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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立被推到角落,幾根繩子捆住,不?由得低聲?哀求:“輕點輕點。我?腰要折了!”

幾個賭匪輕聲?回:“俺們大姐說了,必須做得真?,否則讓人一眼看出咱們在演戲。孫提轄,抱歉。”

說著手上用力,把孫立勒得劇痛出汗,喃喃罵娘。

府衙這邊,已經完全被賊寇勢力控製。花小妹帶著淩振從?藏身之處跑來,趁亂直奔火器庫,無人阻擋。

阮曉露將範老爺連人帶椅提溜回來,連連冷笑。

範老爺沒?看清孫立是怎麼“被擒”的,但對這女匪嚇破肝膽,終於防線崩潰,哭哭啼啼地告訴她:“那兩個私鹽販子,在牢城裡煽動越獄,下官不?得已,讓人教?訓一頓,提出來……監在本府刑訊房後麵的雜物間……嚴囑不?能?殺,絕對沒?殺,下官還等著拿他們換銀子呐……”

說得順暢如流水,九成的大實話。

“事不?宜遲,”顧大嫂拖著阮曉露就跑,“趕快!”

牢城劫得順利,兩個表弟已經逃出生天,孫提轄“被擒”,貪贓枉法?的王孔目、包節級也都剁了腦袋。顧大嫂揚眉吐氣之餘,不?忘跟梁山的盟約,當即加入營救童威童猛的隊伍。

花榮:“我?和欒教?頭守大門,你們快進去!”

幾十人鋪開了搜。府衙後頭住著府尹一家十幾口。不?一刻,便傳出一片尖叫之聲?。

阮曉露大叫:“不?得驚擾眷屬!死一個無辜之人,回去軍法?處置!”

顧大嫂也知道梁山軍法?的分?量。派小弟把那府尹一家老小都趕去一間屋,門上掛把鎖,守兩個人。既是保護,也防他們搗亂。

很快,幾隊梁山嘍囉回報:“那個雜物間裡隻有血,沒?有人!”

阮曉露一凜,順手揪過一個被俘的公人,高聲?問顧大嫂:“鼻子還是招子?”

沒?等她威脅半句,那公人就連叫饒命,不?打自招:“那兩個賊寇恁地生猛,也不?懼刑訊,雜物間裡尋家夥,反倒打傷了我?們的人。又沒?得上頭命令,不?敢殺。我?們怕出事,就、就……”

看著這一群凶神惡煞的賊人,眼一閉,小聲?道:“……不?是小人的主意?,是那王孔目的……教?把這兩人丟進後頭地窖裡,每天扔點吃食下去……”

“帶路!”

整個登州府就是個草台班子,上梁不?正下梁歪。府尹隻顧自己撈錢,下頭的人也懶得儘忠職守,草菅人命是家常便飯,怎麼糊弄怎麼來。

地窖在府城邊緣,揭開一條石板,露出黑洞洞的入口,撲麵一陣寒涼泥腥氣,裡麵隱約有光。

阮曉露先是一喜,隨後反應過來,怎麼可能?讓囚犯點燈?

“我?□□祖宗!”她突然鼻子一酸,滿腔暴戾,一拳把那公人打得吐血,“前幾夜一直在下雨!整個府衙的雨水都倒灌到這裡!”

第 136 章

那地窖裡?的積水深深, 阮曉露探頭之時,剛好反射了上麵的日光。

尋個竹竿插下去,水位足有五尺高。

她定定望著那一潭死水, 仿佛自己?也沉了下去,吸不進氣, 一時間頭暈目眩。

顧大嫂帶著幾個?小弟趕來, 安慰她:“不是?說?那童家兄弟是潯陽江裡長大的?那斷不會在這點水裡?丟命。”

阮曉露把那滴水的竹竿往她麵前一橫,聲音有點變調, “這麼冰的水,凍也凍死了!”

她趴在那地窖口, 試探喊道:“童大童二!”

沒有回音。水麵晃動?, 上麵漂著樹葉、陶片、木片等雜物, 還有幾片泡得像棉絮一樣的發黴麵餅, 表明此處近來確有人跡。

明亮的火光一照, 水體渾濁, 全是?泥沙。

秋雨最寒, 那積水約莫隻有十幾攝氏度。人泡在裡?頭, 即便?體格再健壯,即便?不斷運動?保溫,最多幾個?鐘頭, 就會死於體溫過低。

幾人肅立片刻。阮曉露抿緊嘴唇,朝旁人道:“給?我找根繩。”

顧大嫂脫下褂子一扔, 叫道:“我跟你一起下去!是?死是?活,探個?清楚!”

阮曉露忍不住破涕為笑:“你水性如何?”

顧大嫂一愣:“沒、沒下過水……”

為著自己?不認識的兩個?人,不惜拿性命開賭, 真是?個?莽人。

“那咱倆也不用比了,承讓。”阮曉露道, “在上麵接應我。”

顧大嫂平日事事爭先,如今卻被這小妹子事事爭了先。她不服氣地哼一聲,把繩子一端纏自己?腰上,又扳著馬廄的柱子,紮個?馬步,叫道:“好了!”

又喚小弟持火把,在入口給?她照亮。

阮曉露稍微活動?熱身,尋了幾片破布,纏了雙手手掌,又在鞋子外麵纏了幾層。接著,舉個?火把,竹竿撐到底,縱身躍下。

嘩啦一聲輕響。

腳尖沾水的那一刻,就覺得一股冷意穿身而過,打?個?寒顫。

渾濁的泥水很快滲透幾層衣物,直接沒到她胸口,全身筋肉收緊,呼吸立時阻塞。

府衙地勢高,地窖是?沿著山體砌出來的,看起來頗有年頭。裡?麵也很深,抬頭看到一個?小小的光亮洞口。

在過去的歲月裡?,地方官因著政局和?氣候變化, 可能?在裡?麵囤過糧食、食鹽、錢和?軍器。

但富足的年代總歸是?曇花一現。如今它裡?麵空空如也,大約隻有曆年累積的雜物。碎磚剝落,木條木塊漂來漂去。腳踏到地麵的時候,足底硌到無數硬物,大約都?是?碎磚碎石。

除了現代的專業泳池,大部分自然水體底部,其實都?布滿碎石垃圾,很容易割傷腿腳。阮曉露涉水有經驗,先在鞋子外麵纏了保護層,扶著牆壁,深一腳淺一腳地探了出去。

“童大童二!”

回身悶在水體裡?,聽不到第二人回應。

積水冰冷透心?。好像無數吸盤附入骨髓,從內向外抽走身體的熱量。單是?浸在裡?麵不動?,都?能?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在一點點流逝。

阮曉露心?裡?胡思亂想。這人要是?凍死,是?會沉底呢,還是?浮起來?

什麼東西溫柔地觸碰她的手臂。火把一照,卻是?一截白骨漂近了來。

阮曉露心?臟劇跳,恐懼來襲,本能?地想要盲目掙紮。她緊緊抓著身上的粗麻繩,用力將呼吸壓平穩,找回了清晰的意識。

仗著自己?沒學過解剖,小聲鑒定:“牛骨。馬骨。羊骨。”

反正肯定死了很久,不會是?她朋友身上的零件。

地窖被幾道磚牆分成數個?小空間,地麵高低不平。有時她忽然腰部露出水麵,再走兩步,有時那水直接淹到肩膀,同時腦袋頂上天花板。

她做好心?理建設,撥開幾塊未知白骨,深吸口氣,潛到水下,舒手探尋。

沿著石壁潛了幾次,隻摸到倒塌的磚石,沒摸到人。

再一次鑽出來,她已經牙齒打?顫,手足僵硬。

顧大嫂在上頭喊:“姑娘,生死在天,儘力了就好!人家給?的報酬雖厚,犯不著搭上命!”

阮曉露想了想,顫聲回:“再數三百下,把我往外拉。”

如果自己?真的凍到失溫,勢必影響判斷力,死到臨頭之時,未必想得起離開。

“童大童二!”

她已經沒力氣大叫。喚了幾聲,閉上眼,尋塊高處,頹然靠在牆上。

她想,我是?為了那點報酬嗎?

跟童威童猛其實也沒相?處過太久,隻是?一塊行過幾日船,一起打?過幾場架,相?互救過幾次命而已……

兩兄弟是?貧苦灶戶出身,剛出道時好麵子,為了遮掩身上鞭痕,請人在身體上刺了大海怪,此後那怪獸反而成了他們的江湖名片。

海沙村相?處短短時日,她已經可以不靠刺青分辨這兩兄弟:童威話少,要強,手勁更大;童猛心?思更細膩,緊張時喜歡啃指甲。

兄弟倆但有一事完全相?同:頭腦一根筋,認準了的路就要走到底。

他們兩人據說?是?被李俊從必死的事故中救出性命,從此跟定這個?大哥。但阮曉露問細節,他們大概嫌故事裡?的自己?太遜,不肯跟她講。

……

“再數十下,拉繩子了!”顧大嫂喊。

阮曉露忍著牙關相?擊,用力活動?嘴唇,轉身大喊:“問問……問問府裡?公人,有——有沒有法子把這裡?的水……抽、抽乾?”

否則,等到積水自然滲入周邊,不知要到猴年馬月……

她正想著,忽然,覺得轉身之際,肩膀碰碎了什麼東西。

哢嚓。

是?一片木板。水裡?泡了多時,十分脆弱。被她碰出個?小縫,恰在水位線上。

滴答,滴答,泥水流入對麵。

阮曉露皺眉,伸出僵硬麻木的手指,在那木板上拍了拍。

“有人嗎?”

這一回,木板後麵,傳出兩聲敲擊。

嘩啦一聲,阮曉露在水裡?跳了起來,周身寒冷飛走三分,縱聲尖叫。

“彆、彆拉我——再給?我一小會兒!童威童猛!”

敲擊聲繼續。她把耳朵貼上去,聽到斷斷續續的人聲。

“兄弟,你也聽到了?……”

阮曉露如同當頭一擊,倒吸口氣,冷不防腳下一滑,整個?人跌進水裡?。浮上來時,一片漆黑,火把落在水麵上。

頭發眉毛都?往下滴泥水。她顧不得狼狽,上氣不接下氣地喊道:“是?你們嗎?是?你們在後頭嗎?可有受傷?有多嚴重??身上捆著繩子嗎?能?走動?嗎?能?泅水嗎?……”

在落水的一瞬間,她總算想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自己?被丟進地窖,上麵又連降暴雨,積水冰冷,眼看越來越深,該如何自救?

——利用地窖裡?的碎磚木板垃圾白骨……任何材料,依托現有的分隔牆,儘最快的速度,築一道壩。

積水上漲,堤壩一層層加高,直到手邊雜物幾近用光,滂沱大雨終於停了下來。

當然這堤壩也並非完全隔水。外頭的水最高積到五尺深,隨著時間流逝,水壓不斷推擠堤壩,一滴一滴滲過來,一寸一寸地往上漲。

聽裡?麵聲音,那邊的積水約莫已到小腿。

呆著依然難受寒冷,但不會要人命。

她聽到童猛微弱的聲音:“是?……是?阮六姑娘麼?我莫不是?在夢裡?麼……”

……

阮曉露狂喜得想大叫,張張口,牙關打?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發出艱難的一聲:“哦。”

她手上沒停,摸清那堤壩邊緣,水位線上敲出一個?縫隙,迅速甩過一根繩、一把刀。

兩邊的人都?凍得渾身僵硬,近乎氣力耗竭,動?作麻木而緩慢。試了好幾次,才順利交接完成。

搖搖欲墜的手造堤壩,稍微一推就泄出一道縫。阮曉露摸著黑,從那縫裡?拽出一隻冰涼的大手。

再用力一拉,泥水馬上倒灌進那個?小小角落。阮曉露摸著黑,泥石流裡?跨進半步,用力一拉,一個?半死不活的人跌進她懷裡?。她翻身泅水。

“一、二、三,上——”

嘩啦一聲,阮曉露把一個?大漢托舉出水。上頭立刻七手八腳地接了過去,把他拉出洞口。

接著托出第二人。上頭有人大叫什麼,她聽不清。

她在冷水裡?泡了不知多久,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手腳。收力的一刹那,鞋子嵌入水底碎石,冷不防一個?出溜,直接沉底,接連嗆了幾口泥水,方才狼狽地掙紮出腦袋。

好在上頭隊友給?力。阮曉露幾近脫力,懸在那繩索上,最後讓人一點點拉了出來。

顧大嫂的聲音仿佛十分遙遠,不知在罵誰:“都?傻了?酒燙好沒有!一群醃臢蠢貨!”

俄而,唇邊懟了一個?熱碗,身上捂了個?毯子。

咕嘟咕嘟一飲而儘。不是?什麼好酒,但夠熱,把她辣得大口喘氣,胸腔燙得生疼,臉蛋熱得刺痛,一縷魂方才回到自己?身體裡?。

她掙紮爬起來,看到身邊大石旁,倒著兩個?同樣滿身泥汙的人。

她一時間有點恍惚。

這兩個?臉頰消瘦、遍體鱗傷的漢子,跟她去年認識的童威童猛,相?差有點大……

她定睛,在其中一人胸前,找到一條乾癟的青龍刺青。這是?蛟。

又在另一人□□的後背上,摸出一條傷痕累累的赤龍。這是?蜃。

童威睜眼,因著多日不見陽光,馬上被外頭天光刺得閉目皺眉,胸腔起伏,慢慢的笑起來。

“怎麼是?你啊……”

“沒想到吧,有緣千裡?來相?會。” 阮曉露在肩頭蹭掉一顆淚,笑道,“待會想吃什麼?”

顧大嫂大怒:“有本事就真刀實槍的跟咱們乾仗,欺負囚犯算什麼本事!一會把那狗官也丟這池子裡?去!”

兩兄弟嚇一大跳:“這又是?誰?!”

阮曉露斷斷續續的笑著,拉過童猛伸出的胳膊,一用力,想把他拽起來。

卻不料她自己?就是?個?剛解凍的冰棍,全身上下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咬牙跺腳,童猛紋絲不動?。

顧大嫂一聲令下,一群小弟代勞,把受儘磨難的兩兄弟扶站起來,輪流背在背上,朝外就走。

阮曉露踉踉蹌蹌的追上,手背試了試自己?的額溫。

童威童猛還惦記:

“李大哥……”

“在城外等你們。”

阮曉露說?到這,卻又心?裡?平白一緊:李俊和?阮小五另有任務,三日前帶人駕船離開大部隊,約定今日午時之前回來會合。此時日頭正高,已是?巳時半。

一隊人奔出府衙,阮曉露不由得眯眼,定住腳步,伸手擋住後麵同伴。

“且住。”

隻見衙門口橫七豎八。方才留下看守的幾個?賭匪和?嘍囉,全都?倒在地上,有的身上插著箭,有的淌著血……

花榮一個?人,一杆槍,身上幾道傷口,憑著官老爺的幾疊桌案,守得左支右絀。他的斷弓丟在遠處。

一隊精銳兵馬包圍了府衙外側。和?地方守備軍不同,他們裝備精良,披著軟甲,幾十杆鋼刀凜凜出鞘。背後甚至還有兩台硬弩,正在一點點上弦。

花榮一槍挑翻一個?帶刀 軍漢,叫道:“休要管我,分頭突圍!”

府尹範老爺手裡?還拖著斷繩,被兩個?精兵護在身後,顫抖著手,指著府衙裡?跑出來的一群江湖豪傑,喊道:“格、格殺勿論,都?給?我殺掉……”

一個?比孫立塊頭還大的軍官縱馬喊道:“兀那賊人聽著!快快繳械受縛,交出賊首,其餘人可以從輕發落!”

顧大嫂啐一口,罵道:“晦氣。”

從登州借調出去的三百精銳,偏偏趕上這時候回防。聽說?了城裡?騷亂,當即從駐地趕來,長驅直入,包圍了府衙,先把那府尹救到手裡?。

花小妹帶著淩振,從火器庫滿載而歸,正得意間,忽聽遠處喧囂聲震。花小妹眼力出眾,當即看到官兵來了援軍,慌忙拽著淩振躲起來。

淩振急道:“你不去救?”

“有我哥呢,怕什麼。”花小妹聲音發顫,“我得、我得保護你……”

府衙門前,欒廷玉大喝一聲,衝入敵陣,卷起幾具屍體。但他力氣雖大,也有用儘的時候,手上招式逐漸變形,一步步退了回來。忽而手中鐵棒被打?飛,甩到街道上。

解珍解寶沒能?出城,被逼退回來,筋疲力儘坐倒在地。幾個?嘍囉飛奔出去救,好歹把他們從槍林箭雨中拖進衙門口。

阮曉露原本全身濕透,此時已被汗氣蒸得半乾。那一大碗酒給?她續了七分精神,和?顧大嫂各自調動?嘍囉小弟,將解珍解寶和?童威童猛護送到後麵幾間小屋。餘人借著府衙地利,圍成一個?防禦的圈子。

她用力甩掉手心?的汗。敵我兵力懸殊。要想衝出去,免不得傷亡;要帶四個?重?傷員突圍,幾近癡人說?夢。

救出同伴,隻是?開始;能?安全撤離,才是?最難的部分。

第 137 章

阮曉露深呼吸, 壓住砰砰的心跳,沉聲提醒大家:“嚴防死守。我五哥午時前必回。他從不失約。”

嘴上如此?說?,心裡卻明白, 不能把全部希望押在旁人身上。必須做好他們任務失敗、有去無回的準備。

她?一邊鼓舞士氣,一邊餘光向那府尹大人掃了一掃。

殺掉三百官兵, 難;重新控製住貪官……

也難。難度似乎稍微低那麼一點兒。

從冰冷的地窖水池出來後?, 奔跑了許久,體溫終於恢複正常, 頭腦也開始飛速轉,一條條策略亂哄哄的閃過。

但官兵不給她?時間。他們見欒廷玉最高最壯, 理所當然以為他是賊寇首領。兩台弩機對著他, 弦已繃緊。

幾個人同時叫道:“欒教頭, 當心——”

與此?同時, 突然街上衝來一個年邁老者, 重重撲在那弩手身上, 兩人一齊倒地。

嗖——

兩枝弩箭射上天。

那老者旋即爬起來。隻見他赤著腳板, 衣不蔽體, 臉上卻怒目圓睜,好像一頭垂死的獅子,伸著兩隻手爪, 朝著人群亂抓亂撲。

他額角上,刺著幾個觸目驚心的小字:

“刺配沙門島”。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老者嘶聲大吼, 口?音難辨,“今日我帶十萬天兵,踏平你這通江縣!贓官!你和豪強勾結, 奪我土地,害我兒孫,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給我拿命來——”

在場不論官匪,都嚇一大跳。那老者顯見精神不太正常,狀若瘋癲,見人就撓,把一個軍漢撓得滿臉是血。

官兵大駭:“賊人有增援!”

亂刀砍下,那老者絲毫不知抵禦,頃刻間被?砍成肉泥。

隻聽街上尖叫忽起。十幾個衣衫破爛、骨瘦如柴的漢子不知從何而來,在街上胡亂遊蕩。他們有些還?戴著腳鐐,有些脖子上套著重枷。忽見到地上滾落的瓜果饅頭,爭相撿拾,狼吞虎咽,狀如野獸。

其中一個人拾到一大塊生羊肉,竟也不假思索地塞進嘴裡,用力嚼著那白色的筋,直到眼球凸出,滿嘴是血,抓著脖子吞咽下去,噎得滿地亂滾,卻也舍不得吐出來。

迎麵?趕來一排魁梧的軍漢,隊形中眼見訓練有素。倘若對上尋常流氓強盜、或是越獄囚犯,他們定然會?手到擒來。然而此?時此?景太過恐怖,軍漢們跟這些野獸般的人對峙片刻,縱然對方手無寸鐵,卻根本不敢上前攔阻,眼睜睜看著他們散入四?方小巷。

百姓亂逃亂喊,阻塞了好幾個路口?。

海邊礁石之外,一艘破破爛爛的福船下了錨,緊接著又是幾艘漁船跟了來。有人劃著舢板,歪歪扭扭衝到石灘上。還?有人直接跳進海裡,半數上岸,半數在中途沉了下去。

有的船已經幾近散架,忽而觸了礁石,當即碎成兩截,從船上跳下一個個幾近赤`裸的人,抱著木板木箱,掙紮著往岸邊遊。

他們的額頭麵?頰全都刺字,大小不一、字體各異。

“刺配沙門島”。

不知是誰腦洞大開,尖聲大叫:“北虜打來啦!要洗劫登州城!快跑哇!”

蓬萊閣鐘聲敲響,傳到城內中心。此?時剛好午時正。

阮曉露後?背起了一排白毛汗,證實了自?己此?前的猜測。

這哪是什麼北虜。阮小五和李俊這兩個狠人,憑著一艘船,十幾個人,真的闖去了沙門島,把裡頭的幾百囚徒都給放出來了!

顧大嫂哈哈大笑,朝對麵?的官兵喊:“愣著乾什麼!快去家裡保護老婆孩子罷!”

圍攻府衙的三百精兵臉色立變。若真是北虜進犯,他們的家眷都在城裡,此?時安危何在?

他們剛剛結束了外地借調,風塵仆仆趕回登州,還?沒來得及吃喝休息,滿心等著和家小團聚。

軍心立時渙散。後?排有人小聲道:“我得回家去看老娘……”

然後?提著刀,拔步開溜。

府尹範老爺臉色煞白:“彆、彆走……”

花榮和欒廷玉趁機帶人衝上,一陣掩殺,三百精兵登時潰散一半,留一地血跡兵器。

範池白見勢不妙,拔腿就跑,讓孫新?一把揪住,丟到牆角,嘴角一歪,嚇暈過去。

又一波沙門島囚徒登陸上岸。人人臉上刺著觸目驚心的字,衣不蔽體,疤痕滿身,有的傷口?久不愈合,流著膿,生著蛆,一步一爬,在寬敞的街道上留下點滴血跡,好似一排喪屍。

喪屍們麵?容扭曲,奪路亂跑。

一個滿臉皺紋的青年突然定住身形,低聲啜泣:“也不知爹娘還?在否,還?認不認識我……老鄉,行行好,南方在何處?荊湖在哪裡?……”

和傳聞中惡貫滿盈的“沙門島重刑犯”不同,這些人有的矮小,有的虛弱,有的目盲,有的殘疾,有的一看就是讀書人,好奇地閱讀著街邊商鋪的招牌。

海島與世隔絕、缺衣少食,每日麵?臨慘無人道的刑虐,還?有惡人之間的互殺互害……能熬過性命、僥幸不死的,早就不是正常人的模樣,也已忘了人間是什麼光景。

當然,也有真正的惡人。被?放出牢籠的猛獸驟得自?由,悍猛凶惡的到處發泄暴力。

幾個紋身惡徒闊步走來,提著菜刀木棍,嘴裡嚼著大魚大肉,身上滿是血跡,懷裡鼓鼓囊囊,全是金銀珠寶。

一邊搶劫,一邊大笑:“老天開眼,教咱們兄弟死裡逃生。今兒可要殺個痛快,把這兩年受的罪都補回來!……”

兩三個忠於職守的公人試探上前,馬上被?打翻在地,割了脖子。

在屍山血海裡拚出來的惡徒,人間煉獄裡養出來的蠱王,已經失了八分?的人性,一邊哈哈大笑,一邊對著幾具屍首猛剁,直到手裡菜刀缺了口?,又到臨街鋪子裡搶了一把新?的。

阮曉露馬上又繃緊神經:“提防這些囚犯!保護傷員!關大門!”

沙門島犯人登陸城中,他們可不分?敵我,隨時可能打到自?己頭上!

果然,話音未落,那幾個紋身惡徒發現?府衙裡居然有女人,也不管是什麼身份,指著她?和顧大嫂,驚喜大笑。

“女的!活的!弟兄們,還?記得女人什麼滋味麼?——哈哈哈,上啊!”

阮曉露和顧大嫂互看一眼。阮曉露丟下身上保溫的毛毯,全身打個冷戰,穩穩舉起刀。

為首的惡徒朝阮曉露猛撲過來,她?側身一讓,手裡快刀順勢一削,削開那人的大腿筋腱。那人踉蹌一步,顧大嫂趁機繞到背後?,一刀砍翻。阮曉露再補一刀,那惡徒滿身是血,尚且瞪著一雙貪婪的眼睛,沒了氣。

顧大嫂拍手大笑:“脆快,得勁兒!”

剩下幾個惡徒被?嚇退一步,喃喃自?語:“現?在是什麼年代?怎的娘們都恁地凶悍?”

依舊蠢蠢欲動,誰都不敢搶先上。

馬蹄聲疾,一騎快馬狂奔而來。刀光一閃,那幾個惡徒立時被?砍翻在地,倒作一堆。

李俊目光冷峻,給這幾人一一補了刀,屍首上略略擦掉刀鋒的血汙。

他頭發紛亂,衣衫扯得稀碎,好似惡戰了幾天幾夜一般。手臂大腿包著幾道細布,臉上身上濺著層層的血,裡麵?暗紅,外麵?鮮紅。腰刀的血槽已經積滿,一滴滴血順著護手滴落下來。

“抱歉,”李俊朝阮曉露點頭,低聲道,“島上足有千人,不好控製局麵?。那些喪了人性的瘋子惡魔,我們已儘量都殺死在島上,但還?是有漏網之魚,隨船前來……”

“再多一倍的妖魔鬼怪,我們也能對付!”阮曉露朗聲道,“現?在趕緊給俺們弄出城去!”

“好說?!”李俊翻身下馬,“我兄弟可好?”

“跟我來。我哥呢?”

“留守船上!你頭發怎麼濕了?”

李俊不及等她?回答,躍過幾枚斷刀箭鏃,看到走廊儘頭幾把太師椅,胡亂堵著一扇小門。

他衝上幾步,忽然住足,回身攥緊阮曉露雙手,正色道:

“大恩難謝,異日當效犬馬之報。”

匆匆一句,然後?踢開擋門的幾把椅子。推開門。

府衙後?身是府尹大人的小茶室,平日往來鴻儒,談經論道。此?時一片狼藉,隻地上臥著兩個白丁。

童威童猛聽見門口?動靜,掙紮爬起來,正準備禦敵。

一眼看見李俊。兩人腿腳一軟,又撲通倒了下去。

“大哥!……”

李俊忙跪下,攬住兩個結義兄弟,眼圈微紅,繃著嘴唇,片刻後?,才出聲。

“是我連累了你們兩個……”

童威沙啞笑道:“大哥休說?這話。小弟還?怕你魯莽來救,枉自?送了性命。你就算不來,我們也遲早想法子逃出去找你。”

童猛抹眼淚:“大哥,是阮姑娘把我們尋出來的,這回得好好謝她?……”

阮曉露倚著門框,抹掉手上血汙,一邊忍不住笑:“憑我一人,能造出這麼大動靜?我跟你講,你大哥為救你們,這次下了本錢,今年一年又白乾。你們趕緊養好身體,跟他一塊還?債去!”

童威童猛大驚失色:“啊??”

李俊大笑:“聽她?胡說?。怎麼會?一年白乾……”

幾個鹽幫小弟跟著奔來,看到童威童猛,也都是喜出望外,一邊七嘴八舌地問候,一邊架著他們往外走。

李俊提刀斷後?,經過阮曉露身旁時,壓低聲音,補充了後?半句。

“……至少兩年。”

語調雖哀怨,但眼角彎彎,豪情逸致,那歡欣的神色,仿佛多發了兩年的財。

他忽然笑容消失,低頭打量阮曉露的額間,眉毛一皺。

“這是血還?是……?”

忍不住伸手去擦,撚了一拇指肚的淡青。

阮曉露大驚,自?己伸手搓搓,恍然大悟,又氣又笑。

“怎麼沒人告訴我呢!”

用細筆沾螺黛,在腦門上寫字,冒充刺配囚犯。半天下來,浸了泥水汗水,換作尋常螺黛粉彩,早就衝個乾淨;偏偏花小妹用的都是代購來的防水高檔貨,一番血與汗的摧殘下來,隻是略有模糊,卻依舊頑強附著在她?的腦門上。

她?頂著個發黑的印堂惡戰數場,難怪今日超常發揮。

說?曹操曹操到。花小妹喜氣洋洋地奔來,和淩振一起,拉著個滿載的大板車。

她?的羅衫劃了幾道口?子,手背上幾處擦傷,身上更濺了血,想必也經曆了幾場不大不小的戰鬥。

“找齊了!一年的實驗材料都有了!還?有器具、書冊……全是我搬的!”

淩振呼哧帶喘,破碎著補充:“我、我也搬了……”

花小妹眉飛色舞:“你們不知道,那火器營的通道門開始是鎖著的,外頭還?有惡人遊蕩,後?來我想了個辦法,我捉了幾條大蜈蚣——”

“真是妙計!”阮曉露讚道,“此?處嘈雜,等撤出去再細講!”

花小妹隱約覺得這態度有點敷衍,但城裡確實不能多耽,也隻好忍下分?享欲,扭頭催促淩振:“快走快走!”

府衙門口?,沙門島惡徒的屍首堆成一排。其餘囚徒不敢再接近,轉而湧入兩側小路,撞上從府裡逃出來的下級官員、書吏雜工。慘叫聲不絕於耳。

府尹範池白躲在柱子後?麵?簌簌發抖,忽而被?幾個囚徒認出,拖到街上,哈哈大笑:“這個狗官的衣裳不錯,扒下來咱們穿上……”

李俊冷笑,轉回目光。

阮曉露抬頭看他,眨眨眼:“登州府烏煙瘴氣,沒一個好官,害你和你兄弟遭這麼大罪,如今也算是得了報應,你滿意了?”

李俊沉吟片刻,笑道:“心滿意足。”

話音未落,太湖四?傑縱馬跟來,也都是血汙滿身:“大哥!火油奪來了!”

李俊吩咐幾句。四?人重新?上馬,費保倪雲往左,狄成卜青往右,到岔路口?各自?分?開,沿途呼喊:

“是沙門島囚徒暴動!不是北虜犯境!爾等百姓不必驚慌,關門閉戶,不要招惹,不許隨意開門,否則後?果自?負……”

又喊:“沙門島的聽著!都往南走!乾掉守城官兵,逃到野外,你們就得自?由!不得在城裡多耽,否則就地誅殺!”

一邊喊,一邊搜尋那些劫殺百姓的惡徒,馬背上一刀一棒,隨手打翻。活的死的軀體堆在一起,一層又一層,堵了幾條路口?。黑紅的血液混著前幾日的殘存雨水,順著石板路麵?的縫隙,一點點爬下地麵?。

很多城中百姓剛剛觀海市歸來,見城中大亂,慌亂中以為遼國入侵,正收拾東西準備逃難,跟沙門島囚犯衝撞上,頗有死傷;聽到有人喊話,這才如夢方醒,趕緊躲進臨近的民居鋪子,緊閉大門。

大多數囚犯身體虛弱,也衝不進民房。街上尖叫聲漸稀。

三處軍馬終於慢慢聚攏一起,清點人數。

第 138 章

梁山這邊, 花榮捂著臂膀上流血的傷口,挨個點名:“欒廷玉、淩振、阮小?六、花小?妹……”

一個不缺。花榮這才丟下槍,讓人?給?自己包紮。

李俊帶著太湖四傑, 找回幾個迷路掉隊的鹽幫小弟。

顧大嫂目光一掃,老公孫新、親戚樂和?、鐵杆兄弟鄒淵鄒潤、還有“英勇殺敵、受傷被?擒”的提轄孫立……也一個不少的聚齊, 遂一揮手:“走!”

幾個?傷員都還在喘氣, 首腦人?物也都無恙,縱有受傷, 也不致命。唯有幾個?學藝不精的嘍囉賭匪,在此役中不幸折損, 其餘輕重傷員若乾。

大夥從府衙庫內尋來幾輛板車, 將童威童猛、解珍解寶、以及幾個?重傷員堆了上去, 幾個?嘍囉輪流推著。

北風卷起地上落葉, 露出泥濘的土路, 以及無數血腳印。

威猛兄弟在黑暗裡?捱了不知多久, 終於重新見到陽光, 也才看到營救隊伍的陣仗, 咋舌片刻,舉著虛弱的手臂,朝四周團團拱手:“來了這麼多人?, 多謝多謝,哈哈, 等我們好點了,定?要一一拜謝……”

城內殘餘官兵已經被?殺得嚇破膽,連那些手無寸鐵的半死?囚徒都不敢靠近, 更彆提這一群兵強馬壯的匪徒,將他們視若洪水猛獸, 不敢擋路。

眾匪呼哨一聲,揚長而去。

留下城裡?各處百來具屍首,幾百受傷平民,還有無數驚嚇過度的男女老少?,躲在屋子?裡?風聲鶴唳,不敢動彈。

那府尹範老爺哆哆嗦嗦從角落探頭,正待溜走,冷不防被?費保等鹽幫小?弟揪住官服,也丟上一輛板車外緣,跟五花大綁的孫立麵對麵。

他緊緊扒住板車邊緣,哭喪著臉,看著城裡?城外一地狼藉,不敢動彈。

“父母官留步,”眾人?嬉皮笑臉道?,“咱們還有事沒跟您聊完呢。”

孫立被?範老爺的椅子?撞閃了腰,儘管被?眾人?優待,捆在板車上最舒適的位置,但還是心?裡?有氣,閉目不言。

範老爺不由得良心?短暫發現,慚愧萬分:“是本官連累了提轄,萬分對不住……”

百姓從緊閉的門板縫裡?圍觀。受傷倒地的官軍不敢動彈,隻好裝死?。

花榮和?欒廷玉各執一杆槍,威風凜凜壓在後麵,誰敢向前攔當!

直到此時,阮曉露心?中繃緊的一根弦,才慢慢鬆弛下來,全身好像被?掏空,靠著牆根發呆。

全身衣裳先是濕透,又被?體溫烤得半乾,黏黏嗒嗒的貼在皮膚上,難受得要命。

李俊叫她:“六妹,走!”

阮曉露自是一刻都不想在府城裡?停留。但方才她在地牢裡?泡了一個?鐘頭冷水,又要救人?,又幾番持刀對敵,體力早就?透支。此時再想邁開腿,隻覺身體千斤重,完全力不從心?。

她有氣無力,懶懶的道?:“走不動。”

“再堅持一刻,”李俊道?,“現在不安全。”

“……你剛才怎麼謝我來著?我忘記了。”

李俊疑惑片刻,輕 聲回憶:“大恩難謝,異日當效犬馬之……“

他聲音一滯,歎口氣,脫掉沾滿血汙的上衣,走到她跟前蹲下。

“上來!”

……

阮曉露本來想偷個?懶,歇一小?會兒得了。隻是風吹濕衣,又忍不住寒顫。李俊順手從旁邊祠堂泥像身上扯塊綢布,把她兜頭一卷。她又打兩個?寒顫,身上頓時暖暖和?和?,眼皮一合,沉沉瞌睡起來。

附近幾個?梁山小?弟擠眉弄眼,忍不住想起哄:“快來看……”

隻是話沒說半句,餘光看到花小?妹的裙角,忽然想起來當初在聚義廳起哄花小?妹,結果被?她當眾罵得狗血淋頭,無人?敢為自己開脫,當真丟人?現眼之至。

梁山的嘍囉雖是強盜出身,但幾年風雨鍛煉下來,覺悟已非尋常強盜可比。正所謂,吃一塹長一智,碎嘴八哥討人?嫌,這次堅決不犯同樣的錯誤。

於是都趕緊懸崖勒馬,倒換舌頭,正氣凜然地改口:“……李大哥跟阮家兄妹那是生?死?結義,也就?相當於六姑娘的親哥哥。六姑娘今兒是拚了命,精疲力竭之至,做哥哥的要是袖手旁觀,那才叫無情?無義。李大哥,你要是背累了,換俺。”

當然,嘴上說得天經地義,心?裡?頭免不得嘀咕:俺也倦呀,怎麼沒人?背背俺呢?

顧大嫂熟悉左近路徑,一邊給?這雜牌軍指方向,一邊急匆匆問道?:“十裡?牌酒店不能去,離城太近。眾位好漢,可有去處?”

梁山救援隊的原本計劃,是救出童威童猛後馬上回濟州,在更多駐軍反應過來之前消失,主打一個?短平快。

但現在隊伍裡?加了顧大嫂的勢力,總得照顧一下他們的意願。

另外,四個?傷員的傷勢都比預料的嚴重,萬萬無法直接跑長途,最好在左近找個?隱蔽之處,趕緊先清洗檢查包紮上藥,再換個?平穩的牛車馬車,才能安全上路。

李俊道?:“官道?走不得,府城東西南三個?方向都有駐軍點,咱們這陣仗必然會讓人?起疑。不如走水路,先上船再說。”

走沒數裡?,隊伍旁邊卻多了數人?。不一刻,又是幾個?人?默默加入,走在後麵。

人?人?低著頭,臉上刺字,麵容麻木,赤著腳,走得蹣跚歪斜。

沙門島近千流配犯,在衝破牢城、搶上海船時死?了一波;剩下的,活著上岸的約莫一半。登陸後,有的被?駐守官軍殺死?,有的跟鄉勇百姓衝突而死?,有的隻想趕緊逃走回鄉。跟零星官兵衝撞了幾場,搶到一些吃食零錢,紛紛作鳥獸散,尋路往城外逃竄,消失在路上,有的自知犯罪太重,躲進山林裡?,打算一輩子?不出來……

最後餘下幾十個?人?,大多是稀裡?糊塗跟著彆人?跑出來,又運氣奇好,到現在腦袋還留在脖子?上,渾渾噩噩的也不知該往何處去,沒頭蒼蠅般亂轉了一陣,最後不約而同,聚集到車仗後麵,跪下對李俊道?:“大王救我等逃出生?天,願聽大王號令。”

“跟上。走得慢了,不等你們。”李俊簡單道?,“不許騷擾女眷,不許接近板車。否則格殺勿論。”

這些流配囚徒天天生?活在死?亡的恐懼中。聽到一句“格殺勿論”,也不覺得是什麼威脅,答應得誠心?誠意。

繞過丹崖山,周遭一片不毛之地,夯土城牆延伸到海邊石灘,被?海浪經年衝刷,邊緣已經塌陷得厲害,低緩處能讓人?隨意越過。方才那些沙門島囚犯便是由此登陸,粗糲的沙中尚餘無數淩亂腳印手印。漲潮的海水一遍遍上湧,每次都將那印記抹去一點點,帶回無儘的水波裡?。

海邊泊著一艘中型福船,隨著巨浪上下起伏。

海船和?江船大不一樣。那福船上麵闊,下麵尖,七八丈長,三四丈寬,因此能承受大風浪,但不能近淺灘,隻能在深水裡?拋錨。船首兩側各漆了一隻黑色巨眼,望之如海中巨龍。

甲板上一個?持刀大漢,但見肌肉虯結,赤膊染血,喘著粗氣,胸前刺了隻青色豹子?。

幾個?人?同時叫:“那是阮小?五!”

阮小?五身周,圍著五七個?同樣凶神惡煞的大漢,額頭臉頰都有刺字,都是沙門島囚徒,持著木棍磚頭,輪流朝他猛攻。

阮小?五倚在角落,仗著刀快,跟他們僵持。腳下已躺了一圈死?人?。

李俊蹙眉:“是沙門島的人?!”

沙門島流配犯裡?,居然頗有謀略之徒,沒跟著下船,而是偷偷藏在甲板船艙的暗處,等李俊帶人?登陸之後,襲擊留守的阮小?五,妄圖奪了這船,遠走高飛。

真是一群大聰明。智商滿分,道?義負分。

梁山隊伍裡?登時罵聲一片,幾個?水寨嘍囉當即脫隊,飛奔前去相助。

跑沒兩步,隻聽頭頂上嗖嗖幾聲。

花榮早彎弓搭箭,隔著幾百步,箭箭不落空,把這些大聰明一個?一個?的送走。

阮小?五哈哈大笑,丟下刀,把屍首一一踢下海,遠遠朝岸上的隊伍揮手:“怎的磨蹭這麼久,讓俺等得好無聊!”

又朝花榮豎個?大拇指。這次射得挺準,一點也沒誤傷,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拉的弓。

嘍囉劃動舢板,一波波運人?上船。

阮小?五居高臨下,從甲板往下看時,當即看到自家妹妹裹著塊紅布,閉著眼睛不省人?事。他當即淚水盈眶,情?緒爆炸。

“妹兒!妹兒你怎麼了!怎麼一動也不動啊!怎麼傷那麼重啊!”

怔了片時,又勃然大怒,掄起刀,朝李俊當頭就?砍。

“怪俺偏聽信了你這廝的話,守著這破船,否則俺也上岸拚殺,斷不會讓俺妹兒掉一根頭發!李俊你等著,小?六要是有三長兩短,俺把你大卸八塊……”

他忽然啞聲,眼睜睜看著那他以為“身受重傷”的妹子?,眉頭一皺,打個?大大的嗬欠,忽地睜大眼。

“誰那麼吵?吵死?了。”阮曉露迷茫地環顧四周,“誒,這是哪……”

忽然看到廣闊一片海,以及近在咫尺的大船,一個?激靈,驚喜道?:“厲害啊李總!買船了!這麼大個?兒,得值得不少?錢吧?”

“不知道?,剛搶的,”李俊坦言,“還用不太順手。我前日還跟你哥哥商量,把船帆照著以前的樣子?改一下,操控也能省點力。但五郎現在好像有點怒氣……”

阮小?五臭著個?臉,把妹子?從舷梯上抱過來,略略檢查一下,確實活蹦亂跳,除了身上臟點,有點細碎擦傷,一根手指頭沒少?。

一腔怒氣忽然無影無蹤,又不願意跟李俊道?歉,咧嘴樂了兩聲,才硬邦邦的道?:“人?已經救出來了,再幫你改船,那得另外議價。”

又想起什麼,質問:“怎的沒見城裡?火起?”

“殺得夠了,不費那事。”李俊一躍上船,粲然微笑,拍拍阮小?五後背,“這裡?交給?你!我去看覷我兄弟。”

幾個?傷員已經讓人?拽上船,安頓在遮風的船艙裡?。隨後是梁山其餘人?眾。最後是一批登州地頭蛇。

顧大嫂雖居住海邊,卻不識水性。上了甲板,腳下一晃,嚇得趕緊坐到地上。再來一道?波浪,船身一搖,她趴在船舷上吐起來。孫新趕緊去照顧,一不留神,自己腳下一出溜,一屁股做在甲板上。

她手下的人?也多半是旱鴨子?。此時旱鴨子?趕上架,免不得咬牙跺腳,閉著眼睛爬上福船,有的冷汗連連,有的麵色鐵青,有的求神念佛,有的雙目緊閉,惹得餘人?一片笑聲。

“抓穩了!”

不一刻,大船揚帆起錨,沿海岸線緩緩航行?。留下個?滿目瘡痍的登州城,漸漸遠去。

第 139 章

阮曉露靠在船尾, 舉目遠望。海風鋪麵,浪花翻滾,說不儘的暢美開闊。

渤海灣裡的水, 極少有清澈湛藍的時候。有時是陰沉的灰,有時是微微的黃。尤其是天氣不甚晴朗之時, 海水渾濁不堪, 卷入天際,撲麵而來無儘的混沌。

海中隱約點綴小島。除了沙門島, 還有數個無人荒島,在海麵上若隱若現。在晴朗的日子裡, 從海岸向外遠望, 這?些小島大約便是蓬萊仙山的原型。

這福船大約本是商船, 讓李俊帶人搶了來, 從南到北兜了半個國家, 冒著?大雨航行多日, 桅杆如雞骨, 甲板如雞皮, 已經顯得十分破舊。

這?幾日間,阮小五帶來的水寨嘍囉也學?會了操縱海船,順著?桅杆爬上爬下, 十分熟練。

她去?看望傷員。艙房門口已經排了長隊。鹽幫的、賭場的,梁山的, 幾十個人等著?探視熟人。

一個鹽幫小弟守在門口,團團拱手 :“大哥有令,讓幾位兄弟好?好?將?息, 以後有的是時間相聚……”

阮曉露撥開人群,揚著?下巴往前一站。

那?小弟賠笑:“嘿嘿, 姑娘救人辛苦,得讓童家兄弟親自拜謝。”

門開個縫,把她放進去?。

後頭一片怨聲載道?。

童威童猛和已經換了乾淨衣裳,精神回來三分。此時圍著?一桌子飯菜,正吃得忘我。

其實大家倉促上船,手頭也沒有山珍海味,不過有些乾糧肉餅之類。但兩?人狼吞虎咽,恨不得把這?一個月的飯量都吃回來。

一邊胡吃海塞,一邊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講述方才的驚魂一刻:“……狗官丟我們下地窖,裡頭全是陳年白骨,娘的,惡心得我幾天沒吃飯,下雨了也不敢喝那?水……勉強築個擋水的壩,跟我兄弟輪流抵住,時刻緊張,不得歇息。阮姑娘再晚來半日,怕是頂不住,那?玩意要塌了!”

兩?兄弟當了一輩子亡命之徒,從來將?生死看得很?輕。前幾日被刑訊折辱,眼?看就要交代在這?,死到臨頭,僅僅有些懊喪,卻也未曾崩潰恐懼;今日突然絕處逢生,也沒覺得就此獲得人生救贖靈魂洗禮,照樣活得沒心沒肺,隻是情緒比往日高昂了些。

李俊執一酒壺,給兩?人雙雙斟一杯。

兩?兄弟趕緊謙讓:“怎麼?能?讓大哥給我們倒呢!”

就想?站起來。可惜全身都是虛的,讓李俊一隻手按回去?。

“漂亮話咱們不多講,”李俊認真道?,“我欠著?你們一條命,無以為報。今番害你倆傷成這?樣,等回到海沙村,還得去?向童老太公請個罪呢。”

兩?人憨笑。明明是李大哥甘冒奇險,從海防重鎮的心臟裡把自己撈出來,他卻一點不居功,反而稱謝,倆人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決意今後十二分死心塌地,跟著?大哥不回頭。

童威接過酒杯,“那?就乾!”

喝了一口,噗的全吐:“怎麼?是茶啊……”

李俊理?直氣壯:“你們這?等傷勢,再飲酒,不等於找死?茶也一樣嘛,意思到了就行。”

這?商船大概是運茶的,貨倉裡頭全是陳年好?茶,估計到了外邦能?賣個好?價錢。可惜在威猛兄弟這?種?不識貨的俗人看來,那?就是一杯苦水,誰喝到誰倒黴。

兩?兄弟的感動立馬飛走一半,一左一右扭過頭:“不要!”

童猛抬頭,忽然看到阮曉露,靦腆一笑:“姑娘請坐,請你喝茶。”

頓了頓,又補充一句:“特彆香。”

阮曉露扒拉一個靠墊,盤腿往他們對麵一坐,笑盈盈問:“海沙村現在啥樣兒?給我講講。”

說到這?,童威童猛都不虛了,爭著?給她顯擺:“固若金湯!你走之後,我們沒閒,派幾個人去?各地取經,研究曬鹽。試驗了好?一次,才試出你說的那?種?鏡子似的鹽田!就是那?方臘派人來過幾次,還要防著?他們,不能?讓他們瞧見我們鼓搗的東西,不然他們胃口還要大……”

阮曉露又問了幾句細節,大開眼?界。

曬鹽技術成熟後,海沙村食鹽產量少說也能?翻倍。交給方臘的“保護費”,也就顯得沒那?麼?沉重。

所以李俊才能?擠出閒工夫,尋到山東開辟更多曬鹽場,想?必童威童猛也沒少攛掇。

童威道?:“村子裡有了閒錢,修了房屋廟宇,還添了個小酒家。鄉親們記掛你,給你留了間屋,隨時歡迎你去?歇腳!”

阮曉露眉開眼?笑,“真的啊?管飯嗎?”

童猛忽然神秘莫測地一笑:“隻是姑娘下次再去?,我們這?稱呼是不是得改一——”

他沒說完。童威抬眼?看到李大哥神色,底下踢了他兄弟一腳。隻是力道?過輕,童猛以為是肉餅落地,忙彎腰去?撿,摸了半天摸不到。

阮曉露沒聽清:“嗯?”

李俊執酒壺:“講話口乾,再來點茶。”

大哥盛情難卻。兩?兄弟愁眉苦臉,又悶一口清茶。

“阮姑娘,”童威咳嗽一聲,“聽說梁山如今定期開友誼賽?”

阮曉露一下子兩?眼?放光,“有啊!”

當即介紹規則排名,一通貫口,說得童威童猛心馳神往,恨不得明天就滿血複活,飛過去?乾它二十場架。

幾個人久彆重逢,天南海北一通亂聊。

甲板上,幾個水寨嘍囉正在心有餘悸地講述前幾日的航程遭遇,顧大嫂帶著?解珍解寶,連同一群賭匪,還有梁山其餘人等,都聽得出神。

“……我們跟著?阮五哥、李幫主,駕船靠近那?沙門島,遠遠就看到一座巨大城寨,罩著?那?小島,城頭飄著?旗。還沒靠近,便有官軍小船過來,以為我們是商船,催我們駛離。我們當即下水,施展咱們梁山泊功夫,把幾艘官船上的水軍殺得乾乾淨淨,占了那?個碼頭……”

顧大嫂忍不住欠身:“可是那?牢城城寨鐵桶一般,比任何州府牢城都嚴密。就算占了碼頭,憑你們也攻不進去?啊!”

她在登州居住多年,聽慣了沙門島的各種?恐怖傳說,知道?那?裡牢城營的規模。

李俊手下的費保摸著?自己的紅胡子,笑道?:“我們幫主神機妙算,根本不用攻城。隻消讓幾個人爬到桅杆頂,朝那?城寨裡的囚犯喊話,說這?艘船能?載他們回大陸,還有島上固有幾艘渡船漁船,加起來艙位有限,先到先得……那?些犯人一開始不信,直到一個小牢子慌慌張張的跑進去?求救,說碼頭被海寇給占了。好?家夥,幾百個囚犯一下子成了惡鬼,當即開始亂廝亂打,不一刻就扭下了監押、通寨的腦袋,踩著?牢子的屍首,打破柵欄門,一湧而出……”

眾人想?象那?畫麵,縱然是殺人如麻的好?漢,也忍不住憑空打個寒顫。

沙門島上囚犯眾多,隻不過因為遠離陸地,自知無法逃脫,這?才喪失意誌,任憑監押官軍生殺予奪。

一旦發現有希望逃離,多年的怨氣噴湧而出,無人能?阻。

水寨嘍囉接話:“那?群犯人殺了官軍,又開始自相殘殺,最後幾百人渾身是血,衝到碼頭,竟是衝著?俺們來,還有人失心瘋,叫著?要毀船,大家同歸於儘……好?在俺們早有準備,阮五哥守在踏板上,連殺了幾十個,這?才立威,換得餘人勉強聽令。荷載一百人的船,一下子塞了大幾百,趕也趕不下去?,又值大雨,幾次險些翻覆。不過俺們都是水軍裡的精銳,也不怕這?陣仗,還是勉勉強強把船給開了回來。至於在海上,這?些囚犯如何自傷自殘、互殺互害,那?俺們就管不得了。你們看這?甲板上血跡。到了登州靠岸,留下兩?個人光清理?屍首,就忙了一個時辰……”

可不是,如今艙房裡不僅有血跡,還有無數砍斫衝撞的痕跡。跑出去?看,船舷外側甚至插著?幾百枝箭,不少板壁都是碎的,留著?海水浸泡的印痕。推門看甲板,地上血腳印、斷頭發、破衣物……全是惡鬥的痕跡。

眾人聽在耳中?,看在眼?裡,都起一身雞皮疙瘩,感歎道?:“其實從島上逃出來,十個裡也有八九個得死。但死在煙火人間,總強過在那?煉獄裡日日受虐,死得如螻蟻一般。”

忽然角落裡有人小聲問:“那?、下官鬥膽請問,那?沙門島,如今是何光景?”

大家回頭,卻是登州府尹範池白,縮成一大團,肥胖的身軀不住顫抖。

他自從被捉來船上,就蒙著?頭臉,不敢讓人瞧見。方才聽得好?漢們敘述什麼?奪船上島越獄殺人,聽得他心驚肉跳,不敢做聲;但想?到沙門島是登州轄下,雖有獨立軍事編製,畢竟是自己的責任所在,還是忍不住詢問一句。

顧大嫂沒想?到李俊居然把府尹也給捉了來,又驚又喜,眉毛一豎,提起個棍子,踩上範老爺的手。

“貪贓枉法的狗官,險些害我兄弟性命,今日是你死期——”

範老爺雖不認識這?悍婦,但他讀書人腦子靈活,也立刻意識到這?婦人為何跟自己過不去?,忙一揖到底,絮絮叨叨的叨擾:“下官被人蒙蔽,冤枉好?人,如今已知過失,願意賠償銀兩?,給兩?位英雄將?息……”

顧大嫂充耳不聞,眼?露凶光,提棒就打。

李俊衝出船艙,伸手擋住。

“大姐,給個麵子。”

顧大嫂氣衝衝地收手,踢了一腳範老爺的肚子。

誰讓她輸了俯臥撐,此時還得聽人家指揮。

冷靜下來,想?想?也是。如果李俊要取府尹性命,在城裡當場就殺了,犯不著?費事把他弄來船 上,免費讓他欣賞蓬萊海景。

阮小五打量這?府尹,冷笑著?答:“島上凡是吃皇糧的,屍首都在東頭;膽敢襲擊俺們的流配犯,屍首在西頭;還有幾十人不敢跟俺們走,就留在南邊娘娘廟裡。不過島上亂了一遭,糧食衣物毀了不少,港裡留了幾條小船,也都在混亂中?沉了。剩下口糧約莫隻夠數日,不知下次官府再派人去?送糧,會看到幾個活的。”

範老爺聽得渾身哆嗦,哀號:“好?漢,你們鬨了登州城,又放了沙門島囚犯,這?可是要了下官的命哇!”

眾人哈哈大笑。這?狗官都被綁架了,還想?著?他的政務前程,也著?實滑稽。

李俊笑道?:“要是你非想?保住烏紗帽,倒也有條路,可以試試。”

那?範老爺立刻作個大揖,也忘了此前自己是如何對李俊極儘苛責勒索,道?:“願聞義?士妙策!”

“那?好?,我問你,今兒登州大亂,牢城被劫,官軍死傷,百姓受難,是誰乾的?”

範老爺撓撓腦後贅肉,心想?這?不是明知故問,罪魁禍首近在下官眼?前,可不就是你們這?幫社會渣滓麼?!

“這?、這?……”

李俊耐心等待。

範池白畢竟讀過多年聖賢書,也是個萬裡挑一的進士出身,見李俊話帶暗示,自己想?了想?,試著?道?:“是……是沙門島囚犯集體暴動,搶……搶了過路商船,鬨……鬨了登州府,報……報複社會。是了!是一艘北國商船,半途壞了,不巧停在了沙門島,這?才給了那?些囚犯們可乘之機……”

顧大嫂忍不住樂出一聲:“登州地方禁泊商船,哪個商船敢來?”

“這?,這?……顯見是迷路了嘛!”

眾人嬉笑。

範老爺再接再厲,接著?編:“……所以責任全在沙門島的通寨監押,是他們瀆職,沒能?及時警告商船,沒能?看好?犯人。但他們已被暴動的犯人殺死,算是拿命抵了罪。這?些犯人……啊,其實也沒多少人,不過一兩?百,本官……本官見上百惡徒登陸府城,急忙組織兵力清剿,總算剿滅了這?些暴動犯,保障了百姓的……生命財產……啊對對對,其實也沒死太?多人……”

周圍坐著?一圈文?盲糙漢,聽著?範老爺把故事越編越圓,忍不住嘖嘖感歎:“難怪說讀過書的人,心裡壞水兒最多。”

如此一來,今日之暴動,跟梁山、鹽幫、乃至顧大嫂的賭場毫無乾係,都是沙門島囚犯自行策劃實施,責任全都能?推給沙門島上的將?官。死人也不能?給自己辯護。這?些人都是朝廷特派,也並非他的下屬,跟他沒關係。

至於府尹本人,頂多是個“調防不暢”、“剿匪不力”,並非災難的始作俑者。好?好?運作一下,也許還能?大事化小,跟上頭賣賣慘,甚至能?申請到一些撫恤……

登州地處偏僻,官官相護,層層滲透,要想?捂蓋子還不容易,搞定幾個利益相關之人便可。

範老爺得李俊一句點撥,茅塞頓開,臉上重新有了血色。

他得意地想?,這?幫匪徒再窮凶極惡,畢竟不敢殺官。

“所以,”他小心翼翼地問,“各位英雄,打算何時放下官回衙?下官還得收拾殘局……”

李俊笑道?:“不急!你且看看,這?是何處?”

第 140 章

範老爺小心撐起身子, 扒著船舷,往外一看,不禁睜大了眼。

隻見廣袤的灰色海岸線上, 田壟縱橫,劃分出?一片片灰色沼澤。在這些沼澤中央, 仿佛鑲嵌了一顆珍珠。船行?漸近, 那珍珠慢慢變大,成了沼澤中一麵光亮的鏡子, 微黃的底色,反射著朵朵白雲, 仿佛一個微縮的、凝固了的海市。

範老爺忍不住驚歎:“此是什麼景觀, 本官從未見過。”

幾個鹽幫小弟大為詫異:“你在登州當了幾年地?方官, 收了多少鹽稅, 沒見過鹽田?”

範池白搔頭?。登州是鹽業重地?沒錯, 但這跟他有什麼關係?——是了, 好像剛上任那幾天, 為了顯得自己體恤民生, 確實讓人抬了轎子,選個?鹽場巡視了一遭,隻記得廁所汙穢、道?路顛簸、飯食難以下咽、給的禮物上不得台麵……完全忘了鹽田是何?模樣。

當然, 就算是操心民情的好官,大概也隻認識那些堆淋鹽鹵的沼澤池。看到那平滑如?鏡的曬鹽銀灘, 多半也會覺得陌生。畢竟曬鹽技術為朝廷所禁,全國上下就沒幾片像樣的曬鹽場。

不知何?時,範老爺發?現自己周圍聚集了一圈黝黑陰沉的南方大漢, 個?個?怒目圓睜地?看著他。

那都是李俊手下的鹽幫眾盜。大家在登州軍馬手下吃過虧,對這府尹額外憎恨。

官老爺全身一哆嗦, 看著李俊,眼帶乞求之色。

“原先霸占這片鹽場的大戶,已?經多行?不義必自斃。”李俊肅然道?,“我等接管鹽場,乃是替天行?道?,順理?成章,百姓灶戶無有異議。你等提舉官員卻反複刁難,監押我的人,索取巨額好處,我等不得已?,奮起反抗,方致今日地?步。這片鹽場是我們辛苦築就,萬不會讓給他人。你今日若想平安回去,就休要再刁難我們。”

大船拋錨。範老爺被?一群鹽幫匪徒推上舢板,駛了片刻,撲通一聲,踩在那泥濘的鹽鹵沼澤裡,半天起不來。

他仰天長歎,無話可說。

登州地?瘠民貧,商賈不至。鹽貨大多供給居民吃用,官買價賤,有入無出?,榷鹽製度早就名存實亡。官府更是跟□□勾結成風,隻要能收夠鹽稅,才不管這鹽田“承包”給誰。

隻是他利欲熏心,又被?府裡那些貪財的下屬幕僚攛掇,見李俊這夥人是外地?來的,隻怕不服管,因此著意打壓,想從他們身上榨點油水,讓他們知難而退。

卻不料捋了虎須,被?人家不知從哪搬來厲害救兵,反攻進府衙,刀子架在他脖裡;如?今又被?押到涉事鹽場。他再不答應,還有命回去嗎?

範老爺長歎一聲,打官腔:“不就是一紙帖文的事,鬨到這地?步,也是本官不察,沒想到你等為了所謂義氣?,竟而如?此剛烈。那童威童猛,殺害官軍,密謀逃竄,本應論罪。但沙門島匪徒作亂時,他們義勇當先,剿滅流寇,保護了官民百姓,也可以將功折罪。本官做主,予以特赦,複為良民。蓬萊左近鹽田,眼下無人主持,本官也交給你們,但願諸位此後兢兢業業,為國添利,莫要讓本官寒心。”

一眾匪徒側耳細聽?,聽?到這狗官嘴裡說出?一串串胡說八道?的人話,有點難以置信。

府尹這一表態,算是登州官方默許了他們經營這片鹽田,隻要他們像其他“鹽霸”那樣定?時交稅,官方就不會再來找麻煩。

李俊不動?聲色,然而眼中光澤漸盛。

“那好。隨我來。”

鹽場後麵自有村落。村口守著幾個?李俊手下的人。港汊道?口戳出?稀疏的木樁,土坡上圍著幾段矮牆,那是剛剛開始建設的防禦工事。

臨海是灶戶的破屋——和海沙村一樣,這裡的灶戶年年逃亡,此時常住人口不足百人,一半屋子都空著——往後翻一道?溝坎,便?是原先那鹽霸餘闖海的大宅院。

十幾灶戶在田間勞動?。見船靠岸,紛紛過來參拜。

“見過李爺爺!”

灶戶整日低頭?勞作,辛苦一天換一口吃的,沒有精力關心鹽田以外之事。本地?鹽霸被?南方鹽幫所代替,昏天黑地?打了幾場,對他們來說,也都是神仙打架,跟自己沒什麼關係。見了麵,該磕頭?磕頭?,該納貢納貢,跟以前一樣。

不過以前那餘闖海把灶戶當奴仆,恨不得從他們的血管裡榨出?鹽來;李幫主倒是沒那麼壓榨人,接管鹽場這一陣子,除了派人整修鹽田,就是想辦法營救他那幫派兄弟,沒工夫盯著灶戶起早貪黑的上工。

而且那餘闖海身死後,李俊還默許灶戶闖進他的大宅院,搬了不少細軟家具,拆了祠堂裡的上好木料。

所以一群本地?灶戶對李俊這個?外來的主人也不排斥。見他凱旋歸來,推一個?機靈的,過去獻殷勤:“大宅子都收拾好了,雖然空,但也有不少桌椅板凳,足夠您老人家會客。”

範老爺躲在後頭?,好不容易見到一群還算老實的良民百姓,心裡七上八下。

有衝動?想大叫救命,看看這群百姓到底會不會見義勇為;但隨後又想起白日裡在自己府衙鳴冤訴苦的那些灶戶代表——知道?他們對官府怨氣?頗大,這身份還是不亮為妙。

李俊讓人從箱籠裡找出?一疊文書,便?是這片鹽場的轉讓契。

乾掉那餘 闖海之後,已?經拿著死人的手,蘸血按了個?清晰的手印。如?今就差個?官府蓋章,完成正式交接。

為了這枚章,登州官僚起意勒索,跟這群江南惡狼兵戈相見,以致招來滿城之禍。

那府尹範老爺本欲配合,忽然又麵露難色:“本官的官印尚在府衙……”

李俊冷笑。

“誰不知道?,你們這登州府天高皇帝遠,做政務如?同做買賣。就說這鹽場任令,難道?符合朝廷法度?還不是你們自己造出?來的規矩,如?何?用得到朝廷官印?有沒有私印?沒有,割一根手指頭?下來!”

其餘幾家軍馬笑嗬嗬圍坐一團,欣賞貪官狼狽。

範老爺無法,東找西找,腰帶上找到個?私人圖書印章,愁眉苦臉地?蓋上去。

“要是朝廷恢複榷鹽,另派人來接管,可跟本官沒關係啊。”

阮曉露在一邊瞧熱鬨。想起去年張叔夜來梁山“做客”,深感官匪合作之完美。

她忽然叫道?:“這個?印章,你留下!彆讓他帶走!”

留個?把柄,不管能不能用上,起碼讓這狗官有所忌憚。

李俊從善如?流,當即沒收了那印章,待要揣懷裡,心念一轉,又丟給她。

“拿去給貴寨那位金師傅,讓他仿上十個?八個?,分發?給各處綠林。以後這狗官膽敢再害人,就會有無數人拿著他的印章招搖撞騙,豈不壯觀!”

印章擦著範老爺的胖臉飛過。府尹臉色煞白,明知這鹽梟是隨口玩笑,但也不敢置氣?,臉上五顏六色,不敢流露出?一個?“怒”字。

趕緊、趕緊放下官回去……

可惜眾位好漢都沒有這個?意思,都朝他不懷好意地?笑。

眼看眾位盟友隊友都欣賞過貪官窘狀,李俊這才叫過兩個?沒受傷的小弟。

“給他個?屋子歇著,讓他好好反省反省。”

範老爺心裡七上八下。這幫歹人對他忽而客氣?,忽而凶惡,當真不知自己命運如?何?。隻好乖乖跟著鹽幫小弟,深一腳淺一腳的離開。門一關,滿眼漆黑——

此時所有人都分撥下了船。聚在一起。冷風貼地?而起,吹來萬裡海波的蕭瑟。

“這是原先煮海的作坊。”李俊伸手虛指,跟大夥介紹,“這一片是今年堆砌平整的曬鹽池,幾個?池子相連,盛有不同濃淡的鹵水。現在天色寒,日頭?也短,這一茬收不了太多。但如?今人手足了,再從村子裡招募熟練灶工,到了明年開春收獲,約莫就可以攢夠一年的歲額……”

很多人頭?一次近距離看到食鹽出?產之地?,彎腰撚一把,摸到淺層水底的少量結晶,嘖嘖稱奇。

李俊令留守小弟分配房屋,生起篝火。大家忙碌一日,總算腳踏實地?的歇下來。此處已?歸鹽幫,位置隱蔽,登州府還亂著,短期內也不會有官兵找上門。輕傷重傷的,都可以放心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再啟程回鄉。

跟隨而來的幾十個?沙門島逃犯,也都安置到灶戶空屋,分幾床被?褥,撥幾個?人看守。李俊問他們願不願意留下製鹽,眾人滿口答應。

隻要不呆在沙門島,叫他們乾啥都行?。

日頭?緩緩西沉,在海邊留下狂亂的餘暉。海鳥一聲聲叫得淒厲,展翅飛向遠處。

村子裡買點粗陋酒飯,眾盜圍坐火邊,就著鹹風陣陣,飲酒慶功。

樂和開嗓唱曲,唱的是東坡學士的《定?風波》。

“一蓑煙雨任平生……”

引得大家一陣陣喝彩,忍不住加入合唱。

可惜眾盜一不識詞,二不識調,五音不全地?一通亂和。但就算是在嗡嗡的雜音中,樂和的聲音依舊穿雲裂石,力壓群雄。

“諸位英豪,”待曲聲稍歇,李俊捧一碗酒,四?麵團團敬過,說道?,“義薄雲天,不畏凶險,來這龍潭虎穴,救人性命,全我兄弟義氣?,感激無以言表。”

說畢飲儘酒,深深一拜。

“我的兄弟傷重不能敘禮,先替他倆拜謝大夥……”

眾人也慌忙回禮:“為兄弟兩肋插刀,分內之事,客氣?什麼!”

花小妹附和一句大實話:“這不是還收了你錢嘛!”

一時間全場尷尬,大夥碗裡的酒都不好喝了。

李俊笑了笑,從容回道?:“錢是一回事,但梁山英雄都是江湖中響當當的角色,不是那種收錢辦事的傭兵。若非有‘義氣?’二字,我甩再多金銀,也換不來諸位正眼一瞧。所以還是要謝的。等回到梁山,還要再拜謝晁、吳二兄、及其餘各頭?領,今後生死之交,但有差遣,俊無有不從。”

大家鬆口氣?。這李大哥上道?,顧全了大家麵子。

於是吆三喝四?,都去跟他客氣?,酒敬了一碗又一碗。

顧大嫂不甘示弱,也滿倒一碗,朗聲道?:“也要多謝你們妙策,救出?我的兄弟。俺借此機會,識得梁山大寨,也是榮幸。我也替我兄弟謝謝各位救命之恩……”

眾人又連忙跟她客氣?,一時間觥籌交錯,各種方言交錯紛飛,最後歸為開懷大笑。

隻有童威童猛解珍解寶,四?個?傷員靠在一邊,眼看自己成了朋友們的社交工具,苦於身體虛弱,無法跟著拜來拜去,隻能相視苦笑,艱難端起麵前的茶碗,同命相連地?互敬一杯。

四?個?人在牢城裡做過幾天鄰居,始終沒見過對方麵孔。經此一役,也算是生死之交。

還有一個?孫立,坐得離眾人遠遠的,一邊往自己腰上貼膏藥,一邊長籲短歎。

本來跟他們匪幫各自飆戲,演得挺真;不曾想被?府尹大人坑到姥姥家,無端閃了腰,成了假戲真做。以致被?匪徒“綁架”至此,也算是個?“工傷”。

現在自己一個?半殘,還得賴他們照顧,耽擱久了,走漏風聲,讓人發?現他身在曹營心在漢,暗地?裡和賊寇勾結,這可怎麼辦?

忽而眼前一暗。欒廷玉走到他麵前。

孫立長歎口氣?,等待奚落。

欒廷玉卻一言不發?,給他遞一碗飯,又低頭?檢查了一下他的傷勢。一不小心,把那膏藥碰掉了。

孫立:“……”

“前日之事,情非得已?。給你賠個?罪。”欒廷玉甕聲甕氣?地?道?,“你也不用急。俺們定?了計,保證讓你平安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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