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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謝。沒我?,你這船早被?那幫人禍禍成垃圾堆了。”他得個?柿子潤喉,聲音清亮了些,笑問,“上次的信和東西,可曾收到?”

阮曉露點點頭?,待要正經謝一句,又聽他道:

“也沒個?回信。”

阮曉露立刻覺得冤枉,比比劃劃的澄清:“我?讓人帶了口信!還有瓶好?酒……”

說了半句,自己啞火。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她?是請扈成帶了回禮,但沒過多久,扈成就被?祝彪打成重傷。祝家莊一役之後,一直在莊子裡靜養,一步都沒出?山東!

她?也沒想起來再托個?彆人。自己的鍋。

——還有,那瓶酒呢?不會讓扈成自己喝了吧?!這可不能饒他!

李俊見她?懊惱,給她?個?台階。

“托人辦事,難免有點變故——還有吃的嗎?”

阮曉露大方一指:“你右手邊櫃子裡。”

李俊得她?許可,從櫃子裡撈出?一裹熬肉,擘開一個?發麵蒸餅,揀幾塊肥瘦相間的熬肉鋪在裡麵,捏一把椒鹽,略卷一卷,從容開咬。吃完一卷,問她?要一壺冷茶,幾口灌下去,頃刻間又捏一卷。

阮曉露幾次想提話頭?,想問他來山東有何貴乾。但見他吃得投入,也就不好?打斷,向後一靠,聽著風雷,借著燈火,專心欣賞猛男吃播。

不過看?了片刻,她?就坐不住,小聲提醒:“大哥,這包曹家糟鵝,是我?在濟州府城排隊買來的……你得給我?留點兒……”

李俊吃下最後一塊糟鵝,放下空紙包兒,略帶歉意,道:“妹子可憐見,我?三天沒正經吃東西了。”

見她?眼?光如刀,又馬上補充:“回頭?我?燒還給你。想吃什麼自己點。”

阮曉露:“……”

默默掀開船板,暗格裡拿出?一盒珍藏的芙蓉馬蹄糕,遞到他麵前。

…………………………

李俊炫了她?一天的飯量,借巾子擦乾淨手,眼?中的疲態掃除大半,整個?人終於沉靜下來。

“冒昧來訪。尊兄弟可好??晁寨主……”

“明兒見著了自己問。”阮曉露將天窗打開一條縫兒,瞬間落進一注雨,趕緊關上,攏著濕頭?發,回來笑道,“不會是來給我?送下半年分紅的吧?讓我?瞧瞧……”

她?抓起李俊方才丟來的那個?沉重的皮袋,燈下細看?,才看?到那上頭?斑斑駁駁,原來並非皮子上的紋路,而是乾涸的血跡。打開來,閃亮耀眼?,艙內一下子添了許多亮色。但見金的銀的彩色的透明的,大塊的小塊的,帶孔的帶鏈的,什麼樣的都有,像是從誰家金庫裡匆忙抄了一把。再仔細觀察,幾個?碎金塊上,隱約有血指紋。

阮曉露神色扭曲一瞬間。這贓物都不帶清理一下的嗎?

李俊無語片刻,解釋:“都是壞人的東西……”

也覺得這話不太?有說服力,又補充,“比我?壞多了……”

阮曉露:“……”

這分紅不要也罷。

“淨想美事。”李俊瞧出?她?心思,不禁笑道,“都說了是船錢,是上供梁山的,沒你的份。這些才是給你的。”

懷裡摸出?另一個?帶熱氣的小布包,在她?麵前打開,裡頭?又是白生生一錠大銀。

阮曉露這下有點尷尬。她?提分紅隻是開個?玩笑,沒想到人家真給她?準備了。這咋辦?

“上次你讓扈成代送,他嘴太?甜,把我?說暈了,稀裡糊塗才收的。”阮曉露誠實?言道,“今兒我?就不要。你拿回去,給鄉親們改善一下生活,多蓋點遮陽遮雨的棚子。”

李俊眉眼?微垂,假裝沒聽見,壓根不接茬,生怕又推不過她?。

忽而側耳聽聽,說道:“雨停了。”

阮曉露忙出?艙。果然這雨來的急去得快,此時空氣凜冽,微微的風吹皺水波,吹開灰雲,吹出?漫天星鬥。水色如天。

先前的蘆葦岸已看?不清。地?平線上,隱約出?現一座黑黢黢的高山,仿佛一個?生猛的巨人,俯瞰著這一泓闊水。

李俊跟在她? 身後出?艙。兩人合力,打開主帆。

船舵撥轉的一瞬間,船帆驟然鼓脹,小船如同加了一腳油門,呼的一下,從慢跑變成了衝刺,刺破長夜,朝著梁山高歌猛進。

水波拍打船舷。阮曉露半蹲下,用自己的體重拉緊纜繩,這才覺得缺了點什麼。

“童威童猛呢?”她?問,“一起來了麼?”

有這倆巨人壓舷,這船還能再快一半。

李俊的麵色卻陰沉起來,攏緊布衫,眼?中映著星光暗淡。

“這便是我?的來意。”他辨彆風向,轉動船舵,“他倆時運不濟,眼?下陷在牢裡——是這個?方向麼?”

阮曉露驚呆,倒抽口氣,“哪裡的牢房?哪家捕盜能把他倆抓去?”

要李俊到梁山來搬救兵,兩人必定不在江南。這兩人一向是跟在李大哥左右,不至於到處瞎溜達。

“長話短說,”李俊道,“去歲,我?們在海沙村左近試著鋪了曬鹽場,雖然成功出?鹽,但因著那裡夏秋雨水太?多,又遭台風,產量不及我?預想。我?跟幾個?領頭?的灶戶商議,想找個?彆處的鹽場試一試……”

“這麼勤勞勇敢,不畏艱險……”阮曉露故作驚訝,“我?還以為?李總賺這一筆,早就該金盆洗手、享受生活了呢。”

李俊笑而不語,專心把舵。

一個?少?有人涉足的新技術,隻是窺個?入門,就能給整個?產業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李俊又不是活佛,萬萬舍不得就此抽身。他手下的小弟更是摩拳擦掌,恨不得向天再借五百年,把幾輩子的錢趕緊都賺出?來。

阮曉露在風中喊問:“找到合適的鹽場了嗎?”

李俊點頭?:“就在你們山東。登州海岸的幾片鹽場,鹵水豐厚,風力和日照俱佳,應是絕佳的曬鹽地?點。”

阮曉露睜大眼?,覺得自己孤陋寡聞:“俺們山東還有鹽場?”

是地?理課沒講,還是她?上課睡覺了?

李俊笑了:“千年的鹽場,比兩淮鹽場還大一倍呢。不過在東麵濱海之地?,離梁山很遠。”

阮曉露表示受教?。真是隔行如隔山,對販鹽的來說這大概是常識。

這世上人人吃鹽,大多數都不知道鹽從何來。不止她?一個?。

李俊簡略言道,山東的登州、青州、萊州,凡是臨海之處,都有大片鹽堿地?。再往北,宋境之外的遼東灣,亦有食鹽產出?,雖然量少?,質量卻是上乘。而且北地?鹽稅低,鹽價賤,導致南下走私猖獗,偶爾還會有人闖到他的地?盤黑吃黑。兩國?鹽梟一旦碰上,絕對是一場好?打。

李俊:“登州蓬萊左近,有一戶鹽霸,人稱餘闖海……”

阮曉露又碰到知識盲區,“鹽霸?”

“朝廷鹽政苛刻,各地?都有不同對策。登州地?方的慣例是,每個?鹽場都由瀕海大戶直接治理。這些大戶就是鹽霸。他們不擔鹽役,隻需一邊盤剝貧弱灶戶,一邊向官府繳納定額。這些鹽霸都是綠林裡的狠角色,官府不敢惹,百姓更惹不得,鹽霸之間也經常互相奪地?盤,廝殺之際,可不管灶戶的性命。”

阮曉露皺眉,一時間還真分不出?,這些土皇帝似的的登州“鹽霸”,和直接壓榨虐待灶戶的淮東官府,到底哪個?更惡劣些。

守法的民眾都麵目相似。違法的狂徒各有各的猖獗。

她?接著猜測:“那個?餘闖海,想跟你們合作,引進曬鹽技術?”

李俊點頭?:“我?帶人去跟他們談。曬鹽場可以幫他們鋪,換快船、兵器和銀子。開始談得很順,他們滿口的稱兄道弟。等鹽場鋪好?,卻來了個?翻臉不認。酒席外麵埋伏了打手,等著砍我?們人頭?,送江州解官請賞。”

阮曉露心驚肉跳,馬上跟著生氣:“那孫子現在何處?教?訓了沒有?”

李俊眼?中綻出?微冷笑意。

“都在鹵水裡泡著呢。連同底下走狗,一夥幾十人,一個?沒留。”

阮曉露:“……還是埋了比較好?。”

誰讓他們惹了不該惹的人。自作自受。

又忽然想,早先張叔夜口中的“登州綠林作亂”,大概指的就是這一場黑吃黑。動靜那麼大,無怪濟州府跟著風聲鶴唳。

她?問:“當地?官府什麼反應?——這裡該有水中暗樁了,舵給我?。收半帆。”

李俊聽她?指揮,邊乾活邊道:“其實?鹽霸黑吃黑,實?屬尋常。鹽場管事的換了人,官府一般也隻是過來認認新麵孔,索點賄賂,點個?頭?的事。但登州的提舉司貪得無厭,見我?們並非地?頭?蛇,便獅子大開口,要了尋常十倍的錢糧上供,還提出?無數苛刻條件,否則就查封鹽場,將我?們辛苦鋪就的曬鹽池全毀掉。言語中說得僵了,談不攏……”

阮曉露皺眉頭?:“那不得動手?”

“自然。他們那兵馬提轄卻是個?厲害角色,我?們人生地?不熟,寡不敵眾,眼?看?吃虧。童威童猛讓我?先走,掩護斷後,這才陷在彼處。我?脫身時,那提舉司明白道,‘你若知事,我?們便不難為?。”我?隻是含糊應承。說會帶錢來贖人,這才保下他倆性命。我?星夜趕來濟州……”

阮曉露跟著著急:“事不宜遲!拖延越久,變數越多!”

要說梁山以外她?還惦記誰,除了衛珠娘、童大壯、胡大娘子等灶戶人家,就是鹽幫裡那些跟她?並肩戰鬥的好?漢。威猛兄弟待她?最厚,一想到如今在官兵手裡挨鞭子、吃餿飯,心裡就煩躁到頂,想立刻揍人。

細琢磨,又覺得新鮮:“這登州官府怎麼跟強盜似的,還容你拿錢贖人?”

李俊道:“登州遠惡,那邊府衙上下,儘是豺狼,一半的人都有□□背景,不足為?奇。我?們不過一群外來戶,在他們那裡又無備案懸賞,就算解送原籍,豈非便宜彆人,不如趁機賺一筆,將我?們拿捏住,日後也能多分些鹽場的利。”

他撿起那盛滿珠寶的皮袋,撥弄裡麵的珠寶。

“童威童猛是我?多年的兄弟,我?就算傾家蕩產、性命不要,也不能棄他們不顧。我?可以將錢財上供貪官——當然這些遠遠不夠。但放開了燒殺搶掠,早晚湊得出?。隻是一則時間緊迫,登州地?處偏狹,罕見有油水的大客商;二則便等於向官府服軟,日後長久吃他們拿捏。所以……”

“與其便宜狗官,不如便宜我?們。”阮曉露給他豎大拇指,“咱們英雄所見略同,你這梁山是來對了!”

李俊一笑,依舊帶著心事,說道:“梁山是山東綠林老大,這事除了你們,也無人可以助我?。我?聽說,近來在搞什麼公益,專門幫人家排憂解難……”

阮曉露馬上糾正:“‘梁山公益’是幫老鄉平民的,每次派一兩個?人下山,做點小事,行俠仗義。童威童猛是俺江湖同道,他們的事不是小事。你明天直接上聚義廳,我?一早給你引薦大夥,江湖救急,調兵遣將,要一隊精銳,說什麼也要把他倆給撈出?來。”

李俊爽快道:“聽你安排。”——

一束火光照亮水麵,嘎吱一聲,快箭上弦。

“來的什麼人?”

小船已接近外圍小島上的值守崗哨。兩個?值夜嘍囉打個?嗬欠,清水抹把臉,提起弓,氣勢洶洶地?喝問。

“是我?!”阮曉露高聲回話,“帶江湖朋友來議事,住一日就走。”

借著星光和火光,李俊眯眼?,在深沉的夜幕中,頭?一次看?到梁山水寨的規模風采。

高大的寨柵林立,漸次開著水道和閘門,好?像一座水上城堡。卵石灘蜿蜒伸展,造出?無數良好?泊位。幾艘大型戰船泊在港裡,猶如守夜的門神,黑夜中隻看?到桅杆頂部托舉的月光,隨著水波一開一合,好?似門神的眼?睛。外麵是密密麻麻的漁船,夜幕中連成一片。隻能從大風吹過、船隻之間互相碰撞的聲音來推測數量。

……

李俊正觀察入神,胳膊被?人戳戳。

“醒醒。靠邊停船。”

小嘍囉見是自己人,一撓鉤把船拉近,笑嗬嗬迎上:“麻煩姑娘在這按個?手印,待會帶人去客館登記。下次休要冒雨夜航,多危險哪。”

李俊訝異:“還要登記?”

“這幾日拜山的人多。吳學究設計的流程,怕不三不四?的人混進來。”

阮曉露說得無奈,其實?這事她?自己也投了讚成票。畢竟訪客多了,最好?統一管理,以免有失。萬一真有人偷偷進來搗亂,水寨首當其衝,她?自己首先不安生。

等了片刻,小嘍囉轉動機關,放下水閘門。

此時星幕流轉,已是三更時分。港灣裡水 波輕緩,一片片水草布成迷宮。星光在湖麵上跳躍,落在那迷宮之上時,就仿佛被?吸進去似的,重作一色漆黑。

阮曉露棹著槳,正往客館方向拐彎,忽然想到一事,喃喃自語:“明天友誼賽揭幕,客館此時應該都滿了。按流程,要先叫醒客館的值班嘍囉,然後等他批個?條子,給撥一間空宿舍,多半在二關以上。然後經過守關哨所盤問,上去找值日宿管員,然後再等他批個?條子,去庫房領被?褥……哎呀,弄完這些,天該亮了……”

李俊聽得絕望。這就是大寨的管理智慧?

還好?當初沒被?忽悠過來!否則天天“走流程”!

“妹子行行好?,我?三天沒好?好?睡覺了……”

阮曉露哈哈一笑,撥轉方向,順著水流衝上石灘,撓鉤搭上碼頭?木樁。

“下來!放輕聲。”

李俊依言,綽了樸刀,躍上碼頭?。然後不等她?提醒,樸刀直接倚在旁邊架子上,空手跟上。

既是有求於人,誠意要做滿。除了金銀珠寶,啥也不帶上山——

碼頭?不遠處,依山傍水一片小空地?,上幾個?台階,來到一個?青磚小院。門口一掛小小燈籠,院子裡靜悄悄,幾間小屋錯落,青苔鋪了半爿地?麵。其中一間傳來時起時伏的微弱鼾聲。

李俊不解:“這裡是……”

阮曉露:“噓。彆吵著我?娘。”

她?放輕腳步,待要推門,忽然,陌生的腳步聲響,一個?亮晃晃的火把橫在眼?前。

“誰?乾什麼來?”

友誼賽期間,為?保山上治安,加派頭?領巡夜,每天輪幾個?人,帶些嘍囉,重點巡查水邊,以防不速之客。

阮曉露被?燈火一晃,用手擋眼?,看?清來人,站直了身,擋在李俊前頭?,大大方方招呼。

“石秀大哥!辛苦啦。”

石秀陰沉著臉,一對長眉擰成疙瘩,死死盯她?。

又看?看?她?旁邊的那個?寬肩窄腰大高個?兒,不認識;

又看?回她?。兩個?人四?目相對,足足一分鐘。

半夜三更,帶個?男人,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石秀雙拳緊握,深呼吸,心裡天人交戰,理智和情感?打架。

阮曉露:“有事嗎?”

石秀周身一緊,理智微弱勝出?,咬著牙,慢慢說:“夜路危險,給你照個?亮。”

一揮手,帶著小弟向後轉,去巡彆處。

已經在她?麵前栽了三回。這哥們看?身材也是個?水軍,萬一又是親兄弟,他彆在山上混了。

阮曉露目送他消失,冷笑一聲,走進院子。

李俊還納悶呢:“這是誰?人還怪好?的咧……”

第 127 章

翌日, 天?光乍亮,朝霞鋪滿天?邊。八百裡水泊碧波爛漫。山上的空氣凜冽清新,樹葉草木得雨水衝刷, 格外的油亮翠綠。

巡山一隊喊著號子,全山通報今日日程:“今日辰牌一刻, 友誼賽揭幕戰開始, 枯樹山好漢喪門神?鮑旭,對戰咱們步軍將校金眼?彪施恩, 要?看?的提前去占座位!其餘賽程寫在聚義廳粉板……”

阮婆婆早早起床,跟著這節奏哼了兩句小曲兒, 自己慢悠悠洗臉, 用篦子梳著滿頭銀發。

阮曉露坐在院子一角的小石凳上, 端著一大碗蔥油麵。把頂上一撮炸到焦脆的蔥段拌入麵裡, 扒拉幾口, 又發現底下藏個蛋, 煎得微焦, 鹹香濃鬱。

她雙眼?一亮, 吸溜一口半凝固的蛋黃,整個人飛了那麼幾秒鐘,然後決定把剩下的煎蛋留到最後。

“除了這?個鮑旭有點意?思, 這?次報名參賽的二十幾個,林教頭分析過, 基本都是菜鳥,”她一口氣半碗麵下去,終於空出舌頭, 問,“李大哥, 你不上去顯擺顯擺?”

“等?救出我兄弟,再來打個痛快。”

李俊歇了兩?個時辰,精神?抖擻。除了身上微有藥氣,完全看?不出夜來的狼狽。

他像個普通遊客一樣,好奇地東張西望。看?到牆根下幾個土製啞鈴,挑個最大的,好奇舉了舉。又看?到遠處空濛山色,幾處怪石,還有遠處哨卡間的鐵鎖鏈,欣賞一陣,腦海中排兵布陣,描摹戰鬥場景。

梁山大寨,名不虛傳。來這?一趟,不虛此行。

但他心裡更惦記一件事:“不知晁寨主何時……”

“現在出發,時間正合適。”阮曉露吃完最後一口麵,匆匆挽個頭發,問他,“準備好了?”

李俊倚在門邊,看?她一眼?,卻笑道:“你先行。我過會?兒再走,自己問路。”

阮曉露一怔。

又聽他說道:“不然讓人瞧見你這?裡混了個生人,恐有疑慮。”

阮曉露莞爾,故意?大聲道:“我坦坦蕩蕩,怕人說?——彆人問起來,就是留宿個江湖朋友,有什麼大不了?最多是沒按流程走,罰三天?義務勞動……”

李俊無奈:“誰敢說你?我是擔心我自己安全……”

話音未落,砰的一聲,院門讓人大力推開。

阮小二威風凜凜,叉腰而立。

“娘!妹兒!底下兄弟說,有人闖你們院子?”

阮小五和阮小七一左一右,手裡持著魚叉,氣勢洶洶地跟進。

“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敢騙在俺姐這?投宿?”

……………………………………

三兄弟邊罵邊找,霎時鎖定李俊,齊齊一驚,犯了半天?愣。阮小七掐了一下自己虎口。

“哎,你這?廝來乾嘛?”阮小二反應過來,笑罵一句,當?胸就是一拳,“來打擂?不知道有客館?為省幾個錢,臉皮都不要?了?”

阮小五冷冷道:“我看?是來者不善,不知又要?把俺妹兒拐哪去。”

阮小七捋袖子:“不耐煩上校場!不然就此處先練練!”

李俊人在客場,也不好上來就動粗,連退了三五步,背靠牆根,轉頭瞥一眼?那無辜的阮六姑娘,眼?裡委屈:看?吧,我說什麼。

阮曉露回過神?:“哎,你們等?等?,他不是來打擂的……”

這?仨魔頭今兒咋起這?麼早?!

阮小二已?經踢走院中雜物,興奮地道:“來來來,李兄,先打上一百回合,活活血脈!——要?麼去水裡?”

三兄弟還在摩拳擦掌,忽然,不約而同?垂下手。

阮婆婆弓腰小步,手裡端著個空碗,慢慢踱來。

“大清早的,吵什麼吵,”老婆婆不滿地打量三個兒子,“手癢,自己找個樁子練,休要?欺負人家一個新來的。”

轉頭看?李俊,一臉笑嗬嗬:“小夥子,莫怕啊。俺這?三個不成器的兒子,凶是凶點,心地不壞。隻要?你好好的聽話訓練,以後也跟他們一樣,當?個英雄豪俠。要?是他們欺負你太?過火,你找俺,俺替你教訓……”

阮小七急了:“哎,娘……”

李俊恭恭敬敬扶老婆婆坐下:“大娘休惱,他們跟我鬨著玩呢。”

阮婆婆一臉不滿,絮絮叨叨:“多大人了,就知道打架、瞎玩。從?小不讓俺省心。”

又對李俊和藹笑道:“那個青菜爛糊麵,做得不錯,還有嗎?再給俺盛一碗。”——

三兄弟被血脈壓製,臊眉耷眼?,挽著李俊,兄友弟恭地上山。

晁蓋清晨早起,練了幾套拳,正準備去校場觀賽。見李俊來訪,大喜,迎到聚義廳,講禮已?畢,馬上教置酒設席管待。

“足下跟我們不打不相識,分彆之後,亦常常想念。來來來!今日一醉方休!再去校場打一圈,看?看?你武藝精進得如何!

李俊謝過,馬上推辭,說明自己來意?。

昨夜跟阮曉露已?經講過一遍。這?次麵對晁蓋,省了鹽場技術細節,細細講了當?時的惡戰,威猛兄弟的忠誠勇武,格外強調了登州官府如何蠻不講理?,如何殘忍貪婪……

晁蓋還沒聽完,就大怒拍桌:“豈有此理?!豈有此理?!這?是欺人太?甚!”

小嘍囉前來相請,說校場準備完畢,馬上就要?開賽。

晁蓋:“不去!不去!讓林教頭敲那個開場鑼!”

李俊再拜:“事不宜遲,隻求梁山英雄拔刀相助,救我兄弟。俊願傾囊以謝……”

沾血的皮袋撂在桌子上,倒轉抖開,五花八門的金珠寶貝四麵滾來。

明顯是贓物,但誰都不嫌棄,甚至神?色間頗有膜拜。一群沒見過世麵的嘍囉倒吸涼氣,抖抖索索撿起幾片落地的不規則金塊,供回桌上。

眾好漢多年做匪,搶劫戰果輝煌,也見過不少奇珍異寶。然而這?麼多五顏六色的珍寶聚在一塊兒,還是極其罕見。單那龍眼?大的夜明珠,估摸就夠一個村子一輩子的吃用。

晁蓋神?色微動。雖說江 湖兄弟同?氣連枝,這?個忙是無論如何也要?幫的。李俊在江南獨立領導幫派,此次低頭求人,給足了梁山麵子。作為北方綠林一哥,這?事也一定要?管。

去是要?去的。但路途遙遠,彼處危機四伏,能順帶給兄弟們發個獎金,自然是錦上添花。

“這?些是路費。”李俊看?也不看?那些珠寶,“事成之後,奪回鹽場。那鹽霸餘闖海的剩餘庫存財富,無論多寡,我分文不取,全歸梁山。”

饒是晁蓋老成持重,聽了這?話,也有點繃不住,微微欠身,不太?相信地看?著這?位曾經揚言把他踹進潯陽江的老弟。

這?袋子裡的隻是定金?事成之後,還有“尾款”?

“……全歸我們?這?、這?……”

此時更多人聞訊趕來。吳用不及寒暄,連忙替寨主一口答應:“李幫主英雄氣概,一擲千金,隻為救人,義氣衝天?,小生佩服佩服……”

敲轉釘角,答應過後,才悄悄問阮曉露:“是姓李吧?江州那個……要?救的人是誰來著?……”

阮曉露直接叫李俊:“李大哥,那邊城防情況如何,官兵數量、訓練水準、有無大將,你細細說來。彆嫌煩,這?是山寨慣例,軍師必須聽得第一手情報。”

吳用:“……”

不能悄悄的給他補個課嘛!就知道當?眾削他麵子!

李俊耐著性?子走流程,把案情複述第三遍,重點說了登州府的城防、地形和兵力。

“此事不可張揚,教官府有了防備,更加無從?下手。登州城池厚壯,形勢堅牢,倘若帶兵硬攻,路途遙遠,軍馬勞頓,猶恐有失。最好著少數精細善戰的英雄,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方可成事。”

吳用心說正合我意?。要?是真的點上幾千人去攻城,光糧草軍餉,就得把那“路費”吃走一半。不如來個颶風營救,低成本高效率,速戰速決。

近來梁山大肆開發基建,祝家莊繳獲的財富雖然巨量,但也花得如流水一般,看?到賬單讓人心疼。如果能再順便吃一個大戶,更能增厚山寨的資金安全墊。

吳用又細細問了幾句,思索半晌,斂容正色,道:“容小生略加規劃,再行定計。”——

日頭西移,校場上打過幾場比賽。果然如幾個高手分析,這?次拜山打擂的訪客雖然氣勢足,但多數是街溜子級彆的混混,三兩?下就被梁山好漢丟下台去。餘下幾個不敢出醜,商量著退賽,專心觀摩高手過招。

大夥看?得無聊,得知有人過來江湖報急,一個個趕來聚義廳湊熱鬨。

李俊在人堆裡發現熟人,高聲招呼:“李立兄弟!張橫張順!——啊,淩振淩統製,你也在這?裡,真是驚喜。”

匆匆敘禮完畢,又輕聲問:“上次江州見過的魯和尚、武行者,是不是也在此處?我去拜見。”

張橫答:“這?兩?個下山了,說是去華州探望一個舊日相識,請他來參賽打擂。”

李立道:“不過,上次來江州的公孫道長和孫二娘都在,我去叫來!”

人多嘴多,大夥七嘴八舌,互相就把事情說明白了,不用李俊再講。

一時間眾意?沸騰。

張橫張順李立三個江州移民衝在最前麵:“寨主!軍師!我們與童威童猛多年相交,他們有難,必須去救!快點兵吧!”

阮氏兄妹和花小妹也搶著舉手:“也是我們的熟人!我們也要?下山!絕不能袖手旁觀!”

還有不少人搶著建功,又眼?饞那豐厚報酬,紛紛報名。

“我!我叫曹正!久聞李俊哥哥大名,今番願跟你走一遭!”

“在下陶宗旺!善使鋤頭!七八人不得近身!”

“灑家楊誌!在東京殺了大蟲牛二,你應該聽說過!”

但沒熱鬨多久,馬上有腦子清醒的,悄悄在底下提醒:“報酬越高,說明事情越難。剛才那李俊都說了,那邊官府和黑`道沆瀣一氣,兵強馬壯,去了定是一場硬仗。”

大家想想也是。自己跟那童威童猛又沒交情。這?錢有命掙,也得有命拿回來呀。

掂量一下自己本事,不少人就有些退縮,放下了積極舉起的手。

“那個……兄弟過幾日還有擂台賽 ,總不能言而無信,臨陣脫逃……”

李俊對眾人拱手致謝,朗聲道:“久聞梁山都是仗義全忠的好漢,今日果然見識到。登州官軍縱然凶惡,也及不上諸位神?勇。在那鹽場左近,我留了十餘位弟兄接應。梁山這?邊,再有七八位英雄,幾十嘍囉,攻其不備,當?能成事……”

幾個童威童猛的熟人相顧大笑:“那不用選了!咱們一起去便是!”

吳用一個激靈,拚命擺手:“使不得,使不得!張家兄弟、阮家兄妹都走,咱們水寨無人值守,豈非危在旦夕?”

幾個熱心報名的選手都是一愣。想起去年自江南回山東,劈頭撞上官兵偷家,全怪三阮擅自離崗,給水寨開了個空門,險些釀成大禍。

已?經投身大寨,那就不能由著自己性?子來。義氣要?緊,身上的責任同?樣要?緊。

於是無話可說,相對苦笑。

李俊也道:“那登州府城高牆深,咱們水軍兄弟就算一齊上陣,恐怕吃虧。李俊鬥膽,請幾位更合適的人選……”

吳用搖搖扇子,臉色有點黑。按流程,應該是大夥踴躍報名,軍師拍板做主。輪不到他一個客人來點兵。

但他給得太?多了。就讓他先挑一兩?個吧。

吳用於是忘記流程,附和道:“我們都不熟悉登州情況。依仁兄看?,誰最合適?”

第 128 章

李俊立刻道:“阮六姑娘胸藏錦繡, 義?氣凜然,去年我鹽幫鹽場有難,全靠她力挽狂瀾, 救了無數性命。今次鬥膽,依然請她來做這個護身符, 乞盼相助。”

阮曉露高聲道:“過獎!”

其實李俊這麼用力捧她, 多半也是做給在場人看。她昨日已經跟他說好,自己這趟是一定要去的, 再大的風險自己擔。吳用敢不放人,她學花小妹, 半夜偷偷走。

後頭群眾竊竊私語。大家都聽說過阮姑娘在鹽場大顯神威的事, 但也隻是聽?個大概, 不知其中多少是真, 多少訛傳。如今正主親口?背書, 說她於?自己有大恩, 那必然不假。趕緊跟著嘖嘖誇讚幾句。

“可不是, 咱們梁山的女眷, 那都是女中豪傑,不可小覷——當然啦,俺們都也不輸她, 嘿嘿,哈哈……”

卻?還有人不滿意:“阮姑娘走了, 物流和公益的事怎麼辦?”

李俊笑道:“我知道阮姑娘在山上擔任要職,她若下山,難免耽擱山寨事務。當然, 她跟我說過,也有相應流程, 請人頂替,那也不及她本人親力親為。無法,隻能提前給諸位兄弟賠個罪,以此行之酬勞,抵扣大夥的不便。不知寨主大哥、軍師先生,意下如何??”

吳用一愣神。廢話。給那麼多。明知故問?。

阮家三兄弟互相看一眼,心思一致。

阮小五揚起下巴,沉沉的道:“那俺也去。照顧著俺妹兒。有什麼水上勾當,也可以接應著。”

救人之事十萬火急,出於?義?氣,不能攔著她走。那隻好親身過去監督著,免得李俊這廝又把她拐到什麼虎狼之地去挨刀。

李俊一笑,欣然接受:“多謝五郎,那就有勞。”

張順張橫還要起身,晁蓋趕緊阻止:“水寨最多走兩?個,否則不利於?山寨安全。”

上次山寨被偷家,雖然有人犧牲、有人受傷,但晁蓋受到傷害同樣?很?大。隻因自己決策冒進,險些送了全山基業。夜裡偶然做噩夢,夢見官軍長驅直入,兄弟們陳屍水泊,醒來時汗流浹背。

所以這次說什麼也不能再讓水寨缺人。

吳用提了個折中建議:“張家兄弟,還有李立兄弟,我知你們和童威童猛的淵源。你們若也想幫忙,不如做為第二波接應。一旦李兄那裡有消息傳來,你們即可出發增援。這樣?如何??”

幾人想了想,這樣?也行:“那我們去安頓事務,提前準備好行李。”

說乾就乾,三人即刻離開,去收拾東西。

“真是兄友弟恭,舐犢情深啊。”吳用誇讚一句,笑道,“那麼餘下的人……”

“等等,”李俊打?斷,目光在人群中搜尋,“還有一位英雄好漢,不知眼下在不在……”

吳用小翻個白眼,抬頭看天花板。

咱們梁山雖然不像官府朝廷那樣?等級分明,但大夥也是各司其職,恪守寨規,是有組織有紀律的高級□□。軍師要發表點講話,誰敢打?斷?

也就阮六姑娘偶爾耍個小脾氣,噎他一兩?句,但也從沒搶過軍師的正經活兒。

他還真把自 己當甲方了?

吳用平心靜氣,心裡默念:他給得多。給太多了。多乎哉?真多啊。

“不知足下還要邀請哪位壯士?”

“我在山東有個相識,名叫扈成,也是諸位的朋友。”李俊不疾不徐,說道,”聽?他言道,原先祝家莊武術教頭欒廷玉,武功極是了得……”

李俊這話一出,舉座皆驚。大家想的都是:欒廷玉自從入夥,一直不聲不響,低調乾活。原來他名氣那麼大?

紛紛朝後看。欒廷玉坐在最後一排,本來有點走神,猛然聽?到自己被點名,趕緊起身:“啊?我?”

這一起身不要緊,坐太久,有點頭暈,踉蹌一步。旁邊的空交椅年久失修,哢的一聲,讓他撞碎了。

李俊遠遠的拱手:“欒教頭,幸會!有沒有興趣出山立功?”

阮曉露本來都打?算回去收拾東西,聽?到李俊點欒廷玉,也驚訝不已。

江湖真小啊,這倆人都能扯上關係。

欒廷玉武功在梁山能排進前十,但人不狠,話也不多,不似其他高手那樣?到處活躍。也許是因為被俘上山、寸功未立,也許是因為老?弄壞東西,心裡過意不去,總之他一直很?聽?指揮,是個沉默的巨人。

李俊將欒廷玉打?量片刻,忽然問?:“登州府兵馬提轄孫立,尊兄可認得?”

欒廷玉又是老?大震驚,嚇一大跳,後腦勺磕到個鐵掛鉤,捂著腦袋點頭。

“是我同門師兄弟。”男低音嗡嗡作響,敲打?全廳人的耳膜,“不過多年未見了……”

李俊眼中微光一閃。

“那你必定熟悉他的武功路數。眼下此人在贓官手下任職,多般為虎作倀。前番在登州交手,他騎一匹高頭大馬,一杆鋼鞭神出鬼沒,我占不得便宜,還被他傷了幾處。若能得尊兄相助,今番必定十拿九穩。”

欒廷玉上山以來,溫順沉悶,就沒跟人結過仇。廳內眾人愣了一會兒,馬上喝彩,恨不得比他還高興。

“哎,老?欒,總算是能開張了!這功勞非你莫屬啊!”

欒廷玉卻?沒跟著樂,猶豫半天,才?愣愣地說:“若我那師弟果然助紂為虐、殘害百姓,我當然要會竭儘全力,誅滅惡徒。但、但若是……”

李俊微笑:“若他是身不由己,或者沒做太多壞事,你就不好同門相殘——這何?錯之有?這才?是深明大義?真好漢!若真如此,到時你可以轉身就走,兄弟絕不阻攔。如何??”

欒廷玉糾結半晌,終究還是貪那軍功,點了頭。

吳用拈須微笑。

“那麼,餘下的人選……”

“等等!”忽然又有人搶話,“我也想去……”

吳用一口?氣憋在胸口?。今兒怎麼老?有人搶話!他走個流程就那麼難麼!!

再定睛細看,毛遂自薦的這個人,唇紅齒白銀盤臉,卻?是轟天雷淩振。

淩振上山數月,幾乎天天窩在實驗室,或者在水邊調試他的新大炮。阮曉露叫他去巡山一隊活動?筋骨,他每次都推脫請假,鍛煉的次數屈指可數,於?是養得格外?白皙圓潤。

“李幫主,”淩振小心翼翼問?,“登州府衙內,可有囤放火器?”

李俊微微驚訝,點頭:“據我探知,有一些,為了防禦沿海盜寇……”

淩振臉上泛紅,搓著手,不好意思地說:“我那本《火器總要》,蒙金師傅妙手回春,修複大半,畢竟還有少數缺損,需要重?新實驗,慢慢補全。從上山以來,俺就白吃飯,白燒銀子,雖然略有進展,但一些煙火藥材的原料,民間市麵上也找不到,須得去官庫。這次若能有幸跟去,不求立功,但求你們救人的同時,能順便讓俺去一下登州的火器營,取點材料,俺的研究定然會有所進益……”

濟州府不能禍害。遠處的幾個州府,淩振也不敢單獨去。想拜托跑腿,但誰也沒他這個專業素養,就算看見相應的材料也不認得,隻恐白費功夫。所以隻好一直閉門造車。

如今難得有個集體出差的機會,淩振抓緊不放。

吳用立刻喜道:“這是有利於?山寨的大事。當然可以!寨主大哥,批準吧?”

梁山眼下隻有堅船,要是再添利炮,那戰鬥力無法想象。

輪到李俊一口?氣噎住,眼看額角起青筋。

他是去救人的,不是去順便幫梁山改善火器的!

淩振的武功也就能揍揍吳用。他若跟去,還得費心保護。

正想著如何?婉拒,一個尖銳的女聲橫插進來。

“這炮手武功不濟,這麼危險的任務,讓他去了白白挨揍?”

李俊大喜,連忙誇讚:“花二小姐還是那麼深明事理……”

把他的心裡話說出來了!

“……得有個人保護他!哥,我的物流活計交給你和嫂子,我得去走一遭!”

李俊笑容凝固:“……”

我是甲方啊。有這麼欺負甲方的嗎?!

大多數人跟花小妹沒有深交,對她的性格也了解得很?膚淺,隻知道是個慣壞了的大小姐。

大小姐跟淩振是舊相識,據說還曾救了他尋短見。這次又主動?跳出來當他保鏢。幾個蠢漢不過腦子,開始吹哨起哄。

“喲喲喲——花小姐莫不是看上這個火器匠,怎麼幾次三番要保護他,不去保護彆?人呢?等你們立功回來,是不是要吃喜酒啦?……”

花小妹氣得臉通紅,破口?大罵:“血口?噴人!我瞧上他?他一身虛胖武功稀爛我瞧上他?我幫扶弱小有錯嗎?許你們男子漢鋤強扶弱見義?勇為,我這麼做就是彆?有用心?我讓我哥撕爛你們的嘴……”

花榮覺得臉沒處放,狠狠瞪了那幾個起哄的,捂著妹子的嘴,好說歹說拖出去,好言勸了半天,又回身對吳用喊:“小弟也一起去!保證淩統製的安全!保證不讓舍妹惹事,先生放心!”

淩振莫名其妙被花小妹一通貶低,臉色也青一陣紅一陣,眼看淚珠打?轉。不過馬上有交好的兄弟好言相勸:“小女孩家沒見識,你彆?理她。”

晁蓋咳嗽一聲。即將發酵的鬨劇總算戛然而止,眾人肅靜。

“現在都聽?軍師的!不許再聊無關話題!”

吳用清清嗓子。總算輪到他點兵了!

還沒張口?,軍師臉又沉下去。

目前的救人小隊,除了李俊,已有欒廷玉、阮家五六兄妹、花榮兄妹、淩振,一共六個人。

還有張橫、張順、李立三個次級接應。加起來九個。

軍師側過身,問?李俊:“這麼多人,夠了麼?”

李俊不置可否。按他的意思,救自己的結義?兄弟,最好把整個梁山都搬去,把登州府殺個血流成河,每片磚瓦都翻個底朝天,方才?滿足。

但梁山是大寨,還要維持自己的事務運轉。能給他撥九個人,已經很?給麵子。

遂點頭:“再加上數十心腹嘍囉,最好是水寨出身,麵相良善一些,不要脾氣暴躁滿口?粗話的,恐沿途招搖,打?草驚蛇。”

吳用深深歎口?氣,點了頭。

今天他當了個假軍師。沙場秋點兵,他自己一個人都沒機會提名。

不過這個隊伍名單,軍師倒也提不出什麼意見。李俊很?上道,沒一口?氣把林衝楊誌等頂尖高手都要走,並未太削弱梁山本寨的實力。

而且,吳用十分小人之心地揣度,李俊放棄了那幾個本事高強的老?資曆,想必也不願跟他們分攤太多的指揮權。

現在這個的隊伍裡,欒廷玉、花榮可算戰力擔當,一個近戰破壞,一個遠程輸出,互相取長補短;阮小五可搞定一切水下陣仗;小六姑娘出謀劃策,萬一誰捅了簍子,也隻有她能修修補補,是整個任務的最後一道保險。

花小妹麼,可當個瞭望員。缺人手時,也能當個遠程。

至於?淩振,活著回來就行——

點兵完畢,那邊斷金亭校場的賽事也差不多結束。晁蓋趕過去做了個簡短的總結發言,感?謝各位江湖朋友賞臉到來,請去聚義?廳吃酒(這頓免費,山寨請客)。

酒席未散,吳用把即將出差的幾個人叫到小廳,麵授機宜,囑咐一堆事,總結起來大概有兩?點:

第一,登州防務精良,此行定然險象環生。大家注意安全,覺得沒把握就趕緊回寨,義?氣是好東西,但兄弟姐妹們的安危更重?要。

第二,李俊這人還算靈光,又熟悉情況,整體行動?不妨聽?他參謀,遇事請他先上,一定彆?比他衝得快。

軍師倒是真心為兄弟們著想。大夥心裡縱有不以為然的地方,也都禮貌不說出來,紛紛表示受教。

“軍師放心,一定不墮梁山威風!”

吳用想起什麼,趕緊補充:“也彆?到處振聾發聵,說你們是 梁山的。尤其是對上官兵的時候,不妨自稱是賣鹽火家……”

……——

眾人各回各寨,用一個晚上的時間打?包準備,交接了工作,點了各自的心腹嘍囉。

阮曉露把物流事務托付給戴宗,讓他另擇三個副手。梁山公益則讓何?成跟石秀共同接管,跟幾個酒店掌櫃一起,互相監督,每期都要寫工作日誌,她回來檢查。

然後跟二哥、小七和老?娘道彆?。阮婆婆還惦記呢:“那個手腳麻利的小夥子,咋剛來一天,就走了?是吃不慣,還是住不慣?……”

第二日天色未明,救援小隊在金沙灘會合,歃血為盟,分批上船。

第 129 章

金大堅連夜偽造山寨路引, 此時派人送來,分發下去。

加上嘍囉,一共五十來人, 扮作買賣海貨的客商,分兩批在官道上行走。

這年頭出遠門大不易, 窮山惡水、豺狼虎豹、綠林劫匪……隨便哪樣都能要人小命。尋常客商誰敢落單行走, 都是?成群結隊,宛如?一個旅行團。

因此隻要偽裝好了, 這“梁山救援團”也並不醒目。

弓箭刀槍等兵器都打在包裡,假作貨物, 裝載車中。小嘍囉輪番趕車, 有人行累了便上車休息。車仗人馬上路行程, 千裡的路途走下來, 並未太過疲憊。

阮曉露走在第一波, 每天感歎山東之大。從?濟州到登州的距離, 比當初去江州也不差多?少。但?此行是?一路向東, 每天迎來朝陽, 送走日落。日頭越來越長。秋風瑟瑟,寒風驟起,沒多?久就要從?行李裡翻找厚衣。周遭農田漸稀, 眼見越來越偏僻。走到第八日上,便見了海。

花榮感慨道:“左手官道向前, 便是?青州。當年我在清風寨守把,周圍都是?窮酸餓醋,亂行法度, 貪圖賄賂,那日子過得何等慪氣。隻恨過去糊塗, 貪戀那小小官位,沒能早一日落草聚義。”

又?忽然想?到,也不知當初拉他上梁山的宋江哥哥,此時在東京城裡做什麼。是?在行俠仗義、為民請命呢,還是?跟過去他身邊那些官僚一樣,為各種無聊之事而辛苦奔波?

花榮回憶往事,覺得記憶有些模糊,像許久以?前的一枝離弦的箭,忘記它本來要飛到何方?。

花小妹卻一點不抑鬱:“在清風寨過的什麼日子,整天隻能在院子裡捉蟲,哪比得上現在走南闖北,做尋常女子所不能之事,豈不快哉!”

周遭一群大漢聽?了,有的讚同:“當然是?在江湖上闖蕩爽快。換了俺,要是?重?新?投胎,也不做那金枝玉葉,悶殺俺也!”

有的卻暗自嗤之以?鼻,心想?,我要是?有花榮這麼個哥哥,我也在江湖上橫著走。

當然這話不敢說出來,隻能心裡暗自想?想?過癮。

這日傍晚,漫天的海霞之下,野樹林分開?兩邊,一條岔路橫在眼前。左邊便是?茫茫大海,右邊豎個被海風吹蝕、搖搖欲墜的路牌,寫著蓬萊郡,便是?登州府治所在。

李俊言道:“童威童猛兄弟就是?在這裡附近被官兵拿住的。眼下多?半已解到府城。”

花榮提議:“咱們先在城外落腳,再派精細之人進城去探。”

府城東門外十裡牌,有一家頗大的酒店,前頭吃飯,後頭住宿,院子裡還在開?賭,熱熱鬨鬨。一行人出示山寨路引,順利入住。

阮小五久不賭博,打尖之時,聽?得隔壁的呼喝博戲之聲,微有心動,不時將眼去瞟。

阮曉露朝他眨眨眼,右手拇指食指捏在一起,學五哥當年徒手捏碎骰子的動作。

阮小五輕哼一聲,轉回頭,專心扒飯,吃了三大碗。

………………

快吃完時,門外撞進來幾?個人,都是?灰頭土臉、衣衫破爛。見著李俊,納頭便拜。

“幫主!你可算來了!小的們好幾?次差點讓做公?的識破身份,險些待不下去!”

李俊孤身去梁山搬救兵,在登州左近也留了手下待命。阮曉露待要跟鹽幫大哥們打招呼,忽然發現這幾?個人不認識。

“咦,這幾?位……”

“列位不必相?疑。”李俊向大家介紹,“這幾?位‘太湖四傑’,分彆喚作赤須龍費保、卷毛虎倪雲、太湖蛟卜青、瘦臉熊狄成,都是?我今年往太湖販運食鹽時識得的當地好漢,結義的兄弟,如?今跟我做買賣。”

眾人大喜:“幸會幸會。”

任務艱巨,多?個幫手就多?一分勝算。

這“太湖四傑”都有異名,說明在當地混得還不錯。而且外號起得都很樸素貼切。那費保果然有一部淡紅胡須,那倪雲則是?一頭卷發,亂蓬蓬的炸在腦袋周圍……

大夥匆匆介紹一遍,起碼綽號全記住了,不會認錯。

李俊問:“其餘弟兄呢?”

費保彙報道:“守著蓬萊曬鹽場,防著彆的鹽霸趁機吞並。隻是?人手少,修不出像樣的防禦工事。小弟探查幾?次,童威童猛確是?囚在登州府前後,但?不知是?牢城哪端。隻看到一部告示,說下個月要將他們申聞都省,乞請明降如?何。兄弟心急如?焚……”

阮小五立刻聽?出來:“這是?官府在催你們低頭。在這一個月內,給他們錢財,當他們走狗。否則就撕破臉,殺你們兄弟。”

李俊問:“牢城情況如?何?”

狄成搓搓自己的瘦臉,道:“在府城另一端,獄不通風,固若金湯,任何看覷的都不放進去。不過他們似乎不太防女眷。這幾?日,放進去一個老農婦,一個瞎婆子,都是?給兒子送飯的,磨了半晌,倒也讓進去了。”

他說著,著眼打量桌子後頭兩個妙齡大姑娘,麵露試問之色。

阮曉露和?花小妹相?視一笑。

不防女眷是?吧?瞧不上俺們是?吧?

讓你們得個教訓——

第二?日,眾人分頭行動。

花榮和?花小妹護送淩振進城,扮作尋常旅客,暗地打聽?州府火器庫的位置。

欒廷玉,設法約出師弟孫立,讓他消失。

病尉遲孫立,是?登州兵馬提轄,能征善戰,勇武過人。李俊坦言,隻靠自己,乾不掉他。

沒有這個攔路虎,大夥能省很多?事。

阮曉露額外提議:“我知道你們有同門之誼,不好下手。你可以?先禮後兵,先勸降他,說僵了再打,也算你仁至義儘。”

在她記憶裡,這個孫立好像也是?梁山一員。雖說現在的世界已經和?原著脫韁。原本“上應天星”的忠誠頭領,也可能成為梁山的敵人,比如?秦明、黃信。

或者和?梁山擦肩而過,比如?宋江、李逵。

但?萬一孫立好說話呢。總要碰碰運氣,能不見血就不見血。

欒廷玉點頭,帶心腹嘍囉數名,綽起自己的鐵棒,沉默著離開?。

其餘小嘍囉分散城外,隨時待命。

李俊和?阮家兄妹收拾停當,悄然往牢城營進發。

既然女眷能被網開?一麵,進入牢城去送飯,那就投石問路,先進去瞧瞧,童威童猛到底在不在那裡,情況怎麼樣。

阮曉露披上一身襤褸舊衣,打量自己。

這個任務卻也是?非她莫屬。花小妹的舉止做派明顯屬於上層階級,怎麼打扮都落魄不起來,肯定讓人一眼穿幫。

她按照李忠周通的摳門攻略,破爛市場上五十文錢買了身破衣,又?在砂石裡搓得更爛一點,捏著鼻子穿上身,成了個大宋版朋克女孩;又?抓亂自己頭發,胡亂梳了幾?梳,紮個臟辮。

最?後仰起臉。阮小五伸出巨掌,給她臉上又?抹了幾?道煙灰。

“夠落魄了麼?”

李俊忍笑:“指印太明顯,像是?被人扇了兩巴掌。”

阮小五覺得自己的智商受到鄙視,立馬又?在妹妹臉上亂抹一通,“夠黑了?”

阮曉露被他揉到變形,嗆了好幾?聲,說不出話。

李俊:“脖子。腳。”

阮小五:“……”

覺得無從?下手,瞪他一眼。

阮曉露趕緊說我自己來。這比塗防曬還麻煩,把脖子也抹抹黑,光腳上也踏了泥灰。好好一個精神抖擻的大姑娘,勉強成了個灰頭土臉的乞丐丫頭。

試妝結束,兩位資深老江湖審核通過。

再練習一下表情管理,把五官捏出個楚楚可憐的神色,先找個小酒肆試試水。

“官人行行好,俺一天沒吃飯了……”

那幾?個吃飯的食客嚇一跳,神色敬畏地將她打量一番,自覺捧出一碗還沒動筷子的湯餅。

“女俠慢用。”

阮曉露失望透頂。自己演技這麼遜麼?

向後一瞧,隻見自己兩個隊友站在門後,如?同一對威風八麵的保鏢。

阮曉露:“……你們躲遠點。”

又?試了幾?個酒家,最?後一次,總算討到一罐子餿飯,外加無 數白眼。

演技速成班結業。阮曉露讓小五李俊等在僻靜處,自己直奔牢城大門。

抬頭一看,不禁脖酸。這牢城石砌的牆,高逾兩層。前後三道柵欄門,真可謂銅牆鐵壁。牆邊環繞著一圈臭水溝,裡麵堆滿腐臭垃圾,足可算一個自帶殺傷力的護城河。牆頭的巡邏兵丁肥胖健壯,軍器鋥亮,偶爾低頭看向芸芸百姓,目光仿佛看螻蟻。

阮曉露也見識過濟州府的牢城。白勝和?齊秀蘭在裡頭受了幾?個月罪,出來時骨瘦如?柴。但?和?眼下這森嚴殘酷的登州牢城相?比,濟州牢城簡直就是?個隨便出入的減肥訓練營。

無怪憑整個鹽幫之力,也弄不出裡頭關著的人。

門外倒伏著幾?個乞丐,破毯子破帳篷,幾?條野狗趕不走。這都是?在牢城裡關過的無辜之人,被榨乾了血肉扔出來,從?此無家可歸,隻能伏在門口,奄奄一息的喊冤。

但?有身強體壯的婦人男子經過,公?人都會立刻持鞭驅趕:“滾滾滾,牢城重?地,不準停留!不準亂看!否則把你也抓進去!”

阮曉露身披偽裝,腳步虛浮,好歹不在被驅趕之列。她慢慢地湊近,觀察了一會兒四周。

此時一個年輕公?人持著水火棍,出來柵欄門。阮曉露深吸口氣,擠出幾?滴眼淚,迎了上去。

“嗚嗚嗚,大哥可憐見,這牢城裡可有關著兩個親兄弟……”

她一句慘還沒賣完,忽然,一個矮墩墩的丐婦跟她擦身而過,不疾不徐,完全擋在她跟前,朝那公?人拜了下去,哭哭啼啼的道:

“這牢裡關著俺的兩個親兄弟,眼看挨餓受凍。哥哥怎生可憐見,引進則個,俺叫化得一口飯,與他們充饑……”

丐婦聲音嘶啞,哭得淒淒慘慘,九轉回腸,附近百姓聞之落淚。

阮曉露驚詫莫名,第一反應是?,她怎麼搶我台詞??

又?聽?她哭了幾?聲,才反應過來。這丐婦也是?要找“一對親兄弟”,去送飯的。

童威童猛有這般相?識?

那婦人形容落魄,頭發板結,衣衫襤褸,渾身餿味,儼然是?個真正的乞丐。

她纏著那公?人,聲聲哽咽:“便是?一刀一剮,是?他倆自作自受,隻可憐見,讓俺進去送這一碗飯,權當送彆……嗚嗚嗚……”

阮曉露怔了片時,不甘示弱地擠了過去。

“俺也要給俺的兩個兄弟送頓飯!”

那公?人一下子被兩個灰頭土臉的女人圍住,左看看,又?看看,又?是?為難,又?是?好笑。

“都是?給兩兄弟送飯的?你倆認識嗎?去去去,一邊兒去,這兒不是?你們犯神經的地方?!”

待要抽鞭子,一個年老公?人經過,勸了兩句。

“若是?個男子漢,自然不能讓他接近牢城。婦人家有甚利害?常言道,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哎,你們倆!商量一下,隻能進去一個!”

阮曉露:“我——”

那丐婦卻顫巍巍向前,似是?無意,朝阮曉露看了一眼,眼中突然精光大盛。

阮曉露隻覺得腰上被人狠狠一撞,不由?自主哎唷一聲,踉蹌好幾?步。

那一撞的力道不遜一個大漢。還好她下盤穩,否則直接飛進臭水溝!

阮曉露大駭,抬頭看那丐婦,卻是?腳板外翻,走路虛浮,仿佛多?年病弱,隨便哪個人都能把她一指頭放倒。

“那,那俺就進去了。”

那丐婦流著眼淚拜謝兩位公?人,抖抖索索地提起瓦罐,小碎步邁進牢城門。

吱呀一聲,柵欄門重?新?關閉。

阮曉露一個人風中淩亂。

她剛才,被一個陌生人,搶任務了?

第 130 章

“我敢肯定, 那?女人絕對是演的!演技比我好十?倍!”

阮曉露铩羽而歸,瘸著回到小酒館,氣得胸脯起伏, 一疊聲的訴苦。

阮小五和李俊同時問:“吃虧了?傷著了?”

“而?且她武功不差,我要是?生得再矮點兒, 肋骨都能讓她撞斷了!”阮曉露抱怨一句, 忽發奇想,“這裡有丐幫嗎?”

阮小五皺眉:“丐……啥玩意?”

那?看來水滸宇宙裡沒有丐幫這碼事。

她又問李俊:“童威童猛有姐姐嗎?親的堂的表的認的……”

李俊搖頭?:“要是?他?們有這麼個厲害姐姐, 早就一塊去販鹽了。”

她想想也是?。

那?,一個武功過硬的女人, 無?親無?故, 喬裝改扮去給童威童猛送飯, 是?何?居心?

李俊安慰一句:“最起碼, 說明?人活著。咱們也可放三分的心, 再探便是?。”

待要扶她坐下, 阮曉露執拗不肯。

“有進就有出。我去等在?牢城門口, 看她到底在?搗什?麼鬼——你們依舊等在?遠處, 免得公人起疑。”——

兩個大男人拗不過她,隻好照做。

去左近藥鋪贖了一劑膏藥,給她貼了。阮曉露自己揭開衣裳一看, 好家夥,紅腫消去, 隱約巴掌大一片淤青。

她在?梁山斷金亭打了無?數場比賽,也沒留下過這麼大塊青腫。

登州地方雖小,卻有高手。

這次她貼肉藏了一把?尖刀, 重新潛伏在?牢城營附近,連使眼色, 把?兩個隊友趕得遠遠的。

眼看日頭?從牢城高牆移到大楊樹頂,柵欄門口一陣喧嘩。

三五個牢子掄著水火棍,一步一打,丟出一個人,卻是?剛才?那?深藏不露的丐婦。

“誰放你來送飯的?是?女的又怎樣,又醜又肥,還指望老子發善心?快滾出去,饒你兩棍!”

那?丐婦被打翻在?地,骨碌碌滾了好幾圈,又被破衣絆了一跤,頭?上?荊釵倒掛,一頭?哭著求饒,一頭?拾起那?破罐子。

眼看水火棍又打下來,一個伶俐俊俏的小節級奔出來勸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這婦人眼見體質虛弱,萬一打死了,上?頭?還得責怪。”

幾個牢子這才?不打了,踢了那?丐婦幾腳:“快滾!”

那?丐婦爬起來,哭哭啼啼的離開。

阮曉露在?牆邊冷眼看,幸災樂禍。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雖說牢城守衛對女眷戒心稍低,但隻限於“允許婦人進門”。至於進門之?後,過多久被打出來,全看個人造化。

要是?剛才?沒被截胡,現在?挨打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那?丐婦顯然也不敢在?牢城營裡露本事,因此結結實實捱了一頓打。最起碼飯是?送到了。拿出來的瓦罐是?空的。不知在?裡頭?如何?引起公人戒心。

阮曉露跟在?那?丐婦身後兩丈,慢慢的溜著牆根走。

見她一開始步履蹣跚,走出不遠,步伐卻慢慢加大,一步一步走得極穩。

走到僻靜處,那?丐婦猛地回頭?,眼中精光怒盛,嘶啞道:“醃臢潑婦,你鬼鬼祟祟跟我到此,到底要怎麼樣!”

嘖,還惡人先告狀。阮曉露冷笑?一聲。

“你那?兩個兄弟違法犯罪,害人無?數。如今進了死牢,罪有應得。我沒彆的想法,隻想進去踢上?一腳,揍上?一拳,不算過分吧?”

原本是?一句試探的瞎話。那?丐婦聽了,卻勃然大怒,張著爪子朝她撲來。

“你胡說八道!我那?兄弟是?吃人陷害!何?曾害人!”

阮曉露就等這一刻。待那?丐婦拳頭?襲來,一圈一帶,啪!

那?婦人收腳不及,當即臉著地,濺起一灘臭水。

阮曉露即刻收力,打算問上?兩句。

“你方才?……”

不料這丐婦卻是?力大無?窮,被她雙手按在?地上?,膝蓋頂在?後腰,卻掙紮得像一條大魚,死命踹她腳尖,若不下死手,眼看按不住。

阮曉露忍著疼痛,急叫:“來人!”

奔來兩個如狼似虎的大漢,輕鬆把?人控製住。

阮小五把?她拎起來,一把?丟到牆根。恨她衝撞自己妹子,手上?不留情麵,使了七分勁。

“你是?何?人!跟童氏兄弟什?麼關係!”

那?丐婦滿臉臭泥,隻亮著一雙招子,抬頭?看著兩個彪形大漢,又看看旁邊那?個鬼精靈的小丫頭?,神色間敵意戒備,絲毫不懼。

“本事不小,可惜也是?一群食人剩飯的狗腿!”她冷笑?,“你們去回報那?毛太公,人在?做,天在?看,敢害俺兄弟,俺定不放過他?全家!”

一席話鏗鏘有力,可惜一拳打在?棉花上?。

三個隊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頭?霧水。

“毛太公,是?哪根蔥?”

阮小五瞥一眼李俊,目光中帶著審視:你這廝隱瞞了什?麼情況?

李俊思索片刻,沉聲詢問:“你要去送飯的那?兩兄弟,姓什?麼,哪裡人?”

那?丐婦聽他?一句南方口音,卻是?一怔,現出片 刻迷惑之?色。

“你不是?毛太公莊子裡的打手?”她依舊十?分警惕地問。

李俊笑?道:“不管那?毛太公是?誰,想請我當打手,這工錢他?怕是?出不起。”

那?丐婦啐一口,惡狠狠道:“蓬萊郡儘人皆知,解珍解寶獵戶兄弟,山中射了一個吃人的大蟲,不及領賞,被財主?毛太公賴了,將他?兩個強誣做賊,解送州府,上?上?下下使透了錢,定要做成死罪!城內百姓,誰人不知?誰不喊冤?隻是?礙著這官商勾結的權勢,不敢言說罷了!俺是?他?倆的姑舅姐姐,今日借送飯之?名,想要商議一下越獄之?事,隻是?險些被他?們識破,趕了出來——你們既是?無?關之?人,為何?要擋我顧某的路?”

“你姓顧?”阮曉露慢慢道,“……顧大嫂?”——

三人小隊押著顧大嫂,回到十?裡牌酒店。

顧大嫂當然不是?專業乞丐,而?是?登州有名的綠林母大蟲。本名顧芳姑,她嫌太陰柔,不喜歡叫,本地流氓敬稱為大嫂。

隻是?她這乞丐扮得確實合格。阮曉露覺得自己扮得夠像了,但僅僅是?外形貼近而?已。而?顧大嫂化裝以後,莫說舉手投足以假亂真?,就連身上?氣味也讓人退避三舍,不知是?怎麼倒騰的。

顧大嫂此時和阮曉露等人互亮了身份,挺起了胸膛走路,丟掉了餿臭的破外套爛草鞋,重新挽了一下頭?發,抹掉臉上?的假瘡疤,登時氣質立變。英氣勃勃地走在?路上?,就是?個健碩的拳擊運動員。

酒店裡頗為熱鬨,幾十?個人正在?喝酒賭錢,也有大聲吵吵的,還有討債的唱歌的說醉話的……

大部分人都沒注意到這撥新來的客人。

阮曉露推著顧大嫂後背,低聲喝道:“進去!就當你是?個打尖的客人!彆想著聲張叫人,否則對你不客氣!”

顧大嫂眼下算不上?敵人,卻也夠不上?朋友,不能對她掉以輕心。

顧大嫂帶著一臉冷笑?,被帶到轉角處的僻靜座頭?,順手抓起桌上?兩個骰子,隨手一擲。桌麵上?兩個坑。

“水泊梁山,久仰。無?怪這小丫頭?出手不凡。”顧大嫂腳踏一隻凳子,抱著胳膊問,“你們要救的是?誰?為何?會在?此處?”

她身材並不算高,麵相也不算太凶惡,但抬頭?一瞥之?間,極有威勢。

誰能想到,登州府邊陲海僻之?地,卻是?藏龍臥虎。小小一個死囚牢,裡頭?關著兩對親兄弟,各有各的撞天冤屈,導致阮曉露跟顧大嫂撞了車,誤會了半天。

阮曉露腰間還隱隱作疼。但眼下看來,這膏藥也貼得不冤。

而?且顧大嫂也讓她毫不留情地摔了一下,左眼眶現在?還流血,算是?扯平吧。

顧大嫂是?衝著她問的。阮曉露也就心平氣和,低聲回道:“我們要救的人,也是?兩兄弟,喚作童威童猛,潯陽江裡做私商的,無?故被囚在?此處。我等此次前來,正待探個究竟,伺機劫獄救人……”

顧大嫂冷笑?,重複她的話:“潯陽江裡做私商的,無?緣無?故被登州鷹爪給捉了,真?是?天網恢恢哪。”

這是?譏諷她故事都不會編,滿嘴跑馬車。

阮曉露:“具體過程你不用管。你若知曉他?倆的情況,還請透露一二。我們在?此謝過……”

顧大嫂臉一沉,血腫的眼眶更?明?顯,露出三分凶相。

“憑什?麼幫你們?”

“就憑俺們一群人,你孤身一個。”阮曉露微笑?,“大姐,交個朋友?”

顧大嫂看她半晌,忽然,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大笑?。

“我孤身一個人?我孤身一人?哈哈哈哈哈!孫新!鄒淵!鄒潤!趙老大!錢老二!孫老三!王老四!……賀老幺!”

四麵八方,傳來無?數聲喝。

“有!!”

阮曉露急回頭?,隻見這酒店裡頭?,跑堂的,燒火的,算賬的,推牌九的,照看賭場的,還有後院一個殺牛的……

霎時間圍過來二十?幾個,手腕掰得哢哢響,有的還拿著燒火棍、解肉刀,個個不懷好意地獰笑?。

“老板娘!有何?吩咐?”

局勢立變。阮小五和李俊立時踢翻周圍凳子,一前一後擋住她,手捏成拳,準備迎戰。

阮曉露此時才?反應過來:“這個酒店……是?你家的?我們怎麼從來沒見過……”

整個十?裡牌隻有這一家像樣的酒店,儘管開賭聲音吵鬨,飯菜難以下咽,客房小到難以轉身,想打個井水都得額外花錢……

但眾人還是?彆無?選擇,宿在?這裡。

沒想到正撞進地頭?蛇的窩!

“家中窮忙少閒,不曾識得英雄。”顧大嫂眯著眼,似笑?非笑?,“各位,交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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