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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八穩地行了?一個來時辰, 毫無異樣。在路邊小酒館歇腳時,客人們自動?給行路軍官讓出最大的座頭。

淩振穿著?一身軍健服色, 又看看身邊那個穿同樣服色的姑娘,不由想起去年在江州城徘徊揪心的那幾日。再想想自己?如?今處境, 雖然朝不保夕, 時常有新鮮的刺激驚嚇, 但總算甩掉了那股憋屈無奈的心境, 不由得感慨萬分。

他悄悄對阮曉露道:“我這幾日精研煙料, 與往日心得映照, 頗有進展。等回去造出新炮, 或許可以增添兩三倍威力, 而且還可在夜間照明……”

聽?得阮曉露心花怒放,假裝發愁:“那以後俺們水寨的人還能睡覺嗎?”

阮曉露雖然並非專業人士,但也知道, 鹽堿地裡不止有鹽,還有各種其他礦物化?合物。有些地方的鹵水就是一池化?工原料湯。

在這年頭, 尋常火器工匠就算再敬業,也極少有機會接觸到新鮮鹽鹵;淩振是運氣好,先?從登州火器庫裡奪得器材原料, 然後又在一個成熟鹽場裡落腳。李俊也大?方,現成的鹵水原漿讓他隨便取用。幾番境遇碰撞之下, 能有點新發現再正常不過。

阮曉露忽發奇想:“要是能把鹵水裡那些亂七八糟的雜質分離出來,剩下的不就是鹽水,能得出純精鹽來?”

不過此?時此?地,顯然沒有類似技術。

人多耳雜,不便細聊。結賬時她尋思,以後請公孫道長用他的超級丹爐2.0鼓搗一下,萬一能成功,以後梁山人就不用再吃重金屬醃魚。

再行數裡,官道又回到海邊。遠遠看到一個船塢,鄰著?幾個大?碼頭,泊著?一排官軍戰船,大?帆招展。

阮曉露想起來,前幾日趕海時李俊提到,鹽場往東三十裡外?有正規碼頭,就是這裡。

碼頭邊蓋著?個小驛站,圍欄內鋪開七八個院子?。路是土路,車馬過時,塵囂上天。

阮曉露跟著?孫立走近,忽然看到那驛站裡進出幾個衣著?特異之人,不免多瞧一眼。

孫立給兩人科普:“那是高麗商人,賣人參、細布、青鼠皮。登州其地靠近諸蕃,因?此?禁止商賈舟船停靠,唯有高麗至中國,隻此?一條海路,因?此?特設館驛接待。”

淩振大?驚小怪:“提轄博聞強識。”

孫立笑道:“登州是與北邦往來必經之地。你在這兒住上幾年,你也知道。”

一隊馬車陷在泥坑裡,堵了?路。幾個小廝忙牽走了?馬,驛館裡借幾根棍,一點點把那車廂往外?撬。

趁著?堵車等待的工夫,孫立又聊了?些外?邦人的軼事?。

“以前登州地方可熱鬨,到處都是番邦商船。近年來遼國戰亂,民船怕受波及,慢慢的不來了?,改去南方……”

阮曉露忽道:“遼國人長啥樣?這裡有嗎?”

孫立隨意一指:“這個跟老鄉吵架的,那個掏錢買酒的,還有那幾個踢蹴鞠的,都是遼人。”

漢化?程度挺高的嘛,跟宋人也差不多。阮曉露想,以前她說不定也見到過,就是不曾分辨清楚。

不過話說回來,現代的河北、京津一帶,按照如?今的國界劃分,也屬於大?遼國土。那邊的人要是生得跟宋人不像,那才是怪事?。

她突然又問:“有金國人嗎這裡?”

孫立一怔,“哪國?”

“……”

——是那個很久以後會把咱皇帝老兒弄到雪鄉去裸奔的大?怪獸啊?

孫立自嘲笑道:“海路上八百化?外?之邦,我哪能一一記得。”

阮曉露有點恍惚。

雖然以現在的年號來看,離戰火燃起還早。阮曉露沒什麼宏圖大?略,覺得以現在梁山的發展速度,廣積糧,多練兵,到時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以水泊為天塹,爭取能保護一方鄉裡,少死點人,也不枉一個俠義之名。

但孫立居然連金國名號都不太熟,還是出乎她意料。

往好了?想,也許這個宇宙裡它不存在呢。

此?時孫立踏入驛站,亮出軍牌,守衛一句盤問沒有,順利放他進去,隨後有人牽了?他的馬。至於他身邊“軍漢”,看都沒看。

碼頭邊的大?船腳下,守了?幾個人高馬大?的兵,想必就是中央派員落腳所在。

三五個和孫立服色相近的軍官侯在旁邊,身邊也跟著?隨行軍漢,互相自我介紹,原來都是來聽?領導訓話的。

沒人問起登州之亂。範老爺的糊弄學果然登峰造極。

大?家互相道賀:“恭喜恭喜,能被選來,足下想必功績不凡呐。”

但臉上都神思昏昏,毫無興奮之情。什麼中央派來的長官,其實也就是個芝麻官,甚至可能連芝麻官都不是,隻是個狐假虎威的府乾、乾辦之類,外?派來做點雞毛蒜皮的事?,偏要耍足了?威風,對基層人員呼來喝去,讓他們浪費大?好一天。

幾個軍官心思完全不在這裡,悄聲?商議:“待會去吃炙羊腿,聽?說附近有家館子?不錯……”

來了?個虞侯,張口就怪罪:“怎麼才來?長官都登船準備出發了?。”

軍官們心說自己?已?經等了?半天,沒人叫我啊。

也不敢辯解,趕緊停了?小話,小步跟隨,上了?個有欄杆的踏板,船上有個小廳,魚貫進去。便聽?到裡麵寒暄、客套、歡笑、碰杯之聲?。

隨行人員甲板上等候。這官船造得十分穩健,雖是戰船形製,但裝潢齊整,甲板上又有花盆魚缸,倒像哪個鄉紳宅院的後花園。

阮曉露和淩振跟彆的軍漢一起,牆根底下蹲著?曬太陽,吃著?剛買的棗泥餅,遠遠看彆人踢球。

踢到第三場的時候,門又打開,幾個軍官先?後告辭,假笑尚且掛在臉上。

孫立腰疼,踉蹌一下。兩人忙揣了?吃食,趕過去扶住,輕聲?問:“沒事?兒吧?”

“走!”孫立輕鬆笑道,“我就說嘛,溜達半日的事?,我弟妹……”

顧大 ?嫂小題大?做,非得攔著?,也太高估他的正義感了?。

這話不能現在說,回去埋汰她去。

“沒事?最好,圓滿成功。”阮曉露低聲?笑道,“我去牽馬。”

剛轉身,忽然有個人追了?出來。

“哪個是登州兵馬提轄孫立?”

孫立眉頭一皺,腰上又隱隱作疼。

是他有東西落在裡頭了??還是他的態度哪裡不對,得讓領導額外?再訓兩句?

趕緊示意兩位“軍漢”扶他轉身。

“孫提轄,”一個身材矮小的文官立在門前,笑眉笑眼地招呼,“久聞提轄威名,今日一見,勝似聞名。今日有一樁軍功要送與提轄,還望提轄……”

這人說到一半,忽然注意到孫立身後兩個“軍漢”,兩眼一霎,不自覺後退半步,當場忘了?詞。

“……呃,還望提……提轄……”

阮曉露和淩振移下目光,看到那“府乾”的麵孔,也雙雙胸口一緊,好似被那孫悟空施了?定身法,張著?嘴,腦子?空空,不知今夕何夕。

他鄉遇故知,應該是件高興事?兒。然而在此?時,此?地,遇到此?人,她笑也不合適,哭也哭不出來,一時間大?腦斷片兒,隻曉得掐掐自己?胳膊。

一隻海鷗俯衝而來,一舉叼走了?淩振懷裡的半個棗泥餅,得意洋洋地疾飛上天。淩振絲毫沒反應過來,像尊泥塑,目光依舊定在那府乾臉上,然後緩慢轉頭,看著?阮曉露,眼神裡透出個大?大?的懵字。

四個人矗在個盆景邊上。海風吹過,盆裡的圓柏左右搖曳,旁邊的人卻是一動?不動?,比木頭還像木頭。

隻有孫立一個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怔了?片刻,趕緊“訓斥”身邊軍漢。

“這是東京太師府府乾相公,千裡迢迢過來的,快行禮!”

又對那長官作揖賠笑,也顧不得腰疼:“手下人沒見過世麵,失禮勿怪,勿怪。”

旁邊幾個兵士隨從已?經開始側目,竊竊私語,不知孫立怎麼帶了?這兩個不講禮貌的下屬,這不是得罪人麼!

最後還是那府乾猛然反應過來,捏出笑容,熱情招呼:“這兩位兄弟想必是等候太久,過於疲累,忘了?禮數。不怪不怪!來來,進來休息一下。”

在旁人反應過來之前,把另外?三個人推進一個小單間。

門一關,阮曉露眼前一暗,聽?到一個久違的熟悉聲?音。

“賢妹緣何在此??方才驚煞宋江也!”——

最震撼的當屬孫立。

他扶著?自己?的老腰,眼睜睜看著?剛才跟他訓了?半天話的“中央導領”,跟他帶來的兩個“梁山匪徒”互相拜揖,十分自然地敘起舊來。

“江州一彆,甚是想念,不知賢妹……”

“梁山得了?淩將軍,必然更是如?虎添翼……”

“登州……跟你們沒關係?哈哈,是宋江道聽?途說……”

“晁……算了?,此?處不是說話處,以後再敘……”

…………………………

“可是,”孫立磕磕絆絆地說,“可足下自稱是東京蔡太師府上乾辦……”

“方才虞侯隻提了?小可姓氏。”宋江微笑,“小可出身微末,鄆城宋江是也。我……”

孫立二話不說,納頭便拜:“莫不是江湖人稱及時雨呼保義的山東孝義黑三郎?”

宋江連忙回禮:“不敢不敢。何為如?此?錯愛?……”

阮曉露震驚之餘,目睹這熟悉的流程,才徹底確定,宋大?哥確實又回來了?。

她記得清清楚楚。去年夏天,宋江還在江州服刑改造,李俊和一班兄弟還琢磨著?把宋江劫出牢城,送到梁山換錢。她為了?不讓宋江上梁山,費儘千辛萬苦,總算打亂他們的計劃,讓宋江安安穩穩的待在牢房裡。

然後宋江自己?作死,潯陽樓上題了?反詩,險些被來巡查江州的蔡京看到。又是她一通極限操作,把反詩換成愛國詩詞。蔡京看了?,竟然頗為賞識,直接把宋江帶去東京,做了?個小抄寫?員。

宋大?哥從此?洗白上岸,和梁山有過幾次書信來往,都說在東京過得很好,不用兄弟們惦念。還捎了?點東京的土產,無非州橋夜市裡的果品茶點之類,被晁蓋珍而重之地放在聚義廳的果盤裡,幾個月舍不得吃;還有東京大?相國寺裡求來的一枚上上簽,保佑梁山事?業興旺,也被掛在聚義廳的香案上,激勵大?家奮勇向前。

一年多過去,從抄事?混到了?乾辦,還被派來下基層,說明深得老板信任。

第 147 章

方才在看到宋江的一瞬間, 阮曉露有?兩個選擇:

其一,自己冒牌軍漢的身份暴露,應當不惜一切代價撤離。

其二?, 裝傻充愣,蒙混過關, 就當不認識宋江。

如果?要撤, 這官軍營不大不小?,其中並無絕頂高手?, 她縱然沒實力橫掃全場,但要自己跑路, 也不算難;問題是, 如果?她跑了, 孫立和淩振就會被殃及池魚, 多半得束手?就擒, 押回去審問。

而?在那眼神彙聚的一瞬, 她看到宋江並沒有?聲?張喊叫的苗頭, 而?是壓下巨大的震驚, 低調圓滑地把他們?請出旁人視線。

看來宋大哥依舊立著“黑白兩道通吃”的人設,並沒有?因為傍上了蔡京的高枝兒,就打算跟江湖朋友決裂。

想來他也利用自己在江湖上的人脈, 幫蔡京解決過不少棘手?難題,這才連連高升, 從一介抄寫員,一躍成為太師心?腹。

那就暫時不必反應過度。

宋江刺配江州時,臉上本有?刺字。首都醫療水平高, 他不知用了什麼藥,洗掉了這紋麵, 留個不太明顯的印子,成了個陳年舊疤的樣?子,並不太引人注目。

宋江跟淩振招呼一番,又和孫立客套兩句,低聲?笑道:“想不到孫提轄也和梁山頗有?淵源,為何不早說呢?”

孫立:“……”

我沒有?啊!

宋江笑道:“提轄何必過謙。”

宋江自己就是個官匪勾結的榜樣?標兵。當初在鄆城當押司,就偷偷交往了不少江湖異人。而?且“提轄”這種?軍官身份,本身就很容易跟綠林有?所拉扯。什麼魯提轄,楊提轄,最後還不都是上了梁山。所以看到眼前這個孫提轄跟梁山豪傑混在一起,宋江也沒覺得多奇怪,隻暗自感歎孫立膽子真大。

幾個人身份不同,陣營迥異,然而?都已?在短時間內達成一致:大家都不是什麼善茬,底細都握在彆?人手?裡,看破不說破,方為上策。

阮曉露笑道:“所以,俺們?怎麼平安出去,麻煩宋大哥安排一下。”

宋江卻麵露難色,朝窗外虛看一眼。

“這……其實今番小?可出行公乾,事關朝廷機密,不能走漏風聲?。偏偏你們?兩個上了來……”

“我們?不是來找你麻煩的,純屬誤打誤撞。”阮曉露立刻道,“至於你有?什麼機密公乾,我們?也不會泄露。你來登州的事,不跟旁人說起半個字。”

忽然腳下船板微微一晃,好像湧來一波浪。

宋江不以為意,還待說什麼。阮曉露多年涉水,敏感地察覺到有?情況。

她驀地奔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扇,就看到茫茫海浪,那大船早已?離開?碼頭,乘風破浪而?去!

十幾個船工水手?喊著號子,船帆已?開?到最大。借著一陣南風,均勻加速。

不愧是蔡京特派專員的豪華大遊輪,操作如此絲滑,什麼時候出港的,她居然沒感覺到!

阮曉露咬牙叫道:“老宋,你坑人!我都說了不會泄你的密!”

破門而?出,奔到甲板邊緣,待要縱身一跳,又猶豫了一刹那。

以她的本事,現在跳船倒還來得及。但淩振可還留在船上。

當初信誓旦旦跟花小?妹保證,“保護我方炮手?”,絕對說到做到。

總不能見勢不妙,自己一走了之。

宋江慌忙奔來,把她拉到無人角落,“冷靜冷靜……”

好在船開?之際,人人各司其職,有?出艙的,有?進艙的,大家看到一個“軍漢”亂跑,也隻提醒一句“注意安全”,並未疑心?盤問。

宋江把她推回小?屋,急急一拜,口中告罪:“賢妹休要衝動!船隻啟航的吉時,數日前早就算好了,宋江也得聽?從安排。我也沒料到今日會見到你們?,太過意外,不曾注意時辰。賢妹於宋江有?大恩,宋江焉會恩將仇報,對你們?有?什麼惡意?……”

阮曉露指著船頭:“要去哪?”

她倒是冷靜下來,孫立開?始震怒:“宋大人,您當初召我們?來開?會的時候,本就打算將我們?幾個軍官一並拉走,招呼都不打?”

宋江正?色道:“從軍之人 以身許國,本就該隨召隨到,難道還能臨陣退縮不成?提轄放心?,朝廷已?將你授銜為進武校尉,相?關調動文書已?經送到登州府,讓那府尹按規定的額度給你差旅補貼。今番此行也不會太久,少則兩三日,多則五七日,就會回港,不耽誤你和家小?團聚。”

“還有?你們?二?位,”他轉向阮曉露和淩振,“我不知你們?為何作軍漢打扮,大喇喇闖來此處,但也算是膽識過人。宋江自當竭力維護你們?安全。但這船上除了小?可,還有?其他部門官吏、品級之人,另有?精銳兵卒若乾。若是引起他們?疑慮,那宋江也無能為力。”

宋江麵黑身矮,穿著官服像戲服,一眼望去毫無威懾力;然而?他一開?口,便是一副“大哥為你好”的推心?置腹之相?,讓人不自覺地信服他的每一句話。

他的意思很明顯:你們?最好假戲真做,冒充到底,把自己當成真的軍漢,從頭糊弄到尾,這樣?咱們?誰也不會惹麻煩。

淩振茫然點點頭,心?裡隻想回到今日清晨,把那個得意洋洋宣稱“我有?一計”的自己一巴掌拍飛。

事已?至此,還能怎樣??

至少到現在,自己和阮姑娘的身份還沒穿幫,全賴宋江一力遮掩。

阮曉露也不吭聲?,不情不願點點頭。自己在梁山跑腿這幾年,被人坑,坑彆?人,經曆奇聞怪事多矣,不差這一樁。

免費坐幾天官方讚助的豪華遊輪,包吃住,海景房,花錢也買不來一張票。

大家達成一致,宋江笑容滿麵,推開?小?屋的門。

“來來,暈船也不能老待在艙裡,出來透透氣……”

官船穩穩在海上航行,不多時,東側路過一個小?島,伏在地平線上,像一條溫順的大魚脊背。

有?那識路的水手?告知,此島便是沙門島,島上監著幾百個江洋大盜雲雲。

餘人嘖嘖稱奇,交換著彼此所知的沙門島恐怖傳說,卻不知那島上早已?改天換地,此時已?經罕有?活人。

鑼聲?一響,令此行公乾之人到主艙裡開?會。

阮曉露和淩振各自入戲,假作孫立的隨從,遠遠立在後頭。

隻見這船上除了數十水手?,來“出差”的公務員約有?八九人,隨從保鏢二?十來人。大部分?是山東各地口音,交頭接耳,麵帶好奇,想來和孫立一樣?,隻是被召來臨時出差,卻不知具體任務內容。

阮曉露略略將眼一掃,這些“公務員”裡,像孫立這樣?的軍官是少數,多數似是文職,級彆?都不甚高,還有?幾個人看不出職業,反正?不像是武藝高超的硬茬。

雖然大家官都不大,但還是推讓了好一陣,才排出合適的坐席,謙讓著坐定。

她看向淩振,安撫一句:“彆?怕……”

淩振卻比她想的要鎮定,大概是以前見慣了這種?官僚開?會的場麵,他毫無存在感地站在牆根,不能說是如魚得水,至少也是從容不迫。

阮曉露於是也學他的站相?,站了個標準的大宋軍姿。

就見宋江從當中起身,略略一咳嗽,開?始講話。

“在下隻是太師府中一小?小?乾辦,蔡太師千金之軀,不便長途跋涉,因此才派了小?人代替前來,傳達一些精神。大家千萬彆?覺得這船上小?人說了算,我不過太師喉舌而?已?,一切行動,皆以太師所授綱領為準……”

宋江言辭有?禮,溫和謙遜,絲毫沒有?傳聞中太師府裡人那種?頤指氣使的勁頭。

眾公務員紛紛表示明白理解。宋江雖然反複強調他隻是個傳話的,然而?同時也點出,這次出差是有?蔡京蔡太師在後麵讚助,大家誰也彆?怠慢。

“那好,”宋江道,“今後幾日,咱們?同舟共濟,都是同伴。有?些朋友可能還未曾互相?認識,在此正?好介紹一下。”

阮曉露聽?了暗笑。宋江畢竟不是科舉正?途出身,言談中雖在努力拽官腔,但跟真正?的大儒還有?差彆?。換做張叔夜,甚至那登州府尹範池白,就不會開?口閉口就管同乘人士叫“朋友”。

不過在其他人聽?來,宋江這等無傷大雅的江湖腔,反倒說明他平易近人,不擺京師架子。大家臉上神色略有?放鬆,有?人拿起一杯茶。

“這位是登州兵馬提轄孫立,這位是李校尉、張校尉……”

宋江先介紹了孫立等幾個登州本地軍官,負責路上的安保工作,讓大夥有?危險就找他們?。幾個軍官向眾人點點頭。

“這位是原江南提調官屬下孟康,”宋江又讓人請上一位,“負責船隻維護。各位如發現船舶哪處有?異,儘歸此人管轄。”

孟康身材高瘦,年紀不老,卻是個少白頭,梳著一頭花白的發髻,臉上毫無多餘表情。他舉著長滿老繭的手?,向各位公務員作揖致意,但目光卻始終不看人,隻看船,仿佛他造的不是船,是翱翔太空的宇宙艦隊。

阮曉露遠遠聽?著,來了興趣。這絲滑平穩、出入港口毫無聲?息的豪華大遊輪,是這孟康督造的?

果?然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她覺得梁山的造船技術夠先進了,孟康這手?藝,放到梁山水寨裡也拔頭籌。

——啊,對了,本來他也該是梁山一員吧?隻不過宋江跟梁山擦身而?過,打亂了許多際遇,導致這位船舶工程師沒去落草,直接參與了國家重點工程項目,連招安都省了。

宋江又叫過一個平民打扮的漢子。這人生而?異相?,筋肉虯結,赤發黃須,亂蓬蓬的卷在腦袋上。有?幾人忍不住嘖嘖稱怪。

阮曉露也開?眼。梁山的赤發鬼劉唐,僅僅是紅了一撮毛,就從小?被人歧視,以致走上歧途,當了強盜;這人卻是一腦袋雜色金毛,確實夠讓一群循規蹈矩的吏員小?官震驚不小?。

“諸位不必驚疑。”宋江笑道,“這位是遼國漢人,姓段,雙名景住,自幼慕我大宋,忠心?可嘉。列位都知道,咱們?此行的緣由之一,便是去北地買馬。這位段相?公在宋遼邊境做馬匹生意,慣會識馬,因此隨行。他若有?禮數不周之處,還請各位海涵。”

段景住朝眾人作大揖。

大宋缺馬,進口馬匹確實是件大事。段景住雖然出身草莽,不登大雅之堂,倒是不可或缺的專業人才。

幾位公務員目露遺憾之色,紛紛議論:“原來是北國漢兒,難怪形貌特異。這叫橘生淮北則為枳。可惜可惜。要是長在宋地,也該個一表人才的好小?夥。”

阮曉露心?道,可惜啥呀,這頭金毛多酷炫,我也想染一個。

孟康那樣?的黑白挑染也挺不錯,尋常Tony還做不出來。

一艘平海軍戰船,聚了這麼多來路可疑的能人異士,也隻有?宋江能攢出這麼個局。蔡京可謂用人大師。

其他幾個公務員顯然也有?疑慮,互相?竊竊私語,意思是這幾個人出身微末,怎麼攀上的這趟船?

宋江正?色道:“英雄不問出處。咱們?大夥雖背景各異,總歸是為國出力,為聖上分?憂。做得好了,不論身份品階如何,都是大宋的功臣,封賞敘功,光宗耀祖。過去縱有?過失不足之處,也都可補足……”

這言語似是話裡有?話,說到一半,目光輕輕往阮曉露、淩振的方向看了一看。

阮曉露頓悟:這是在提點她,就算是個土匪,照樣?可以為國立功。如果?這次表現規矩,以後萬一落入法?網,也許還能給她減減刑。

同時心?裡轉念頭:孟康和段景住,說不定也是宋江“招安”來的江湖豪傑,指望憑這次買馬的功勞,混個正?式編製。

宋江介紹完自己這邊的人,大夥不約而?同,看向他身邊正?襟危坐的另外一位綠袍領導。

這人胡須濃重,衣冠整齊,佩飾華貴,自從開?會伊始,就一直沒說話,目光陰沉沉的,不知是在思考還是在走神。他身邊跟著幾個親信隨員,也都是一副撲克臉,按著腰刀,跟左右逢源的宋江完全不處在一個頻道上。

還是宋江替他做了自我介紹:“這位趙公良嗣,是童樞密手?下乾將,咱們?此行的總指揮……”

一句話說得眾人有?點摸不著頭腦:“宋相?公,咱們?不是去北國買馬的嗎?”

馬匹雖然要緊,也不至於讓蔡京童貫的心?腹齊聚此處,那麼隆重啊!

“買馬是幌子。”那趙良嗣突然開?口,聲?音洪亮而?粗糲,“召各位前來,另有?任務。為防節外生枝,采用軍中慣例,出發後再跟你們?細說。如今咱們?已?在茫茫大海之上,誰也不許起異心?,否則船 上軍官可不是吃白飯的。”

他一開?口,小?廳裡嗡嗡嗡炸開?了鍋。

這人雖然是官宦打扮,但開?口一副燕冀口音,絕非宋人。而?且這開?門見山的直白醜話,也不是朝廷命官的言語風格。

“彆?猜了!我出身遼國,但現在是大宋樞密院秘書丞,比你們?官都大,見過聖人,禦賜姓趙!”趙良嗣粗聲?道,“我為什麼在這,我隻說一遍:那遼國天祚帝荒淫失道,國家指日覆亡,我為之失望已?久,早已?棄暗投明,視遼為仇敵。遼境以北,有?大金國,與遼為世?仇,近來厲兵秣馬,攻略契丹舊地,頗有?態勢。我奉童樞密、蔡太師之命,秘密渡海,結好大金,與之相?約攻遼,收複燕雲,立不世?之功!”

他自己哈哈笑了一陣,懷裡摸出個錦袋,晃了晃,又收回去。

“這是童樞密的親筆信。你等的任務,就是把這封信遞到那大金國酋長的手?裡,締結盟約,以治伐亂,替天行道,複中國往昔之疆!……哈哈,哈哈哈!”

第 148 章

趙良嗣胸有成竹的說著, 底下?眾人又?是新奇,又?是惶恐。

“……我們?”

什麼結盟啊,打仗啊, 廟堂之上的事情,尋常人也弄不太懂。但聽他所言, 貌似是事關國運的大事, 怎麼就落到自己一群蝦兵蟹將頭?上?

若非戰船高大,儀仗合製, 各樣文書公章都做不得假——否則,真?要以為是有人做局詐騙。

趙良嗣笑?道:“宋相公跟我說, 選的一隊人馬, 都是能力出眾的人才。彆說你們不敢!”

孟康撓著一頭?花白, 小心道:“可……可那大金國在何處, 可有人去過??”

趙良嗣:“……我是識得陸路, 這不是隔著個大遼國, 沒法走嗎!難道我們能大搖大擺的跨越國境, 跟他們邊關將士說, 是去勾連你們敵人,滅你們國家的?這點道理都不懂?——隻能走海路。繞是繞一點,但肯定能到。我差人向漁民打聽過?了?, 往北一直航行,過?三五個島, 幾天?就能上岸!”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尋常人少?有的狂熱。大約是為了?表明自己“棄暗投明”之舉的正確,他比尋常遼人更敵視遼國,比尋常宋人更熱愛大宋。言語之中, 誌在必得。

大家有點無語。此時約莫已航出?十?數裡之外,海浪翻湧, 船身微微搖晃。

當即有人犯惡心,告罪衝出?門。

趙良嗣望著那人的方向皺眉:“遞一封書而已,有什麼難的?隻是此行關於國家機密,我醜話說在前頭?,諸位必須嚴守秘密,若有泄密者,嚴懲不貸。若有臨陣退縮的,回去議罪!都聽明白了??”

他說得挺明白,但這態度讓人笑?不出?來。大家有氣無力答:“聽明白了?。”

宋江忙補充:“趙公心直口快,其實一片丹心。咱們眾人都是為朝廷做事的,上頭?有令,何必多問,全力以赴便是。小人說句不好聽的,以咱們的身份地位,縱然?滿心儘忠為國,也無法上達天?聽。今番有幸能做這頭?一批出?使友邦之人,為國家立千秋萬代之功業,回來以後人人稱頌,豈非榮幸?便是受這幾日的暈船之苦,也是值了?。”

大家一聽,倒是這麼個理兒。出?海航行雖然?危險,但所謂富貴險中求。自己一輩子耽在基層崗位上,能有幾分出?息?暈幾日的船,博一個加官進爵、青史留名,可不是劃算?

唯一不太痛快的,就是長官們先斬後奏,沒給自己留出?安排家事的時間。但既然?是國家機密,那也情有可原。以登州地方的辦事水平,這事要是提前講明,轉天?就能弄得儘人皆知。

於是一個個笑?容滿麵,互相鼓勁,又?對領導表忠心,一定做好本職,圓滿完成任務。

當然?,也可能有人心中另做他想。但絕對不能表現在臉上,逆領導的意思。

趙良嗣滿意點點頭?。

“天?色晚了?,去休息吧!幾位軍官商量一下?,排好夜班,彆讓人在甲板上亂走!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哈哈哈!”

眾人聲喏,魚貫而出?。官靴踏在甲板上,篤篤篤的聲音傳遍四周。

唯有一個眉眼秀氣的年?輕“軍漢”,泥胎似的立在牆根,不知陷入什麼白日夢,人都走了?,還在發?呆。隨著廳內人員漸稀,越來越顯眼。

淩振有點著急,和?她擦身而過?時,輕聲提醒:“兄弟,走了?走了?!”

阮曉露還站著軍姿,表情恍恍惚惚的,淩振催半天?,才夢遊似的舉起一隻手?,指著那趙良嗣,輕聲問:“你聽見他方才說什麼了??”

“哪有用手?指長官的?不要命了?!”淩振慌忙把她的胳膊扒拉下?來,不用分說,一把推走,“我都記住了?,有什麼不清楚的回去我給你講!”

阮曉露差點在台階上絆一跤。回頭?看時,幾位領導麵前已經擺上小飯桌,上了?一壺熱酒和?幾碟醬菜。

三五歌伎行禮上前,鋪開桌椅,鼓板吹簫,彈箏唱曲,伺候官大人用餐。

阮曉露眼都直了?,原來這船上竟不止自己一個女?的。

這幫當官的還真?會享受生活!

*

當然?,各種隨行人員就沒有餐桌和?歌女?的待遇。在底層艙房裡領到清水乾糧,就各自散去,在分配的鋪位上休息。

淩振推門進艙,就看到阮曉露趴在地上,一個接一個的做俯臥撐,一聲不吭。

淩振敬畏地觀摩了?一陣,尷尬地打破沉默。

“呃,姑娘,姐姐……宋江大哥說了?,動關係給咱換了?個小艙舍,免得睡那邊大通鋪……”

“但是單間就沒了?,怕太紮眼……畢竟咱隻是小軍校……”

“告罪,告罪,實在不好意思……小的可以睡地上,麵朝牆,絕對不敢打擾,以後也不亂說……”

阮曉露俯臥撐做到力竭,慢慢扶牆站起來,直勾勾盯著淩振,

把他盯得滿身發?毛,賠笑?:“要麼我出?去……”

“我今日排班巡夜。”

她撂下?句話,反手?關門。艙門簡陋,關了?又?開,她一腳踹過?,砰的一聲巨響,總算關個嚴實。

然?後爬到甲板上,吹一陣海風,嘴裡罵一聲晦氣。

什麼叫上賊船,這就叫上賊船!有史以來最大的賊船!

她曆史功課平平,在大宋生活這幾年?,雖然?對三教九流、民生民情的了?解已經到了?專家級彆,但對於種種帝王將相軍國大事,很不幸,跟這個時代的大多數百姓一樣,屬於半懂不懂。試卷上的各種考點雖然?還沒忘光,但很難將那些枯燥孤立的事件和?市井生活聯係到一起。

最多是從張叔夜那裡了?解一些政策動向,或是在吳用的掃盲班上,聽到過?一些夾帶私貨的新聞時評,酒桌上吹牛都嫌拿不出?手?。

可即便如此,她也知道,今兒這艘賊船,怕是能走出?個曆史拐點來。

遼國手?握燕雲十?六州,是大宋永久的意難平。以前打過?幾場,打不贏,隻能跟遼國簽個和?平協議,每年?送點歲幣,換來百年?的歌舞升平。

如今遼國內憂外患,又?被金國步步緊逼,眼看要完,好大喜功的皇帝老趙開始蠢蠢欲動,想來一個空手?套白狼,從金國手?裡撿個漏,把屬於自己的地盤給弄回來。

卻不曾想,遼國一滅,宋金接壤。大宋朝廷和?軍隊的腐敗無能,就暴露在了?金國人眼皮底下?。再加上一係列“選擇題全錯”式的外交騷操作,導致金國揮師南下?,天?下?迎來一場浩劫。

當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王朝末路也不是某個特定事件所導致的。但如果讓後世?的曆史學家在北宋末年?發?生的各種事件裡,選出?一個導致北宋滅亡的“導火索”,多數人都會指向“聯金滅遼”的這一招臭棋。

說“臭棋”倒也有點冤枉人。所謂“遠交近攻”,是老祖宗的智慧。如果運用得當,還是能在遼金之間來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可漁翁得利的前提是,漁翁本人得實力過?硬,不至於一抬腿就自己掉水裡去。

而現在的大宋,軍事實力極其感人。有點本事的軍官教官都被迫害去落草了?;地方軍剿個匪,三個月帶不回一顆人頭?。憑這點微末功夫,還想跟金國狠人與虎謀皮,無異於自取滅亡。

試想,老趙是村裡最有文化的秀才,隔壁住著個大漢叫蕭哥。雖然?蕭哥是個大老粗,跟老趙各種三觀不合,但自從老趙按時交保護費以來,他已經很久沒有揍人了?。還跟老趙稱兄道弟,偶爾還笑?嘻嘻地串門,跟老趙做點 小買賣。

忽有一日,村裡來了?個黑旋風李逵,提著滴血的板斧,追著蕭哥亂砍,揚言要殺了?他一家老小,心肝剝出?來做醒酒湯。

作為秀才的老趙,腦子要瓦特到何種程度,才會去偷偷找李逵,跟他商量:我看蕭哥不爽久矣,咱倆合力把他除掉,以後咱倆和?和?美美做鄰居,我給你交保護費,隻要你把他占我家的兩平米宅基地還給我?

而且更可笑?的是,如果這“結盟大金”之舉,是朝廷裡充分重?視、認真?討論、用心準備的外交策略,然?後不幸失敗,也算是天?不助我;可從阮曉露今日的所見所聞來看,這個大宋朝廷簡直是個草台班子,做決定比聚義廳開會還草率:擔負國運重?任的使團,領隊是個兩個品級低微的小官(此行本質是潛入友邦搞破壞,蔡京和?童貫怎能親身冒險),帶著幾個登州地方乾部?、民間專家和?歌伎團隊,連個正式的國書都沒有,僅僅有個童貫起草的備忘錄。更彆提,大家連金國在哪都不知道,船一出?海,全憑聽天?由命,堪稱低配版徐福,大宋哥倫布。

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這艘本該名垂青史的豪華海上大遊輪,如果要給它起個名字,那就是“作死號”。

阮曉露在甲板上機械兜圈,真?心思索要不要拿出?梁山水軍精神,現在就把這船給鑿沉了?。

南風正盛,船行半日,大約已航入渤海深處。此時雖然?下?錨過?夜,但海浪翻湧,天?幕半黑。此船若沉,她自己也是個死。

不過?,她來時似乎看到船舷下?綁著兩個登陸用的小舢板……

阮曉露正煩躁,忽然?,耳朵一尖,聽到破碎的海風中隱約傳來吱吱之聲,似是有人解纜。

甲板那頭?,幾個值夜水手?正在酣睡。

她全身一凜,暫時拋下?胡思亂想,跑到武器架邊,解開一杆木棒,無聲靠近。

竟然?有人在偷偷解一艘舢板的係繩——不是水手?,因為他的動作有些笨拙,試了?幾次才解開其中一條。他跳上舢板,探身向內,試圖放低繩索,慢慢降到水麵,卻不防一陣海風拍來,他猝不及防,手?上一鬆,纜繩一瞬間放到底,舢板直接從兩丈高處摔在海麵,當即側翻,被海浪卷到數丈之外。

這人慌忙抓住那纜繩末端,吊在船舷旁邊,被海風吹得蕩來蕩去。纜繩又?硬又?粗,被海水浸得濕滑,縫隙裡溢出?滑溜溜海藻。他拚命抓緊纜繩,交替伸手?,想要爬回甲板,卻還是飛快地向下?出?溜。

終於,一雙胳膊脫了?力,他鬆手?,無聲無息地落入漆黑的海水裡,冒出?個小小水花。

那人明顯不會水,冒頭?掙紮幾下?,迅速沉了?下?去。此時撥雲見月,月光下?隻見水麵上一叢赤金色的長發?。

阮曉露驚訝:“段景住?”

人命危在旦夕。她不多想,幾步奔到甲板邊緣,一刀斬下?繩梯,再抄起那解開的纜繩,迅速往身上一纏,打個結,然?後持著那木質杆棒,縱身一躍,蹬著船舷側板,飛速墜下?。

金毛離她數丈,越漂越遠。阮曉露看準目標,一頭?紮進冰冷海水,梭子魚一樣衝刺過?去,伸手?一撥,當即撈到一個絕望的腦袋。

段景住嗆了?半天?海水,總算大大吸了?口氣,呆滯了?半晌,才微弱地喊出?來:

“救命……”

溺水之人,本能會手?腳亂撲,拽住可以拽住的一切,帶著救援者一起下?沉。

阮曉露先朝他遞去那杆棒。段景住死死抱住。

然?後她繞到他身後,一把鉗住他腋下?,用反蛙泳腿技術拖帶,順著纜繩方向,慢慢帶著這金毛移到船下?。有一根木棒的浮力打底,這幾步遊得穩穩當當。

她握住繩梯末端,半個身子出?水,再用力把段景住拽上去。

段景住回複了?三分理智,嚇得不輕,聲音變調:“謝……謝英雄相救,我、我……是我糊塗……”

他忽然?聲音一停,麵帶疑惑,扭頭?往後看。

“咦,你、你……你怎麼不是男的,你……”

他本能覺得,“英雄”本事高強,救人救得那麼乾脆利落,輕鬆拖拽他一個肌肉大漢,那必定是個塊頭?巨大的壯士。

此時才感覺出?來,他這“恩人”有點不對勁!

一個女?扮男裝小軍校,穿著一身軟甲,遠遠看著像模像樣,近距離一接觸,難免有破綻。

阮曉露眼皮一撩,“嗯,怎麼了??”

與此同時,手?上一鬆,段景住立時掉下?去一尺,水麵上隻露個腦袋,嚇得手?腳亂刨:“啊啊啊啊——”

段景住十?年?江湖沒白混,反應挺迅速。緊緊抓著她胳膊,顫抖著指天?發?誓:“小人以三代祖宗起誓,絕不泄露一言,誰也不說!娘娘……娘娘是我救命恩人,以後水裡來火裡去,您讓我往東我不往西……”

心裡一急,沒命價賭咒發?誓,唯恐這女?俠惱羞成怒,一鬆手?,自己變成金毛死狗。

阮曉露微微一笑?,用力一拽,段景住雙手?搭上繩梯,抖抖索索地爬了?上去,一頭?癱在甲板上。

第 149 章

幾個水手仍在打鼾。阮曉露在小艙房裡生了個炭盆, 把淩振和段景住趕出去回避,自己關上?門,迅速換了乾衣乾靴。

然後?把濕噠噠的金毛給放進來。段景住頹然抱成一團, 貼著炭盆烤了半天火,總算驚魂稍定, 朝阮曉露納頭便拜。

“恩人娘娘……”

一雙掌心被纜繩拉得血肉模糊, 被海水浸了一會兒,傷口更是?脆弱, 一撐地,疼得他嘶嘶叫。還是堅持把頭磕了, 才苦著臉, 檢查自己的傷口。

“你哪根筋搭錯了, ”阮曉露覺得好?笑, 扯兩塊乾淨布丟去, 讓他自己包紮, “自己不會水, 還想偷舢板?你要去哪兒?你知道靠劃船回大陸要多久嗎?你會辨方向嗎?”

淩振也震驚:“好?好?兒的, 乾嘛要跑?——哎,你不會是?要回那遼國報訊吧?”

段景住委屈:“當初說好?的不是?這樣!小人本?是?個馬販子,偶然結識了宋大哥……哦不宋大人, 對他心?悅誠服,喝了頓酒。宋大人要提攜小人, 說好?了去買馬,又許了優厚報酬,小人才動心?隨行。當時他們確實問過小人會不會講女真人的話, 小人以為?隻是?說點買賣相關的言語,又怕官, 就拍胸脯說會。誰知今日那個姓趙的大官卻說什?麼,還要去給大金國送信,讓小人去當傳譯!我不乾了,我不要去大金國,那邊都是?青麵獠牙、茹毛飲血的夜叉,見人就殺,見馬就搶,一句話說錯就剝皮抽筋!我不要去送死,我不乾了,我不乾了……”

他說得語無倫次,阮曉露又問幾句,總算是?聽明白了。

段景住常年往返北地買賣馬匹——當然也兼職坑蒙拐騙、小偷小摸,跟宋遼官兵一起玩貓捉老鼠,身邊頗有些狐朋狗友,信息非常靈通。

他也道聽途說了不少女真人的恐怖傳說,知道他們武力恐怖,暴躁貪婪,在遼國北疆到處踐踏,每過一處都殺人如麻。

但這了解程度也不敢恭維,基本?上?屬於以訛傳訛。什?麼赤發碧眼?、三?頭六臂,好?像不明真相的百姓傳言中的梁山好?漢。

淩振在旁邊聽,忍不住發揚科學?精神,反駁道:“世上?沒有夜叉國。聽你描述,這女真人當是?在極北苦寒之地漁獵遊牧,以致騎射嫻熟,性情凶悍,便如古代?的匈奴、突厥一般……”

段景住毫無史學?素養,張著個大嘴發愣。

阮曉露總結:“你不想和金國人打交道。”

段景住苦著臉點頭:“可沒想到這船也不好?使……奇怪,看彆人擺弄挺容易的……”

段景住這人雖然容貌特異,麵相凶惡,幾句話交流下來,阮曉露覺得他還算溫順,雖然偶爾耍耍滑頭,但不是?那等脾氣暴躁的亡命徒。

雖然看著像金毛獅王,其實大概隻是?個……金毛。

金毛交代?的話,阮曉露覺得八分可信。

大宋朝這外?交水平她也是?服了。明明是?要去跟一個有實力滅掉自己的強大勢力建交,卻一不知道人家在哪,二不知道人家長?啥樣,江湖上?隨便找了個懂點“商務金語”的馬販子,讓他當翻譯,傳遞國家意誌!

段景住明白過來,自然也知道這不是?啥好?差事。雖然宋大哥天花亂墜的給他畫大餅,說如果成功,高官厚祿指日可待雲雲。但段景住畢竟出身底層,對哪國都沒啥忠誠度,知道天 上?沒有掉餡餅的事。就算此行不被女真人給吃了,萬一出點紕漏,責任肯定全扣在他們這些臨時工頭上?。

所以才一時衝動,打算來個不辭而彆。

管他以後?打不打仗,自己躲起來先。

他一輩子沒渡過比遼河還寬的水,卻是?個傻大膽,覺得憑自己的身體素質,隻要跟著天上?星星,就算抱個葫蘆也能漂回去。

結果被大自然狠狠打臉。一道浪打下去,兩百斤的漢子毫無反抗之力,都沒來得及吭一聲。

要不是?阮曉露及時發現,他已經?成為?失蹤人口,成為?宋金聯盟的頭一個犧牲者。

……

段景住一股腦交代?完畢,才想起來疑惑:“所以……這位娘娘……你們不是?軍官,難道也是?宋大哥找來的助力?還是?……”

阮曉露無奈:“你彆管我叫娘娘。”

這是?他們遼國哪的方言?

段景住:“……是?,姨姨。”

阮曉露一口氣沒上?來:“……還是?叫娘娘吧……”

段景住:“娘娘,小可冒失請問,你們為?何登船,敢是?另有任務麼?”

阮曉露和淩振互看一眼?,雙雙揉太陽穴。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阮曉露最後?低聲說,“覺得這事不靠譜的,不止你一個……”

段景住有點驚訝,又忍不住猜測,莫非她在套話?

“娘娘不必相疑。那遼國上?下也都是?欺壓百姓的貪官汙吏。小人已反複向宋大人剖白,絕不會向著他們……”

“這我明白。今後?你照常作息,但是?聽我號令,咱們見機行事。”阮曉露板起臉,“但有半點耍滑之意,我直接向上?官舉報,說你妄圖偷盜舢板,臨陣脫逃。你手上?的傷痕就是?證據,你高低是?個死罪。”

段景住忙不迭點頭:“娘娘救小人性命,小人怎敢還有貳心?!”

淩振卻不太理解,小心?翼翼看著她。

“阮姑娘,你……你要……”

咱倆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能從頭糊弄到尾就阿彌陀佛,可不敢再搞事啊!

阮曉露兩手一攤:“不然呢?等著上?岸以後?,被茹毛飲血的夜叉給吃了?”

淩振表示心?累:“我都說了,這世上?沒有夜叉,隻是?不開化的狄戎罷了!你跟他們講講道理,送點絲綢茶葉之類的稀罕玩意兒,馬上?就能收服!到時候人家把咱奉為?上?賓,請咱們喝酒吃肉,給咱們唱歌跳舞……”

聽聽這理想主義者的宣言。想得跟老趙一樣美?。

隻不過,淩振一個落草的前軍匠,沒學?過什?麼地緣政治,今兒頭一次聽到大金國名號,有些天馬行空的幻想很正常。而大內皇宮裡的老趙,聚集了全國頂尖的智囊團隊和諜報資源,可謂開著半個上?帝視角,卻想得跟淩振一樣,隻能說明這朝廷真沒啥存在的必要。

阮曉露順著他的想象,笑道:“就算如此,座上?賓也隻可能是?宋大哥和那個趙大人。咱們這種小軍校,隻配在外?頭給人家守帳門,驅逐豺狼虎豹。我聽說東北地方多熊瞎子,站起來那麼高……還有東北虎,那麼老大……哦對了淩振兄弟,我教你的啞鈴臥推,你練過沒有?現在能舉幾斤?”

淩振一個哆嗦,被她拉回現實。

他這個軍漢濫竽充數,太祖長?拳都打不利落。萬一到時要做點需要武力的任務,把他派過去,那不是?要他命嗎?

還是?不要期待額外?的冒險了。

“淩統製,”阮曉露正色道,“花二小姐當初的任務是?保障你的安全,現在這個任務交給了我,我也不能馬虎對待。現在咱們處境不明,你最好?聽我號令,彆讓我為?難。”

淩振忙點頭,表示不跟她再抬杠。

船上?物資有限。阮曉露以茶代?酒,按江湖規矩,跟段景住和淩振乾一碗,三?人臨時結盟,約定同?進同?退,絕不互害。

此時段景住身上?也烤乾了,千恩萬謝地告辭。

他身為?遼人,生活習慣與餘人略有不同?,因此單住一個艙位。

淩振笑道:“段兄弟,跟你擠一擠,咱倆認識認識。”

不由分說,拎起自己鋪蓋,攬住段景住肩膀,親親熱熱就走。

小六姑娘活潑可親,也不在乎什?麼男女之防,這是?純為?他自己著想。萬一能平安回梁山,讓人知道他跟阮姑娘同?屋而臥,他得讓人撕成三?片,明年水泊裡的魚都得肥一圈。

段景住:“……”

隨便吧。他差點死在今晚。

阮曉露在空屋子裡閉目養神,歇了一會兒,睡不著,悄悄踅摸起來,摸到孫立的臥房。

*

孫立就住隔壁。他武功高強,耳聰目明,聽到異聲,當即一躍而起。

“誰——啊!”

忘記腰上?還有傷,這一躍,騰空未半而中道崩殂,傷勢還得多養十天。

“是?我,”阮曉露抱歉道,“問你點事。”

孫立也不敢跟她置氣,有氣無力道:“請講。”

跟孫立雖然偶爾話不投機,但兩人一同?做過大案,倒是?不必相疑太甚。阮曉露於是?斟酌措辭,問他如何看待這次臨時任務。

“你想沒想過,萬一……如此……這般……你就是?國家的罪人……”

孫立的反應是?典型的軍官反應:“邦交聯盟什?麼的,那是?文官的活兒。就算事情不成,丟官怪罪的也是?他們。我等隻要聽令行事,拿多少餉操多大心?。——唔,其他幾個軍官,應該也是?一般態度。你要乾什?麼?”

阮曉露苦笑:“我也不知道。多問兩句,心?裡有數。”

她心?裡當然最想讓此次結盟任務失敗,最好?連金國的影兒都沒找到,就無功而返。

對於搞破壞她也挺在行。當初晁蓋帶隊營救宋江,她用儘渾身解數暗中阻撓,又是?反間又是?動手,最後?自己險些交代?在淩振的炮彈底下,總算把宋江推離梁山的軌道。

然而這一次,麵對國家機器的全速運轉,她想再來一次“我偏要勉強”,勉強得來麼?

以前她不管怎麼整活兒,總歸有個退路。憑自己的本?事,隻要回到梁山,大家庭會給她兜底。

然而現在船上?數十人,身份認知各異,特長?能力不一,互相之間大約也並沒有十分的信任。她卻要和所有人“同?舟共濟”,不管做什?麼,都無法完美?脫身。

孫立告知了她船上?軍官的立場——雖然他們不會狂熱地追隨趙良嗣,但為?了自身前程著想,自己要是?搞點破壞。他們不會袖手旁觀。

孫立是?傷病員不能用。現在她可以調動的人手,隻有淩振和段景住。其中淩振大約隻能幫她望望風。段景住肌肉不錯,武功水準不知如何。

哎,手頭無大將?,軍師心?中慌啊。

宋江不知會做何反應,明天去探探他口風。

孫立見她出神,歎口氣,又推心?置腹:“姑娘,是?我錯估了情況,讓你上?了這船,雖是?意外?,我也過意不去。你休要多想,萬一出了意外?,我一力保你便是?。”

真是?人之受傷,其言也善。阮曉露真心?謝了他這句話。

*

翌日,天陰,風浪中等。

“作死號”起錨開拔,航向東北。

水手發現缺了一艘舢板,吵將?起來,說是?有人下水逃走了。但問遍船上?人員,卻沒有報失蹤的。

第 150 章

“不會是沒係緊, 掉下去了吧?”

水手們的議論聲驚動了孟康。

他頂著一頭匆忙梳洗的黑白挑染跑來,冷冰冰地?宣稱,自己督造的船, 各處細節都完美適配,舢板絕對不會自己滑落海中。

忽然一個小軍校插嘴:“不會是有人故意把舢板丟下海吧?”

水手們嚇一跳, 隨後笑道:“這怎麼會。”

阮曉露卻搖搖頭, 一本正經?道:“我聽過一個武俠話本,裡頭就有個情節。惡人奸細混上一艘大船, 第一天,偷偷把舢板解開推下海, 然後又不知不覺地?把船上的葫蘆浮漂都扔下去。等到船上沒一樣逃生之物, 再?把大船鑿……”

眾水手聽得?臉色發青, 一股腦衝上來堵她?嘴:“呸呸呸, 不吉利的話不許說。軍爺, 您沒下過水, 不知咱海上忌諱, 有些字不能說, 有些事不能做……”

阮曉露躲開,暗笑。沒見俺們梁山水軍有什麼忌諱,吃條魚翻八次麵, 唯恐魚骨頭嗦不乾淨。

話本是蕭讓寫的武俠巨著《草莽英雄傳》,情節大多?取材於梁山真人真事。像這一段, 明?顯就是照抄某些偏門水軍戰術,再?安上個江湖誌怪的背景,還挺像那?麼回事兒, 把一眾水手唬得?不輕。

真有人故意丟掉小舢板,搞破壞?

阮曉露趕緊道:“那?是文人胡編亂造, 千萬彆當?真。”

要搞事,就要先擾亂軍心,在團隊裡埋下不信任 的種子。

大家正聊天,忽然頭頂一聲咳嗽。趙良嗣趙大人嫌水手偷懶,派去監督水手的軍校居然也跟著一起閒聊,氣得?吹胡子瞪眼,把阮曉露和一眾水手狠狠訓了一頓。

還是宋江聞聲出來說情,安撫了趙良嗣的情緒,免了水手一頓打。

阮曉露覷個沒人的工夫,迎到宋江麵前,拱手為禮。

“宋大人,”她?低頭稟報,“您剛才給小的說情,小的理?應拜謝。”

宋江看她?一眼,會意,跟她?走進一間空艙房。

“賢妹有事?”

阮曉露開門見山,誠心討教:“那?位趙良嗣大人的聯金之策,宋大哥覺得?有幾?分可靠?”

宋江本來以為她?要說點梁山事務、江湖動向之類,一下沒準備,怔了許久,才笑道:“趙大人出身燕地?大族,在遼國生活富貴,隻因欽慕中華禮樂,因此不惜棄家投宋,代?價巨大,足見所述情報非虛。當?今天子至聖至明?,所做決策,自然是彪炳千秋之功績,何時?輪到我們擔憂。”

見阮曉露似是不買賬,又正色道:“賢妹也知道,我宋江立誌儘忠許國,身在草莽時?如此,今日得?為臣子亦如此。我隻要給國家儘力。其?餘的不多?想。”

阮曉露點點頭。宋江心裡的“忠”,就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領導讓我乾啥我就乾啥。沒必要多?做無謂的思考。

以宋江此時?的地?位,還輪不上給國家獻計獻策,隻能聽候調遣。上頭讓他做趙良嗣的助理?,他就要把這項工作乾到儘善儘美。

所以在平行世界裡的那?個宋江,雖然自己也頗有謀略見識,但一旦完成招安夙願,有了“為國儘忠”的機會,他就變成了一顆忠誠的螺絲釘,朝廷讓他打誰他打誰,縱然死了兄弟撕心裂肺,也沒有半句怨言。

阮曉露決心幫宋江思考思考:“那?咱們這一行,到底是福是禍,宋大哥可想過?

宋江不假思索,拍胸宣布:“就算落得?個客死異鄉的結局,我也無悔!”

宋江的政治素養平平,他對於“結盟大金”這件事,所能想到的最壞結果,也不過是自己身死,在不開化的狄戎手裡送命。

她?再?問:“就不怕引狼入室,唇亡齒寒?”

宋江笑道:“這是效法古代?張騫通西域,互通有無,何禍之有?”

阮曉露歎口氣,笑道:“真的啊?宋大哥,咱大宋是大漢麼?”

人家張騫有強漢做後盾,尚且是九死一生,在草原上掙紮了十幾?年;現在咱這團隊靠啥?靠風吹就倒的八十萬禁軍麼?

宋江聽她?貶低本國,本能的怒氣上臉。片刻之後,卻苦笑。

大宋的軍隊實力他能不清楚嗎。想當?年他一介通緝犯,逃亡途中聯絡幾?個不入流土匪,都能打破青州城,俘虜朝廷軍官。

青州還是個重鎮。這戰果讓他自己都心驚肉跳。

理?想和現實打架。宋江歎口氣,和藹地?跟這小妹子掏心掏肺:“總之,世事難料。咱們儘人事,聽天命,無愧於祖宗天地?,就行啦。”

宋江在太尉府裡左右逢源,每天戴著麵具說場麵話,有時?候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哪句是真心。此時?麵對江湖舊友,他不由得?找回了五分豪傑心態,跟她?說得?掏心掏肺,沒半句虛假。

阮曉露由衷感慨:“像宋大哥這樣的忠臣孝子,現在越來越少啦。”

宋江忙謙虛幾?句,趁機說:“其?實梁山上的兄弟,都是替天行道的仁人誌士,如果能改邪歸正,同心報國……”

“那?自然是極好的,”阮曉露毫不走心地?截了他的話頭,“對了宋大哥,我瞧那?幾?個歌女都挺漂亮的,唱得?也好聽。你?啥時?叫俺去伺候晚飯,讓俺也蹭著聽聽?”

她?這話題跳得?飛快,宋江完全沒跟上趟。等反應過來,不由得?略有尷尬,一張臉黑裡透紅。

“這……唉,這是那?趙大人非要安排的……”

官場慣例,公?務員出差辛苦,帶點消遣娛樂天經?地?義。就連軍隊出征,軍官大帳裡也得?安排點歌兒舞女,隨時?給領導解悶。

可是按照梁山邏輯,江湖好漢鐵骨錚錚,就算追求文藝熏陶,也隻該是銅琵琶、執鐵板、唱大江東去;至於聽美女唱淫詞豔曲,那?是腐化奢靡,妥妥的男德有虧。宋江此時?還沉浸在江湖心態裡,看著阮六姑娘的燦爛笑容,恍惚覺得?武鬆晁蓋花榮他們都在身邊,頓覺臉上有些掛不住。

“愚兄並非貪圖享樂……絕、絕對沒有……”

“你?想哪去了,”阮曉露笑道,“小妹有個不情之請。我現在整日女扮男裝,總歸不方便,萬一穿幫,後患無窮。宋大哥能不能行個方便,幫我搞一套女眷行頭,讓我多?蒙混幾?天?”——

當?日下午,阮曉露拎著個裂口竹笛,挽起廣袖長裙,堂而皇之地?貓進了歌伎歇宿的底艙。

一進去,就聞到一股難以言說的味道,趕緊想開窗,卻發現這艙房裡根本沒窗,嗆得?她?麵容扭曲。

這些女子都是軍鎮教坊司的官伎,理?論上隻負責提供宴飲陪侍,給當?地?官員提供音樂欣賞,賣藝不賣身;實際上,若是不幸被達官貴人瞧上,她?們也難以拒絕,隻能從?命。

好在這艘船任務性?質特殊,那?趙大人滿心青雲之誌,暫且沒起額外心思。

歌伎地?位低,食宿條件比軍兵差得?遠。她?們又大多?體質纖弱,從?未出過海。打頭一天起,就開始整日暈船,時?有嘔吐;平時?因男女有彆,不方便去甲板透氣散步;官員召見陪侍,又得?隨叫隨到,隻能用大量香藥覆蓋氣味,再?加上脂粉味、飯味,導致宿舍裡怪味盤旋。阮曉露堅持片刻,還是待不下去,落荒而逃。

俄而,四位歌伎陪侍歸來,看到自己宿舍門大敞,都吃一驚。趕緊進艙一看,更是驚慌失措。隻見房裡不知何時?多?了第五個女人,正彎腰忙碌,不知在整理?什麼。

大變活人,非鬼即妖!

幾?個女子當?即要尖叫。

“姐妹們!”阮曉露回頭,卻是粲然一笑,撣了撣沾滿塵灰的雙手,“我從?廚房弄了點炭灰,放在各處吸味道。怎麼樣,空氣好點了沒?”

倘若她?虛張聲勢,一上來就強硬令眾人閉嘴,多?半會適得?其?反,歌伎們應激之下,反而驚慌大叫。

但她?開口一句家常,眾歌伎也被她?這輕鬆態度所影響,反而開始懷疑自己:“怎麼船上還有彆的女眷,上船時?沒看到呀。”

一個生著小虎牙的年輕歌伎稍大膽些,繃著臉問:“你?是誰?是哪個營的?”

阮曉露指著頭頂甲板:“上頭那?宋大人,跟我沾親帶故,開恩讓我在彆處躲了兩日。”

拉宋江下水她?毫無心理?負擔。反正也沒人會去查證。

眾女將信將疑。但她?們本身也是各營抽調來的,互相?不太熟,也都毫無背景——有點人脈背景的早就花錢運作,不會攤上這等苦差。

航行兩日,她?們大部分時?間都悶在宿艙裡,看不到這艘船的全貌,也不知船上到底還有多?少其?他人。

隻能信了阮曉露的話。畢竟,能上這艘船的女眷,除了教坊司藉下,還能有誰?總不至於是哪個公?務員家眷想不開,跟著來吃苦。

就算她?身份可疑,但舉報她?,自己又有什麼好處?是能馬上回家,還是能脫籍從?良?不如少操這個心。

阮曉露趁熱打鐵,摸出個油紙包:“鹽漬橄欖。含在嘴裡,可以緩解暈船。彆客氣,我管宋大人要的。”

眾女這下戒心儘去,平日看趙大人總嚼這些東西,想必是管用的。

道了謝,歡歡喜喜接過來,嘴裡含著,果然胸中舒暢許多?。

隨後那?虎牙歌伎卻又注意到:“你?方才說——你?為什麼要躲?”

阮曉露作苦態,欲言又止。

歌伎們有點心慌:“你?說呀!”

“我聽到一點風聲。”阮曉露猶豫半晌,才吞吞吐吐的道,“你?們可知道這船是要去哪的?”

歌伎陪侍領導,多?少也聽了點信息。有人道:“是去北國送信的呀。”

又有人道:“因為陸路走不通,所以要行船。”

阮曉露:“他們要交好番邦,總得?帶點厚禮,方顯誠意。可是你?們也看見了,這船上可沒載什麼寶貝。”

的確,大宋朝廷一開始就沒把大金當?做一個國家,而是當?成節度使級彆的地?方勢力。自然也沒準備貴重禮物,而隻是帶了點布匹銀子茶葉陶罐,作為獎勵他們順應天朝上國的“ 賞賜”,料想對方定然會如獲至寶,歡歡喜喜的收下。

畢竟每年來大宋朝貢的那?麼多?番邦,收到這些回禮的時?候都是感激涕零。

歌伎們聽到阮曉露這句滿含暗示的話,有人當?即臉色蒼白。

“你?……你?不會是說……”

阮曉露幽幽道:“番人都傾慕中華禮樂。咱們幾?個被帶到北國獻藝,能不能回來,還是個問題。”

這不是她?危言聳聽。歌伎雖是專業人才,地?位其?實跟奴婢不相?上下。萬一那?趙良嗣真的見到了金國首腦,宴飲之際相?談甚歡,讓隨隊歌伎彈唱助興,歌伎被金國貴人看上,開口要人——為了國家利益和自身前程,趙良嗣是會答應呢,還是答應呢?

真到用人之時?,皇妃帝姬都能打包贈送,何況一群賤籍樂工。

歌伎們自然更明?白自己身份處境。被阮曉露一點撥,咬著口中橄欖,登時?慌成一團。

“那?可如何是好!”

阮曉露為難半晌,起身關門。

“這艘船如果半路出了故障,無功而返,想必諸位也隻能各回各營……”

眾女麵色凝重,都聽懂了她?的意思。

“可是,憑我們幾?個女子,如何能擺布這大船?”

阮曉露站起身:“如果我說我有辦法,諸位可願相?助?”

歌伎集體沉默,有人退回自己鋪位上,無聲收拾衣物,仿佛忙碌起來,煩惱就不存在。

雖說大家都不想落個滯留北疆的命運,但要她?們親自動手,破壞官船,借一萬個膽子也不敢。

“當?我沒說。”阮曉露笑了笑,也不強求,“願姐妹們福星高照,個個平安歸國。”

她?跟歌伎們告辭。

“等等。”

剛上走廊,那?個虎牙歌伎叫住她?。

阮曉露打量她?。這個虎牙女郎一對柳眉,因為暈船而麵色蒼白,卻並無尋常樂伎的柔弱體態,舉手投足都頗利落。

雖然她?年紀甚輕,卻是四個歌伎裡的主心骨。同伴們有什麼不敢啟齒的話,都由她?開口詢問。

“算了,”阮曉露還是搖搖頭,輕聲說,“被發現了,咱都得?挨重罰。我自己異想天開,不能連累你?們。”

“你?若真怕事,就壓根不會提這話頭。”虎牙歌伎冷笑,“彆欲擒故縱,計劃說來聽聽——不是要把船弄沉吧?那?你?自己如何脫身?”

餘下三個歌伎聚在門口,麵色忐忑,聽著她?倆談些大逆不道的勾當?,卻也沒人叫停。

阮曉露一怔,瞅一眼虎牙歌伎,眼角一彎。

“我姓阮。你?貴姓?”

說著,跟她?回到宿舍。

門一關,阮曉露迅速轉身,一個勾拳,朝那?虎牙歌伎招呼。

對方眉毛一豎,仰麵閃躲——

阮曉露從?鋪位上抓起個枕頭,擋了一招防守反擊,眉花眼笑。

“乖乖,教坊司藏龍臥虎啊!”

虎牙歌伎挑眉,對她?這個突然襲擊還是頗為不滿。

“算你?運氣。”她?冷然道,“好久沒練了,不然一個枕頭可擋不住。”

旁邊幾?個歌伎咋舌不下:“紅玉!你?、你?怎麼還會武功!我們從?來不知道……你?也沒露過一手……”

“都落到這步田地?,練武又有何用?”虎牙女郎麵現淒涼之色,冷笑一聲,“給官老爺表演助興麼?”

阮曉露揉揉眉毛:“紅玉?”

心裡咯噔一下:“你?姓啥?”

虎牙沒答,彆人替她?答了:“姓梁。她?家以前是軍戶……”

虎牙斜了一眼。那?嘴快的歌伎掩口一笑,不說話了。

阮曉露:“梁紅玉??”

這名字查重率應該不高吧?!

不管怎麼樣,這世界真是扭曲得?可以。讓日後的抗金女將梁紅玉去參加宋金結盟小使團,真是地?獄笑話。

梁紅玉板著臉,虎牙閃爍,輕聲問:“你?到底是什麼人?功夫誰教的?慫恿我們破壞官船,怕不隻是擔心一去不回吧?”

阮曉露失笑:“咋,以為俺是哪國奸細呀?”

她?確實是輕看了這群歌伎,以為她?們眼界有限,一兩句話間,也許難以理?解朝廷這步外交臭棋,因此選擇從?個人命運入手,用“一去不回”來嚇唬她?們。

但既然梁紅玉提出質疑,她?也爽快說實話:“我是不想讓宋金結盟成功,否則等遼國滅掉,宋金必開戰。以那?幫禁軍廂軍的實力,守不住國門,家鄉父老都得?遭罪。”

梁紅玉細細打量她?:“一個女流,平凡之輩,能有這般見識?”

“彼此彼此,”阮曉露盯著她?,“你?也一樣。”

兩人大眼瞪小眼,片刻後,忽然不約而同,嗤的一聲輕笑。

“姐妹們,”梁紅玉吩咐同伴,“給她?騰個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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