖宗攔著人掙錢,而是避免運動損傷的人性化規定。

休息片刻,恢複氣?力,向上摸索,摸到椽子和板瓦。中間填著黃泥、稻草和石灰拌的泥料,硬邦邦的像一堵牆。

再細細探查,發現幾處疏鬆碎料,填充在瓦片和椽子當?中。

她小心取下所有鬆動的部分,伸手丈量,差點吐血。

瓦片中的小縫隙,長?一尺,寬五寸,隻夠鑽個貓。

阮曉露無語:這時遷,怕不是個少?年犯?——

天色漸明?,打鼾的婆子醒了一個,搖搖晃晃伸個懶腰,繼續低頭?打盹,等換班。

阮曉露隻能徒手擴大?出口,掰開一塊又一塊梆硬的黃泥,指尖扳得陣陣疼痛。

泥土落地的響聲驚動了守衛。一個婆子衝裡頭?罵:“小賊妮,大?清早的折騰什麼鬼!”

罵歸罵,好在沒真進來。阮曉露前幾日騷操作頻出,把祝彪唬得一驚一乍,嚴囑底下莊客,要提防這女人妖法,絕對不能輕易開門,以防被她誘騙中招。

因此這婆子也隻是在門外吆喝。隻要門鎖著,窗關著,裡頭?的囚犯肯定逃不得。

瓦片縫隙擴大?,她鑽出一個腦袋,左右四顧,看到頂頂屋簷和道道炊煙,晨露下的農田一望無邊。從莊子大?門到獨龍岡頂,半數的地形一覽無餘。

江湖傳說有什麼“縮骨功”,時遷多半是個中高手。她沒學過這些歪門邪道,隻能憑蠻力硬擠。

嘩啦一聲,瓦片跌落,她小半個身子衝出屋頂,脖頸手腕劃出條條血道。

這次,門口兩?個婆子坐不住了,互相商議:“要不要進去看看……”

謹慎地先扒門縫,當?場看到一根慘白?的長?布條,掛在房梁上隨風搖晃。

“不好了!”婆子大?駭,抖抖索索摸鑰匙,“犯人自?殺了!……”

兩?人聲音驟停。阮曉露從屋頂飛身撲下,一人賞一拳,兩?個婆子悶頭?暈倒。

她飛快地搶出鑰匙,開門,兩?個婆子拖進去,選了個身材高點的,扒下她身上祝家莊的號服鞋子,自?己換上,然後挽好頭?發,撿一根她們手裡的短棍,關門落鎖,把她們鎖在裡頭?。

然後迅速躲進一條排水溝。不一刻,又慢慢探出頭?。

比起前幾日莊子裡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今日周遭卻安靜了七分。她大?膽上路,拐了幾個彎,隻看到一隊巡邏的,讓她輕鬆躲過。

阮曉露猛省:“都去婚禮上幫忙了?”

方才她居高臨下,左近的陷阱都已?看得清晰,當?即直奔第一次關她的地牢。

上次越獄未遂之後,這裡獄卒人數翻倍。這時候兩?個獄卒正吃早飯,兩?人沒事乾,靠在牆根聊天。

“……偏生排班排到今日,也沒人跟俺換,倒黴催的……”

“可不,聽說席上有冠絕山東的美酒,咱們要是去,好歹能分上一盞,嘗嘗味道……”

彆人都去蹭席,隻有自?己加班,跟一雙土匪相看兩?厭,也難怪獄卒怨天尤人。

正抱怨呢,忽然眼一霎,隻見一個人影飛快地拾級而下,身上穿著祝家莊的號服。

獄卒嚇一跳:“喂,你是哪家的?來乾什麼?奉誰的號令?……”

阮曉露壓根不使什麼計謀。披著一身偽裝,再仗著自?己敏捷,搶下架子上兩?杆刀,踹開小門,直接順著柵欄往裡一扔。

要劫牢,說難也不難,關鍵看那牢裡關著誰——

一陣乒乒乓乓。片刻後,猛虎出籠。阮小七和石秀各執一杆大?刀,闖了出來。

阮小七喜氣?洋洋:“這回讓你搶先了。俺本來打算今晚動手呢!”

石秀則陰鷙消沉:“為什麼還救我?”

阮小七也埋怨:“這廝輕看你,管他作甚!”

阮曉露心說:當?然是因為他肌肉多,塊頭?大?,把他放出來幫打架,還能幫小七你擋擋刀。想?縮在後頭?安穩撿漏?沒門!

嘴上說得冠冕堂皇:“拚命三郎是盛名的英雄,咱們江湖兒女,當?然以俠義之心為重,我豈能因一點個人誤會?,就對你見死不救?”

石秀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裡略有後悔,那日應該讓她踩一下的……

被女人踩一下肩膀,尚可咬牙忍耐。被她踩在道德製高點之下,一輩子如何翻身?

臨近田莊裡雞鴨亂叫,地牢外頭?靜悄悄,兩?個獄卒一顛一倒,昏死在側。暫時還沒人發現裡頭?的變故。

阮小七催促:“快他娘的出去!咱們梁山軍馬估計在路上了,得趕緊通報一下白?楊樹轉彎的事,免得兄弟們吃虧。”

阮曉露左右看看,把小七推上大?路。

“你先出去,我留下。”

阮小七不解:“誒?為啥?”

她猶豫片刻,說半句實話?,“我留在這裡,回頭?跟你們裡應外合,方便破敵。”

阮小七知道自?己這姐妹歪招頻出,自?己就不瞎出主意。

“好,那你小心!”

又叫石秀:“喂,愣著作甚!跟緊了!”

石秀矛盾片時,不言語,拔步跟上。

阮曉露在後頭?叫:“保護好我兄弟!他蹭破半點油皮,你彆想?順利上山!”

石秀咬牙:“知道!”

他原本就是一門心思投奔梁山的,前日不小心得罪了這個妮子,牢房裡被阮小七罵 得腦殼疼,這才知道她在山上的地位;如今後悔藥沒得吃,隻能跟緊阮小七這位山寨元老,指望多殺點人,多立點功,挽回一點自?己的印象分。

阮曉露東躲西藏,踅進一間空的農家小屋,搬個籮筐,裡頭?扔幾塊爛蘿卜碎山藥,假裝祝家莊裡的跑腿丫頭?,光明?正大?地上了另一條路。

扈三娘今兒結婚。隨個份子去。

第 113 章

祝家莊家大業大, 老幼人口數千,自己人都認不熟。儘管最近“梁山賊寇”的事鬨得滿莊風雨,但真見過“賊寇”的寥寥無幾。更兼她熟悉路徑, 轉彎抹角無一出錯。離那牢房遠了,所見皆是陌生佃戶莊丁丫頭婆子, 縱有人跟她照麵, 也認不出眼前這姑娘其實是個冒牌貨。

獨龍岡上?,祠堂前麵的大廳張燈結彩, 布置得花團錦簇,裡麵傳來鑼鼓嗩呐之聲。外麵空地上停著各式各樣的車馬, 賓客互相寒暄, 丫頭小廝跟在後頭, 提著五顏六色的禮盒。再外邊的柵欄旁, 守著一圈雄赳赳的莊丁, 手裡握著紅纓槍, 頭上都紮著紅布。牆邊擺著一壇壇紅泥封口的美?酒, 一頂花轎停在門口, 穀豆錢果撒了一地,十幾個赤身孩童爭相撿拾。

阮曉露深吸口氣,低著頭, 信步就走?。

有人攔住她:“乾什麼的?”

“送……送瓜果的。”

“瞎了?走?側門!從間壁直接到廚房!不許擾了賓客!”

阮曉露拐進側門,混在一群下?人中間。

往裡一張, 裡頭賓客盈門,沸沸揚揚的談笑。一個精瘦銳利的老頭坐在正中,想必是祝朝奉。兩個三十來歲的壯年男子分坐兩側, 一看便是練家子,想必是祝家的老大老二。另一邊, 坐著個滿麵病容的老頭,正在不斷咳嗽,便是扈太公。

祝彪頭上?簪花,穿著簇新的吉服,容光煥發地立在大廳中央,手執一條紅綠連理之錦,喜氣洋洋地迎上?去。

那錦緞喚作通心錦,象征夫婦永結同?心。夫妻二人各執一頭,便入洞房。

他對麵,一群女眷簇擁著扈三娘。她披著墨綠色禮服,鳳冠霞帔,濃妝重飾,婀娜挺拔,光彩照人。

阮曉露今日才頭一次正麵見到扈三娘的真容,確是美?貌如花,眉宇間透著爽利脆快。隻是她臉上?神色並不似祝彪那樣心花怒放,反而目光輾轉,似有掛念。

一個上?年紀的女眷在她身後低聲催促:“吉日是早就定好的,大郎君雖然?說過今日能趕回來,但他整日跋山涉水的,十次裡耽擱七八次,咱們也都習慣。姑娘且爽快些,誤了吉時,老天要降罪的。”

另一個喜娘也勸:“三娘,你是利落人兒。這祝三郎是你自己選的,婚儀大大小小的細節也是你拍板敲定的。這時候還要等來等去,豈不是拂了他祝家麵子,往後你怎麼?做人?”

幾個人同?時道:“這麼?多?賓客看著呢!”

當時婚儀,禮成之後,男方家大宴賓客,女方家人送親後便離開,號稱“走?送”。因此新娘的兄弟未到場,並非什麼?緊要之事。扈三娘執意要等,在旁人眼裡,也屬於固執過頭。

鑼鼓喧天,越敲越急。

一丈之外,祝彪麵露滿意的微笑。

扈成缺席,不用他自己費心支吾。女方那裡,自有人替他挖空心思?的圓場。

扈三娘抬眼,但見父親扈太公也看著她,無精打采的眼裡,滿是責怪催促之意。

扈太公今日強撐病體?前來參禮,儀式進行這麼?久,老人家早就吃不消,心裡隻想著快點快點,趕緊讓這閨女安安穩穩的嫁出去,讓他了卻?一樁人生大事,往後也能安穩閉眼。

扈三娘望著滿廳期待的賓客,又抬頭看看新郎祝彪,收起心事,朝他一笑,接過那通心錦。

從小一塊長大的竹馬哥哥,就算近來見麵愈少,顯得有些陌生,但懵懂甜蜜的記憶還在。她的微笑擴大,朝祝彪走?過去。

司儀高喊:“拜天!”

新郎新婦正要跪拜,忽然?門外有人大喝:

“不急!”——

一個籮筐撇出來,蘿卜山藥滾了一地。一個穿著祝家莊號服的“粗使丫頭”撥開人群,愣頭愣腦地闖進了大廳正中!

賓客嚇了一跳,隨後紛紛譏笑:“這哪來的糊塗丫頭?祝家莊這規矩可立得不嚴哪。”

隻有祝彪臉色立變,張口結舌,第一反應腰間摸刀,卻?摸個空,手頭隻有一條喜慶的通心錦。

阮曉露趁著這安靜的幾秒鐘,衝扈三娘大喊:

“長話短說!馬上?他們就得把我?抓了!”她口齒清晰,語速極快,“不要嫁人!祝彪娶你不為彆的,隻為吃你家絕戶!你哥哥讓他構陷通匪,打成重傷,生死未卜,當時我?就在場!這事他家上?下?都瞞著你,隻等你嫁過來,你家老太公歸天,你這莊子全歸他!你問證據?手頭沒?有,但你靜下?心想想,這個人所作所為,人品如何……”

祝彪總算反應過來,喊道:“這是梁山賊人,孩兒們上?!”

聽到“梁山”二字,賓客這才開始嘩然?尖叫,有那膽小的,站起來就跑。那司儀早趴地上?了。

阮曉露衝上?司儀站的位置,衝著一群莊客破口大罵:“你們祝家莊上?梁不正下?梁歪,明知扈成被你們三少莊主所傷,卻?人人裝聾作啞,看著人家閨女嫁入火坑,良心讓狗吃了?!……”

扈三娘突見變故,反應卻?快,叫道:“你是何人?怎麼?混進來的!”

通心錦一抖,直接成了套索,蛇一樣朝她撲來。阮曉露完全沒?見過這種打法,刹那間已經被纏住腳腕,結結實實摔了一大跤。

她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眼前正好是一群驚嚇過度的女方家屬。

“還有你們,糊塗透頂,就知道催催催,怕得罪這個,怕惹怒那個,唯獨看不出你家姑娘不想這麼?快完婚!我?知道,肯定你們都讓祝彪收買了!……”

扈三娘喜服曳地,麵若冰霜。

她記得這個“女匪”。當初自己讓祝彪不要對她苛待,不過是出於江湖道義、以及一點同?為女人的同?理之心。心底依舊當她是個罪行累累的強盜。強盜不管開口說的什麼?,在扈三娘耳朵裡都是噪音。

方才“女匪”這番話,如果是從彆人口中說出來,扈三娘也許還會辨一辨其中之意;然?而出自強盜之口,隻是讓這個名門正派的淑女感到無比厭惡。

自家哥哥行商在外,哪那麼?容易掐著日子回來。就算耽擱了,也有千百種正常原因:生病了、天氣差、路引手續沒?辦好、沿途鬨土匪、臨時起意去進貨……

怎麼?可能就“被舅兄打成重傷”,咒誰呢!

三五個機靈的莊客扛著大刀,撲上?前來。

“這丫頭失心瘋了!快把她抓走?,彆耽擱婚禮……”

“我?今兒從小黑屋裡逃出來,本來可以溜之大吉,不摻和你們的事。”阮曉露一邊躲閃大刀,一邊回頭朝扈三娘喊,“祝彪偷了俺們的酒,得罪了俺們的人,梁山不會坐視不管,大軍隨時來洗蕩你們村坊。到那時,刀劍無眼,男女老少都會傷亡。我?現在給你指一條解決之道,正所謂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祝家對你不仁在先,你也不必管什麼?盟約,現在割席,我?可以讓梁山軍馬繞著你們扈家莊走?……”

幾杆大刀把她逼到牆角。

祝彪臉上?青雲密布,一個“殺”字橫在牙關。這灰頭土臉的姑娘瘋歸瘋,眼中卻?是一股頑狠的勁頭,眾目睽睽之下?,不敢任性殺戮。

況且殺她又有何用。眼下?更重要的,是安撫老婆:

“三妹三妹,你彆聽這瘋婦瞎說,她就是梁山派來的細作,專門挑撥離間!你哥哥前幾日來了信,說他耽擱在徐州了。我?、我?馬上?派人去給你找那信……”

正在此時,忽有民兵縱馬而來,飛報道:

“不好了!不好了!梁山賊寇殺來了!莊外一裡半,正在紮寨!”

這個消息可是重磅炸彈,比一個嚷嚷瘋話的大姑娘更讓人膽寒。一時間廳裡雞飛狗跳,幾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廝丫環尖叫起來。

那吹嗩呐彈琴的早就嚇跑了,廳內沒?了靡靡之音,儘顯肅殺之氣。

好在祝家莊全民皆兵,請的賓客也都是身份相似的鄉勇、武師之類,倒是沒?全亂。幾個上?了年紀的馬上?反應過來,協助維持秩序。

祝彪強自鎮定,讓下?人安撫賓客,自己團團一揖,道:“諸位不必擔憂,朝奉已知近日會有賊寇騷擾,已做了萬全的準備,莊子內外都有防禦,不會讓那幫人渣闖進一步——來,三妹,咱先把婚儀做完,免 得遭神明厭棄。”

扈三娘低沉著聲音,道:“外敵來犯,當然?是先禦敵!”

在聽到戰事的瞬間,她的氣質立變。利索地摘下?鳳冠,環視左右:“取我?兵甲,牽我?馬來!”

接著衝兩個丫環喝道:“扶老太公進內室,好好照顧!”

滿堂賓客尚未回過神來,她已經披掛完畢,旋風一般,執了自己的日月雙刀。

祝彪愣神片刻,卻?是欣喜:“好!三妹,你我?是一家人,正當一同?作戰,生死與共!這份情?誼,我?會記到死!”

他奔入後堂,片刻後,也全身披掛,和自己的兩個哥哥一道,飛身上?馬。

祝家莊雖然?辦喜事,但一應城防並沒?有疏慢。三層頑石壘砌的城牆,早就都上?了人。兩條吊橋早收起來,戰鼓銅鑼連聲敲響,一聲號炮直飛半空。幾百悍勇莊客,頭上?還紮著紅布巾,都提著軍器列隊完畢,發聲喊。

阮曉露腦袋頂上?懸著幾杆大刀,看著那滿屋花紅錦緞,長出口氣。

總算跟扈三娘當麵喊上?幾句話。管他說得清不清楚,邏輯通不通順。反正水已經攪渾,祝扈兩家之間那見不得人的算計,讓她楔出血淋淋的一個角。

自己該做的都做了,這風浪能掀多?大,聽天由命。

她心情?舒暢,束手就擒,等著三進宮。

卻?聽見馬蹄聲響。一條通心錦猛甩過來。這次她倒是有防備,當即矮身一躲。但那通心錦卻?似生了眼,半途拐彎,依舊纏上?她的腰。阮曉露躲過初一沒?躲過十五,登時身體?騰空,從幾杆樸刀之間飛了出去。

等反應過來,已經被丟在馬背,一口寶刀橫在麵前。背後是冷硬的甲片,縫隙裡卻?紮出紅紗來。

阮曉露被那馬的鬃毛嗆得咳嗽,用力?抬起頭,“攪了你婚禮,咳咳,不客氣……”

扈三娘:“閉嘴。”

旁邊祝彪大為不滿:“三妹!這女匪已被我?莊客逼到死路,綁了便是,你擒她作甚!”

扈三娘略略轉頭,語帶譏諷:“你的人恁地沒?用,讓她逃了兩次,我?替你管著罷!”

一聲吆喝,馬兒嘶鳴,朝著莊門飛奔過去。

阮曉露略略睜眼,馬蹄踏出滿目塵沙,趕緊再閉上?,在那一瞬間,隱約看了個顛倒世界,看到一排柳樹後頭,滾滾熱浪之上?,一麵熟悉的杏黃旗。

她咳嗽兩聲,不死心,再跟扈三娘搭話。

“我?是來得有點突兀,先告罪。你現在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否則戰鬥一起,肯定會打得很難看……”

扈三娘低頭瞟她一眼,冷冷道:“你在威脅我??”

阮曉露:“我?在說大實話。”

“你是梁山草寇,跟我?統共說過五句話。”扈三娘冷笑,“我?識得祝彪二十年,從小在他的莊子裡玩到大,他跟我?哥哥情?若兄弟,你覺得我?會信誰?”

“當然?是信有證據的一方。”阮曉露掙紮坐起來,總算不吃土,口齒清晰了些,“我?知道你哥哥在哪。祝彪問,我?死也不說。你想知道,現在就告訴你。條件是你要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駿馬踏上?一片土坡。扈三娘眯眼,望著一裡之外的敵人。

“兵臨城下?,你不論說什麼?,我?也脫不開身去驗證。莫不是緩兵之計?”她勒住馬,“你對祝彪張牙舞爪,對我?卻?客客氣氣,彆以為我?瞧不出這挑撥離間的態度。”

“因為祝彪不做人啊!”阮曉露笑道,“幾次三番攔著我?跟你說真相。要是我?像你這麼?厲害,早就輕鬆脫身,找你說清楚,不會拖到現在。”

扈三娘:“……”

狼狽成這樣,還記得給她戴高帽?

“不過,“阮曉露話鋒一轉,”你也該慶幸我?有這麼?點兒本事。否則早就被祝彪滅口了……”

說話間,兩人一騎已到陣前。扈三娘叫過兩個扈家莊莊丁。

“給我?看好了這婦人,休要被她妖言迷惑!跑出一步,拿你們是問!”

她和祝彪一左一右,搶出吊橋。祝龍祝虎分守兩側。祝家莊聘的武師欒廷玉立在牆頭,坐鎮指揮。四?個小將威風凜凜,並列陣前。

一裡之外,杏黃色帥字旗下?,梁山軍馬緩緩鋪開。晁蓋凝目眺望,看到這四?個青年男女,忍不住一聲喝彩。

“後生可畏!”

第 114 章

祝家?莊先?是盜了梁山的酒, 又?抓了梁山的人。被人欺負到這份上,就算是個?江湖混混也必須得打回去,否則遭人嗤笑。

何況梁山這麼個聲名顯赫的大寨。

得到柴進方麵報訊, 晁蓋當即點兵下山。當然吸取上次教訓,沒有傾巢而出, 帶了半數的猛將。

跋涉兩天, 路上碰見越獄出來的阮小七和?石秀,把這破莊子描述得天怒人怨。眾好漢聽了大怒, 當即紛紛亮大話,要將這不識好歹的村坊給洗蕩乾淨。

兩邊擺開陣勢, 各把弓弩射住陣腳。沙塵揚起又?落下, 日頭躲在烏雲後, 給?戰場上的每個?健將, 都打了個?陰晦冷冽的光。

梁山眾人都是老江湖。一看麵前這四?個?將領, 祝龍祝虎本事平庸, 不足為慮;三郎君祝彪倒是虎虎生威, 但梁山上高手?如雲, 相比之下,他卻也算不得太出挑;唯有那個?女將,長眉入鬢, 鳳眼如炬,臉上撲著濃濃的胭脂, 更顯得麵若桃花。金色的甲胄裹著一身霞帔,竟是從婚儀中直接換裝趕來。山上眾光棍直接看呆了。

好?在大家?都有點基本的江湖素養,眼福飽過之後, 活動筋骨,照例開始陣前怒罵, 南腔北調的汙言穢語紛至遝來。但不知為何,輸出火力?都集中在祝家?三子和?欒廷玉身上。

偶爾有人捎帶一句扈三娘,罵的也是:“好?好?一個?巾幗女俠,看上這等?江湖敗類,卻不是眼瞎!喂,過來挨打,爺爺幫你好?好?把腦子裡的水倒一倒!”

即便?是這等?“客氣”言語,扈三娘長在深閨,何曾聽過?登時怒從心中起,眉目如霜,攥緊自己的雙刀。

花榮眼力?好?,忽然叫道:“那個?不是阮六姑娘,讓他們俘虜在側!”

眾人定睛一瞧,隱約是她,嘩然大怒,眼看壓不住陣。

晁蓋叫道:“誰來與我戰這幾人?”

這回可不能管什麼“禁止毆打婦女”了。扈三娘不是梁山的人,不受這寨規保護。

但大家?都是血氣方剛的綠林好?漢,要把這美貌女將近距離痛毆一番,而心中不起旁的念頭,也需要相當高的職業素養。萬一陣前心猿意馬,發揮失常,那可成為全山的笑柄,就算死也死不光榮。

幾個?光明磊落的好?漢拍馬而出。祝家?莊這邊,五個?人先?後迎上。

武鬆對陣欒廷玉,歐鵬對上祝龍,花榮接戰祝彪。林衝和?石秀緊隨其後,縱馬趕到中央,八個?馬蹄翻飛,一對矯健身影。

扈三娘習武多年,雖然本事了得,卻甚少真刀實?槍的上陣。見對麵的土匪個?個?好?似身經百戰,卻也心驚。

但她要強。憑真本事,也能把他們殺個?落花流水。

縱馬之前,卻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那個?土匪寨裡出來的妹子。

阮曉露高聲叫道:“左邊那個?年紀大些、一臉老好?人樣、臉上有金印的,名叫白日鼠白勝,武功一般般;右邊那個?眉眼淩厲、持樸刀的,便?是拚命三郎石秀。就是他殺了祝家?莊十幾個?精兵,陰毒殘忍,是個?厲害角色。如果我是你,我就去打白勝,勝算大些。”

扈三娘不假思索,拍馬向右,直取石秀。

石秀天生力?大,武功卻是江湖野路子。又?在祝家?莊地牢裡關了好?些天,天天沒肉吃,此時體力?有點虛。沒三五十合,讓扈三娘一刀逼斜了身,戰袍下取出套索,望空一撒,把石秀拖下馬,幾個?莊客一擁而上,橫拖倒拽捉了回來。

與此同時,林衝一□□中祝虎胳膊。祝虎倒栽下馬,讓梁山軍捉入陣裡。

梁山陣內爆發歡呼:“林教頭威武!”

雙方試探一場,各折一人,暫且鳴金收兵。

石秀被五花大綁,丟到阮曉露旁邊,悲憤地緊閉雙眼,拒絕睜開。

他今年命犯太歲,接連被女人踩在頭頂。今日居然在陣前被女將活捉,千百雙眼睛看得真切,這會子大概已經議論上了:這石秀到底是技不如人,還是看見美女不會打架了?

要是前者,他丟臉;要是後者,他臉彆要了!

扈三娘鐵青著臉,翻身下馬,刀尖指著阮曉露胸口:“什麼白鼠,那人是大名鼎鼎的林衝!——你什麼意思?”

阮曉露目光灼灼:“想知道你哥哥在哪,就過來好?好?問我。禮貌一點。”

扈三娘冷哼一聲,不再理 她。

雙方休息到午後,又?開始下一場惡戰。這次祝家?莊武師欒廷玉也坐不住,縱馬出來助戰,那鐵棒一路上斬斷無數草木。

晁蓋也親自揮舞樸刀,乾掉了好?幾個?祝家?莊莊客。

無片時,祝龍被武鬆一刀砍到胳膊,慘叫著滾在地上,讓莊客拚死救走?。欒廷玉被幾個?頭領連番車輪戰,最後對上林衝,終於不敵,拍馬向小路逃走?。

阮曉露這邊也熱鬨,一個?個?熟人紛至遝來——

“啊,馬麟老師。你那雙刀耍得真漂亮,不過不如人家?扈三娘,輸了不冤。”

“劉唐大哥!你剛才咋突然掉馬了?不會腹股溝又?抽筋了吧?趕緊拉伸啊……”

“菜園子張青!——唉,你不是那欒廷玉對手?,乾嘛亂接戰?——旁邊人都往後退了一步?當我沒說?……”

……

日落西山,雙方再次鳴金收兵。

這次大家?都打不動了。扈三娘喘著粗氣回到己方陣前,接過一壺湯水,一飲而儘。

戰場上散布了幾十具屍首,有祝家?、扈家?的莊客,也有梁山嘍囉,你我不分地死在一塊兒。傷者百餘人,有的中箭,有的中刀,有的馬踏,各自撤回營寨將息。

一條流浪狗不知從何而來,朝著梁山陣營汪汪狂吠。

晁蓋紅著臉膛放話:“你等?早日投降,交回偷來的酒以?及被俘頭領,俺們可以?網開一麵,不斬儘殺絕!”

祝彪卻大笑:“你等?反國草寇,老子捉了這許多人,就差閣下一人。等?把你捉來,一並解上東京去,教天下傳名!今日天晚,明日再戰!”

扈三娘縱馬到他身邊,低聲建議:“咱們的人馬傷亡過百,明日再戰,恐有損士氣。要不要先?堅守,暫緩數日再說??”

祝彪拉著她的手?,躊躇滿誌地笑道:“怕什麼!咱們兩個?莊子加起來,民兵三五千,折這麼幾個?,算個?鳥事!不如一鼓作?氣,拚著有點傷亡,也要打下賊人的銳氣!三妹,我祝家?的名氣,在此一戰!”

馬背上回身,喝令民兵:“你們都是祝家?莊的好?男子!不怕惡人,不怕犧牲!拿出精神來跟他們死戰,等?請了賞錢,早晚都有你們的份!”

扈三娘望著陳屍戰場的自家?莊客,佇立半晌,緩步上前,朝對麵打個?手?勢。

晁蓋會意,對左右道:“咱們也把折損的弟兄們接回來。”

三聲鑼響。在如血的夕陽下,兩邊各派一隊人出來收屍。江湖上約定俗成的步驟,收屍時,雙方不起衝突。

等?戰場打掃完畢,已是星河高懸。

乾草柴垛散發著白日的乾燥熱氣。祝家?莊城牆上烈烈火把,照著一片血跡斑斑的空地。

阮曉露和?一乾梁山俘虜被關在一塊兒,大家?把祝家?莊痛罵一番。她聽著天南海北的粗話,慢慢合眼。

*

第二天,又?有三五個?學藝不精的梁山好?漢被祝家?莊俘虜。一個?接一個?丟進陷車。與此同時,聽得城牆外頭莊客大放悲聲,原來大郎君祝龍受傷未愈,又?要爭功,戰場上被呂方郭盛連人帶馬搠翻在地,眾軍亂上,剁做肉泥。

祝彪怒發衝冠,草草在盔上栓了白布,入陣砍殺到脫力?,回來又?要殺梁山俘虜。眾俘虜也不是吃素的,早就撅了樹枝凳子腿兒,一邊揮舞一邊罵道:“過來啊,不來不是好?漢!”

莊丁武師拚死勸住,請祝彪回去歇息,好?歹避免一場莫名其妙的傷亡。

祝彪破著嗓子鼓舞士氣:“就算損兵折將,咱們城防牢固,兩天了,賊寇撕不開一個?口子。他們長途行軍,糧草有限。咱們以?逸待勞,耗也能把他們耗死!”

阮曉露冷眼看著這條殺紅了眼的狼,再看看自己身邊一群麵目凶惡的梁山隊友,一時間弄不清誰更像土匪。

夜色已深,她抱著胳膊,睡得正沉。忽然身子一輕,已經被人從陷車裡拎了出來。

阮曉露一個?哆嗦,本能反應,雙手?用力?,掰對方手?腕。對方一雙鐵掌,卻是分毫扭動不得。

她這時才睜開睡眼,對上一雙充滿血絲的鳳眼。

扈三娘把她丟上馬,夜幕中一口氣奔出三五裡,來到一片空曠的校場。四?下無人,隻有風聲。

“昨日在婚儀上的話,現在你好?好?給?我解釋一下。”

不等?阮曉露開口,又?馬上補充:“這是命令!不代表我會信你!也不是要跟你們休戰!”

阮曉露總算雙腳落地,不慌不忙撣撣身上的土,看著麵前這個?憔悴而挺拔的女將。

梁山軍馬圍城兩日。因著責任感、正義感、以?及多年來奉祝家?號令的慣性,她身先?士卒,帶兵堅持了兩整日。隻是真正的戰爭——哪怕隻是鄉勇和?土匪的一場械鬥——也是遠遠超乎尋常人想象的殘酷。眼看自己朝夕相處的莊客變成一具具死屍,而祝彪卻渾不在意,越打越勇,每天說?得最多的四?個?字,便?是“解京請賞”。

還有,兩人剛剛成婚——甚至嚴格來講還未禮成,就不拿自己當外人,把她扈家?莊的兵力?當成他自己的,眼睜睜指揮他們赴死,到現在也沒有哪怕一點抱歉或者感激……

打小以?來的深情厚誼,自從開戰伊始,就開始飛快消耗。

父親病重,不問外事。兄長遠行,至今未歸。扈家?莊幾千人的性命福祉壓在她身上。扈三娘這兩日過得無比忙碌,卻又?前所未有的孤獨。

此時再回想這女土匪在婚禮上說?的那些“瘋話”,好?像也顯得沒那麼強詞奪理。

自己沒有立刻把她砍了,而是帶離祝彪的手?下,也許在下意識中,也知道她並非純粹在挑撥離間……

阮曉露不開口,她也不說?話,兩人各看一處,靜靜觀星。

直到鬥轉星移,烏雲中漏出幾滴雨,扈三娘才輕輕歎口氣,翻身下馬。

“前幾日,委屈了姑娘。請你務必明言。”

阮曉露將眼一抬,不置可否,“真想聽?能聽進去?”

雖然祝家?對扈家?不義,但一切行動都在暗處。要離間這兩個?未婚夫妻,也不是喊兩句大實?話就能做到的。

想當初,扈成直到挨了祝彪打,失去意識的前一刻,還不相信祝家?會背刺他們;扈三娘還沒挨打呢,她會信嗎?

她沒法?叫醒執意裝睡的人。如果扈三娘堅決無條件相信未婚夫,她嚷嚷得越厲害,越是適得其反。

她隻能等?。等?到經過兩日惡戰,鮮血潑醒了人心。扈三娘心中的天平,終於小幅度地晃動了一刻。

扈三娘站起身,抹掉眼前的雨水,正色道:“真的。你說?吧。我保證,不論聽到什麼,不會發怒,不會護短,不會因你的身份,而生偏見。”

阮曉露大喜,當即打開話匣子。

“其實?我和?你哥哥早先?就認識。後來梁山懷疑他偷了寨子裡的酒……”

……

整件事的核心說?來也不複雜。硬要說?是巧合,也能圓上——不就是祝彪情緒失控,不小心把大舅哥給?打了嘛!

“……你哥哥可能也是想儘量趕上你的婚禮,所以?急躁了些,趕路疲憊,才讓我們輕易截住,然後又?沒能躲過祝彪的拳頭……”

扈三娘開始麵無表情,把她當個?滿嘴跑馬的詐騙犯。及至說?到此處,才忽然問:“祝彪用的什麼招數?”

阮曉露想了想,儘可能照貓畫虎,把現場還原了一下。

“……我急回頭時,他拳頭朝這兒……”

祝彪的武功招式她可能學不來,但那出手?不管輕重的傲慢神色,倒是學了個?九成九。

“他當時說?……嗯,‘我瞧上你的妹子,是她的福分,你休要得意忘形’……”

扈三娘咬著嘴唇不說?話。

“祝彪從小養尊處優,覺得全世?界都該圍著他轉。為此,要挾時遷去偷俺們寨子的酒,他還覺得自己玩了個?黑吃黑,乾得漂亮;也因為此,你哥哥做買賣賺大錢,而他隻會吃家?裡老底兒,他也心裡不舒坦,非要找個?理由把你哥哥給?拉下馬不可……”

至於什麼構陷、吃絕戶、一家?獨大的籌謀,祝家?不可能到處嚷嚷。阮曉露更不可能拿出實?質性證據。

一切自由心證。

“先?不說?祝彪,”扈三娘打斷她的話,“我哥哥如今在何處?”

“在滄州城外柴大官人莊上。”雨越下越大,阮曉露用手?擋著額前,不假思索道,“我送去的時候,他傷勢雖重,但呼吸還算平穩。但柴大官人有錢有人脈,能請到最好?的名醫,應該不會誤他性命。”

“那要多謝你。”扈三娘審視她的雙眼,半晌,忽然問,“所以?我哥哥,確實?跟綠林有來往?”

雨 點落在木葉之中,發出沙沙之聲。扈三娘也不得不提高聲音,普普通通一句話,聽起來有些質問的口氣。

阮曉露失笑:“人家?做買賣的,難道靠遵紀守法?來賺錢?每到一處,自然是白道□□都要打點好?,這才能平安來回。他要是真那麼清高,乾脆讀書考功名去了!——不過話說?回來,他要是真去讀書,你家?怕是早就入不敷出,哪有錢讓你拜師習武,好?好?兒的當富家?小姐?”

她早就看出來了,祝、扈兩個?莊子,養著無數鄉勇,修築了堅固城垣,日常開銷巨大,單靠佃戶交租,填不滿開支的窟窿。

所以?兩家?不得不各尋副業。扈成外出經商,補貼家?用;而祝家?仗著自己人多力?量大,做起了江湖中的賞金獵人,沒事就捉個?強盜土匪去領賞,賺點零花錢。

也正是因為銀子越來越不夠花,祝家?才盯上鄰居兩個?莊子,妄圖把他們的財產吞並過來。

扈三娘聽她說?完,好?像才意識到什麼,輕歎口氣,點點頭。

她從小養尊處優,確實?沒操過管家?的心。

“況且綠林又?不是什麼丟人現眼的去處,你們這幾個?莊子也不用自詡什麼名門正派。”阮曉露不客氣道,“綠林裡惡人多,你們莊子裡照樣藏汙納垢。梁山向客商收保護費,你們向佃戶收租。大家?都會私釀酒醋、私藏軍器、私刑抓人、私設公堂,也都會一言不合就殺人——唯一不同之處,就是你們效忠朝廷,按時交稅罷了……哎哎,姐姐,你保證過不動怒的!……”

扈三娘冷笑一聲,慢慢收了拳頭。

“你們也就這般見識。上馬!”

一陣旋風時速,阮曉露被送回到俘虜堆裡。天色未明。

滂沱大雨中,扈三娘拍馬而去,沒再跟她說?一句話。

第 115 章

第二日?午牌後, 梁山軍又來莊前,鳴鑼擂鼓,呐喊搖旗, 擺開陣勢。祝家莊莊門下也擂起鼓來。祝彪前一日惡鬥,此時正在?補覺, 被吵醒之後極其焦躁, 喝叫放下吊橋,鸞鈴響處, 綽槍上?馬。

“我娘子呢?叫她來接應!”

催了幾次,才有扈家莊莊客跑過來道:“三娘正在?梳妝。”

祝彪眉毛一揚, 一腳踢翻個凳子。

“大敵當前, 還睡懶覺!”

那莊客喏喏去?了, 小聲嘟囔:“您老人家不是?也在?睡懶覺嗎?”

祝彪等了片刻, 外頭梁山軍齊聲喊起號子, 內容都?是?各種?彆出心裁的罵辭, 魔音灌耳, 聽得他七竅生煙。

“三娘呢!”

又有莊客前來報告:“三娘正在?披掛。”

祝彪焦躁, 不斷跺腳:“女人就是?麻煩!叫她麻利些!”

知道自己大哥二哥擋不住那幫草寇一擊,也隻能硬著頭皮,自己先上?。

梁山這邊, 一騎馬衝將出來。林衝挺著丈八蛇矛,來對祝彪。

雙馬相對, 雙槍並舉。連鬥三十餘合,祝彪逐漸有些抵擋吃力,又懼怕花榮的冷箭, 不斷向肩膀後麵扭頭,餘光終於看見扈三娘姍姍來遲, 整理雲鬢,戴上?銀盔。

趕緊叫:“三妹助我!”

賣個破綻,把林衝的蛇矛撥開,望本陣便?走。

“三妹!”他當頭責怪,“你怎麼不來……”

祝彪半句話噎在?喉嚨口?,雙眼猛地?一眯,被一陣銀光晃得暈眩不已。

扈三娘縱馬上?前,卻沒?有伴到他的身邊,而是?直衝著他本人而去?。祝彪還待質問,一雙日?月雙刀,劈頭斬在?他的麵前——

“都?不準動!”

扈三娘目光鋒利,尖刀指著祝彪後背,朝著梁山陣上?高聲喝道。

變故突起。梁山軍馬一看祝家扈家鬨內訌,雖然不明緣由,但白來的漏,撿了再說。晁蓋張口?便?要下令,讓大夥掩殺過?去?。

扈三娘早料到對方?如?此反應,一句話喊過?,身後馬背上?提溜出一個人來。

“都?不準動,否則對她不客氣!”

梁山陣內,阮小七大叫:“彆動彆動,是?俺姐!”

阮曉露讓扈三娘丟出來,又險些吃了一鼻子土,當了“投鼠忌器”的那個“器”,雖然理智上?理解,但心裡已經罵娘一百句:讓俺在?家人麵前丟大臉,這賬先記著!

沒?奈何,配合扈三娘,朝對麵做了個休戰的手勢。

晁蓋揚手,讓大家不要急躁。

祝彪臉色煞白,第一反應是?憤怒:“三妹,這裡不是?你耍小性的地?方?!——好好,算我對不住你,都?是?我的錯,我回?去?給你跪下賠罪。你先把刀放下,仔細傷著自己。”

這是?他慣用的語氣——雖然不知女朋友為何發怒,先做小伏低,自我檢討,穩住再說。

扈三娘冷冷道:“你知錯了?錯在?何處?”

祝彪:“……”

最怕女朋友問出這一句。他都?服軟了還不行嗎?你們女人家性情多變無理取鬨,什麼雞毛蒜皮都?能上?綱上?線,我哪知道何時惹你了!

小作怡情,但是?不能關起門來作嗎?當著兩軍陣前對他如?此羞辱,他祝彪的忍耐也是?有限的!

祝彪哄了兩句,發現?哄不好,心頭焦躁,悄悄提起槍,扭身一擋——

乒乓幾聲,不出三招,雙刀一絞,祝彪鋼槍脫手,當啷一聲掉在?七尺之外。祝彪大駭,撥馬要走,被扈三娘刀背一敲,滾落鞍下,不及站起,冰涼的刀刃已橫在?他脖子上?。

祝彪麵如?死灰。她的功夫何時精進到了這個地?步!

小時候還經常一起練武,因為喜歡她,每次都?不把她打哭不罷休。後來他長大了,兩人定親了,才想起來“憐香惜玉”、“好男不跟女鬥”,漸漸的不跟她一起練,隻和自己莊子裡的武師過?招。

“三妹,”他咬牙道,“不過?一個女土匪隨便?嚷嚷兩句,你就突然對我翻臉無情,豈不讓人寒心?豈不正中敵人下懷?今番咱們聯手禦敵,你現?在?收手,我可以既往不咎。否則,這裡千百人看到,你和梁山軍馬沆瀣一氣,你們扈家莊便?是?投匪的……”

“混賬,住嘴。”

扈三娘說出了二十年來,她對祝彪說過?的最重的一句話。

祝彪張著嘴,一臉難以置信,好像不認識眼前這朵海棠花。

身旁幾百莊客也呆若木雞。祝家莊的自然是?驚怒交加,苦於自家少莊主被製,不敢亂說亂動;扈家莊的人卻也是?大惑不解:昨天還親親熱熱的一對小情侶,轉瞬間反目成仇。難不成昨日?風雨大作,三娘被什麼邪魔附體,失心瘋了?

扈三娘回?轉身,看著自家一群民?兵。

“祝家陰謀戕害咱們大郎君,已與我家恩斷義絕,”她朗聲道,“從此以後,我兩家再無瓜葛,不會再有任何來往。今番這場惡戰,本就是?他祝家惹下的禍端。我做主,從此扈家上?下不準奉他號令。違令者視若叛徒,家法處置!”

扈家民?兵依舊摸不著頭腦,但聽說祝家戕害自己少莊主,一石激起千層浪,又不敢信,又不敢不信,隻能僵著不敢動。

隻有少數人嘀咕:聽她這意思,是?不打算嫁了?大姑娘罔顧父母之命,擅自退婚,傳出去?可不太好聽……

但這念頭隻是?在?腦子裡轉轉,看到扈三娘決絕的麵孔、手裡寒光閃閃的刀,誰有膽子置喙一句?

祝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三分慌,七分怒,厲聲道:“三妹,你說誰戕害扈成!根本沒?有這事!他自在?外地?做買賣……”

在?祝彪心裡,扈成是?咎由自取,誰讓他跟反賊來來往往,還偏舞到自己跟前,自己能不出手?就算他被打死,也怪他學藝不精,怪他多行不義必自斃,怎麼能說是?被自己害的呢?

所以這話喊得情真意切,半點不心虛。

扈三娘手腕一抖,袖子裡甩出一封書。

“我昨日?夜奔百裡,已見到哥哥。他親口?所言,能有虛假?這是?他按了手印的訴狀,還有主治大夫的供詞。就算拿到府衙之上?,也會判你一個殺人未遂之罪,將我倆的婚約判為義絕。看在?我們以往恩義的份上?,我不將你送官。你若還存著點體麵,就自己承認罷!”

祝彪這下驚恐:“你見到你哥哥……”

他派人尋遍了滄州城,都?沒?尋到扈成一根頭發,尋思這人怕是?已經傷重而死。已經打點官府,請人留意最近城內城外的無名屍。

怎麼扈三娘卻說見到就見到,難道見的是?扈成的鬼魂麼!

阮曉露在?一旁聽到,也是?敬畏交加:“下那麼大雨,你一個時辰,跑了一趟滄州?”

扈三娘橫她一眼,“眼見為實,你以為憑幾句話,我會信你?”

阮 曉露朝她報以一笑。

嘴硬就嘴硬吧。扈三娘若真鐵了心信祝彪,能隻憑自己幾句話,半夜冒雨去?跑長途?

同時心裡佩服得緊:扈三娘接連兩日?惡戰,消耗體力巨大,昨日?又奔波一夜,未曾合眼,回?到莊子,直接入陣,還能把祝彪打得無力抵抗。當真是?實力派選手,放到梁山斷金亭,怕是?也能混個天罡當當。

這種?鐵打的體魄,分我一點多好!

扈三娘拖過?祝彪的貼身小廝:“我已經全知了,祝彪如?何算計我家,你給我從實招來!我就饒你性命!”

那小廝開始還吱吱扭扭,被扈三娘威脅抹脖子後,就哭喪著臉說:“……是?,是?……我家小郎君平素裡常說,若是?扈家沒?男子,那莊子遲早都?是?他的……不過?扈大郎君那麵瓜性子,也確實夠不上?男人……啊啊,這是?他說的,不是?小人說的啊!他們——他們派人在?外地?扮過?劫匪,想要扈大郎的命,不想被扈大郎的江湖朋友解決了,沒?成功……又派人收集扈大郎私通反賊的證據,就等證據足夠,送他進去?……那日?扈大郎帶了兩個形跡可疑的男女過?來,小郎君故意言語刺激,引他動手,坐實了這兩個男女是?梁山草寇。這也跟小人沒?關係。小郎君嫉惡如?仇,但念及和姑娘的情誼,其實也沒?下死手……”

扈家一群民?兵聽著聽著,義憤填膺,吵成一團,有性子火爆的,當場就要持刀殺人。

祝彪麵如?土色,驀地?眼中閃出乞求的光,喊道:“三妹,你莫聽這背主的小人胡說!我對你的真心,天地?可鑒!我早就知道你哥哥私行不法之事,我是?大宋良民?,自然不能坐視不管。若不是?看在?和你的情分上?,早就扭送他見官了!如?今你嫁到我家,跟扈家脫了乾係,我才開始規勸大郎,奈何他冥頑不化,執迷不悟……”

扈三娘麵無表情地?聽著,直到祝彪編不出新詞,訕訕住了口?。

她懶得跟他吵架,輕歎一聲,隻說道:“我姓扈,這輩子跟扈家脫不了乾係。你既是?大宋良民?,你既然嫉惡如?仇,何不連我一起管呢?”

祝彪:“我……不是?這個意思……”

………………………………

幾個梁山憨貨看到對麵婆娘打漢子,雖不知來龍去?脈,但也樂得看熱鬨,看得嗬嗬大笑。

祝家莊陣前變故,種?種?動作,晁蓋遠遠看著,覺得好像在?做夢。

但見阮六姑娘在?敵方?陣裡,這夢卻又顯得沒?那麼假——一定是?她施展手段,不知耍了什麼心眼兒?,居然離間了這對如?膠似漆的小夫妻,讓這扈三娘翻臉不認人……

既有阮姑娘在?,一切都?可控。梁山軍馬也就也不趁人之危。大家暫時放下兵器,原地?稍息,靜觀其變。

扈三娘讓人把祝彪捆上?,縱馬上?前。

這邊剛有幾個梁山好漢摸出乾糧,還沒?啃幾口?,趕緊又都?收了,舉起刀。

“兀那女將,你待怎樣?”

“梁山軍馬聽著!”扈三娘高聲喊話,“我扈家與祝家的盟約,到今日?此時為止。你們與祝家有何恩怨,我們不會偏幫!此前或有衝突,一概勾銷,所有傷亡,自行承擔!你道怎樣!”

林衝麵露喜色,替晁蓋喊話:“那好!你把酒還回?來,祝彪送來,所俘弟兄用轎子抬回?來,我們自踏平這祝家莊,保證不拆你扈家一磚一瓦!”

扈三娘冷著臉,卻沒?應。

“俘虜可以送還你們,百壇美酒尚未開封,既然不會有婚儀,那麼也即刻奉還。”她朗聲道,“但我有條件。祝家莊雖不堪,但莊子裡尚有善心良民?,莊丁也是?聽命行事,你們不可屈壞了好人。還有扈家莊、李家莊,一境村坊之民?,你等皆不可相擾。你們若應了,我可以不計較你們這幾日?殺傷的人命。你們若執意洗蕩屠殺,那麼今日?,我也要替祝家擋在?前頭!”

她一人一騎馬,威風凜凜地?立在?吊橋之前。雨後的垂柳格外青翠,襯得她燦如?春華。

晁蓋微微沉下臉,和身邊兄弟商議幾句。

祝家三子,一死一被俘,還有一個被捆做一堆兒?,丟在?地?上?思考人生;此時隻有扈三娘一個女將挺身而出。兩個莊子剛剛內訌,人心思變,戰鬥力遠遠不及平時。如?果硬攻,梁山約有七八成勝算。

但扈三娘手握六七個梁山俘虜,她自己的實力已經震撼眾人。若執意再戰,梁山方?麵也會付出相當的代價。

阮曉露站在?吊橋旁邊,離梁山軍陣遠,苦於無法喊話交流,隻能拚命打手勢:答應,快答應!

不就是?一批酒嘛!人家都?答應還了!俺的任務總算完成了,千萬彆再整彆的幺蛾子了!

前兩日?惡戰,折了上?百兵馬。雙方?縱有戾氣,也已經發泄得差不多。她不想再看到血流成河。

隻不過?,扈三娘不僅要保自家莊戶,甚至還要保祝家莊的平民?,有點出乎她意料,但也並不是?很意外。

祝彪不把人命當回?事兒?。扈三娘到底心懷慈悲。雖有驚人絕藝,不願讓無辜百姓成為自己揚名逞威的墊腳石。

兩人三觀不合,分得漂亮。

扈三娘卻沒?有看起來那麼爽快。晁蓋與人商議許久,她等待之時,目光放空,眼圈泛紅,一言不發。

自小的情誼,今日?一朝了斷。她忽然發現?,自己最近一年的生活,原來都?是?圍著祝彪過?的。

準備婚儀、學習禮儀、整理嫁妝,這些林林總總的雜事自不必說;自己跟父親哥哥聊天講話,半數的主題都?是?圍繞“等你嫁過?去?如?何如?何”,生怕她無法適應新角色;七姑八姨做客來訪,見了麵也都?是?恭喜恭喜,不把她說紅臉不罷休;就連自己演武練功,小廝丫環觀看時嘖嘖稱讚,讚的也是?:“哎呀呀,小姐可彆再進步了,否則娘子比相公厲害,咱們姑爺豈不是?沒?麵子……”

如?今,她親手把這個無處不在?的祝彪踢出自己的生活,卻沒?覺得多爽快,反而心口?空空的,好像缺了一大塊東西。

曉露坐在?她身邊二尺,輕聲建議:“梁山要祝彪,怎麼沒?答應?送過?去?,更顯你誠意。”

扈三娘沉默半晌,道:“他殺了你們的兵卒,你們能讓他活?”

這就不是?阮曉露能決定的事了。她不能亂承諾,於是?抬頭看天。

若按她自己的意願,祝彪這廝長著一張討打的臉,又自作聰明,害人無數。最好拉到陣前,讓梁山軍馬一人一刀,剁了完事。

但畢竟他跟扈三娘青梅竹馬二十多年,莫說是?個人,就算是?條鄰家小狗,也得處出不少感?情。她不能在?這當口?逼扈三娘,引發無謂的衝突。

須臾,梁山軍中跑來一騎馬。孫二娘翻身下馬,朝扈三娘點點頭,又親親熱熱地?挽住阮曉露的胳膊。

“晁天王請姑娘到寨內一敘,談一下休戰細節。放心,你莊子裡監著我們兄弟,我們也不是?那等陰謀暗算的小人。”——

扈三娘單刀赴會,梁山大營裡可忙翻天。幾個頭領指示後勤嘍囉,一會兒?擦桌子一會兒?掃地?,一會兒?又趕緊摘掉兵器架上?的臭衣服臭襪子,美其名曰:“內務也是?軍紀,讓敵人看到咱們營裡臟亂差,傳出去?惹人笑話!”

隔壁帳子裡,被俘的祝虎望著左邊一個臭恭桶,再看看右邊一堆臭鞋子,嘴裡罵罵咧咧,把這群臟亂差的強盜罵了祖宗十八代。

扈三娘拋開雜念,英氣勃勃地?坐上?一把交椅。

“除了方?才那些條件,還要怎樣,你們才退兵?”

她武功雖強,畢竟年少,很少操心外事。因此打定主意,以靜製動,先等對方?開口?,免得露怯。

第 116 章

晁蓋望著這個比自己年紀小一半的閨女, 免不得心裡又讚了幾句“女中豪傑”。

但表麵上還得擺譜,環顧左右眾將。

“我等相爭,皆為氣耳。我等對祝家行兵報仇, 須與你扈家無冤。既然貴莊深明?大義,棄暗投明?, 豈能因一時之忿, 徒增兵戈?雙方前日作?戰所致傷亡,皆因祝家欺瞞作?惡所致, 非我等本意。折箭為誓,一齊都罷。你道怎樣?”

扈三娘聽了, 不由點頭。土匪頭子倒有些見?識, 這話的意思便是“可以談”。

“好?。除了送還俘虜和酒, 還要什麼?”

幾個頭領不由得發笑。這姑娘是真沒跟土匪打過交道。俺們辛辛 苦苦跋涉一遭, 總不能空著手回去啊。

林衝厚道, 眼神?製止了幾聲嬉笑, 替老大補充:“我大軍出?征, 糧草消耗不少。你若真心罷戰休兵, 便齎金帛犒勞三軍。還有傷亡弟兄的撫恤……”

扈三娘臉色一沉:“要多少?”

這幫草寇肯定不會虧本回去。

晁蓋想了想。這次下山,吳學究負責守家,沒跟來。臨行前給?了他密密的一本“攻略”——如何行軍, 如何作?戰,吃虧了如何撤退, 得勝了如何收尾……

軍師特彆?說明?,如果打勝,不妨順便接收三莊財產, 估計糧米至少五十萬石,可供山寨數年吃用。

但眼下既然沒徹底打起來, 那晁蓋大人大量,也給?扈三娘打了個折:“糧米十萬石,不算多吧?”

扈三娘勃然大怒,拂袖便走。

“與其餓死,不如戰死!”

晁蓋旁邊,一群好?漢都傻眼。

這就走了,不再商量商量?

美人脾氣?都這麼爆的嗎?

阮曉露立刻追上去。

“姐姐哎,你買個花還得討價還價呢!”她壓低聲音,拆自?己山寨的台,“俺們是土匪,慣常獅子大開?口,你壓價就是了嘛!”

阮曉露也瞧出?來,扈三娘軍事水平雖強,社會經驗不能說是一片空白,至少也是稍有欠缺。她單槍匹馬,也沒個謀士在側,容易吃虧,更容易談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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